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之间,这老人已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倒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双眉一挑,怒道:“假的与你何关?”

华服老人龇着牙冷笑道:“自然与老夫无关。只要你不怕别人笑掉门牙,把门神尽挂在大厅里都没有关系。”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已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闪闪耀人眼目。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并世难寻,李洛阳自然认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只见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阳见他已觉头痛,连忙带他走了。

原来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当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得知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是以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

他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嚷道:“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哪知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么?”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聘出来的。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虽都在暗中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多见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求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只因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跃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翠翡金马,一串珍珠项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而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华服老人冷冷骂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气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地弯下腰,哈哈娇笑起来,娇笑着道:“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似的。他伸手一掠头发,笑道:“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水灵光尽情笑一阵,忽又皱起眉头,道:“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铁中棠目光闪烁,缓缓道:“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水灵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不怕他会猜到。”

铁中棠道:“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也有被他们寻着的危险。”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反而越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灵光皱眉道:“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铁中棠目光一转,微微笑道:“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

水灵光展颜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时候,我的样……样子真的很……很丑么?”

铁中棠微笑道:“无论如何,总无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风流公子望着你时,连眼珠都似乎要夺眶而出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地一齐消失不见。

她面颊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缓缓道:“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全然不顾蹄前的行人,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一般。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但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珑”黑星天,以及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头微耸,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予人们的清晨新鲜朝气。此刻他目光转处,含笑上阶,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双星’的侠驾,这么早就来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阳道:“两位行色匆忙,莫非……”

话犹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大哥打听一事。”

李洛阳沉声道:“但请明告。”

黑星天道:“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是人间罕睹之物。”

李洛阳笑道:“黑总镖头的消息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内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阳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两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复了惯有的笑柞,接口道:“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声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已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皱眉道:“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声道:“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李洛阳道:“大旗弟子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白星武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声,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李洛阳沉吟道:“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下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错!”

李洛阳道:“那两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藏,还来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李洛阳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阳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李洛阳目光一转,朗声道:“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异老人所住的院门前,两人便一齐停下脚步。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两人此刻虽是心怀恶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陶醉。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生春。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真的已完全被乐声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蜷曲着身子。

只见锦衣艳婢突地五指一划,琴声顿绝。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妆儿,你……你奏得真好。”

锦衣艳婢嫣然一笑,道:“我再为姑娘奏一曲好么?”话声未了,琴声又起。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弹下去!”闪身掠到了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大变,道:“来……来了么?”

铁中棠冷笑道:“果然来了!”

水灵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妆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俩人对望一眼,白星武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齐地走了过去。

只听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们是主人专门派来伺侯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对望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人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姝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账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们方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目光一沉,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老夫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啬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天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但这其中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黑星天长叹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只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开来。

一个满头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只听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暗暗感到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突地一动,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巴,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忙点头,黑星天却已去得远了。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近前。

且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声,突地,一个女子轻声道:“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太爷我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来,太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声落人到,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愣,轻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轻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会认错?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沦,岂非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边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不会看错?”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方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决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是谁呢?”他听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现身,心绪不禁为之大乱,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门兄弟有谁会到这里。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听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的今日变得如此暴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要分他们一份了,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边,耳语了一阵,只见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突地一拍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辉煌。除此之外,每张桌上,都燃着两枝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绝无半点烟薰痕迹。只因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光,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码。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哪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到第十号桌上。

只因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以区别。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人物。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第二号桌上。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的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顶绿帽子是逃不掉了。”说话之间,厅中又走入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笑语莺声,嘻笑着而人。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少妇艳姬身上。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只见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而入。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道:“好哇,吃软饭的软骨头也宋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又有好戏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买。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要提抽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桌上。灯光辉煌中,但见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掮客,一拥而上,择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齐顿住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给谁去,难道叫俺带回去给老婆么?”他一把将珠宝全部扫回袋里,道:“要买的就得碰运气,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得什么,就是什么!”语声微顿,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逡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账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块汉玉,其色甚白,毫无瑕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无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件只值二百两的碧玉。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癯,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负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决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只见他面色突地变得煞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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