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我先把现场布置妥当。我把埃切瓦里亚的手铐从莫特利脚腂卸下,放回皮带上的套子里,扶正推倒的桌子,再把打斗中弄乱的物品全都整理就绪。最后我还拿着手帕巡视整间房子,把所有可能留有我指纹之处,彻底擦拭干净。

除了进行这些善后工作,我还从卧室梳妆台拿出了一支口红,在客厅墙上留下几句话。我用大写印刷体写了一行字:“事情必须了结,我向上帝妥协,抱歉杀了那么多人。”没有人能证明那是他的字迹,但相对的,也无法证明那不是。为求仔细,我把口红盖盖好,印上他的指纹,塞进他的衬衫口袋。

我把前门的铁条锁重新锁好,沿着进来的原路,从窗户爬出去。这一次,我把窗户关紧,走下防火梯,把伸缩梯降下去。有人把垃圾桶搬回原来的位置,所以我必须跳下去,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此外,我的外套也不见了。起先我以为有人拿走,后来灵机一动,把其中一个垃圾桶盖掀起来一看,外套果然好端端躺在一堆蛋壳和桔子皮下面。把外套放进垃圾桶里的人显然认为那外套被人扔了,而且也觉得不值得捡回家。我一向认为这件外套还算体面,不过显然到了该换的时候了。

原来我以为把我外套丢掉的这位热心房客,一定也会把我插在门锁上的牙签拔下。没想到牙签竟然还在原位,所以我只要轻轻一拉,门就开了。我走出后院,顺手取下牙签,门便自动锁上。我从大楼前门离开,走到第一街,叫了出租车开往城中区。到医院大门后,我一下车就直接往加护病房走去。护士说伊莱恩的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却不肯让我进去看她。我只好在等候室坐着,尝试阅读书报。

我想祈祷,却不知如何开始。戒酒协会的聚会通常会在结束时诵读祈祷文或平静祷告词,但似乎都不适合现在这种情况。这个时候若感谢上帝让万事如此发展,听起来好像很讽刺,不甚悦耳。平常我偶尔会祷告,有时甚至也念那两种经文,但其实我并不相信那真有用。

我不时到护理站询问,得到的答案总是千篇一律,说她的情况依旧且不能接受探病,然后我又得再回到等候室继续等待。我坐在椅子上打了几次瞌睡,但只能像做白日梦一样睡得很浅。

下午五点左右,我开始感到饥肠辘辘。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我从上午和米克吃过早餐就再没吃过一口食物。于是我拿零钱到大厅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份咖啡和三明治。结果我连半个三明治都吃不完,但至少那咖啡还不错。事实上那并不是浓醇的好咖啡,可能根本就是劣质咖啡,但喝下去之后,体验到咖啡在体内的感觉还不错。

两个钟头后,一个面色苍白的护士带着沉重的表情走进等候室对我说:“你最好现在去看看她吧。”

我走进病房,站在她床边。和先前比起来,她看起来虽没有好转,但也没变差。我拿起她的手,紧紧握着,等待她的死亡来临。

“他死了,”我告诉她,虽然房里有几位护士,但她们应该听不到我说话。她们忙得没空听我说话,不过反正我也不在乎她们听到。我对她说:“我已经杀了他,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他出现。”

我们可以相信昏迷中的人确实能听到别人说的话,同样也可以相信上帝能够听到人们祈祷。反正你想要相信些什么事物,只要你高兴,那就去相信吧。

“你不要离开,不要死,宝贝,请你不要死。”我对她说。

我大概陪她有半个小时之久,然后护士又来请我回等候室。几个钟头后,另一个护士来告诉我伊莱恩的身体状况,我记不得护士到底说了些什么。即使在当时,我也不很了解她的说明,反正重点就是她虽然已经度过危机,但是往后还有一连串数不完的危机可能产生。她可能感染肺炎、出现血栓、肝或肾功能丧失,总之有许多情况都有可能夺去她生命,她要——克服的机会似乎相当渺茫。

“你还是回家去吧,”她说,“在这儿也帮不了什么忙。我们有你的电话,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们会随时通知你。”

于是我回家倒头睡觉。到了早上我打电话去医院,结果伊莱恩的状况和昨天相同。我洗完澡刮过胡子,穿上衣服就赶往医院。在那儿等了整个上午,下午又待了一阵子,然后搭公车穿过中央公园,参加托妮的告别式。

告别式气氛安详,基本上就像我们的聚会一样,只不过大家谈的是托妮。我简单提到上次和她一起到里士满希尔,回忆她在那次演讲中所说过的趣事。

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自杀,这让我感到困扰,但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尤其是她的亲戚,我很想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她家信奉天主教,实情对他们而言可能很重要,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告别式结束,我和吉姆·费伯一起去喝咖啡,然后又回到医院。

接下来的一周内,我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医院。有几次我几乎想要拿起电话,匿名拨给911,告诉他们东二十五街两百八十八号的尸体。只要莫特利的尸体被人发现,我就能打电话给安妮塔,让她别再担忧。我虽然找不到简,不过她迟早会和我联络,到时我就能告诉她可以回来了。但如果我太早告诉她们平安讯息,总有一天会被请去警局盘问。

阻止我给911打电话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那些电话都有录音,他们比较声纹,就会知道我是告密者。虽然可能不会有人想到去核对这些证据,但我又何必多留一条线索呢?起初我以为那位莱普考特小姐回到家就会发现尸体,但过了一个周末还没有消息传出,我只能推想莱普考特小姐可能永远不会回家了。

换句话说,我还得多等几天。

到了星期二,那儿的邻居终于发觉一直萦绕不去的臭味可能不是来自某个墙缝里的老鼠,于是打电话报警,警方破门而入,事情就此揭穿。

星期四,距离莫特利把她血淋淋丢弃在地毯上几乎有一周时间,一位住院医师告诉我,他认为伊莱恩应该可以保住性命。

“我一直担心她撑不下去,”他说,“有那么多危险因素威胁着她的生命,她承受着非常巨大的压力,我一直担心她的心脏扛不住,事实证明她有颗很好的心脏。”

我几乎想告诉他,我也有同感。

过了一段日子,她出院回家休养。有一天我和乔·德金一起去石瓦餐厅吃晚餐,他说要请客,我没跟他争。他先点了几杯马丁尼开胃,然后说莫特利自杀帮他利落地了结一大堆案子,不仅只有埃切瓦里亚和伊丽莎白·斯卡德案子而已,许多人私下认为他造成托妮·克利里和倒霉年轻人迈克尔·菲茨罗伊的死亡。甚至有可能是杀害苏珊·莱普考特的凶手。莱普考特的尸体数日前被人发现漂浮在东河上,死因不明。事实上要不是依据牙科记录,根本无法辨认她的身份,更别提致死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被凌虐而死,而施虐者可能就是莫特利。

“幸好他自杀了,”德金说,“根本没人能动得了他,他这么做真减轻了我们的麻烦。”

“你这次证据确凿。”

“嗯,我们是可以把他关进牢里,”他说,“这点没问题。但这样使整件事情容易多了。我有没有告诉你他还留了话?”

“你说过,用口红写在墙上。”

“没错。真奇怪他竟然没写在镜子上,我猜房东一定也这么想,毕竟从镜面上擦掉那些字,要比油漆整面墙壁容易多了。那扇门旁边的墙上也挂了一面镜子,你一定也注意到。”

“我从没去过那房间,乔。”

“哦,对,我忘了。”他脸上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盯着我,“总而言之,这混蛋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结果了他自己。谁也想不到,那种家伙也会这么做,对吗?”

“谁知道?”我说,“人偶尔会清醒过来。当幻想消散,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

“在一刹那间清醒,嗯?”

“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

“哎,”他拿起酒杯说,“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反正如果是我在一刻间清醒过来,我一定会去找杯这玩意儿,让乌云再掩盖住我。”

“说不定是个好主意。”我答。

他当然期待我向他表白发生在东二十五街的事,希望我证实他心中的怀疑。然而,他要当真这么期待,那他可有得等了。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两个人。我告诉伊莱恩,在某种层面而言,之前在加护病房时我便已经告诉她了。不过很显然,在那种时刻,人头脑的某部分就算确实听到别人说话,事后也不会把信息传递给头脑的其他部分。在她还未出院前,我一直让她相信莫特利是自杀死亡。后来,就在圣诞节我带礼物送给她时,才把事情的真实经过告诉她。

“太好了,”她说,“感谢老天,感谢你。更要谢谢你让我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告诉你呢?不过,我也不知道是否该为做了这事而高兴。”

“为什么不该高兴?”

我向她说明,一开始就是我栽赃害他才造成这一切,而这一次我又重演旧戏,再次假扮上帝。

“甜心,”她答,“别胡说了。当时就算不那么做,他也一定会再回来寻仇的,而且那使他在牢里多蹲了十二年而非几个月。杀了这混球至少可以确保他不会再制造更多麻烦,至少不在这个人间作乱,而这是我目前还挂心的世界。”

大约在一月中旬,有一天我和米克又一起聊了一整夜,但这次酒吧关门后我们没有去参加屠夫弥撒。因为前几天下了几场雪,他想带我去看看他那栋位于纽约州的房子,以及那附近山丘覆盖白雪的美景。于是我们驱车北上,在那里停留一天,到下午再一起开车回来。那个地方正如他所描述,宁静而祥和。

北上的路途中,我把莫特利结束生命的故事告诉他。他一点也不觉惊讶。毕竟,他知道我知道住址,而且也能了解,我必须靠自己去做,才能解决和莫特利之间的纠葛。

莫特利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我打电话通知汤姆·哈夫利切克,但我告诉他的是官方版本的故事。当时,马西隆当局不出所料,果然已经重新开案,不过那已无关紧要了。然而这个结果却意外洗刷了斯特迪文特的名声,我想这个对他的家人朋友而言,都是极珍贵的。但相反的,康妮的名声却遭到污蔑,因为当地报社发现她数年前曾做过应召女郎,便把这当成花边新闻刊登出来。

汤姆提议要我找个时间离开城市去玩,他可以带我去狩猎。我说听来不错,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只是说说罢了。数日前,恰好孟加拉虎队在超级杯中败落时,他打电话说近期内可能会来纽约一趟,我便要他保证届时一定要与我联络,他也再三重申没问题。或许他真的会联络我。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吉姆·费伯。

我们每周至少都会一起吃顿晚餐,几次我差点脱口而出,我大概迟早会向他说明的。我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一直阻止我开口,或许是担心他会反对,或是怕他像往常一样要求我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我最好还是努力别去惊醒沉睡中的狮子。

哎,这项自白是迟早会发生的。或许在某一次聚会上,一旦我被诸多精神感召所动,大概就会坦白了吧。

但是目前为止,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一名职业罪犯和一名应召女郎,而且他们似乎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这无疑突显出他们的重要性,但我也明白这更说明了我这个人的一切。今年冬季气候酷寒,据说还会持续很久,这对流浪汉而言相当难捱。上周气温降到零下之时,便有不少人撑不过去。我们其他人还能忍受这种气候,只要穿上保暖衣物,日子还是一样过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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