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我因为反对建龙亭,已被降为四品官了。”

傅山闻言,心里似有所动,却不动声色,冷眼打量陈廷敬的官服,原来真是四品了。陈廷敬的官声,傅山早有所闻,心里倒是敬重。只是进京一事,关乎名节,断断不可应允了。

五峰观外,戴孟雄见天色已晚,甚是焦急。见珍儿从观里出来,戴孟雄上前问道:“这位爷,眼看着天快黑了,是否请钦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儿说:“戴老爷先回去吧,钦差大人说了,他就把五峰观当行辕,不想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里犯难,却不敢执意劝说,只好先下山去了。

当夜,陈廷敬同傅山相对倾谈,天明方散。

第二日,陈廷敬用罢早餐,准备下山去。傅山送陈廷敬到山门外,说:“陈大人,咱俩说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实查清建龙亭的事,我就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笑道:“请您去京城,这是皇上旨意;查访建龙亭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两码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访建龙亭的事。”

陈廷敬说:“好吧,那就一言为定!”傅山拱手道:“绝不食言!”

原来陈廷敬去了县衙,戴孟雄要陪他去乡下看龙亭。出了城,陈廷敬撩开轿帘,外面不见一个人影,心里甚是奇怪。

杨乃文紧跟在陈廷敬轿子旁边,老是冲着刘景笑,样子很是讨好。刘景看着有些不耐烦,说:“杨师爷,你得跟在你们县太爷后边,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杨乃文笑道:“庸书怕你们找不着路。”

马明也忍不住了,喊道:“你到后面去吧,前面有人带路,多此一举!”

杨乃文觉着没趣,这才退到后面去了。

刘景这才隔着轿帘悄声儿同陈廷敬说话:“老爷,那年您去山东,沿路百姓跪迎。这回可好,怎么不见半个人影?”

陈廷敬掀开轿帘,再看看外面,点头不语。珍儿说:“那会儿我们老爷见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兴。我真以为您是个昏官哩!”

陈廷敬笑了起来,说:“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杀了!”

珍儿笑道:“我就知道您会记恨一辈子的,人家死心踏地的跟着您,就是来赎罪啊!”说得陈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天,仍不见半个人影。陈廷敬越发觉着蹊跷,便吩咐道:“鸣锣!”

大伙儿都觉得奇怪,不知老爷打的什么主意。刘景说:“老爷,一个人都没有,用不着鸣锣开道啊!再说了,老爷您也不喜欢如此张扬。”

陈廷敬道:“听我的,鸣锣开道。”

刘景同马明对视片刻,只好遵命。突然间,咣当咣当的锣声响彻原野,惊起寒鸦野雀,天地之间更显寂静。路旁的村舍仍是悄无声息,不见有人出来探望。

杨乃文悄声儿问戴孟雄:“戴老爷,钦差大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戴孟雄听着锣声,心里也发慌,只得掩饰着,道:“钦差出巡,鸣锣开道,理所当然。”

陈廷敬放下轿帘,不再注意外面,听凭锣声咣当。沿路走了几十里地,锣声不停地响,只偶尔惊起几声狗叫,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瞧个热闹。陈廷敬心里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面打过招呼了。

前头引路的人招呼说到了,陈廷敬掀起轿帘,叫刘景停止鸣锣。陈廷敬振衣下轿,抬眼望见寒村一处。戴孟雄也紧赶着下了轿,一个年轻轿夫伸手搀了他,说:“爹,您慢点儿。”

陈廷敬甚是奇怪,问道:“怎么冒出个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这个轿夫,就是犬子戴坤。”

陈廷敬打量着戴坤,约莫二十岁上下,眉眼确似其父,便道:“年纪轻轻,正是读书的时候,怎么来抬轿?”

戴孟雄恭敬道:“回钦差大人话,卑职家里并不宽裕,请不起先生。况且县衙用度拮据,我让犬子来抬轿,也省了份工钱。”

陈廷敬点点头,说:“国朝就需要你这样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钦差大人,为官清廉,这是起码的操守,不值得如此夸奖。”

陈廷敬望着戴坤,很是慈祥,说:“不过读书也很要紧,不要误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说吧。等几年,阳曲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就让犬子读书吧。”

陈廷敬点点头,不再多说。戴孟雄领着陈廷敬往村子里走,说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钦差巡访,肯定会跪道相迎。百姓可爱戴朝廷啦!可卑职知道,钦差大人讨厌扰民,就没事先让百姓们知道!”

陈廷敬点头笑笑,心想一路上铜锣都快敲破了,鬼都没碰着一个,阳曲百姓不会都是聋子吧?陈廷敬把话都放在肚子里腌着,只拿眼睛管事儿。

戴孟雄边走边说:“钦差大人,这就是头一个倡议建龙亭的村子,李家庄。”

陈廷敬早看出这个村子气象凋弊,并不显得富裕,便问:“怎么个由来?谁首先提出来的?”

戴孟雄说:“村里有个富裕人家,当家的叫李家声。他家独自出钱,建了龙亭。”

陈廷敬听了,不想随便多说什么,暂且敷衍着:“哦,是吗?”

戴孟雄领着陈廷敬走过村巷,忽见一大片宅院,心想这肯定就是李家了。果然见着位中年汉子跑出门来,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声拜见钦差大人跟县官老爷!”

“李家声免礼!”陈廷敬说罢回首四顾,居然没见一个人出来观望。

李家声爬起来,低头道:“请钦差大人、戴老爷屈就寒舍小坐!”

陈廷敬觉着奇怪,问道:“李家声,你怎么知道本官姓陈?”

戴孟雄马上出来圆场,说:“钦差大人是当今山西在朝廷做得最大的官,您只要踏进山西,立即就家喻户晓啊!”

陈廷敬说:“你不是说不敢让百姓知道我来了吗?”

戴孟雄答话牛头不对马嘴:“卑职平日出来,也不敢惊动百姓,这都是跟钦差大人您学的。”

杨乃文忙附和道:“我们戴老爷平日暗访民间,布衣素食,很得民心啊!”

陈廷敬含糊着点点头,进了李家大院。刘景不经意回头,见不远处有户人家门开了,一个小孩闯了出来,奇怪地看着外面。一个妇人忙追了出来,抱着小孩慌忙往里跑,头也不敢回。

进了李家大门,绕过萧墙,但见叠山凿池,佳木俯仰,楼榭掩隐,好生气派。池塘里结着冰,隐约可见残荷。想那夏秋时节,李家这园子必定是江南胜景。李家声却连声道:“寒舍简陋,真是委屈钦差大人了。”

陈廷敬不说话,只随李家声往里走。走过这大大的园子,这才到了李家正堂。心想这李家真是奇怪,有钱人家通常都把园子藏在后边儿,他家却进门就是园子。入了客堂,李家声恭请客人上座。下人低头过来上茶,垂手退下。陈廷敬抿了口茶,说:“李家声,你们戴老爷说,你自家出钱建了龙亭,把皇上《圣谕十六条》刻成龙碑,本官听了很高兴。”

李家声拱手道:“草民我能安身立命,乡亲们能和睦一家,都搭帮了《圣谕十六条》,它好比尧舜之法,必定光照千秋!”

戴梦雄说:“禀钦差大人,这个村子十六岁以上,七十岁以下,不论男女,都能背诵《圣谕十六条》。”

陈廷敬似乎饶有兴趣,说:“是吗?李家声,你背来我听听。”

李家声红了会儿脸,抓耳挠腮半日,摇头晃脑背了起来:“钦差大人,草民这就背了。一、敦孝悌以重人伦。二、笃宗族以昭睦邻。三、和乡党以息争讼。四、重农桑以足衣食。五、尚节俭以惜财用。六、隆学校以端士习。七、黜异端以崇正学。八、讲法律以儆愚顽。九、明礼让以厚风俗。十、务本业以定民志。十一、训子弟以禁非为。十二、息诬告以全良善。十三、戒匿逃以免株连。十四、完钱粮以省催科。十五、联保甲以弭盗贼。十六、解仇忿以重身命。”

李家声背诵完,讨赏似的望着陈廷敬笑。陈廷敬称赞几句,问道:“圣谕说,完钱粮以省催科,你们村的钱粮都如数完清了吗?”

李家声道:“回钦差大人话,我们村的钱粮年年完清,没有半点拖欠!”

陈廷敬回头望望戴孟雄,戴孟雄忙说:“钦差大人,卑职正要禀报。这个村,全村钱粮都是由李家声代交的,因此年年都不需要官府派人催缴。”

杨乃文忘了规矩,急着在旁插话:“庸书这个钱粮师爷当得最轻松,不像别的县,成天带着衙役走村串户,弄得鸡飞狗叫!”

陈廷敬顿时来了兴趣:“啊?这倒是个好办法啊!朝廷平定云南,最要紧的就是筹集军饷。如果各地都依这个办法,就不会有税银拖欠之事。”

戴孟雄道:“回钦差大人,阳曲县已有三分之二的村实行了这个办法,下一步我想让全县各村都按这个办法来做。自从卑职到阳曲任职,银粮年年都是如期如数上缴。”

陈廷敬说:“戴知县,你们完钱粮的办法比建龙亭更好。朝廷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完钱粮。打仗是要花钱的啊!”

戴孟雄道:“卑职把这个完钱粮的办法叫做大户统筹。原打算等明年全县通行之后,再上报朝廷。而建龙亭不太繁琐,简单易行,已在全县推开了。”

陈廷敬顿时惊了,问:“怎么?已在全县推开了?你在疏请上不是说百姓有此愿望,奏请朝廷恩准吗?”

戴孟雄忙低了头说:“百姓热忱颇高,卑职不好泼冷水啊!”陈廷敬心里不快,说:“我过后再同你切磋此事。先去看看龙亭吧。”

陈廷敬等随李家声往李家祠堂去。戴孟雄见陈廷敬脸色不太好,心里甚是忐忑。他知道朝廷没恩准,擅自建了龙亭,追究起来是要治罪的。

祠堂正对面有块空坪,长有一棵古槐树,古槐树旁边便是龙亭。亭有八角,雕梁画栋,飞檐如翅。亭里面立有雕龙石碑,上刻《圣谕十六条》。陈廷敬围着龙亭转了圈,细细看了碑刻,说:“亭子修得不错。李家声,修这个龙亭花了多少银子?”

李家声回道:“两百多两银子。”

陈廷敬又问:“全村多少人,多少户?”

李家声答道:“全村男女老少二百三十二人,四十六户。”

戴孟雄在旁搭话:“钦差大人,李家声代完钱粮已不止这个村,周围十六个村,一千零八户的钱粮都是李家声代完的。”

陈廷敬点头不语,心里暗自盘算。这时,大顺突然赶来了。原来陈廷敬回到山西,没时间转道阳城老家探望父母,便打发大顺回去看了看。大顺已从阳城回来,先去了阳曲县衙,知道老爷到李家庄来了,这才一路打听着赶了过来。大顺拜道:“老爷,老太爷、老太太、太太跟家里人都好,老太太特意嘱咐,要您好生当差,不要挂念!”

大顺说罢便掏出老太爷的信来,递给陈廷敬。陈廷敬读着家信,不觉双泪沾襟。珍儿见了,也忍不住流起泪来。刘景跟马明也都是父母在老家的人,难免伤心起来。

戴孟雄说:“钦差大人过门而不入,有禹帝之风,卑职十分敬佩!”

陈廷敬折好家书,叹道:“皇差在肩,身不由已。唉,这话不说了。戴知县,李家庄的龙亭气象威武,很不错。”

戴孟雄见陈廷敬脸上有了笑容,似乎松了口气,忙说:“感谢钦差大人夸奖。”

可陈廷敬突然冷冷地抛出一句话来:“其他地方的龙亭,暂时停建!”戴孟雄慌了,问道:“钦差大人,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未经朝廷许可,擅建龙亭,应当治罪!难道你不知道?”

李家声忙跪下,说:“钦差大人,草民这是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啊!”

陈廷敬说:“李家声,你起来吧。我有话只同你们戴知县说,先不说追不追究你。戴知县,我们回去吧。”

李家声盛情挽留不成,只得恭送陈廷敬等出了李家庄。陈廷敬上轿时,望了戴孟雄说:“去你家吃饭如何?”

戴孟雄支吾着,面有难色。陈廷敬笑道:“怎么?戴知县饭都舍不得给我吃一碗?”

戴孟雄道:“卑职家眷不在身边,我都是在县衙里和衙役们同吃。县衙里的厨子,饭菜做得不好。”

陈廷敬只道无妨,你能顿顿吃,我就不能吃了?戴孟雄只好叫杨乃文速速派人下山报个信儿,叫厨子多做几个菜。陈廷敬却说不用,阳曲烧卖有名,做几个烧卖就够了。

回到县衙,天色渐晚。饭菜尚未做好,戴孟雄请陈廷敬去内室用茶。房间甚是简陋,里头只放着两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别无长物。陈廷敬问道:“你们父子同住一间?”

戴孟雄回道:“衙役们都是两人一间,我们父子也两人一间。我身子不太好,让儿子同我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杨乃文插言道:“县衙里真要腾间屋子出来,还是有的。可戴老爷不愿意。连庸书都是独自住一小间,真是惭愧!”

陈廷敬自从见了戴孟雄儿子抬轿,心里就一直犯疑惑。这会儿见戴孟雄住得如此寒伧,他真有些拿不准这位县太爷到底是怎样的人,只好嘴上说道:“戴知县,你太清苦了。”

戴孟雄道:“卑职自小家里穷,习惯了。说起来不就是个官体吗?老百姓又不知道我住得到底怎样,也无伤官体啊!”

说话间,外头喊吃饭了。陈廷敬说有事要聊,就让厨子端了饭菜进来,两人只在房间里胡乱吃些。戴孟雄说:“我这里有贱内自己酿的包谷烧,专从老家带来的。钦差大人尝尝?”

陈廷敬说:“我本不善饮,你说是尊夫人亲自酿的酒,就喝两盅吧。”

戴孟雄先给陈廷敬酌酒,自己再满上。两人碰了杯,并不多说客套话,一同干了。陈廷敬吃了个烧卖,说:“都说阳曲的烧卖好吃,真是名不虚传!”

戴孟雄说:“这几年,阳曲百姓吃饭已无大碍,烧卖可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百姓哪天都能吃上烧卖,就是小康了!”

陈廷敬酒量不大,几口包谷烧下去,眼色有些朦胧了。他不再喝酒,趁着脑子清醒,问道:“戴知县,说说你们县的大户统筹吧。”

戴孟雄说:“年有丰歉,民有贫富,但朝廷的钱粮可是年年都要完的。逢上歉收年成,大户完得了钱粮,小户穷户就难了。他们得向大户去借。大户有仁厚的,也有苛刻的。仁厚人家还好说,苛刻人家就会借机敲诈百姓。”

陈廷敬问道:“你是怎么办的呢?”

戴孟雄说:“县衙每月都会召集乡绅、百姓,宣讲《圣谕十六条》,教化民风。很多大户感激朝廷恩典,自愿先替乡亲们交纳钱粮,等乡亲们有余钱余粮再去还上。”

陈廷敬沉思片刻,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戴知县,你把大户统筹的办法仔细写好给我,我要奏报朝廷。”

戴孟雄喜形于色,连声说好,道:“杨师爷那里有现成的详案,待会儿呈交钦差大人。”

用罢晚餐,陈廷敬乘夜赶回五峰观。傅山听说已暂禁捐建龙亭,内心暗自敬佩陈廷敬,却又说:“大户统筹之法,贫道不知详情,不敢妄加评说。只是戴孟雄这等人,料也做不出什么好事。”

陈廷敬也拿不定主意,只道不会草率行事。傅山道了安,自去歇息了。陈廷敬毫无睡意,大伙儿就陪着他闲聊。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阳曲的大户统筹。其实陈廷敬心里老装着这事儿。朝廷平定云南,当务之急就是筹集军饷。这几年,各地钱粮都有拖欠,官府科催又屡生民变。就因没有个好办法。戴孟雄的法子看上去真的不错,可陈廷敬沿路所见,阳曲百姓都如惊弓之鸟。钦差大人来了,百姓既没有迎接的,也没有拦路喊冤的,就连路上行人都没有。虽说是严冬,猫冬也不会猫得这么干净!

陈廷敬说:“我本来深感疑虑,可我看了戴孟雄的住房,又见他自己儿子当轿夫,怎么看不觉得他像个坏官啊!”

马明说:“那会儿老爷吩咐鸣锣,我猜老百姓听见了,都会以为县太爷进村要钱要粮来了,躲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

大顺道:“老爷,我不懂你们官场上的事儿,可是就琢磨着,他戴老爷再怎么清廉,也犯不着让自己儿子来抬轿啊!除非这是桩肥差!”

刘景说:“咱们不听戴知县说了,连工钱都没有,还肥差哩!”

珍儿道:“有些事情啊,太像真的了,肯定就是假的。那李家声替十六个村,一千多户人家代完钱粮,怎么听着都不叫人相信。”

陈廷敬说:“可这些村子多年都不欠交国家钱粮,那是事实啊!”

珍儿道:“不是珍儿在老爷面前夸口,我家在乡下也是大户,我爹乐善好施,可也总不能太亏待自己。把自己家先败了,今后拿什么去做好事?除非李家声代完钱粮有利可图,不然他没那么傻。要不然他就是佛祖了。”

大伙儿正七嘴八舌,陈廷敬突然说道:“刘景、马明,我想好了,速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上奏朝廷!”

大伙儿都吃了一惊,珍儿更是急了:“老爷,您怎么就不听我们的呢?”

陈廷敬说:“你们且听我说道理。朝廷现在急需纳钱粮的好办法,事关军机,耽误不得。且不问阳曲做得到底如何,也不问戴孟雄是清是贪,我反复思量,觉得这个办法倒是很好。”

马明也说:“光看办法,的确看不出什么破绽。”

陈廷敬说:“刘景、马明,明日一早,吩咐官驿快马送出!还有,明天你俩下山,去阳曲县城看看。我就在这里等候戴知县。”

珍儿见陈廷敬执意要将大户统筹法上报朝廷,闷在心里生气,生生硬硬地问:“我明天干什么呀?”

陈廷敬笑笑,说:“你呀,呆在这五峰观噘嘴巴吧!”

32第二日,戴孟雄领着杨乃文早早的上了五峰观。陈廷敬吩咐珍儿倒茶,珍儿心里有气,只作没有听见。大顺忙倒了茶,递了上来。

陈廷敬说:“我已派人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快马奏报朝廷。如果这个办法能解朝廷军饷之急,戴知县功莫大矣!”

戴孟雄喜不自禁,道:“卑职感谢钦差大人栽培!”

陈廷敬问:“李家庄的龙亭到底花了多少银子,戴知县知道吗?”

戴孟雄说:“李家声自愿修建的,县衙没派人督办,不知详情。他自己说花两百多两银子,应是不错。”

陈廷敬又问:“阳曲全县多少丁口?”

戴孟雄回道:“全县男女丁口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人。”

陈廷敬问:“全县每年纳银多少,纳粮多少?”

戴孟雄道:“每年纳银两万四千七百二十三两,纳粮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陈廷敬点点头,好像十分满意:“戴知县倒是个干练之才,账算得很清楚嘛!”

杨乃文忙附和道:“戴知县有铁算盘的雅号,算账比庸书这个钱粮师爷还厉害!”

戴孟雄倒是谦虚,道:“回钦差大人,卑职食朝廷傣禄,心里就只记住这几桩事儿。”

陈廷敬望着戴孟雄微笑半日,慢条斯理地说:“戴知县,我会奏请朝廷,从明年开始,阳曲纳银、纳粮再加一倍!”

戴孟雄听陈廷敬突然这么一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得老大,望了陈廷敬半天,才说:“钦差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啊!阳曲百姓哪有这个财力?您钦差大人也不是苛刻百姓的人啊!”

陈廷敬冷冷地说:“我不苛刻百姓,你已经苛刻百姓了!”

戴孟雄低头问道:“钦差大人,此话从何讲起?”

陈廷敬说:“李家庄丁口两百三十二人,建龙亭花去两百多两银子,差不多人平合一两银子。”

杨乃文早吓得大气不敢出,这会儿忙插话道:“钦差大人,李家庄建龙亭的银子是李家声自家甘愿出的,摊不到百姓头上。”

陈廷敬说:“未必村村都有李家声?这银子最后仍是要摊到百姓头上去的。况且各村攀比,龙亭越建越威武,银子还会越花越多!”

戴孟雄扑通跪下,哀求道:“我戴孟雄替阳曲百姓给钦差大人下跪了!阳曲百姓忠于朝廷,年年如期如数完税纳粮。如果再额外加税,那可就是苛政了!”

陈廷敬瞟着戴孟雄,道:“朝廷正举兵平定云南,急需军饷。阳曲百姓既然有财力,又有忠心,就该多多的报效朝廷!”

戴孟雄叩头不止:“钦差大人,此举万万不可啊!”

珍儿同大顺也甚为不解,奇怪地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又道:“戴知县,你阳曲冒出个大户统筹的办法,这是有功。私建龙亭,这是有罪。不管功罪,都得奏报朝廷,由皇上圣裁。”

戴孟雄摇头道:“卑职不敢贪功,只敢领罪!”

陈廷敬说:“路归路,桥归桥。你先将全县捐建龙亭的账目报给我。”

戴孟雄道:“阳曲不大不小也是方圆数百里,账目一时报不上来,请钦差大人宽限几日!”

陈廷敬说:“好吧,限你三日!”

戴孟雄忙爬了起来,点头道:“好好好,卑职这就告辞了!”

送走戴孟雄,珍儿笑了起来,说:“老爷,真有您的!我还真以为您不管百姓死活了哩!”

大顺道:“我到最后才看出来,原来老爷是要给那戴知县下马威!”

刘景、马明二位早早的就去官驿把奏折交付送京,然后去了阳曲县城。街上积雪很厚,不见几个人影。刘景问:“马明,你看出什么没有?”

马明说:“冷清。”

刘景说:“不光是冷清。我一路走来,没见一个叫花子。但凡县城里头,叫花子是少不了的。偏偏这阳曲县城里没有,就不对劲!”

马明道:“早就不对劲了。老爷去李家庄,沿路没见着半个人影!”刘景笑道:“老爷可是不好糊弄的,他心里明白得很!”

这时,忽听锣声哐当,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马上逃往僻静处躲避。刘景、马明也连忙跑进一家饭铺。店家忙问:“两位,吃点什么?”

刘景随口答道:“来两碗面吧!”

不料店家吃惊地张了嘴,半天不答话。马明问道:“怎么了,店家?”

店家道:“二位快走吧,我们不做生意了!”

刘景也觉着奇怪:“这可怪了,是你问我俩吃点什么。我本来还不想吃的,看你这么客气,才要了两碗面。”

听外头锣声越来越近,店家急得不行:“二位,你们快走吧。”

马明问:“店家,为什么有生意不做?”

店家道:“我不能说,你们快走吧。”

刘景说:“店家,我们兄弟俩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你今儿个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还就是不走了!”

店家无奈,才说了真话:“怕惊了钦差!”

刘景故作糊涂:“什么钦差?”

店家道:“反正县衙是这么吩咐下来的,客人只要是外地口音,概不招呼,说是怕惊了钦差!”

原来刘景跟马明虽是山西人,在京城里呆了十来年,口音有些变了。马明笑笑,说:“咱也是山西人。店家,做生意同钦差有什么关系?”

这时,锣声更加近了,刘景、马明二人走到门口,悄悄儿把门帘撩起一条缝儿,原来见戴孟雄的轿子在街上走着,后面跟着杨乃文及几个衙役。

听得锣声远了,刘景、马明二人出了饭铺。刘景说:“马明,怎么百姓们见了戴知县,就像见了老虎似的?”

马明道:“杨乃文还说他们戴知县平日是布衣私访哩!”

刘景说:“我看阳曲大有文章!马明,我有个主意。”

马明道:“刘兄请讲!”

刘景笑笑,说:“我俩一个再去李家庄看个究竟,一个在县城里要饭!”

马明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要饭?”

刘景说:“就是扮叫花子啊!”

马明忙摇头说:“要扮你扮,我才不扮哩!”

刘景说:“这是正经事,我俩划拳吧,谁也不吃亏。”

马明想想,只好同刘景划了拳。三拳划下来,马明输了,扮叫花子。马明很不情愿,也只好认了。

戴孟雄回到县衙,往签押房的椅子上一坐,又神气活现了。杨乃文先是骂了半日脏话,才说:“这个陈廷敬,说变脸就变脸!戴老爷,这建龙亭的银子是如实报还是怎么报?”

戴孟雄哼哼鼻子,说:“不是怎么报,而是不能报!”

杨乃文道:“可人家是钦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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