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碧舟被毒打成伤,第二天躺在床上呻吟哀叹时,杜见春正坐在从昆明开往上海的24次特快列车上,脸贴近双层玻璃车窗,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窗外稍纵即逝的山野景色。

那时候,由上海发出的23次特快列车,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都有一班,而是一天开往昆明,一天开往重庆。因此,从西南开往东海之滨的火车,到了冬天,就显得特别拥挤,硬座车厢里,不但没有一个空座位,连走廊上、车厢交接处、盥洗间里外,都挤满了旅客。长途列车车厢里有一股特殊的令人恶心的气味,杜见春靠近厕所的位置臭味更浓,迫使她不时地用一本薄书在脸前扇打着。两天两夜的旅途,真累人啊!列车上,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旅客,都在交谈,有的讲自己生活中的奇遇,有的讲异域

风光和少数民族的习俗,也有的在悄悄传播"小道消息"。杜见春身旁的一个没有登记到卧铺的采购员,正在津津乐道地讲着广泛流传的关于知青的奇闻轶事。说的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探亲回家,身旁坐着一位抱婴儿的年轻妇女,车到一个站时,年轻妇女请解放军战士抱一抱婴儿,说她去月台上买点儿吃的。解放军欣然同意。可待火车开了,那年轻妇女还没回来,解放军战士找遍了整部列车,也没找到那年轻的母亲,他只好报告给乘警,乘警打开婴儿的包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信上写着:孩子的爸爸没良心,孩子的妈妈是知青,孩子送给了解放军,孩子的父母最放心。

杜见春拧着眉毛听到这儿,觉得这故事完全是编造出来污蔑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她正想斥责采购员传播这样的故事,不料湖边寨的苏道诚,突然在过道上叫她了。杜见春孤寂中遇见在湖边寨认识的知青,不由得眼睛一亮,急忙答应。苏道诚问清她是一个人回家,连忙邀请她到自己那儿去坐,他说自己是赶到前方大站上车的,身旁有个座位,杜见春早就闻够了厕所的臭味,仅仅蹙着眉迟疑了片刻,便跟着苏道诚来到了另一节车厢的中间靠窗位置上。

漫长的旅途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了,苏道诚嘴巴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和神秘莫测的"小道消息"。不论到了哪个站,看到什么景物,听到什么话,他都能随口讲出一套一套叫人听去挺入耳的话来。每到一个大站,他就从车窗上跳下去,到水龙头上冲洗毛巾,倒开水,买包子、土特产、零食,表现得热情、机灵,尤其是对杜见春殷勤备至。头一次相见的时候,杜见春对他留下个好印象,这回一道度过的两天两夜旅途,使得这种印象加深了。身旁坐着一个相貌堂堂,体贴关切的青年小伙子,任何姑娘都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所献上的殷勤。

车过杭州以后,苏道诚主动给杜见春留下了家庭地址,再三恳切地要求她去家里玩。杜见春点头应允了,苏道诚又仿佛不经意地问到她家的地址。杜见春随口告诉了他。回到上海以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天,消除了旅途的疲劳,杜见春开始了插队落户知青回沪探亲的生活。她去母校看望老师,和从各地回家的同学们畅谈,添置一些衣物,给镜子山大队的社员代买尺花布,一丈多灯草呢,到点心店去吃些好久未尝过的点心。大上海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有趣味,没什么电影和戏,没多少活动。忙忙碌碌地过了春节,生性好动的杜见春开始觉得乏味了。

妹妹杜见新的假期最短,她要赶回崇明农场去了,见春闲着无聊,伴送着高个儿、宽肩膀、外表长得像个运动员似的妹妹到了吴淞口码头,送她上船。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六九年初的那半年时间里,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掀起来以后,杜见春曾多少次去过火车站和码头啊!以往,每次惜别,杜见春总是充满激情,神采焕发。记得妹妹一九六八年秋头一次去崇明

时,杜见春送她到十六铺码头,还给她讲欧阳海参军入伍时的故事哩!即使她本人离开上海去山寨时,爸爸妈妈送她到彭浦车站,脸呈依恋之色,她还挺起胸膛,高声嘹亮地唱着:"打起背包走天下……"呢!

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已经入世了,也许因为已经在严峻的生活里过了两年吧,这次送别,姐妹俩都有些伤感,有些依依不舍。一贯心细的妹妹老是拉扯姐姐的手臂,轻声叮咛着:"常通信,常通信……"送妹妹回来,杜见春心绪纷乱,难受了好一阵。正逢厂休的哥哥杜见胜兴冲冲地跑回家来,满脸喜色,杜见春不由得有些气恼,她厉声责问见胜:

"见新去崇明,你今天休息,为啥不去送她?"

春风满脸的见胜冷不防被见春粗声喝问了这两句,不由得有些扫兴,他皱皱眉,不悦地道:

"我以为是啥大事,到崇明嘛,常来常往,有啥好送的?"

一听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再细瞅瞅见胜打扮入时、烫得笔挺的服饰,见春气红了脸,愤愤地说:

"你……"

"我怎么?"杜见胜振振有词地一挺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我能为了送见新而失约吗?告诉你,前两天我就和女朋友约好了,一道去虹口公园划船,再到四川饭店吃饭!"

不听则已,听见胜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来,杜见春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早几天就听妈妈嘀咕过,见胜正在和一个"标标准准"的上海姑娘谈恋爱,根本无暇顾及家里其他人的事儿,只有到了要钱买沙发、买电视机的时候,他才想到家。见春横了哥哥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抽身进了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

这一举动显然惹恼了杜见胜,他两步冲到门口,把门擂得咚咚响,大声嚷嚷道:

"怎么,你们自己命该下乡,现在倒来怨我这个在工矿

的吗?你发什么脾气,羡慕我吗?妒忌我吗?都晚了。我早说你是自作自受,别忘了,当年可是你主动要求去插队落户的……"

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犹如几根小针戳在杜见春身上,她烦恼极了。没想到,哥哥杜见胜竟变得如此庸俗和自私,见春决心在爸爸妈妈面前告他一状。

可爸爸妈妈似乎也各自有着心事,没有空闲来问及两个务农的女儿。见春发现,爸爸杜纲常常久久地凝坐在圈手椅里,皱紧了眉头想着啥。家里再也听不到他那爽朗的笑声,饭桌上再也没听他讲起诙谐有趣的笑话了。这在过去,可是见春所少见的呀!爸爸变了,他很少看报,也很少批阅文件,记得前几年,爸爸每天一早起床后,总要叫醒见春,一齐到楼顶的平面晒台上打拳、练功,可见春这次回来,没见爸爸上过楼顶一次。有几次,见春主动提议,爸爸都是兴趣陡减地苦笑着,缓缓地摇头,婉言拒绝了上楼顶。

见春看到,就是妈妈,精神也大不如前了。"文化革命"前任纺织厂党委副书记的妈妈柳佩芸,"文革"以后靠了边,"三结合"的时候当了个党委委员,妈妈申请下车间劳动,被

批准每天上常日班。她的鬓脚出现了银丝,脸也瘦多了,见春还发现,妈妈晚上失眠。她询问过妈妈,有啥心事?可妈妈总是摇头否认。

有一天晚上,心有疑念的见春走到爸爸屋门前,隐隐听到妈妈在用焦虑不安的语气对爸爸说:

"老杜,我看你忍住这口气,算了吧!睁只眼闭只眼……"

"不成!"爸爸斩钉截铁地道,"我这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对造反派的胡作非为,不能听之任之!"

"杜纲,求个太平吧,你也得为三个子女想想啊!"妈妈唉叹了两声,低语着。屋里一阵沉默,杜见春收住了脚步,猛然醒悟道,爸爸妈妈心事重重,也无余暇顾及她呀!

每天一早,爸爸、妈妈、哥哥都去上班,家里独有杜见春一个人,守着一整套屋子和那个小厨房,她简直是没事儿可干。"封、资、修"的书她是不看的,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一九六六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四旧时,这类东西都扫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了。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单位吃午饭,晚饭才回家吃。妈妈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她不要回家探亲的女儿操劳家务,一清早起来买了菜,要到每天下午四点以后,杜见春才煮饭炒菜,忙一阵儿,其他时候,她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烦闷压迫着她。她真想早几天赶回镜子山大队去,可赶回去干啥呢,离春耕大忙季节,还早着呢!总不见得赶回去是为守那集体户楼上楼下两大间屋子吧。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柯碧舟,那个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他怎样在山寨度过严寒的冬天,他在干些什么,他为什么会钟情自己,就为了我们一次次地不期而遇?这种回忆往往被最后那次见面打断,每想到柯碧舟对她讲的那些话,杜见春心里总会觉得又好笑又羞愧,还带着点怜悯他的滋味。说来也怪,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心会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脸也会微微泛红。她是头一次看见人当着面这么深情地凝视她呀!即使柯碧舟是那么个人。

自然,杜见春眼前也时常浮现出苏道诚那张漂亮的脸,他那流利的口才,可靠的家庭条件。看得出,苏道诚在向自己献殷勤,他同她接触时,显得格外小心翼翼,表现出极力讨好的神情。想到这些的时候,杜见春心底里是甜滋滋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但苏道诚究竟是个怎样性格的人,杜见春却还看不清楚。其他更多的时间里,杜见春就感到无聊了。一阵莫名的空虚在不断地向她袭来。她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在前几年还充满了向往和憧憬地投身于火热的斗争生活,心想,不能叱咤风云,至少也要做潮头上的一朵浪花。谁料到,如今却不知干什么好。每个插队落户知识青年,不管他下乡的年限长与短,不管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他都经历过这一彷徨、茫然、烦恼得不知所以的时期。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特别是回到城里探亲,看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甚至弟弟妹妹,都去上班、都去读书,都有事情可做,心情就更为烦躁了。邻居、同学、朋友,好心的老人和不怀好心的人物,总会有意无意地问到你下乡的近况。听到山寨的艰辛,听到你二十多岁了还没工资,他们的脸上就会显出一种既是同情又掺着漠视的神情,这神情也经常刺激着你。还有,社会的舆论,人们的种种不负责任的议论,更给这种刺激加了分量。那年头,谁都明白这一点,报上越是吹嘘下乡光荣、下乡大有可为,下乡是为了缩小三大差别,而在生活中的知识青年,却越是受人歧视,被人瞧不起,为寻找工作到处奔波,托人贿赂,形成最具讽刺意味的鲜明对比。一个知识青年,每当这种时候,心情会变得暴躁、狂怒、气恼,急切地盼望着出路。经过这一时期,各种各样不同性格的人,各种各样不同社会地位、不同家庭出身的人,便会自然而然地设法寻找到自己的出路,沿着生命指示的道路,继续往前走。

杜见春不止一次地听说,男知青们抽烟、喝酒、打牌、发牢骚,其中一小部分,还偷窃、赌博、打群架、争风吃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甚至一些女知青,也跟着堕落了,她们借结婚的机会把户口转离农村,指望筑起一个安乐的小窝儿。为过那些数不清的层层关卡,为盖那些一个又一个的圆图章,她们请客、送礼、不惜变卖自己的一切。

当然,杜见春决不会走这样的道路。但是,她该怎么办呢?她将走到哪里去呢?一九七○年严冬那个时候,多少知识青年在思索这个问题啊!其实,这不光是一千多万知识青年的事情啊,每一个知青都是父母所生,每一个知青都有兄弟姐妹,这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大计啊!

可也无法,阴谋家们正在阴暗角落里施展诡计,祖国这条航船上的各级各部门,都还在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家伙煽动下进行着无休无止的路线斗争。

杜见春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晓得,大好的青春年华,不能这样百无聊赖地白白虚度。但她又不明白,究竟怎样生活,才算没有虚度青春。她脑子里装着的,是一句句连成串的豪言壮语,可这些英雄的铁铮铮的语言,改变不了她的现状,填补不了她的心灵啊。虔诚的革命热情,当年曾怎样地激励着她去造反,去冲锋陷阵啊!可今天,这股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她的心里渐渐没有原先那股狂猛的势头了!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苏道诚来找她了。

杜见春万没想到,自己在火车上随便说出的家庭住址,苏道诚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回到上海几个星期,他显得更漂亮了,脸变白了,头发吹过风,随便梳向一边去,铁灰色的涤卡上装,厚花呢裤子,潇洒自如,风度翩翩,不同一般。他坐在杜见春家客厅沙发上,喝茶、吃糖,右腿架在左腿上,微笑着询问杜见春,探亲假过得愉快吗?生活是否有意义?听杜见春抱怨枯燥无味,他摸出两张票子,说是音乐舞蹈,还值得一看。接着他又讲了一些所谓的内部消息,近黄昏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告辞了,临走请杜见春去他家玩。

一个星期以后,他又来过一次。这次他送给杜见春一张票,是文化广场的交响乐《沙家浜》。杜见春去看的时候,发现苏道诚坐在自己身旁,他慷慨地买了话梅和瓜子,听完那闹哄哄的交响乐,苏道诚还送杜见春回到家里。

第三次苏道诚来找杜见春,直截了当地约她去看电影,杜见春坐进电影院,才发现那是看了多遍的《地雷战》。没看完电影,两个人就出来了。苏道诚陪着杜见春,沿着马路逛去。这一次他郑重其事地请杜见春去家里玩,还说,他到她家去了三次,作为礼貌,她也应该回拜一次。

这几次接触,杜见春并没发现苏道诚有什么明显的缺点,相反觉得他挺逗人喜欢。她迟疑了一刹那,略点了点头。

苏道诚明亮的眼睛里闪烁出愉悦的光彩,兴高采烈地说:"那就一言为定!不过,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时常不在家,让你白走一趟,太不好了。你约定个时间吧!"

杜见春抿紧了嘴,内心有点惶惑,这样慨然应允对不对呢?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接触啊,往前迈进一步,就说明关系亲近一步呢。但苏道诚那么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无法推脱了,只得说:

"那么……那就下个星期的今天来吧!"

"好,下个星期四的午后,我在家静候。"苏道诚喜形于色地告辞了。

七天以后,吃过中午饭,杜见春犹豫了好久,台钟敲过了两点,才换上一身新衣服,找到苏道诚抄给她的地址,出门坐车到西区去。

两点四十分,杜见春在西区下车,找到地址上写明的那条僻静的马路,顺着门牌号码找去。

马路两旁全是粗壮的梧桐树,听解放前在上海搞过地下工作的爸爸说,这一带那时属于法租界,是标准的住宅区。可以想见,一到夏天,梧桐树繁茂的叶子会把整条马路都遮掩在绿阴里。

就在杜见春寻找苏道诚家的门牌号码时,苏道诚在自家的客厅里,略显烦躁地陪伴着自己同队的女知青华雯雯。一回到上海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华雯雯,经过精心修饰,变得愈加娇美可爱了。她穿件大红的尼龙棉袄罩衫,透明的尼龙荷叶花边,窄小的袖口,高领衬,标准的中西式贴袋,头发用电梳子烫成几个卷儿,全毛哔叽裤子,高帮棉皮鞋。尽管在乡下插队落户,她还是很快补上了没在上海期间的缺档衣服,赶上了一九七一年初的时髦样装。她用手帕抹抹嘴角,两眼嗔怒地瞪着苏道诚,低声问:

"昨晚上你到哪儿去了,害我到你家来,扑了个空。"

"还不是发叶子发叶子——赌钱。"。

"又赌博了?"

"不玩这个,又有什么可玩的?"

"你为什么不等我呢?"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前晚上在外滩分手时,你又没给我说定。"苏道诚露出一脸不在乎的神情,凭他的聪明才智,他早一眼看透了华雯雯的心事。刚下乡时,这个姑娘时常和肖永川在一起,未经证实的传言说过,肖永川偷来的钱,她也用过。自从肖永川名声骤降,特别是他被左定法吊打以后,华雯雯不同他玩了。自己向她献殷勤,她还时常"搭搭架子",表示并不在乎自己这么个俊小伙子。直到她回沪前两个月,苏道诚下了决心,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和她出去赶了一次场,约她到树林里幽会了两次。眼看已经上手了,她却等也不等自己,断然决定,一个人回到了上海,弄得苏道诚很恼火。但自从他也回到了上海,找到她,约她到自己家玩了两次之后,华雯雯变得热情多了。苏道诚一眼看出,华雯雯之所以由"搭架子"变得主动靠上来,完全是看到他家住着花园洋房,家中有豪华的客厅、雅致的摆设,又

很有钱的关系。一确准这点,苏道诚倒开始搭架子了,他故意在两人分手时不主动提出下次见面的要求,故意在约会时间迟到。但奇怪的是,越是这样,华雯雯对他愈是盯得紧。她经常突然闯到他家来,一坐就是大半天。平时她来,苏道诚很欢迎,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情骂俏,或者一道出去逛逛公园,时间消磨得很快。可今天她突然而来,却叫苏道诚暗中恼火。要知道,他耍了好久的手腕,费尽心机,才把杜见春约上门,要是这正正经经的姑娘一见华雯雯坐在客厅里,心头会高兴吗?所以苏道诚对华雯雯说话,显得极不耐烦。

华雯雯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裁缝,一个月拿六七十块工资;她的母亲是服装店营业员,四十好几了还是很爱花俏打扮,赶个时髦。尽管有五个兄弟姐妹,家庭经济并不宽裕。但因为母亲带头,家里讲吃、讲穿、讲享受的风气很是浓厚。华雯雯自小受母亲影响,也爱打扮爱漂亮,时常变着法儿要父亲给她旧翻新,或是扯处理的布给她做新衣裳。她穿着一身新走到马路上,觉得自己幸福而又自豪。她家住在上海那种有前楼、有三层阁、有亭子间、有灶披间的三十年代建造的老式房子里,周围的邻居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成分非常杂,小市民的习气还很浓厚,金钱就是他们头上的太阳。华雯雯长到十八九岁,就懂得以后谈恋爱,要找个条件齐备的对象,那条件是有个现成的口诀的,即是什么:"一套家具、两间房子、三转一响、煤卫设备……"等等等等。插队落户以后,这一切幻梦成了泡影,华雯雯抱着过一天混一天的想法,从没想到在知识青年中找个对象。和肖永川一起出去玩,还不是因为他那时钱很多,肯出车费。到肖永川名声一臭,华雯雯就立即对他冷淡下来。苏道诚刚开始向她献媚、炫耀的时候,华雯雯也没把他当成一回事。像许多漂亮、精明的姑娘一样,她知道长相漂亮的小伙子,心眼很活,非常爱吹牛,特别是在她这样美丽的姑娘面前,他们特别爱面子。她不太相信苏道诚真是高干子弟、不太相信他非常有钱、也不大相信他真是那么钟情……她对苏道诚仍是抱着一种随便玩玩的想法。她觉得小伙子没啥稀奇,她完全懂得自己美貌的价值。从头一次到苏道诚家来玩过以后,华雯雯的想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尤其是苏道诚拿着报纸,指给她看他父亲的名字和职务时,华雯雯打定了主意,要恋爱,就要找这样的对象。她当然不能像男的一样主动表白,但她决定经常来找苏道诚。她相信,只要不断地接触,自有办法吸引他,并牢牢地把他抓在自己手里的。她甚至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各种条件都那么好的苏道诚,很可能也有别的姑娘看中他的。她预备和其他的姑娘竞争、拼夺。

有了这样的想法,苏道诚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可爱起来,即使他搭搭架子,华雯雯也觉得那是逢场作戏,没啥可责备的。听苏道诚不冷不热地说完,她放低了嗓门,轻声

细气地问:"你经常赌钱,被你爸爸知道了,不骂你?"

"嗨,他忙着呢!才不会管到我这种事情。"苏道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华雯雯探首关切地问:"你和哪些人赌啊?"

""小偷"、"侠客"、"强盗",还有他们叫来的几个在吉林、黑龙江插队的知青。"

"输还是赢?"

"哈哈,"这句话逗起了苏道诚的兴趣,他沾沾自喜地笑

着说,"我还会输?跟你说,赌得最旺时,我赢了三百七十多元……"

"真的?!"

"我看到"小偷"、"侠客"、"强盗"几个都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晓得不吐出一点来,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就故意输了一百几十块,完了还摆一顿"酒包"酒包——请客摆席。,请他们吃了一顿,才算赢稳定了二百块钱。"

"那顿饭吃去多少钱?"华雯雯喜上眉梢地问。

"四十来块。"苏道诚口气很大地说道,刚要往下说,钢花玻璃镶成的酒柜上那只高级台钟,"当当当"敲了三下,钟声提醒了苏道诚,他想到杜见春很可能就要来了。像她这种个性的姑娘是不会无故失约的,苏道诚烦躁地皱了皱眉头,立刻心生一计,站起来说:"华雯雯,我想起来了,上次你不是说我穿那种开衫别有一种风度吗,你帮我去买一件吧,现在就去!"

说着,苏道诚掏出皮夹子,拿出了八张五元钞票。华雯雯把身体一扭,嘴一撅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啊,"苏道诚把早已想好的措词坦然讲了出来,"告诉你吧,我爸爸很关心我的上调,给我约了一个干部,要我和他谈谈,说好三点钟就到的呢!"

华雯雯一听更来了劲,两条细长的弯眉一扬,站起来说:

"有路子,你可别忘了我啊!"

"你说我会忘吗?"苏道诚含情脉脉地瞅着华雯雯仰起的脸说,"快去帮我买吧,挑你喜欢的那种颜色。"

华雯雯喜孜孜地接过钱,乐不可支地笑着,由苏道诚陪伴,从花园后门走出了苏家。她心里早算计了,一件男式银灰色开衫只要三十来块钱,苏道诚是知道的,给她四十元钱,那不证明他对自己的爱吗!

送走了华雯雯,苏道诚刚上楼坐定,前门的电铃响了起来。他立刻跳起来,跑下楼,亲自冲到铁门前去给来者开门。

如他所愿,来的正是杜见春。

"请吧,请进!我独个儿已经等了你三个多钟头了。"苏道诚把门开大了,伸出手说。

杜见春在门外就已看清了,这是一幢雅致的花园洋房,上下两层,不下二十来个房间,外加前后花园,苏家的条件是没法说的了。她顺着那条宽阔的甬道走进去,甬道两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齐整。左侧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青草地,长着两棵苹果树,靠墙放着一溜花盆。走过甬道,是一个人字形的岔口,一条通后花园,一条通到台阶前。

上了台阶,杜见春发现脚下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进客厅。客厅里暖融融的,杜见春寻视着,发现有暖气片。她心里说,苏道诚的父亲真是个大官,不过,似乎太奢侈了。

苏道诚请杜见春在刚才华雯雯坐过的沙发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盘,还冲来了一杯香喷喷的强化麦乳精,随后才在杜见春对面坐下来,朝着她微笑。

杜见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水果、高级奶糖和麦乳精,淡淡一笑说:

"你要把我胀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没东西招待你。"

"喝茶也很好。"苏道诚得体地回答,"来了,你就随便吃点吧。"

杜见春端起麦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话说。来之前,她已经决定了,告诉苏道诚,她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决定回到镜子山大队去,因为随着返春,山寨的备耕工作快开始了。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就谈了自己的决定。

"你要走?"苏道诚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买票?"

杜见春肯定地点着头:"我准备明天去乡办订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乡办公室每年为回沪探亲的知青预订火车、轮船的票子……"

"明天!"他失望地叫着,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镇定了一下说,"当然,我是极愿意和你一起走的。只是……只是我爸爸让留些天,他要我办些事情。"

杜见春垂下了眼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苏道诚看出杜见春的神态异样,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连忙小声道:

"你干吗这么忙着走?"

"你不觉得沉闷吗?这样长住下去。"杜见春反问。

"沉闷,哪儿的话呢?"苏道诚仰起脸来,像以往说话一

样用夸耀的口气说,"生活是那么富于色彩,青春是多么美好,我们正可以趁这休息阶段,尽兴地玩个够。杜见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个穷山沟里,那生活是多么没味儿,我们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

杜见春的目光从苏道诚脸上,移到他身旁那张三人沙发的扶手上,那里,放着一本手抄本小说《少女的心》。封面上,还画了一个长波浪卷发的妖艳女人头像。她微蹙了一下眉头,苏道诚随口说出的这些和他以往讲话绝然不同的调子,以及这本流传极广的黄色小说,引起了杜见春的困惑和怀疑。因为在苏道诚家里,又是头一次上门,她一反自己的直率性格,没有向他放炮。但也找不出其他的话说。

苏道诚觉得,今天自己无法逗得杜见春高兴。平时,他的巧嘴利舌总有办法引得杜见春笑起来,至少讲得她的目光全神贯注盯着自己。可此刻,他觉得话无从说起了。

在苏道诚眼里,杜见春和华雯雯是味道绝然不同的姑娘。华雯雯已经被他"花"上了手,而杜见春呢,却还是刚刚开始呢。在他的想象中,和杜见春这样泼辣、健壮、直爽、个儿高高的姑娘谈谈恋爱,和跟华雯雯的恋爱肯定是不同的。就像吃鸡丝面和辣酱面的味道不同一个样儿。可他已从肖永川、"侠客"、"强盗"这几个家伙嘴里听说,杜见春是个会耍拳的姑娘,弄不好会被她揍一顿的,苏道诚不敢像对华雯雯那样出言不逊,更不敢用惯常的方法挑逗或是想入非非了。他打定主意,对杜见春,只能采用"道地的花功",像钓鱼一样,使她上钩。没料到,事情刚刚有了点眉目,杜见春却要回山寨去了。苏道诚不由得感到一阵颓丧,喉咙里像

塞上了一团棉花,平时巧言善语的即兴词句,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杜见春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客厅富丽堂皇的摆设、字画,看到苏道诚一句话也不说,不由得从失望变得有些着恼了,她觉得如坐针毡,实在没有趣味,干脆呼地一下站起来,陡然说:

"我走了!"

"你……你怎么刚来就要走?"苏道诚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挽留道,"再坐一会儿吧。"

岂止是杜见春不了解苏道诚,苏道诚也不熟悉杜见春的性格呀。杜见春果断地摇了摇头说:

"不坐了。我算已经来过你家了……"

苏道诚有些尴尬,神情也有些窘迫,他不连贯地问着:

"你……你决定回去?"

"已经对爸爸妈妈都说了。"

苏道诚还怀着点儿希望:"不能等……等几天吗?"

"不等了!"杜见春神色庄重地说,"明天就去订票!一天也不往后挪了。"

说完她迈着坚实的大步,踏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急速地走出了暖烘烘的客厅。

苏道诚急傻了眼,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呆呆地盯着杜见春的背影。见她走出了客厅,他才如梦初醒,连奔带跑地追出去送她。

杜见春说到做到,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回到了山区。她给本队没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带了些东西,自己也带了一

些鱼、肉罐头,在省城贵阳转了火车,坐到鲢鱼湖彼岸的县城下车。在县城,她找到一条小船,顺湖而行,半天时间,就踏上了暗流大队湖边寨生产队的土地。

杜见春带了三只大旅行袋,两只手提包,要从湖边寨扛到镜子山大队,爬坡下坎,山路弯弯,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拿不动的。下了船,她就想到了湖边寨集体户的知识青年,如果碰巧,正可以请他们来帮个忙。

杜见春守着自己的行李,耐心地等在湖边,只要有过路的人,就能请他捎个话。

春天来到了山乡,草坪绿茵茵的,没栽下小季的梯田里,紫殷殷的肥田草正开着小朵小朵的花儿。暖融融的微风中满是盛开的野花香,湿润的泥土味拌和着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湖水映着团转的群峰;两只雪白的长脚鹭鸶,在贴着湖面拍翅飞翔。凶狠的鹞子围着险峻的奇峰来回盘旋。沟渠里有淙淙的淌水声,冬天翻晒的田土,已经犁耙了二道。一群小喜鹊,当地人称作哑鹊的,欢叫着在几棵大树间飞掠。

湖岸边很静,足足等了十来分钟,杜见春也没看到个人影。她知道,这时候正是出工时间,不容易遇见路人的。又等了几分钟,她心里有些急了,要是老不见人,天黑前就回不了镜子山了,那有多麻烦啊!

呵,山乡!偏僻的景色秀丽的山乡!这儿没有上海那样拥塞街头的人流,没有喧嚣混杂的噪声,没有烟囱林立的厂区,没有污浊的空气,这些无疑都要比上海优越。但是,岭水相映、风光玮丽的山乡啊,你毕竟太闭塞、太落后了!看,公路还没通到这几个大队来,连片的寨子还没有电灯,村寨上一大半人都住在黄泥巴垒起的土墙茅屋里,世代居住在这儿的农民,仍在靠人挑肩扛、牛犁马驮建设着,什么时候,山乡变个面貌啊?

杜见春守着一大堆行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强烈地感受到山区的穷困、落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地希望山区快快地改变面貌。

正在她蹙眉东张西望时,从湖边那幢小巧精致、刷着白粉墙的砖木结构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姑娘。杜见春眼睛一亮,赶紧招着手,拉开嗓门叫道:

"哎,姑娘,快来啊!"

姑娘听到喊,信步走出了院坝,向着湖边走来。杜见春凝目一看,哎呀,好漂亮的山寨姑娘!

只见她身材苗条,走路带着弹性,整个人看去显得丽雅、俊秀,沉静得讨人喜欢。她穿着湖绿色的春衫,细条纹的衬衣领翻在外面,隐格的棉涤长裤,线袜子,黑布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张红润得闪烁霞彩的脸庞,两条修长细弯的眉毛下,长着一对菱形眼。这双眼睛,清澈晶莹得像深潭一般澄净,瞅着她的目光,你会发现双眸中透着强烈的好奇和希冀,显得格外幼稚、单纯。哎呀,这不是湖边寨看守小船的幺公家姑娘吗!冬天里,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套一件浅蓝底白圆点子的棉袄罩衫,陪着幺公到镜子山铁匠铺打过锄头,杜见春见过一面。当时匆促之间,印象不深。今天重逢,不知是她衣服穿得少了呢,还是她确是长得风姿绰约,杜见春只觉得她健朗秀美,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在山区,杜见春是很少看到过像她那样的姑娘的。见春看得愣住了。她就是邵玉蓉。

"你不是杜见春吗?"玉蓉认出了她,打量着刚由上海探亲回来的杜见春,亲切地问,"站在这儿想找谁呀?"

"随便哪个都行,"杜见春停了一停说,"唐惠娟、王连发、柯碧舟,你能替我找一找他们吗?"

邵玉蓉摇摇头,愁惨惨地说:"小唐在县里学习;小王离寨玩去了;小柯摔伤了……"

"什么,你说啥?"杜见春惊问。

邵玉蓉的脸阴沉下来:"他从坡上摔下来,伤得很重。你要搬行李吗?我帮着你吧!"

杜见春好似没听见邵玉蓉的后半句话,她急促地问:"柯碧舟现在哪儿?"

"就在我家里。"邵玉蓉见她对小柯这么关切,脸上显出股欣慰之色,声气轻柔地问,"你想看看他吗?"

杜见春点点头。

"走吧!"邵玉蓉走过来,帮杜见春提起两只旅行袋,两个姑娘一齐向砖木结构的小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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