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中认识的这个朋友,巴德,有一天叫我和弗兰一起去他家吃晚饭。我不认识他老婆,他也不认识弗兰,两下就算扯平了。不过,我和巴德是朋友,我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小孩,小孩应该有八个月大了。这八个月都跑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都他妈的去哪里了呢?

我还记得那天巴德带了一盒雪茄到班上,吃午饭的时候,在午餐室里分给大家抽。是那种杂货店里卖的雪茄,“荷兰大师”牌的。每一根雪茄上面都有一条红色标签,包装纸上写着“是个男孩!”几个字,挺显眼的。我不抽雪茄,但还是拿了一根。“再拿两根。”巴德晃了晃烟盒对我说,“我也不喜欢雪茄,是她的主意。”我知道他说的是他老婆,奥拉。

我从没见过巴德的老婆,只有一次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是个周六下午,无聊得很,便给巴德打了个电话,看他有什么玩儿的计划。是她接的电话,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喂——”我一下子有些发懵,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来了。巴德倒是跟我提起过几回,但我总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她又说了一遍“喂——”我能听见那边电视正开着。然后她问:“谁呀?”我听见小孩开始闹了。“巴德!”那个女人喊。“怎么了?”我听见巴德的声音。我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就把电话挂了。后来在班上见到巴德,我没提打过电话的事,不过,还是兜着圈子让他提起了他老婆的名字。“奥拉。”他说。奥拉,我对自己说。奥拉。

那天,我们在午餐室里喝咖啡的时候,巴德跟我说:“没什么事,就我们四个。你和你媳妇儿,我和奥拉。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起聚聚。晚上七点左右来吧。她六点喂小孩,之后弄孩子睡觉,咱们就吃饭。我们的地方不难找,这是地图。”他递给我一张纸,画满了线条,标示着大街小巷路口之类的,还有箭头指示着东西南北的方向。一个大“X”指的就是他家了。我说:“太好了,很期待的聚会啊。”不过,我发现巴德好像并不太兴奋。

那天晚上看电视时,我问弗兰去巴德那儿要不要带点东西。

弗兰反问我:“比如说带什么?他说要我们带什么了吗?我怎么知道带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她耸着肩,瞥了我一眼。我跟她谈过巴德的事,但她不认识他,也不大想认识他。“我们可以带瓶葡萄酒去。”她说,“不过我无所谓。要不你就拿瓶酒吧。”她甩了甩头,长发在肩头摇摆。她似乎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咱操什么心呀?你惦记点儿我、我想着点儿你就行啦。“过来。”我向她摆摆手。她朝我这边靠了一点儿,让我能够一把抱住她。弗兰的金发散在背后,清新得像夏季里的一杯饮料。我捻起她的头发,用力地闻,手缠绕在发丝里面。她让我抱她,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双手搂住她。

头发挡住她的眼睛时,她会很生气,一边把头发拨到肩后一边抱怨:“这头发真是一堆麻烦。”弗兰在一家奶品厂工作,上班时要把头发盘起来。每晚回家都得洗一次头,然后边看电视边不停地梳理。偶尔她也会威胁说一定要把它剪了,但我想她不会的。她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的头发,她知道我对她的头发喜欢得都有点儿疯狂了。我对她说过我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才爱上她的。我告诉她,如果她剪了头发,说不定我就不爱她了。有时我会叫她“瑞典人”,因为瑞典人都有一头金发。“瑞典人”这个外号,她还能凑合着接受。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晚上,她会一边梳着她的长发,一边和我一道大声地说出我们希望拥有的东西,那些我们现在还没有的东西。比如一辆新车,那曾是我们的愿望之一。我们也曾盼望过能一起到加拿大玩两个礼拜。但从来没有盼过的,就是孩子。我们还没有孩子的原因,是我们不想要孩子。可能以后会想要吧,我们对彼此这样说过。反正我们现在不想要,等以后再说吧,以后什么时候呢?我们想我们可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了,一直等到以后。有时晚上我们会去看电影,要不就待在家里看电视。有时弗兰会为我烤些吃的东西,不管烤什么,烤得怎么样,我们都会一口气吃完。

“他们可能不喝葡萄酒。”我说。

“就带葡萄酒吧。”弗兰说,“要是他们不喝,咱们就自己喝。”

“白的还是红的?”

“再带点儿甜品。”她没搭理我,“不过,带什么都行,我真的无所谓。巴德是你的朋友,这是你的聚会。咱们可别太当回事,小题大做的,要不我可真不想去了。我做个覆盆子咖啡蛋糕吧,或者什么别的点心。”

“他们会准备点心的。”我说,“你不会请人到家里吃饭而不做个饭后甜点的。”

“他们可能做个大米布丁,哦,甚至果子冻之类的我们不爱吃的东西。”她说,“我都没见过那个女的,怎么知道她会做什么?如果她给我们吃果子冻怎么办?”

弗兰摇着她的头。我耸了耸肩。不过她说得有道理。

“那些巴德给你的老雪茄……”她接着说,“带上点儿。那样你们就可以饭后到客厅去抽点雪茄喝点葡萄酒,就像电影里那些人那样。”

我说:“行,那就带上咱们自己的点心。”

弗兰说:“咱们就拿一条我做的面包吧。”

巴德和奥拉住在离城差不多二十英里的地方。我和弗兰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年了,唉,却还没怎么在这边的乡间兜过风。车子开在这些蜿蜒小路上的感觉真好。刚刚傍晚,天气又好又暖和,我们看见了牧场,栅栏,还有正向着老畜棚踱步的奶牛。我们看见栅栏上长着红色翅膀的乌鸫,鸽子绕着干草棚兜圈子。还有花园之类的,野花盛开,一幢幢小房子躲开大路远远地待着。

我对弗兰说:“咱们要是能在这儿有座房子就好了。”只不过是随便想想,只不过是又一个不会实现的愿望吧。弗兰没有答话,她正忙着看巴德给的那张地图。我们开到了一个他标示该出去的路口,然后按照地图说的那样右拐,又开了正好3.3英里。路左边,我看见了一片玉米地,一个邮箱,还有一条长长的砂石铺的车道。车道的那一头,几棵树后面是一所带门廊的房子,房顶上有根烟囱,因为是夏天,当然没有烟袅袅升起。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是一片不错的景象,就对弗兰说了我的感觉。

她却对我说:“那只不过是偏远的镇子。”

我把车拐了进来,车道两旁都是玉米,长得比车还高。我能听见下面砂石嘎吱嘎吱地咬嚼轮胎的声响。把车开到房子跟前后,我们看见了一个花园,里面的藤蔓上挂着些绿色的东西,篮球般大小。

“那是什么玩意?”我问。

“我怎么知道!”弗兰说,“可能是南瓜。不知道!”

“哎,弗兰,”我说,“放松点儿。”

她什么话都没说,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又松开了。车开到房子面前时,她关上了车上的收音机。

前院里立着一个婴儿摇篮,几件玩具散放在门廊下。停车的时候,我们忽然听到了可怕的号叫声。对,没错,屋子里面有个会啼哭的婴儿,不过那声响可真够冲的,对于一个婴儿来说,音量未免过于高了。

“什么声音?”弗兰问。

谁想这时一只像秃鹰一样大小的东西从树上重重地拍打着翅膀飞下来,直冲冲地落在车前面。它浑身颤抖,伸着长长的脖颈扭向车这边,抬起头,打量着我们。

“该死的!”我说着,呆坐在车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凝视着那个家伙。

“你能相信吗?”弗兰对我说,“我以前还从没见过一只真的呢。”

我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只孔雀,但我们谁都没说出声。我们只是看着它,看着它昂头伸向空中,又粗哑地大叫了一声。它的羽毛支楞起来,弄得整个身子比刚才落下的时候大了一倍。

“该死的!”我又说了一次。我们坐在车的前座上一动没动。

孔雀又向前移动了一点,头侧向旁边,绷着劲儿,明亮而充满野性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它的尾巴翘起来,像一把巨大的扇子伸展开,闪烁着彩虹上有的每一种颜色。

“天哪!”弗兰小声地说,手放到我的膝头。

“该死的!”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我只能又骂了一句。

孔雀又发出了那哀号的声音:“喵嗷,喵嗷!”要是在深夜里又是第一次听见这动静,我真会以为是什么人要死了,或是什么疯狂而危险的东西走过来。

前门开了,巴德一边系着衬衣扣子,一边走到门廊上。他头发湿着,像是刚冲完淋浴。

“闭嘴,乔伊!”他对那只孔雀说,又冲着它拍了拍手。那家伙向后蹭了蹭。“够了。这样就对了,闭上嘴。你这个老坏蛋,闭嘴!”巴德走下楼梯,边朝车这边走过来,边把衬衣塞到裤子里面。他穿着他上班时总穿着的衣服——蓝牛仔裤和粗斜纹的棉布衬衣。我穿着便裤和短袖运动衫,还有一双不错的平底鞋。看了巴德的穿着,我有些不高兴,自己出门前过于当回事地打扮了一番。

“很高兴你们能来,”巴德走到车旁说,“来,进来吧。”

“哎,巴德。”我冲他打着招呼。

弗兰和我下了车。那只孔雀向一旁挪了一点,脑袋犹豫不决地躲闪着,一副坏相。我们小心翼翼地和它保持着距离。

“还好找吗?”巴德问我。他没有看弗兰,等着我来介绍。

“你给的方向很好找。”我说,“哎,巴德,这是弗兰。弗兰,这是巴德。你的事她可都知道呢,巴德。”

他笑了,和弗兰握了手。弗兰比巴德高,巴德看她需要抬点儿头。

“他经常提起你。”弗兰边说边把手撤了回来,“巴德这个,巴德那个的。好像在这里,你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成天价说,说得我感觉像早就认识你一样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留神看着那只孔雀。孔雀正向着门廊这边靠近。

“这就是咱哥们儿!他就应该念叨我!”巴德说完,朝我咧嘴笑了笑,又轻轻打了我胳膊一拳。

弗兰一直拿着她的那条面包,局促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把面包递给巴德说:“我们给你们带了点儿东西来。”

巴德接过面包,翻过来看了看,就像那是他见过的第一条面包似的。“你们太客气了。”巴德把面包举到脸旁,使劲地闻。

我告诉巴德:“是弗兰烤的面包。”

巴德点了点头,说:“走,我们进去吧,见见我老婆,孩子他妈。”

他当然是在说奥拉。这儿只有奥拉是个母亲。巴德告诉过我他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爸爸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也离开了他。

巴德开门的时候,孔雀噌的一下蹿到我们前面,跳上门廊,它也想进屋里去。

“啊!”孔雀挤到弗兰腿上时,弗兰叫了一声。

“乔伊,该死的!”巴德说着,重重地打了孔雀的前额一下。孔雀在门廊里后退了几步,摇摆着身躯,尾翎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巴德装出要踢它的样子,孔雀又向后退了退。巴德帮我们开门时说:“奥拉总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放进屋。过不了多久,它就要到他妈的桌子上吃饭,到他妈的床上睡觉了。”

一进屋,弗兰就站住了,回过身看着门外的玉米地。“你这地方真好!”她说。巴德还扶着门,说道:“是啊,是挺好的,你觉得呢,杰克?”

“当然啦。”我没想到弗兰会突然这样说。

“这种地方也不都像你们夸的那样好。”巴德说着,仍旧扶着门,向孔雀做出一个威胁性的动作,招呼我们说,“快走快走,慢一下都不行。快请进,伙计们。”

我指着窗外问:“哎,巴德,那里种的是什么呀?”

“西红柿。”巴德回答。

“咱们的农民很有一套啊!”弗兰摇晃着脑袋说。

巴德笑了。我们进了屋,客厅里一个小个子的丰满女人正等着我们,头发盘成了一个圆髻,手揣在围裙兜里。她满脸通红,让我以为她可能是喘不过气,或是在生谁的气什么的。她扫了我一眼,目光就移到弗兰身上。不是那种冷淡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弗兰看,脸继续泛着红。

“奥拉,这是弗兰。这是我朋友杰克,我总和你说起的那个家伙。伙计们,这是奥拉。”巴德边说边把面包递给奥拉。

“这是什么?”她说,“啊,自家做的面包,太好了,谢谢。随便坐吧。别客气。巴德,你还不问问人家想喝点儿什么。我炉子上正做着东西呢。”奥拉说着,拿着面包走回了厨房。

“请坐。”巴德说。弗兰和我扑通扑通地坐在沙发上。我找着我的香烟。“这有烟灰缸,”巴德说着从电视机的顶上拿下个很沉的东西。“用这个。”他边说边把那东西放到我面前的咖啡桌上,是那种做成天鹅模样的玻璃烟灰缸。我点了烟,把火柴扔到天鹅背上开的口子里,看着一缕细烟从天鹅身子里飘出来。

彩色电视正开着,我们就看了一会儿。屏幕上,几辆赛车撕裂在赛道周围,播音员的语调既沉重,又像正隐瞒着什么令人兴奋刺激的消息。“我们还要等正式的官方确认……”播音员说。

“你们想看这个吗?”巴德问。他还站在那儿。

我说我无所谓。我是真的无所谓。弗兰耸了耸肩,像在说,看这个还是别的,对于她都没区别。反正今天就这样交待了。

“就差最后的二十多圈了。”巴德说,“现在赛道已经封了。刚才的撞车事故可真严重,半打车撞到了一起。几个司机受了伤,还没说伤得有多重。”

“别换了,”我说,“咱们就看这个吧。”

“说不定真有辆车会他妈的在我们眼前爆炸呢。”弗兰说,“要是冲到看台上才来劲呢,撞翻那个卖油晃晃的热狗的家伙!”她的手指间夹着一缕头发,眼睛盯住电视。

巴德看了看弗兰,看她是否在开玩笑。“那个撞车可真是够厉害的。一个接一个的。车,车的零件,还有人,飞得到处都是。好啦,你们想喝点儿什么?我们这儿有麦芽酒,还有瓶‘老乌鸦’。”

“你喝什么?”我问巴德。

“麦芽酒。又凉又好喝。”

“那我也喝麦芽酒。”

“我来点儿‘老乌鸦’,再来点儿水吧,”弗兰说,“放在一个高杯里,行吗?来点冰。谢谢啊,巴德。”

“行。”巴德说。他又瞥了眼电视,就进厨房了。

弗兰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冲着电视的方向努了努嘴。“看那上面。”她低声说,“看见了吗?”我看了过去,电视机上边,放着一个细长的红色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枝雏菊。花瓶旁边的桌布上,坐着一个熟石膏塑的牙齿模型,那该是世界上最参差不齐的牙齿模型了。这个恶心的家伙上面,既没有嘴唇,也没有下巴,就那几颗老石膏牙,塞在一块厚厚的像黄色口香糖的东西上。

就在这时,奥拉拿着一罐果仁和一瓶啤露走出来,围裙已经脱掉了。她把那罐果仁放在咖啡桌上的天鹅旁边,冲我们说:“自己拿啊。巴德正给你们拿饮料呢。”说这话时,奥拉的脸又红了。然后,她坐到一张老藤条摇椅上,晃悠起来。她边喝着啤露,边看电视。巴德拿着个小木质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弗兰要的威士忌和水,还有我和他的两瓶麦芽酒。

“要玻璃杯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轻拍一下我的膝头,转向了弗兰。

弗兰接过玻璃杯,说了声:“多谢。”又开始盯着那些牙齿看。巴德也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电视里,赛道四周,车在号叫。我拿起麦芽酒,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牙齿可不关我的事。

“那是奥拉整牙前牙齿的模样。”巴德对弗兰说,“我已经习惯它们了,不过我猜,它们摆在那上面,看起来挺可笑的吧。天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留着这玩意儿!”他看了看奥拉,又看着我,冲我眨了眨眼。他坐在“懒虫”躺椅上,跷起二郎腿,边喝着麦芽酒,边盯着奥拉。

奥拉的脸又红了。她握着酒瓶,喝了一口,然后说:“留着它们,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欠了巴德什么。”

“什么?”弗兰问。她本来正翻弄着那罐果仁,想找点儿腰果吃。弗兰停了下来,看着奥拉。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弗兰看着那个女人,等着她说话。

奥拉的脸又一次红起来。“我有很多事都该感谢他。”她说,“这牙齿就是我要感谢的事情之一。留着它们是要提醒我自己欠了巴德多少。”

她喝了一口啤露,放下瓶子对弗兰说:“你的牙很漂亮,弗兰。你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但我的牙,我小时候,它们全是坏的,歪七扭八的。”她用指甲敲了敲前面的两颗门牙,接着说:“那时我爸我妈没钱给我整牙。我的牙只能生下来什么样就什么样。我的前夫也不关心我的样子。对,他不管。他唯一关心的是他的下一瓶酒从哪里来。他在世界上只有一个朋友,就是他的酒瓶子。”她摇着头。“后来巴德出现了,把我从那个乱摊子里救了出来。我们在一起后,巴德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得把这些牙修理修理’。那个牙模是在碰到巴德后不久,我第二次去见整牙医生时做的,就在装上整牙支架之前。”

奥拉的脸一直红着。她看着电视,喝着啤露,似乎再没什么要说的了。

“那个整牙医生肯定是个天才!”弗兰边说,边看着电视机上面那排像是恐怖表演一样的牙齿。

“那医生确实好极了!”奥拉说着转过身来,“看见了吗?”她张开嘴,又给我们展示了一遍她的牙齿,这次她一点儿也不害羞了。

巴德早已走到电视机前面,拿下了牙模,走到奥拉身边,把它们放到奥拉的脸颊旁。“看,整形之前和整形之后。”巴德说。

奥拉起身从巴德手里拿下那排牙齿。“你知道吗?那个整牙医生本来想自己留下这个的。”她说话时,把那排牙齿放在了腿上。“我说不行,我提醒他,它们可是我的牙。所以他只能给这个牙模照张照片。他告诉我他要把照片发在杂志上。”

巴德说:“想想那会是本什么样的杂志吧。我琢磨着没什么人要看那种东西。”

我们都笑了。

“等摘下了整牙支架,我笑的时候总还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就像这样……”奥拉说,“现在我有时还这样做。习惯嘛。有一天,巴德说:‘你不用那样捂嘴了,奥拉。像这样漂亮的牙齿,你可不用把它们藏起来。你现在的牙齿很好了。’”奥拉看着巴德时,巴德冲她挤了挤眼。她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弗兰喝着她的威士忌,我也喝了点儿麦芽酒。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弗兰也一样。但我知道过一会儿弗兰可会有很多要说的。

我说:“奥拉,我有次打电话过来,你接的电话,但我给挂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就给挂了。”我说完,吸了口麦芽酒。我也不知道这时候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来。

“我不记得了。”奥拉说,“那是什么时候?”

“有一阵子了。”

“我不记得。”她摇着头说,用手指摆弄着腿上的牙齿模型,看着赛车比赛,又把椅子摇动起来。

弗兰看着我,咬了咬下嘴唇,但没有说话。

巴德说:“怎么样,还有什么别的新鲜事说说?”

“再吃点儿果仁呀,”奥拉说,“晚饭马上就好了。”

里屋传来了哭声。

“可别是他!”奥拉对巴德说,做了个鬼脸。

“那个小家伙。”巴德说着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看完了剩下的比赛,三四圈的样子,没有声音。

我们又听见一两次婴儿的哭声,令人焦躁地从屋子里面传出来。

“怎么搞的?”奥拉说着站了起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家入座,我只要再把肉汁调好就行了。这家伙又闹起来了,我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吧。你们大家干吗不过去入席呢?我马上就来。”

“我想看看孩子。”弗兰说。

奥拉手里还拿着她的牙。她走过去把它们重新放回到电视机上,然后说:“这小家伙刚才可能是着急了,他还不太习惯见陌生人。等等看我能不能哄他睡着,他睡着的时候,你们就能去看了。”说完,她走向门厅边的房间,打开门,轻轻地走进去,带上门。婴儿不哭了。

巴德关上电视,我们走进餐厅,坐在餐桌旁边。巴德和我谈论起工作上的事,弗兰听着,不时会问个问题。但我能看出她已经腻烦了,也可能是因为奥拉没让她看婴儿,生了气。她随便浏览着奥拉的厨房,翻翻奥拉的东西,手指缠绕起发梢。

奥拉回到厨房里时说:“我给小家伙换了块尿布,还给他一个橡皮鸭子玩。他可能能让咱们安心吃饭了,不过也说不准。”她说着,打开烤箱门,从里面拿出个平底锅,然后往碗里倒了一些红色的肉汁,把碗放在桌子上,接着又打开几个盆盆碗碗的盖子,看起来是一切就绪了。桌子上有烤火腿,甜土豆,土豆泥,青豆,玉米棒子和蔬菜色拉。弗兰的面包摆在了很重要的位置上,就在火腿旁边。

“我忘了拿餐巾纸。”奥拉说,“你们先吃。想喝点儿什么?巴德吃饭时总喝牛奶。”

“牛奶好啊。”我说。

“我来点儿水吧。”弗兰说,“我自己拿吧,你已经够忙的,就别再费心来照顾我了。”她欠了欠身,想要站起来。

奥拉说:“没事,你们是客人嘛。坐着吧。我去拿。”说这话时她的脸又红了。

我们只好坐下来,手放在膝盖上等着。我的脑子里想着那些石膏铸的牙齿。奥拉带回了餐巾纸,还有给我和巴德的各一大杯牛奶,给弗兰的一杯冰水。弗兰说了声:“谢谢。”

“别客气。”奥拉说着也坐下了。巴德清了清嗓子,低头做饭前的祷告。他的声音很低,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大概意思我还是明白的——他是在感谢上苍赐给我们正要消灭掉的食物。

“阿门!”巴德祷告完时,奥拉也这样说了一句。

巴德递给我盛火腿的盘子,自己来了点儿土豆泥。我们埋头吃起来,除了偶尔我或是巴德会说句“这火腿真不错”、“这甜玉米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甜玉米”以外,大家几乎没说话。

“面包做得很特别。”奥拉说。

“请再给我来点儿色拉吧,奥拉。”弗兰说,声音好像变得柔和了一点。

“再吃点儿这个。”每次巴德递给我火腿或是红肉汁时都会这样说。

不时,我们还会听见婴儿哭闹的声音。奥拉会侧过头去听,确定没什么大事后,满意地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

“小孩今晚有点儿不高兴了。”奥拉对巴德说。

“我还是想看看他。”弗兰又提出来,“我姐姐也有个小孩,不过他们住在丹佛,离着太远。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去一趟丹佛呀?这个外甥,我到现在还一直没见过呢。”弗兰停下来想了想,然后继续吃起来。

奥拉用叉子叉了点儿火腿,对弗兰说:“等会儿吧,等他赶快睡着吧。”

巴德说:“这菜还都剩着好多呢。来,大伙再吃点儿火腿和甜土豆。”

“我是一口也吃不下了,”弗兰说着把叉子搁在盘子上,“菜做得真好,可我真的是不能再吃了。”

“留着点儿肚子,”巴德说,“奥拉还做了大黄派呢。”

弗兰说:“你们大家先吃吧,我吃一小块就足够了。”

我说:“我也吃一小块。”其实,说这话只是客气客气。十三岁那年,我曾就着草莓冰激凌吃大黄派吃得生了病,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讨厌大黄派了。

我们吃光了自己盘子上的东西后,又听见那只该死的孔雀的动静。这次,那个家伙跑上了房顶。听得出来,它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在木瓦上走来走去,弄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巴德摇着头说:“乔伊马上就会停下来的,它一会儿蹦累了就要去睡觉,就睡在那些树上。”

孔雀又发出了那种号叫:“喵嗷……”谁都没说话。有什么可说的呢?

奥拉冲着巴德说:“它是想进来,巴德。”

“哼,它不能进来!”巴德说,“如果你没注意到的话,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今天有客人!人家不想和只该死的鸟坐在一起。那只脏鸟,还有你的那排旧牙!人家会怎么想?”他摇着脑袋,笑了。我们都笑了。弗兰也和我们一起笑。

“它不脏,巴德。”奥拉说,“你是怎么了?你不是挺喜欢乔伊的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它脏了?”

“就从那次它在咱们的毯子上拉屎开始。”“请原谅我这不雅的语言。”他对弗兰说,“我得跟你说,有时我真想掐死这个老家伙。不过它都不值得一杀,是不是,奥拉?有时,大半夜的,它的叫声能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它现在连个屁都不值,是不是,奥拉?”

奥拉对巴德的废话摇摇头,又盛了点儿青豆放到自己的盘子上。

“你最开始是从哪儿弄来这孔雀的?”弗兰想知道。

奥拉抬起头说:“我一直想养只孔雀。小时候在杂志上看到过一张孔雀的照片,我就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我把那张照片剪了下来,贴在我的床头,保留了很长时间。后来等我和巴德有了这个地方后,我觉得有机会了。我说:‘巴德,我想要一只孔雀。’那时巴德还嘲笑我呢。”

“不过我还是到处帮她打听来着,”巴德说,“我听说邻村里的一个老家伙养这东西。他管它们叫天堂鸟。为了这只天堂鸟,我们花了一百块。”他边说边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上帝,我可给自己找了个品味昂贵的女人啊。”他冲奥拉咧着嘴笑。

“巴德,”奥拉说,“你自己都知道这是瞎说。不说别的,乔伊至少是个好的看门的。”她对弗兰说,“有了乔伊,我们就不用养狗了。它什么都能听得见。”

“要是等我们过不下去了,这可说不准啊,我就把乔伊给炖了,”巴德说,“连着毛一锅烩。”

“巴德!这可不是好开玩笑的。”奥拉说,但她自己也咧嘴笑了,让我们又一次好好欣赏了她的牙齿。

小孩又开始折腾了,这次听起来哭得很凶。奥拉放下餐巾纸,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巴德说:“他真是没完没了。把他抱出来吧,奥拉。”

“我也正想这么着呢。”奥拉说着去抱孩子了。

孔雀又悲叹了一次,我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看了弗兰一眼,她把餐巾纸拿起来,又放了下去。我朝厨房窗户那边看了看,外面已经黑下来。窗户敞着,窗框上还有一层纱窗。我觉得鸟的声音是从前门廊那边传来的。

弗兰扭过头看着门厅,等着奥拉和那个婴儿。

过了一会儿,奥拉抱着孩子走出来。我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气。奥拉坐在桌旁,撑着孩子的胳膊,好让他站在自己的腿上,面冲着我们。她看了看弗兰,又看了看我。这次她没有脸红。她在等着我们的评论。

“啊!”弗兰叫出了声。

“怎么了?”奥拉立刻问。

“没事!”弗兰说,“我觉得我看见窗户上有什么东西,像是蝙蝠。”

“我们这儿没有蝙蝠。”奥拉说。

“也可能是只蛾子。”弗兰说,“总之是有个什么东西,算了,不说那个了。嗯,这小孩儿多好啊!”

巴德看着孩子,又看了看弗兰。他向后翘起椅子,不住点头,说:“没事,不用担心。我们知道他现在还赢不了什么选美比赛。他不是克拉克·盖博。不过给他点儿时间。要是他有运气,说不定能长得像他老爸一样。”

婴儿站在奥拉的腿上,看着坐在桌子旁边的我们。奥拉把手向下挪点儿,抱住他的腰,好让他肉乎乎的腿前后颤悠着。毫无疑问,这是我看过的最难看的婴儿。他长得是那样丑陋,让我无言以对,嘴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我不是说他病了或是外貌上有什么残缺。不是那回事。就是纯粹的难看。大红脸,鼓眼泡,大脑门,还有那又大又厚的嘴唇。可以说根本没脖子,长了三四个肥下巴,从耳朵下面就开始滚下来,更别提那对从光秃秃的脑袋上龇出来的耳朵了。手腕上的肥肉耷拉着,胳膊和手指上也都是肉。说他难看都是说轻了。

这个难看的婴儿发出奇怪的声音,在他妈妈的腿上又蹦又跳。后来他不跳了,向前斜着身子,肥嘟嘟的小手想去够桌子上的碟子。

我见过不少婴儿,我长大的时候,我两个姐姐的小孩加一块儿有六个,所以我小的时候老有婴儿在我的周围转。在商店之类的地方,我也见过不少婴儿。不过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小孩里面,还都没有能赶得上这孩子的,实在是太丑了。弗兰也凝视着他。我猜她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个头够大的,是不是?”我说。

巴德说:“过不了多久他就壮得能踢橄榄球了。在这个房子里,可绝少不了他吃的。”

好像为了证明巴德说的话,奥拉用叉子叉了些甜土豆,递到婴儿的嘴边。“他是我的小宝贝,是不是?”她对这个肥肥胖胖的家伙说,好像忘了我们的存在。

婴儿向前倾着身子,冲着甜土豆张开了嘴。奥拉把叉子送进孩子嘴里的时候,孩子一口咬住了叉子,嘴里嚼着,在奥拉腿上不停地摇晃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凸起,像插头塞在什么东西里一样。

弗兰对奥拉说:“这孩子真不错。”

婴儿的脸皱成一团,又折腾起来。

“让乔伊进来吧。”奥拉对巴德说。

巴德让椅子翘起的腿重新着了地,说道:“我想咱们至少应该先问问人家是否介意。”

奥拉看了看弗兰,又看着我。她的脸又变红了。婴儿还在她腿上兴奋地腾挪跳跃,使着劲想要下来。

“我们都是朋友,”我说,“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巴德对奥拉说:“说不定人家不想让屋子里面有只像乔伊那样的老鸟,这点你想到过吗?”

“你们介意吗?”奥拉问我们,“如果让乔伊进来。那只鸟今天晚上真是有点儿反常。孩子也一样。不过这孩子可能是习惯睡前让乔伊进来,和他闹腾闹腾。今晚他们两个看来都不会消停了。”

“别问我们了,”弗兰说,“让它进来我没意见。我还从没和孔雀离得那么近过呢。不过,我不介意。”她看了看我,我想她是要我也表示表示。

“当然没事!”我说,“让它进来。”我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牛奶。

巴德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前门,又把门廊里的灯打开了。

“你孩子叫什么名字?”弗兰想知道。

“海拉德。”奥拉回答。她又从自己盘子里拿了些甜土豆给海拉德吃。“他很聪明,小猴子似的机敏。你说什么他都明白。是不是,海拉德?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弗兰,你就知道了。”

弗兰只是看着她,没说话。我听见前门开了又关了。

“他是挺聪明的,那倒不假。”巴德又回到厨房说,“随奥拉她爸。”

在巴德身后,我能够看见那只孔雀正在客厅里转悠,来回扭着头,就像你转动手里的镜子,它要左右摇头才能看清楚自己。它不停地抖动着自己的羽毛,声音让人觉得就像是在别的屋里有人洗牌。

它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一步。

“我能抱抱他吗?”弗兰对坐在桌子对面的奥拉说,说话的样子仿佛是如果奥拉允许她抱的话,就是帮了她一个忙似的。

奥拉把小孩递给弗兰。

弗兰试着让小孩老老实实地待在她的腿上,但孩子老是扭动着身子,发出各种声音。

“海拉德!”弗兰叫着。

奥拉看着弗兰和小孩,说道:“海拉德的外公十六岁的时候,开始读百科全书,从A到Z。他还真读完了。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碰上我妈妈前不久。”

“老爷子他现在在哪儿?”我问,“他是做什么的?”我想知道,一个曾经定下那样目标的人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死了。”奥拉回答我说,目光仍停在弗兰身上。弗兰已经让小孩仰面躺在自己的膝盖上了。她轻轻逗弄着小孩的下巴,并开始模仿儿语和他说话。

“他以前是伐木的,”巴德说,“别人砍的树砸在了他身上。”

“保险公司赔了妈妈些钱。”奥拉说,“但她都花光了。现在是巴德每个月给她寄些钱。”

“也不多。”巴德说,“我们自己也没什么钱。谁让她是奥拉她妈呢?”

到这个时候,孔雀已经攒够了勇气,开始在一种摇摆颠簸的运动中,从客厅向餐厅这边慢慢靠过来。它把头挺到一定的角度,用红眼睛盯着我们。头顶上的枝状羽冠有几英寸高,尾巴上的大羽叶伸展开了。这家伙在离桌子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审视着我们。

“他们叫它天堂鸟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巴德说。

弗兰没有抬头看,她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她开始和小孩玩拍手游戏,婴儿好像挺喜欢。这家伙不再闹腾了。她把他抱起来,轻轻地和他耳语。

“好,”她说,“不许告诉任何人我刚才说的话啊。”

小孩用自己的凸眼泡注视着她,然后伸手抓住了一把弗兰的金发。孔雀又向着桌子靠近了一点。大家谁都没说话。我们只是平静地坐着。婴儿海拉德看见鸟,松开了弗兰的头发,在她大腿上站了起来,跳上跳下,用自己的胖手指指着鸟,嘴里发出各种声音。

孔雀快速地绕着桌子跑向小孩,它的长脖子伸到小孩的腿之间,嘴巴钻进小孩的睡衣里,僵硬的脑袋前后颤动。小孩笑着用小脚乱踹,靠背部的移动,费力但迅速地从弗兰的膝盖滑到了地上。孔雀推搡着孩子,好像在和孩子玩什么游戏。弗兰把小孩拉回到自己腿边,孩子却使劲地挣脱,还想向孔雀爬去。

“我简直不能相信。”弗兰说。

“这只孔雀疯了,就是这么回事!”巴德说,“该死的鸟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只鸟,这就是它主要的毛病。”

奥拉咧着嘴笑,又展示了一次自己的牙齿。她看着巴德。巴德冲她点点头,把自己的椅子从桌子边拉开。

这真的是个难看的小孩。但,就我所知,这对巴德和奥拉来说无关紧要。即使和他们有关系,他们可能也只是想,好,孩子是难看点儿,怎么了?他还是我们的宝贝。当然,现在孩子还小,这只是一个阶段。不久,就会有另一个阶段。有这个阶段,还会有下一个阶段。等所有的阶段都经历过后,最后就会没问题了。他们说不定就是这样想的。

巴德接过孩子,把他荡过自己的头顶,直到小孩尖叫起来。孔雀竖起羽毛,注视着一切。

弗兰又摇了摇头,衣服上有婴儿刚才弄皱的地方,她把它重新展平。奥拉拿起叉子,吃着盘子里的青豆。

巴德把小孩转移到自己的胯部,冲我们说:“还有馅饼和咖啡呢。”

在巴德和奥拉家的那晚很特别,我知道那是特殊的一晚。那天晚上,我几乎为自己生命里拥有的一切而感到高兴。我真的等不及想和弗兰单独待在一起,好早告诉她我的感受。那晚,我又许了个愿。坐在桌子旁,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我许的愿是我能永远不忘记那个晚上。在我的愿望里,这一点是实现了的。对我来说,这个愿望的实现是我的不幸。不过那时我当然不会明白这一点。

“你在想什么呢,杰克?”巴德问我。

“随便乱想。”我说着,冲巴德笑了笑。

“发呆呢?”奥拉说。

我只是又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晚,从巴德和奥拉那儿回到家,躺在被窝里,弗兰说:“亲爱的,用你的种子填满我吧!”她说这话时,我全身都听到了,从头到脚,我大叫着释放出来。

后来,当我们的情况变了,有了孩子,等等等等,弗兰总会想起在巴德家的那个晚上,觉得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但她错了。改变是在那之后来的——而当改变真正出现的时候,却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什么可能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事似的。

“操,那些人,还有那个难看的小孩!”有时我们深夜看电视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弗兰就会突然这样说。“还有那只臭烘烘的孔雀,基督耶稣啊,要它做什么啊?”虽然自那次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巴德和奥拉,她还是经常说一堆这样的话。

弗兰现在已经不在奶品厂工作了,而且很久前就剪了头发。她长胖了。不过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倒是还会在厂里看见巴德。我们一起工作,一起打开我们午饭的饭盒。如果我问起,他会和我聊奥拉和海拉德。乔伊的情况就不清楚了。有一晚,它飞进了巴德院里的那些树里,就不见了,再没有下来。老死了吧,巴德说。后来那些树被猫头鹰接管了。巴德耸了耸肩。他边吃三明治边对我说,将来有一天海拉德会成为一名橄榄球后卫。“你真应该去看看那孩子。”巴德说。我点点头。我们还是朋友,这一点一直都没变。不过我和他说话时变得小心了起来。我知道他感觉得出来,他希望不是这样。其实,我也希望不是这样。

只有很偶然的时候,他才会问起我的家庭。当他问起的时候,我会告诉他大家都挺好。“大家都好!”我说。我会合上饭盒,掏出香烟。巴德会点点头,抿几口咖啡。

事实上,我的孩子身上有种喜欢拐弯抹角欺骗的天性。但我不说这个。甚至和孩子他妈我都不谈论这些,连提都不能提。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少了。谈的话也几乎都是关于电视。但我还记得那晚。我回想起那只孔雀迈开灰色的爪子,绕着桌子缓慢移动的样子。还有我朋友和他老婆站在门廊上和我们说再见的情景。奥拉送给弗兰几根孔雀的羽毛带回家。我记得我们都握着手,拥抱着对方,说这说那。在车里,回家的路上,弗兰紧贴着我坐,手一直放在我的腿上。我们就这样一路从我朋友巴德那儿开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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