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营地的人开始做早餐。经过昨晚的事情,大家心情都更添了一分沉重,连叛军们也心事重重。只有巴拉古依然神色轻松。我特别留意了一下芭芭拉,她已经恢复了常态——也许冷静下来后,就觉得当时其实并没那么可怕。

我们又开始艰难的丛林之行。为了缓解心理上的紧张,巴拉古让大家快速赶路,全然不顾一些人质身体疲弱。不过在劳累的行进中,人们确实少了精力去胡思乱想。这样,四周的丛林和非洲任何丛林一样,变得平静而正常。队伍一直走了两天,地形出现了一些微弱的变化,我们遇上一些起伏的谷底小山脉,道路变得高低不平,有时甚至还要上山下坡——我想这真是滑稽,我们在峡谷底部,却还要登山。总之,行走变得相当费劲。当我们沿着一条狭小的“山崖”小路离开一座山以后,巴拉古让大家就地休息。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选择这样的歇息地。但很快知道,原来他要花时间研究地图。

他把地图看了好一阵,脸上出现焦虑的神色。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走过去问他。

“哦,中国人,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们现在快走出地图了。”

“快走出地图?什么意思?”我有些吃惊。

“你先前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张完整地图。橙色区域一直延伸到地图之外。我们沿着图上的大概标注一直向前走,现在已经离开了图上能看到的范围。”

“就是说,离开了地图,但并未离开橙色区域。因为橙色区域的部分比地图上大得多。”

“是这样。”

“这就让人不解,”我说,“莫迪将军的用意是什么?他既然留图给你,自然是希望你按图行进。但是按照地图上的地形提示线路,似乎要你一直走到地图之外,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说他是想让你走去某个地方,为何要给你一张不完整的地图?”

我身后忽然传来弗莱尔的声音:“可能他并非让你去某个地方,或者他也没有完整的图。”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你的意思是?”

“不妨这样分析,”弗莱尔说,“莫迪将军得到这张图,他自己也按照图的标注行走,同时复制了一份,希望你也按图前去。但这张图本来就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它的目的,就是让人沿着上面的大致路标,走到地图之外的橙色区域……”

“这么说,地图的目的,就是让看图人走进一片毫无意义的区域?”

我们都沉默了。这样理解似乎很荒唐。

“记得莫迪将军的留言吗,他说‘一路向北’。其实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巴拉古说,“我说过这不是一张藏宝图,它只是为了向人指引方向,我本希望在行进的过程中发现什么,现在看来,我们必须得继续沿着标注的方向走到地图之外,然而朝着北边,向未知的橙色区域迈进。只是我不明白,莫迪将军为何要弄这一出呢?”

“更奇怪的是营地死去的士兵。”弗莱尔说。

这一句话,忽然把我们的心都揪了起来。

现在又开始了赶路。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即将朝地图外的橙色区域迈进,这无疑让人们心里又多了一层阴影。如果说之前在橙色禁区的行走,多少还有地图这个标志在指引,让人觉得事情还处在“控制范围”的话,现在我们将纯粹地闯入一片毫无头绪的领地,只有上帝才知道那里隐含着什么。

现在我们沿着陡峭的坡路向下走,不远处似乎是另一片平整的丛林。虽然没有明显的景观界限,但还是能从地形上感觉出变化。走下现在这片陡坡,就能到达那片新的区域。脚下的道路异常艰难,各种灌木底下,是高低不平的石头和泥土,最糟的是你不知道哪儿是石头,哪儿是泥土,而且不知道两三米开外的地方是什么。

我们几个人和巴拉古一直走在前端,因此我们行进的难度很大,贝瑞和另外两个土著人是探路人,他们每走一步都很小心。

忽然,一个土著人脚下一滑,身子向前滚了下去。贝瑞大叫一声,但他的同胞瞬间就已经没了踪影。巴拉古和我们都下意识地往后退开。

好半天,我们听到远处有人呻吟。向前望去,原来灌木的掩盖下,一个很陡的斜坡就在前方,而刚才那土著人一定是踩上松软的石头滑下去的。

我们小心向坡下走。伊芙丽一直抓着我的肩膀——这个可怜的女人受够了罪,她刚被抓为人质时,脚上穿的是不宜走野路的高跟鞋,所以只好换上叛军给她的草鞋,现在她脚上全是血泡。

道路确实太陡,一只什么小动物在伊芙丽面前蹿了一下,她脚步向前一阵急迈,猛然间身体失去平衡,当她伸手来抓我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我们看见伊芙丽也滚了下去。由于草丛阻挡视线,谁也不知陡坡有多深,同时也看不到伊芙丽的影子。我不停地喊叫,隐约听见了她的呻吟——看来没出大事。我们加快步伐下到坡底,伊芙丽和之前那个土著人都倒在地上,身子碰出了伤口,往外渗出鲜血。

但我们此时的所有人都呆住了,绝不是因为受伤的两个人,而是因为我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伊芙丽不知道我们为何如此惊讶,但是等她略一回头,看清楚刺伤她的是什么东西时,不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原来她此时不是倒在石头地上,而是倒在一大片人骨丛中!

刺伤她肩膀的,正是一大块死人的胫骨!而她的脑袋旁边,是两个可怖的骷髅头。

叛军们立刻用枪指向四周,仿佛这里随时都会有危险冒出来。好半天他们才反应过来,那些骷髅不过是死去多时的人。

我们扶起伊芙丽和土著人。老汤姆找来布条简单包扎了他们的伤口。现在我们才定下神来看看这片骷髅地——这是一大片死人!我们简单数了下,至少有十人。

“不是说这是禁区么?为何忽然有这么多人?”巴拉古气呼呼地叫道。

“也许这就是闯禁区的下场。”贝瑞说。

“住嘴!小子!”

叛军把后面的人质带到前面的树丛中,我们和巴拉古依然站在大堆的人骨边上。“真是奇怪,他们是集体死亡的,”弗莱尔思忖着,“如果说是遇上什么袭击,那他们应该四散逃窜,为何会集体死在同一个地方?”

“难道……”李哲脸上露初恐惧的神色,“和那些叛军营地的士兵是同一回事?”

“不一定。”我说,“叛军营地远在橙色区域之外,根本不在大裂谷里,两者没什么可比性。这些人的死亡,可能由于此地的某些特殊原因。”

“你在暗示什么?难道这片区域真的存在神灵?这是无稽之谈!”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底气说,这里除了植物和动物什么都没有。

我注意到老汤姆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骷髅头细细查看。“喂,汤姆,你看出什么了?”弗莱尔问。

老汤姆疑虑地抬起头来:“这些人不是本地居民。”

“你怎么知道?”

“他们是白种人。”

“啊?”

他站起来,将手中一块骨头丢回骨头堆中:“我是人类学家,从骨头来分辨人种不是什么难事。初步判定,这些人当中一个黑人也没有。这太奇怪了,即使是欧洲来的探险队,也应该有黑人向导才对啊!”

我想了想:“那些当地居民是不可能进入这个区域的,所以他们找不到向导。”

老汤姆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但他脸色分明带着深深的疑虑。

我们离开了埋骨之地,进入到前面的树林中。现在大家在一片空地上安顿下来,许多人依然惊魂未定,但至少,我们不需要再走那该死的山路。伊芙丽的伤口虽不是很严重,但肩膀上裂开的口子很大,若不作及时处理,伤口恐怕会感染溃烂。可在这荒郊野外,并没有用于缝合的手术用具。我想找贝瑞商量,可并没有见到贝瑞。

难道他溜走了?我想,不会,机警的叛军不会让他溜走的。

正在这时,贝瑞却一边朝我们跑来,一边欣喜地叫道:“我找到了!受伤的人有治了!”

他从一个草编的小壶中拿出一只大蚂蚁,那蚂蚁的一对大颚在空中舞动。“这是巨型行军蚁。”他说,“如果遇上它们的大部队,我们就得躲开,它们能在五分钟内吃掉一头牛。”

“那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并不是所有蚂蚁都行军。它们有自己的巢穴和驿站。现在,它是我们的外科医生。”

“外科医生?你想拿它们做什么?”

“我们非洲人世代都用这种蚂蚁来缝合伤口。因为它们一旦咬住什么东西,就决不松开。”

他来到伊芙丽身边,准备进行“外科手术”。出于好奇,我和李哲在旁边观看。贝瑞用清水洗净了伊芙丽的伤口之后,从草壶里取出一只大蚂蚁,一只手紧紧捏住伤口两边的皮肉,另一只手把蚂蚁靠近伤口。

“你要做什么!”女人大叫起来。

“别担心,这方法绝对有效!”

他把蚂蚁的脑袋放到伤口上,蚂蚁一口就咬了下去。接着,贝瑞又拿出第二只蚂蚁,第三只……这样,十来只蚂蚁咬在了伊芙丽的伤口两侧,把伤口紧紧缝合了。贝瑞用小刀刮掉蚂蚁身子,缝合完成。

“过几天就没事了,它们会自行脱落。”

这真是神奇,我想。丛林的确是属于这些土著人的。

贝瑞用同样的方法去治疗他的同伴去了。我去向叛军要了消炎药品。贝瑞的手术缓解了我的心情,但是,很快我记起了那些白骨。我看到老汤姆独自坐在一边,于是向他走过去。

“你好像在研究了那些白骨后,一直心事重重。”我说。

他抬起头来,眉头紧锁:“是的,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那些死去的人无法解释。他们是白人,但身边没留下任何装备——当然,也许装备都已腐化掉或被动物叼走,但我还是禁不住要问,是什么导致这些人忽然死在这里呢,这根本不合常理。”

“唉,别想太多,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合常理啊。”

“不,我在想,从离开那座小山开始,我们就在地图之外了。可是我们刚进地图外的橙色区域就遇到了这件事,这不是个好征兆。有谁能保证以后来到此处的人们,不会看到我们变成的几十具莫名其妙的人骨呢?”

我沉默了。

“可我们毫无办法。巴拉古执意要前进。他相信地图留给他的信息是正确的。”

“地图什么也没留给他!”老汤姆忽然激动起来,“康,那个叛军头子好像信任你,我希望你去劝说他,我们不能再向前走了!仅仅是作为人质我们还有生存机会,如果把自己扔在这丛林中,很可能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叹了口气:“巴拉古不会听的。我劝不了他。”

但是老汤姆执意要让巴拉古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独自跑到叛军头子面前,结果却挨了一个大嘴巴。

看到这个过程,我也只好叹息。是的,如果人质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那还叫人质吗。

休息了一阵,巴拉古又嚷着上路。土著人用植物的茎叶做了一个担架,抬着受伤的同伴。而伊芙丽只能在我们的搀扶下行路,不然她随时有晕倒的危险。“真是谢谢你,”她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当夜晚再次来临时,巴拉古终于同意队伍停下来。我身边的受伤女人已经快要虚脱。贝瑞找来一种草的汁液让伊芙丽饮用,她的状况才稍有好转。

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食物已经紧缺。巴拉古不得不命令几名叛军,在土著人的陪同下,去抓捕一些野生动物。这对于贝瑞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们是天生的好猎手。

我们生起篝火,不多时,土著人们带回了两头山羚羊,一些鸟蛋,还有一头小疣猪。我们把肉烤熟,用鸟蛋煮了汤。营地里无人说话,即使是叛军也心事重重。

晚上,大家疲惫不堪,所以即使是不久前刚刚看过恐怖的埋骨之地,也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我是被一阵枪声吵醒的。当我冲出帐篷后,看见所有的叛军一片混乱。有人正向附近的草丛中冲去。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一名人质。

“他们受到了袭击!”这个人紧张地说。

“谁?”

“叛军。刚才有人受伤。”

“什么东西的袭击?”

“不知道,可能是动物,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很慌张,巴拉古也冲了出来。一名叛军在惊恐地对他说着什么。他骂了两句,就冲大家叫道:“都给我安静点!这里是丛林,有野兽很正常!”

“野兽不会主动袭击人的。”老汤姆在我身后说。

这句话让我脊梁后面冒起一阵凉意。

巴拉古摸出一个电筒,示意另外两名叛军举起火把,朝着喊声最大的方向追了过去。贝瑞和我们也跟了上去。一名叛军从草丛返回,用法语向我们叙述发生的事,我听不全懂,但好像是说豹子袭击了人。

“豹子,我讨厌豹子!”巴拉古骂道,“我会一枪毙了它。”

我们穿行在灌木丛中,贝瑞在辨认着地上的踪迹。“是豹子,”他说,“还没跑多远。”但是当我们追出约有五百米左右后,一条小河挡在面前,豹子的踪迹也没有了。

“算啦,既然是野兽,就不用理会,我们回去吧。”李哲说。

回到营地后,巴拉古告诉大家,只是豹子作怪,不用担心。然后他叫来受伤的部下询问。那名叛军不懂法语,我们不知道他说什么,但另一名叛军告诉我们,当站岗者不注意的时候,一只豹子袭击了在巴拉古帐篷附近休息的同伴。

巴拉古让贝瑞为部下查看伤情。那人的肩膀被豹子抓伤了。贝瑞查看伤口的过程中,一直皱着眉头。

当贝瑞回到帐篷的时候,他的眉头还是紧锁。

“怎么了,贝瑞?叛军是杀掉你族人的仇人,不必为他担心。”

“不,”贝瑞说,“事情不那么简单。”他想了想,“豹子是不会主动袭击成年人的。”

“凡事都有例外,不是吗?”弗莱尔说。

“是的,动物的事的确很难说得清楚,但是,刚才在查看伤口的时候,我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豹子的爪痕。”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大吃了一惊。

“怎么说呢,那的确很像是豹子爪造成的伤害,但凭我的经验,很有可疑之处,豹子爪上的倒钩刺进肉里的时候,是向下发力,但是那伤口仿佛是向后发力……”

“难道豹子没有失误的时候?”

“这我就说不好,我也在想,那不是豹子又能是什么呢?也许是我多虑了。”

我们刚刚躺下,忽然传来巴拉古的呼叫声,他让我们走出帐篷。这个叛军头目的脸上的神色很不对劲。

李哲问:“怎么了?少校先生?”

“谁见过小波克?”

“谁是小波克?”

“我的一个兄弟!这几天都和你们在一起的某个人!”

我这才知道,原来有个叛军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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