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存亡之际,王秋保持了多年赌门苦练的冷静与应变,当即双脚倒钩卷住山壁上盘节纵横的藤蔓,哗啦啦带起一大片才稳住身形。明英奔至悬崖边二话不说,挥刀急砍。王秋在空中不停地更换藤蔓,不多时已横掠了十多尺,勉强脱离明英的威胁。

然而明英并不想轻易放过王秋——他认为就是这家伙给自己带来厄运,从锦衣玉食、前途光明的精英军官变成苟延残喘的逃犯,不亲自掐死这个祸害,怎解心头之愤?

在悬崖边转了会儿,明英选了根粗壮有力的藤蔓下去,不一会儿便接近王秋。王秋大惊,急忙向下滑,就在这时山谷间狂风大作,强劲的山风将他们吹得如同陀螺,在空中急剧地转来转去,忽儿高高扬起,忽儿重重甩向山壁,两人吓得面无人色,唯有紧紧抱住藤蔓。好容易风势稍减,王秋正想松口气,却见明英单臂吊住山藤如荡秋千般大幅度摆动,然后凌空飞出去在空中滑行四五米,另一只手臂抓住附近山藤,动作灵活之极,倏忽间便攀越到他头顶!

王秋猛地向左横移,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速度在藤蔓间快速游走,明英动作比他更快,一眨眼工夫又挡在前面,狞笑道:“我说过事不过三,今天你甭想从我手下逃生!”

说罢突地放开手,身体如苍鹰从天而降,正好骑在王秋肩头,双手掐住他脖子,狂啸道:“你猜错了,你的葬身之处不是峰顶,而是深谷,去做永世不见天日的小鬼吧!”

明英双手逐渐加力,王秋虽竭力苦撑,只觉得咽喉间越来越紧,气堵在胸口喘不过来,两眼所见愈加迷茫,眼看即将支撑不住。

这里山谷间呼啸声又起,突然而来的狂风比刚才猛烈数倍,将两人抛到二十多尺之高,又狠狠甩下直撞对面山崖,饶是明英久经沙场也骇得牙根格格作响,眼中充满惊惧之色。狂风在山谷间左冲右突,肆虐横扫了许久才渐渐隐去,明英缓过劲来,恨声道:“就算老天救你,一样逃不过军爷的十指关!”

突然间藤蔓发出可怕的断裂声,已干枯收浆的藤条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眼见就要绷断。保命要紧,明英迅速跃到旁边藤蔓上,王秋迟了一步,堪堪在藤蔓断裂瞬间攀至右侧藤蔓,但四肢乏力,眼前满是金星,身体差点失控,下滑了二十多尺才稳住,双臂交错勾住枯藤,无力再挪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面露狰狞之色的明英一寸寸地挪过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明英嘲弄道,“临死之前,王先生打算说点什么?别着急慢慢想,我会一字不漏记下来告诉宇格格。”

“多谢,”王秋出奇地镇静,“不过左思右想,在下实在没有警世诤言,还是安静离开为好。”

明英颇为意外地看看他,点头道:“好一个临危不惧的大丈夫,很好,军爷虽屡次败给你,仕途也因你而毁,打心眼里却是钦佩有加,闹到今天这一步,一是怪军爷低估了你,二是大家各为其主以至于兵戎相见,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们俩说不定会成为好朋友。”

“承蒙大人夸奖,在下愧不敢当。”

“接下来,”明英双腿夹紧藤蔓,缓缓伸出双掌,“准备受死吧!”

王秋定定看着他,不知是放手一搏,还是主动跳入万丈深渊,几乎在同时,明英只觉得手中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体如同一块巨石直坠下去。

“啊——”

山谷里回荡着明英惊慌、恐惧、疯狂、懊悔的叫声,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王秋正在发呆,就听到头顶上有人喊:“王秋,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吧?”

“再等会儿,我们救你上来。”

原来是宇格格和叶勒图。他们见王秋上峰后久久不回,担心出事,便一路寻了过来,抵达峰顶时正好目睹了两人险象环生的经过,叶勒图本想冒险攀索下峰,被狂风所阻,后来两人分开,叶勒图和宇格格趁机砍断明英所抓的藤蔓。

回到峰顶,王秋再找那两株人参,已被踩得一塌糊涂,连叫可惜。宇格格说:“能捡回一条性命算不错了,还在乎什么身外之物。”下峰后叶勒图还想着找到明英的尸首回京领取悬赏,王潘氏说,那处山谷四面环山,里面时有猛兽出没,还是别冒险的好,遂怏怏作罢。

第三天,王秋等人整理行李踏上回京的归途,经宇格格劝说,王潘氏也一起随行——在山中实在住得太单调苦闷了。路上叶勒图劝她找个合适人家改嫁,王潘氏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流泪。

为避免惊动董先生,旗杆巷自然不能再住了,绵宁为他们在太子府附近的陈家胡同找了个僻静的院子。当晚伟啬贝勒也赶过来与他们团聚,并通报了会试的筹办情况。目前会试考棚已安排妥当,几十位监考官均从天津、河北、山东等省抽调,集中住在指定的驿馆,严禁外出、接待访客,等到开棚那天才知各自监考的棚号;给考棚提供食物的厨子、杂役也来自京城以外,相互之间都不认识,食物分发到考棚前要有专人试吃。

王秋说:“关键在于阅考,监考、厨房只是小伎俩,卷面批改的奥秘更多。”

伟啬贝勒叹道:“这也是太子左右为难之处,按规矩有资格参与会试阅卷的不过寥寥二十多人,剔除年岁已高、有明显袒护嫌疑、外放任职等因素,实际只有十四五个,若想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阅卷,非得选用有阅卷经验的老手……”

“闭卷,打乱次序,双人复审,等等,都可以防止舞弊。”王秋说。

“说来容易做来难,”伟啬贝勒道,“在卷子上做记号的手法太多了,比如约定通篇都用楷体,唯独某一行某两个字用隶体;比如约定写某个字时故意多写一横;再比如约定使用某个典故,如此种种防不胜防……最关键的是,太子不能为了预防作弊得罪太多人,尤其是后宫嫔妃、王公大臣,毕竟继任大位需要这些人支持,倘若所有人都在皇上面前说他的不是,皇上也要重新掂量一二。”

“是啊,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有他的难处……”

“何止如此,即使皇上也有不能称心如意的事,就像太子提出的整顿旗务、屯田落户的构想,皇上竭力支持并指派多位大臣推广,无奈那些破落八旗子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都与各王府血脉相连,求爷爷告奶奶最终总扯得上关系,结果三个月仅迁了十七户,皇上发火、摔杯子、免职都没用,太子也只有叹气的份儿。”

宇格格在旁边打诨道:“不如哥哥奏请尚方宝剑,指谁打谁,铁面无私,替皇上扫平障碍。”

伟啬贝勒瞪眼道:“你这几个月玩得够疯了,我可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成天搜肠刮肚替你撒谎,今晚跟我回府一一请安去。”

“别介,我怕一回家就出不来了。”宇格格苦兮兮地说。

“真聪明,”伟啬贝勒笑眯眯道,“老爷子已经吩咐下来了,说等疯丫头回来先关个半年一载的,煞煞她的脾气再说。”

宇格格惊呼道:“老天,那我更不能跳进火坑了。”

“胡说八道,有把自家当火坑的吗?这事儿哥哥可不能由着你胡闹,快收拾收拾跟我走。”

“哥哥——”

宇格格眼泪就扑籁籁直落下来,王秋站在一边颇为尴尬,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叶勒图打圆场说:“今天宇格格很累,别再马车之劳了,等明天再说吧。”伟啬贝勒趁机下台阶,说:“那也行,明儿个我派车来接。”

第二天贝勒府果然来了顶轿子,宇格格非拉着王秋一起去,四下拜了七大姑八大姨,又跟伟啬贝勒喝了顿酒,宴罢便拉着熏熏然的王秋要走。伟啬贝勒一把拉住她,舌头都有点打结:

“去……去哪儿?”

宇格格脸一红:“到陈家胡同……”

“这,才是你的家。”伟啬贝勒手指连连戳地说。

“哥,你喝多了,不跟你说啦。”

宇格格掉头就走,王秋没拉住,只得歉意地拱拱手追过去,伟啬贝勒还待说什么,想想又忍住了,站在院门口目送轿子慢慢消失。

二月二十六日,礼部召集所有进京举人经同乡京官具保后参加复试,合格者方能参加会试,不合格者将剥夺举人资格,严重的还要追究乡试主考官责任。以往复试基本是走过场,题目出得宽松,监考也形同虚设,几乎没有不合格被打回原形的,复试成为会试前集中点名和考生们相互熟悉的环节。

但今年比较特殊。

举人们进了贡院后,几扇黑漆铜门同时关闭,四周站满了持刀负矛的军士,监考官都是礼部、吏部、翰林院官员,个个紧绷着脸,目光严厉而敏锐。主考官宣布开考后,不到半盏茶工夫便有两名考生被搜出夹带,一名写在薄薄的绸片上,一名写在衣服背面夹层上,均是密密麻麻的绳头小楷,眼力差点的根本看不清,内容大抵是按八股文格式做好的《四书》、《五经》的内容,也有“压库文”——即摘抄可能考到的全部文章,并用文字逐一编号。

被押出贡院时,两名考生面无人色,身体抖若筛糠,等待他们的不只是剥夺举人资格,还有更严厉的刑罚,重则有牢狱之灾。

其间王秋以监考官身份进来转了一圈,通过赌门特有的洞察力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发现绝大多数考生不愧是各省一路过关斩将遴选出的精英,沉稳而自信,落笔时龙飞凤舞、洋洋洒洒。也有三四位略显慌张,目光游离,显然没想到复试这一关动了真格。王秋心一动,从身后看他们的名字,果然有一个名列地下传抄的录取榜上。

应该是扛鸡式的人物了。王秋暗想,以地下花会的风格,有扛鸡必有禁蟹,眼前这些为科举奋斗终生的莘莘学子,谁愿意在一跃龙门时陡然刹步,眼睁睁看着别人飞黄腾达呢?

复试结束后,绵宁立即按会试规矩组织人手另行誊录考生试卷,这样阅卷官不仅不知考生姓名、籍贯,连笔迹都无从辨认。阅卷时十多张方案一字排开,几十位阅卷官静静伏案评审,绵宁亲自压阵,带着一班人来回巡视,气氛十分紧张。

“有几位老先生看到太子殿下,手脚直哆嗦,连笔都握不住呢。”王秋悄悄说。

绵宁皱眉道:“倘若到了会试皇阿玛亲临,指不定怕成怎样,所以本王把复试作为会试的预演,给他们提个醒儿,表现不佳者别想参加会试阅卷……叶勒图那边有没有消息?”

“地下花会应该有人守在贡院门口,因此查出两名舞弊者后市面上赔率大变,两个扛鸡的几乎无人理会,江浙几名出类拔萃的被普遍看好,押注者众多。”

“那就好,”绵宁欣慰道,“赔率反映民间对朝廷是否主持公道的态度,不过地下花会暗中筹划近一年,肯定不甘心失败,说不定还有新花样出来。”

“微臣已让叶勒图等人四处放风,说地下花会重要头目相继被捕,大批钱财充公,有可能无力偿付花红,”王秋道,“受此影响,晋商、徽商、扬州几大盐商纷纷要求撤注,够解宗元那帮家伙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绵宁哈哈大笑,踱了两圈道:“叶勒图几个八旗子弟做事还算勤勉,本王正考虑让他们在衙门里挂个职,以后办事也方便。”

这正是叶勒图梦寐以求的,王秋大喜,深鞠一躬道:“多谢太子殿下恩典。”

绵宁微笑道:“前几天本王要提携于你,王先生毫不动容坚决辞谢,这会儿提了一下叶勒图,王先生反倒行此大礼,真是淡泊君子、性情中人。”

经过两天两夜的连轴转,复试成绩终于出来了,绝大多数考生合格得已参加会试,仅有三名被淘汰。人数虽少,却也开了自乾隆朝以来的先例,在读书人中间引起轰动。

与此同时王秋与地下花会的暗斗仍在隐秘而激烈地进行,随着晋徽苏三地富商抽回赌资,解宗元又拉了一批东北参客和湖广放江排的参赌,另外与赌风最盛的广东赌头、地下花会合作,在地方兴起了赌榜热。

王秋在伟啬贝勒的协助下,以香山挖掘出的几十具尸体为重点,层层追查,最终所有线索都指向哈丰阿。不等绵宁批准逮捕,哈丰阿在一个萧瑟的黄昏独自投河自尽,并在遗书上揽下庆臣、詹重召以及未遂的陈厚家几桩血案,说所有一切都是受明英指使,但不清楚做这些事的用意。

显然,这是把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死无对证。

王秋甚至怀疑哈丰阿自尽也是做好的局,颇像解宗元惯用的手法。明英、哈丰阿两个关键人物之死,使得陶兴予、王未忠案件,以及嘉庆帝严令追查的神武门遇刺事件都陷入停滞。

阳春三月,三年一度的会试终于开考,按惯例分三月初九、三月十二、三月十五共三场,放榜时间则是四月十五,其时正值杏花盛放,也称为杏榜。

是日,考生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礼部贡院门口,其中有唇红齿白的弱冠少年,有饱经沧桑的不惑之人,还有白发皓皓的花甲老人,眼中带着迷惘、期盼、激动,以及些许踌躇满志。

入场规矩相当繁琐,除了搜身防止夹带,还要核查礼部颁发的“院试卷结票”,上面详细记载着考生的曾祖父、祖父、父亲、老师及邻居的名字,还有两位保人画的押,票券左上方盖有礼部的方形大红印章。核实完考生身份后,再发给“座号便览”,考生据此找自己的座位。

开考锣声一响,伟啬贝勒便率着步兵营驱散贡院附近几条街的行人,责令店铺歇业。这是防止地下花会派人打探消息,与考棚监考官、杂役、厨子等人通气,干营私舞弊的勾当。由叶勒图等八旗子弟组成的十多个便衣队,悄悄潜伏到事先打听到的地下花会聚赌分红地点,直等大小赌头一出现便就地擒拿。

题目是翰林院先拟出二三十道,然后由嘉庆帝从中挑选,也可能略加修改或另行出题,答题定式不得破八股文——即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必须遵守规定的书写格式,每个段落都要在固定格式里,连字数都有限制,考生只能按照题目字义玩弄各种文字技巧敷衍成文。据说本朝大学士王杰参加会试时格式写错了一句,被降到第二名,但阅考官通览全文后认为他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又重新拎回到第一名,所以那年出了两个解元。

当初王秋就是有感于成天搬弄八股文过于无趣,才入赌门求艺。难能可贵的是陶兴予虽科班出身,内心同样厌恶内容空洞、专讲形式的科举文章,力排众议支持王秋入了飘门。

第一场会考早早结束,整个考棚无提前退场、发挥失常、腹泻头痛等异常情况,地下花会也一反常态未有人露面,市面上传闻不少大赌家提前收到退还的押注,据说是因为此次会试投注者甚少,庄家玩不下去了。

第二场、第三场会试同样如此,曾经在京城不可一世、呼风唤雨的地下花会陡然间偃旗息鼓,不见哪怕是零星的行动,取消了若干场次的赌会和投注,越来越多赌客反映收到退注,地下赌场、秘密聚赌点联络人也莫明其妙。

董先生、解宗元一伙真的甘愿放弃会试,平白损失巨额赌资吗?太子府内灯火通明,伟啬贝勒、王秋、叶勒图等人汇集各方面的探报,努力思索对手此举背后酝酿的阴谋。

退注是毋庸置疑的,在众多晋商、徽商之中安插有太子方面的人,也有事后向官府密报的,各投注点和地下赌场同样受地下花会牵连,与赌客们闹出很多纠纷,极个别情绪失控扭打揪斗到衙门辩个是非,由此可见这是一次全面的、早有预谋的撤退,既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避免与绵宁为代表的朝廷禁赌势力硬碰硬决战。

就在疑惑与戒备中,会试秩序井然地结束了,然后是紧张的阅卷、复审工作,四月份如期放榜,自然是几家快乐几家愁,而地下花会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接下来唯一与地下花会沾点边的便是庆亲王永璘从河南发来的消息:官兵在商丘一带包围白莲教一部精锐约一万六千人,几经厮杀,白莲教众虽损失惨重却拼死抵抗,在缺衣绝粮的情况下坚守了二十六天,最终在总攻中全部战死。庆亲王在奏折中特意提到一位女子,美艳不可方物,精通邪术,具有很强的号召力,教徒们都叫她“郗大娘”。

接下来两个月,由于地下花会销声匿迹,京城十三家赌坊在朝廷高压政策下或关门大吉,或转入地下秘密聚赌点,加之陶王案停滞不前,王秋一时无所事事,甚至动起回老家看看的念头。宇格格和叶勒图竭力反对,因为受旗规限制,八旗子弟、贝勒格格,未经特许不得出京城三十里范围,否则将治以重罪,这意味着他们俩需得与王秋分离。

就在争论不下之际,朝廷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使得王秋回乡的愿望泡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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