秃山上空的太阳已经渐渐向西偏斜,整个山冈被两道封锁线围得严严实实。

原来,上午十点多钟,经过总督面前的那支骑兵中队快速到达了耶路撒冷西城的希布伦门。在此之前,卡帕多细亚①人大队的步兵早已把人群、骡马、骆驼等推挤到路两旁,为它清理出了道路。骑兵队出城后继续策马前进,一路飞扬起冲天的白色尘土,一直跑到两条大道的岔道口。从这里往南的一条路直达伯利恒,去西北方向的路通往雅法。骑兵中队顺西北大路驰去,这条路也由卡帕多细亚大队的士兵警戒,他们也已及时地把路上所有赶往耶路撒冷过节的骆驼队驱赶到路旁了。许多朝圣者扔下他们临时搭在草地上的条纹布帐篷,挤在卡帕多细亚士兵身后看热闹。出城后大约跑了一公里,骑兵中队便超过了闪击军团第二步兵大队,又跑出一公里后,它首先到达秃山脚下。在这里,骑兵下马步行,指挥员随即把中队分为许多小队,各小队分别沿山麓散开,把个并不高的秃山山同团团围住,只留下一个可以从雅法大道上山的唯一路口。

①小亚细亚中部高原地带的古称,今属土耳其。

不久,第二步兵大队继骑兵队之后开抵山下,随即登上山腰,在那里形成了另一道包围圈。

最后开到秃山的是捕鼠太保马克指挥的中队。士兵们排成两行分别沿大路两侧鱼贯前进。两行散兵线中间是几辆马车,头一辆车上载着由秘密卫队押解的三名犯人,每人颈上挂一块白木牌,牌上用阿拉米语和希腊语写着“强盗和叛乱者”几个大字。跟在后面的几辆车上载着几个刚刚做好的十字木桩、绳索、锹镐、水桶、斧头等物,还有六名刽子手。刑车车队后面跟着几个骑马的人,其中包括中队长马克、耶路撒冷圣殿警备队队长,还有在王宫暗室同总督彼拉多作过短暂密谈的那个戴风帽的人。整个队伍由一队步兵断后,步兵后面便是那些不畏烈日酷暑、一心想要见识见识这有趣场面的大批好奇者了,人数约在两千左右。

现在又有一批批好奇的朝圣者自由地加入到从城里跟出来的好事者行列的尾部。群众行列的上空不时响起公告人尖细的喊声,他们夹杂在人群里,不住地反复宣告总督十点钟左右在广场上宣布的话。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到了山脚下。

封锁着山麓的骑兵对众人一律放行,而山腰处的第二道封锁线则只允许与行刑有关的人员通过。这些人过后,第二道封锁线上的步兵迅速地使密集的人群分散到四周整个山腰上,于是,围观的群众就处在上下两道包围圈之间了——上面是步兵,下面是骑兵。由于步兵封锁线不很密集,倒是还能看清楚行刑地点。

且说,车队开上山已经有三个多小时。秃山顶上的太阳已经渐渐往西偏斜,但还是热得叫人无法忍受。两道封锁线上的士兵叫苦连大,加上寂寞无聊,免不了暗地里诅咒那三名强盗,从心底里盼着他们尽快死掉。

在山脚下警戒登山路口的骑兵中队长是个小个于叙利亚人。他额头上冒着汗珠,汗水浸渍的白上衣的背部已经沾上了一层尘土,变成了深灰色。他不时地来到第一小队的皮水桶前用手捧一口水喝,再把缠头巾浸润一下。他这样稍微轻快一下之后,便又回到尘上弥漫的上山路去来回巡视。他迈着大步,腰间的长佩剑撞击着系着带子的高筒皮靴,发出咯咯的响声。中队长认为自己应给部下作出军人的顽强和忍耐的表率。但他很爱惜士兵,让士兵们把长矛插在地上搭成金字塔形,把各人的白斗篷蒙在上面做成帐篷。于是叙利亚骑兵们便可以钻进帐篷去躲避那炎炎烈日了。水桶很快都见了底。各小队轮流派人到山下一条小河沟里去打水,那里有几棵半干枯的桑树,稀疏的树荫下有一条发了浑的小溪还在这恶魔般的炎炎烈日下苟延残喘。树荫下站着几个寂寞的看马人,他们随着不断移动的树荫移动着,看守着那些如今也已无精打采的军马。

士兵们的疲倦和他们对三名强盗的咒骂是可以理解的。总督曾担心在这座可憎的城市执行死刑有可能引起骚乱,幸亏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出乎意料的倒是,行刑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后,山腰的步兵封锁线和山麓的骑兵封锁线之间已经一个围观的人都看不见了:烈日轰走了人群,把人全赶回了耶路撒冷。现在,罗马步兵的封锁线外只剩下了两只狗,不知是谁家的,也不知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但它们也已被烈日晒得疲惫不堪,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艰难地喘着粗气,对身旁的绿背大蜥蜴毫不理睬——只有这些蜥蜴不怕烈日的烘烤,继续在滚烫的石头和一种有大刺的爬蔓植物之间钻来钻去。

无论在满城军队的耶路撒冷市内,还是在这严密封锁的秃山上,都没有发现有人企图劫刑场。民众已返回城去,行刑场面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而城里的家家户户都已经在准备迎接今晚开始的伟大逾越节了。

警戒在山腰的罗马步兵比下面的骑兵更苦。中队长捕鼠太保只允许士兵摘下头盔,用浸了水的白头巾缠住头,但要求他们继续持矛站立,不准坐下。他自己也缠上一条白头巾,但却是于的,没有浸水。他在几个刽子手附近来回踱步,甚至挂在上衣胸前的两块银制狮头甲、护腿铁甲、佩剑和佩刀都没有摘下来。炽热的阳光向他直射,但丝毫不能伤害他,胸前的银狮头好像被太阳烧成了翻滚的银水,射出刺眼的强光,叫人不敢正视。

捕鼠太保那张丑陋的脸上既没有显出疲倦,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满,似乎这个巨人队长还能够这样走上整整一天,一夜,再加上一天,总之,需要走多久,他就能走多久——就像现在这样,两手叉在挂着铜牌的沉重的腰带上,走来走去,就像现在这样,时而以严峻的目光瞅瞅几个绑着受刑者的十字木桩,时而瞅瞅包围圈上的士兵,就像现在这样,用毛茸茸的皮靴尖冷漠地踢开脚下碰到的、被时间洗白了的人骨头或小隧石,走来走去。

戴风帽的人坐在离十字架不远的一只三条腿小凳上。他泰然危坐,很少动一动,只是偶尔出于寂寞才用手里的小树枝在沙地上划几下。

前面我们曾交代过:步兵封锁线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其实,这话不够确切。这里还是有一个人的,但他不是呆在大家都能看得见的地方。他不是呆在便于观看行刑场面的、有一条上山小路的那面山坡上,而是呆在北山坡上。这里坡陡,路不平,不易通行,还有深沟和石缝。石缝中有一株病无花果树,它紧紧抓住那一小块被上天诅咒的无水的土地,挣扎着还要活下去。

这个唯一不是死刑执行者,而是观看死刑的人,就呆在这棵根本没有荫凉的无花果树下。他从一开头就坐在这里一块石头上,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多小时。的确,要想看行刑场面,他选的这块地方并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差的。但是,这里倒也能看见那些木桩,还能看见站在警戒线内的中队长胸前两个闪光的白点,而这些对一个显然不愿引人注意、不愿受到十扰的人来说,看来已经足够了。

然而在四小时之前,当执行死刑的程序刚刚开始时,此人的行径却不是这样,而是非常容易引人注意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现在才改变了做法,躲到了一旁。

四小时前,行刑车队刚刚通过散兵警戒线登上山冈顶,这个人就跑上山坡来了,而且,看那样子显然是来迟了。他不是走上山来,而是一路上挤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的。当他发现自己也同别人一样被隔在封锁线外时,他曾装作听不懂士兵的愤怒呵斥的样子,天真地企图从士兵身旁闯进去,闯到行刑地点,因为那里已经把犯人从刑车上推下来了。为此他的前胸受到矛柄的狠狠一击,打得他倒退几步,大喊了一声——倒不是因为痛,而是由于绝望。对于打他的那个士兵,他只用浑浊的、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瞥了一眼,仿佛他是个对于肉体疼痛没有知觉的人。

他捂着胸脯,连咳带喘地绕着山坡跑,想在北坡的警戒线上找到个小夹缝钻过去。但是,已经退了:封锁线严严实实。他愁眉苦脸、痛苦异常。然而却不得不放弃他冲向刑车的企图。这时马车上的十字木桩也已经卸了下来。他明白:再企图往里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只能是自己也被抓起来,而今天的计划里可绝没有包括被拘留这一项。

因此,他便来到这崖石裂缝处,这里比较安静,谁也不会打扰他。

现在,这个长着黑胡子、被烈日和失眠折磨得眼圈红肿的人正坐在石头上,双眉紧锁,思绪万干。他时而唉声叹气,解开身上那件不知穿着它流浪了多久的、已经由天蓝色变成灰白色的肮脏长衫,看看流着肮脏汗水的、被矛柄打伤的胸膛,时而在难忍的悲痛中抬眼望望空中盘旋的三只大兀鹫(这三只预见到丰盛宴席的食尸猛禽早就在高空盘旋了),时而又绝望地盯着眼前的黄土地,看着一块破碎的狗头骨和在它周围乱爬的大蜥蜴。

心中容纳不下的巨大痛苦使他不时地自言自语。他忍受着极大的精神折磨,在石头上摇晃着身子,用指甲抓挠黝黑的胸膛,喃喃地咒骂自己:

“啊!我真傻!大傻瓜,简直像个没头脑的女人!孬种!是具死尸!我不是人呀!”

他耷拉下脑袋,不言语了。过一会儿,他从木水罐里喝几口温水,便又来了精神。他不时地摸摸藏在怀里长衫下的刀子,又摸摸摆在眼前石头上那张羊皮纸和旁边一根尖头小木棍以及盛着墨汁的小皮囊。

那羊皮纸上已经写着一些字了:

时间在流逝,我,利未·马太,仍呆在秃山上,而死亡却还没有到来!

下面写的是:

太阳向西偏了,但死亡尚未到来。

现在,利未·马太又绝望地用尖木棍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上帝,你为何对他发怒?快赐予他死亡吧!

写下这句话后,他有声无泪地呜咽了一阵,又用指甲抓伤了自己的前胸。

利未·马太这样伤心绝望,是因为耶舒阿和他两人遭到的可怕挫折,而且,按他自己的想法,还有他马太个人犯下的重大失误。前天日间,耶舒阿和马太在耶路撒冷城郊伯法其的一个种菜人家里做客,因为种菜人非常爱听耶舒阿所传的道。那天上午两位客人帮主人在菜园里忙了半天,原打算等到傍晚凉爽时再进城去。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耶舒阿急着要走,说他去城里有急事要办,所以,刚过晌午他就独自往耶路撒冷去了。这是利未·马太的第一个失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耶舒阿一个人走呢?!

到了傍晚,马太自己又没有能进城去,因为他突然病倒了。他浑身打战,身上像火炭一样热,牙齿磕碰得格格响,不住地要喝水。他根本不能走路,躺倒在种菜人板棚里的马披上,一直呆到第二天(星期五)的黎明。谁想到,一夜过去,他的病竟霍然而愈。虽然他还很虚弱,两腿发软,但因为某种不祥的预感使他惴惴不安,他便辞别主人,动身往耶路撒冷走去。进城后他发现,预感没有错——大祸降临了。马太和民众一起听到了总督宣布的判决。

当犯人被解往秃山时,马太夹杂在好奇的人群中跟着警戒刑车的两排卫兵线一起往前跑,想方设法暗暗让耶舒阿知道:现在还有他利未·马太在他身边,他没有在这人生的最后旅程中抛弃他,他在为他的速死而祈祷。但是耶舒阿直视着自已被带去的远方,当然没有发觉马太。

车队走出一里多路时,挤在卫兵线外的人群中、跟着往前跑的马太,忽然产生一个简单而明智的念头,他为此十分激动,不由得骂自己没有早想到这一点。车队两旁的卫兵线并不很密,前后卫兵之间是拉开一些距离的。如果看准时机、动作敏捷的话,一弯腰就能从卫士中间冲到刑车旁,跳上车去,那么,耶舒阿就可以免受折磨了。

只需一瞬间就能把刀子捅进耶舒阿的后背,对他喊一声:“耶舒阿!我来救你,也跟你一起去!我是马太,你忠实的、唯一的弟子!”

假如上帝再多赐给一瞬间自由,他还可以再把刀子刺进自己胸膛,免得死在木桩上。不过,从前的税吏马太不大考虑这第二点。自己如何死法,他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一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任何坏事的耶舒阿不再受痛苦的折磨。

计划很好,可问题出来了:马太身边既没有带刀,也没有带一分钱。

利未·马太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回头朝城里跑去。他那燃烧着的头脑里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要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在城里立即搞到一把刀,再跑回去追上刑车。

他跑到城门前,在蜂拥着进城的骆驼队和人群中敏捷地钻动着挤进城门,立刻便看到左侧路边有一家敞着门的面包铺。在滚烫的大道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马太,极力控制着呼吸,大摇大摆地走进面包铺。他向站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请她把货架最上层那个大圆面包拿给他,他像是特别看中了那一个。老板娘刚一转过身,马太便悄悄抄起柜台上切面包用的长刀溜之大吉了。这把刀再好不过,磨得像刮脸刀一样锋利。几分钟后马太已经跑在雅法大道上,但他已经看不见前面的行刑车队了。他继续奋力往前追赶,有时候不得不一动不动地趴到土地上喘一喘气润而使骑着骡子或徒步赶往耶路撒冷的人们投过来惊奇的目光。他躺在地上,听到自己的心脏不仅在胸中,而且在脑壳里和耳朵里咚咚地跳动。稍稍喘过一点气之后,他便爬起来继续跑,但速度越来越慢。当他远远看到前面尘上飞扬的大队人马时,那支队伍已经到达山脚下。

“啊,上帝……”马太发出痛苦的呻吟,意识到自己来迟了。他确实是来迟了……

行刑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小时,马太的痛苦达到了极点。他陷入了疯狂状态:他从石头上站起来,把偷来的、如今觉得毫无用处的刀子扔在地上,一脚踩碎术水罐,断了自己的水源,扯下缠头巾,抓着稀疏的头发狠毒地诅咒自己。

他胡言乱语地咒骂自己,咆哮,吐唾沫,甚至怨恨自己的爹娘生下这么个笨蛋。

咒骂和埋怨都无济于事。炎炎烈日下的一切毫未因此改变。于是马太闭上眼睛,握起两只干瘦的拳头,伸向天空,伸向太阳,伸向此刻越偏越低、把影子越拉越长、正准备落入地中海的太阳。他请求上帝马上显示奇迹,立刻赐予耶舒阿死亡。

马太睁开眼睛,看到山冈上的一切依然如故,只是中队长胸前那两个发光点熄灭了。太阳光正照射着面向耶路撒冷的几个受刑者的背部。于是他便大声喊叫起来:

“我诅咒你,上帝!”

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说他完全看透了,上帝并不公平,他再也不信上帝了。

“上帝,你是聋子!”马太吼叫着,“如果不聋,你就会听到我这喊声,就会马上让他死!”

马太闭上眼睛,等待着被上帝的天雷劈死。但这事也没有发生。于是马太便闭着眼睛继续恶毒地大声咒骂苍天。他大声诉说自己的失望,说还有许多别的神,还有各种别的宗教!别的神绝对不会、永远也不会让耶舒阿这样的人在十字架上活活被太阳晒死的!

“过去我看错了!”马太的嗓音已经完全嘶哑,“你是个恶神!要不就是圣殿里缭绕的香烟完全遮住了你的两眼?莫非是你的耳朵只能听见牧师们洪亮的赞美歌,此外什么也听不见?你不是万能之神!你是黑暗之神!我诅咒你,诅咒你这强盗之神,强盗的庇护者,强盗的灵魂!”

这时,利未·马太觉得有什么东西往他脸上吹了一下,接着脚旁又有什么东西沙沙响起来。随后又吹了他一下。于是他睁开双眼,他看到:世界变了样子,不知是因为他诅咒的效力,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变了。太阳看不见了,但它并没有沉入每晚都要沉入的大海。西方空中升起的一片黑压压的浓云吞噬了太阳,正以锐不可当之势朝山冈袭来,它的边缘部分掀起白色浪花,烟雾蒙蒙的黑色腹部泛出黄色反光。乌云发出阵阵抱怨声,不时地抛出几条耀眼的火链。通往雅法的大道上,贫瘠的吉翁谷里,朝圣者们的帐篷上空,骤然刮起大风,卷起无数尘柱滚滚而来。利未·马太不做声了。他在想:即将降临耶路撒冷的大雷雨会不会给耶舒阿的不幸命运带来什么变化?于是他仰望着劈开乌云的条条银链开始祈祷,请求雷电快些击中绑着耶舒阿的那个十字架。这时,尚未被黑云吞掉的蓝天中也已看不见飞翔的白兀鹫,它们也躲避雷雨去了。利未·马太追悔莫及地望着蓝天,暗暗悔恨自己不该那么急于诅咒上帝,如今上帝不会再听他的祈祷了。

马太把目光转向山下,不由得被骑兵警戒的地方吸引住:山下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骑兵们正匆忙拔起地上的长矛,披上斗篷,几个看马人牵着几匹黑鬃马奔驰而去。骑兵中队显然要开拔。马太用手遮住扑面飞来的尘土,吐着唾沫,极力猜想:骑兵准备撤走意味着什么?他又把目光移向山腰,看见一个披着紫红色军用斗篷的人正朝山顶的刑场走去。一种圆满结局的预感反而使税吏马太心里不禁一阵发紧。

在犯人们已经被痛苦地折磨了四个多小时的时候走上山来的人,是从耶路撒冷带着传令兵疾驰而至的罗马军大队的大队长。中队年马克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即给人闪出一条路。马克迎上前去向大队点保民官敬礼。大队长把马克拉到一旁,对他耳语几句。马克又敬了个礼,便朝坐在十字架旁边石头上的几名刽子手走去。保民官则朝坐在三条腿小凳上的人走过来,那人恭敬地起身相迎。保民官又对他小声说了几句,两人便一起走向十字架,圣殿警备队长也急忙跟了上来。

马克轻蔑地扫了一眼十字架旁那堆破布——从犯人身上执下的、刽子手不屑要的衣服,命令其中两名刽子手:

“跟我来!”

从最近一个十字架上传来一阵嘶哑的、含糊不清的歌声。绑在这个十字架上的是赫斯塔斯,他不到三小时就在蝇叮日晒下精神错乱了,这是他在唱一支关于葡萄的歌。但他还能够不时地摇晃一下缠着头巾的脑袋,每一晃,他脸上的一层苍蝇便无精打采地飞起来,接着又落在脸上。

第二根十字木桩上的狄司马斯被折磨得最厉害,因为他没有昏迷过去。他不住地均匀地把头歪向左右两旁,用耳朵去够肩膀,赶走苍蝇。

耶舒阿比他们都幸运。被绑上去不久他就一阵阵头晕,很快便完全昏迷过去了。他的脑袋垂下来,缠头巾也松开了。因此他脸上落满了苍蝇和牛蛙,整个脸给一层不停地活动的黑乎乎的东西遮住了。腹股沟处,肚子上,胸前,腋下,到处都有肥大的牛虻吸吮着这蜡黄色的裸露着的躯体。

戴风帽的人做了几个手势,命令一个刽子手取来长矛,另一个取来水桶和一块海绵。头一个人走到耶舒阿的十字架前,举起长矛柄往他那两只伸直的、被绳子捆在十字架横木上的胳臂上分别捅了几下。瘦骨伶仃的躯体抖动了一下。刽子手又用矛柄在耶舒阿的肚皮上划了一下。耶舒阿抬起了头,苍蝇嗡嗡地飞起来。这才看见受刑者的脸:眼睛肿得老高,整个脸完全被咬肿了,变得几乎无法辨认。

耶舒阿吃力地睁开两张眼皮,往下看了一眼。他那双往常清湛的眼睛已经浑浊了。

“拿撒勒人!”刽子手叫了一声。

拿撒勒人浮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沙哑粗犷的声音问:

“你需要什么?为什么到我跟前来?”

“喝水吧!”刽子手说着,用矛尖挑起蘸满水的海绵举到耶舒阿唇边。耶舒阿的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辉,他把嘴唇贴在海绵上,贪婪地吸吮起来。这时,旁边的十字架上传来狄司马斯忿忿不平的声音:

“这不公平!我是跟他一样的强盗。”

狄司马斯想要挣扎,但一动也不能动:每只胳臂都有三处被紧紧绑在十字架横木上。只见他收紧腹部,十指紧抓住横木的两端,用力把头扭向耶舒阿的十字架,眼里冒着怒火。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飞扬的尘土遮住了天空,刑场上顿时暗了许多。待风过去后,中队长喊道:

“第二根柱子上的,住口!”

狄司马斯不做声了,但耶舒阿的嘴唇也离开了蘸水的海绵。耶舒阿极力想用温和而诚恳的语气说话,但已经做不到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请求刽子手:

“给他喝吧。”

四周越来越黑。乌云已经遮住这半边天,正迅猛地扑向耶路撒冷,奔腾翻滚的白云冲在最前面,紧接着便是饱含着水分和雷电的铅一般的乌云。忽然,电光一闪,一声巨响震撼了整个山冈。刽子手取下了矛尖上的海绵。

“感谢总督大人的宽大吧!”刽子手庄重地小声对耶舒阿说,随即用矛尖朝他的心脏轻轻一刺。耶舒阿浑身一抖,低声说:

“总督大人……”

鲜血顺着他的胸腹部往下流,他的下巴哆嗦了几下,头耷拉下来。

响起第二声雷时,刽子手正在给狄司马斯喝水并讲同样的话:

“感谢总督大人吧!”说着,便把他也刺死了。

精神错乱的赫斯塔斯尼刽子手走到跟前,吓得喊叫起来,但海绵一碰到他的嘴唇,他不知哼唧了句什么,便紧紧咬住了它。几秒钟后他的身子也完全低垂下来了,只靠几根绑绳系在柱子上。

戴风帽的人跟在刽子手和中队长后面,他身后是圣殿警备队长。他走到第一根柱子旁边,仔细看了看血淋淋的耶舒阿,用他那白皙的手碰了碰耶舒阿的脚,对身旁的人们说:

“死了。”

他在另两根十字架旁也照样做了一遍。

在这之后,保民官对中队长做了个手势,转身带着警备队长和戴风帽的人朝山下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昏暗,只有道道闪光划破黑色的天空。突然,天空喷出一道火光,中队长喊出的“撤岗!”的命令声被隆隆的雷声淹没了。幸福的士兵们边戴头盔,边往山下跑。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整个耶路撒冷城。

步兵中队刚跑到半山腰,滂沱大雨便突兀而下,雨势空前猛裂。中队跑到山脚时,滚滚浊流已经从山上追下来了。士兵们在稀泥上一溜歪斜地跑着,不时倒在泥水中,急于跑上平坦的大道。大道上,透过雨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淋成落汤鸡的骑兵中队正在驰进耶路撒冷城。几分钟之后,雷鸣电闪、雨水火光交加的黑沉沉的山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这人摇晃着那把总算没有白偷的长刀,在泥泞的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朝山顶的十字架跑去,他滑倒再爬起来,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有时甚至跪地膝行;他的身影时而在黑暗中消失,时而又被闪光照亮。

他终于挣扎到了木桩跟前,站在没过脚面的水里,脱下浸透雨水的沉甸甸的长衫。他只穿着一件短衫,靠在耶舒阿的腿上,先把绑住两膝的绳子割断,再登上木桩下部的横梁,一手抱住耶舒阿的身子,一手割断上部横梁上绑着胳膊的绳子。耶舒阿湿淋淋的赤条条的身子落到利未·马太身上,把他压倒在地。马太本想立刻背起他来走开,但忽然又被一个什么念头留下了。他让耶舒阿的尸体暂时仰面伸着胳臂躺在地上泥水里,自己又踩着稀泥趔趔趄趄地朝另外两个木桩跑去。他把旁边两个十字架上的绳子也都割断,让两具尸体也都掉在地上。

几分钟后,山顶上便只剩下两具尸体和三个空十字架了。尸体被雨水冲刷着,翻转着。

这时,山顶上已经既不见利未·马太,也不见耶舒阿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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