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早上到来之前,关于自己往下将要在为秋川真理惠肖像画准备的新画布上如何下笔,想法基本成形。不,具体画怎样的画还不清楚。但已清楚应怎样开始画。首先,在雪白的画布上以哪一支笔将哪一种颜色的颜料朝哪个方向拉出,那种构思已不知从哪里冒出脑海,不久获得了立足之地,作为事实在我的心中逐步确立起来。我热爱这一程序。

一个足够冷的早晨,告知冬天即将来临的早晨。我做了咖啡,简单吃罢早饭,进入画室备好必要的画材,站在画架上的画布前。但画布前放着我用铅笔细细描绘着杂木林洞穴的素描簿。那是几天前的早上我没有特定意图而兴之所至画的素描。

我已经忘记自己画过那样的画了。但站在画架前半看不看地看那素描时间里,我被那里画出的光景逐渐吸引过去。杂木林中不为人知地开着洞口的谜团石室,周围被雨淋湿的地表及其上面叠积的五颜六色的落叶,树枝间一道道射下的阳光——那样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化为彩色画面浮现出来。想像力腾空而起,具体细部一个个填充其间。我得以吸那里的空气,嗅青草的清香,听鸟们的叫声。

大型素描簿上用铅笔细致描绘的那个洞简直就像要把我强烈诱往什么或者什么地方。那个洞在期盼我画它!我感到。我想画风景画是极为稀罕的事。毕竟近十年我只画人物。偶尔画风景画或许也不坏。“杂木林中的洞”。这幅铅笔画,说不定成其草图。

我把素描簿从画架上卸下,合上画页。画架上只有雪白的新画布剩了下来——那应该是即将用来画秋川真理惠肖像画的画布。

近十点时,蓝色的丰田普锐斯一如上次静静地沿坡路爬了上来。车门开了,秋川真理惠和姑母秋川笙子从车上下来。秋川笙子身穿长些的深灰色人字呢夹克、浅灰色毛料半身裙、带花纹的黑色长筒袜。脖子上围着米索尼彩色围巾——优雅的都会式晚秋装束。秋川真理惠身穿大码棒球服、游艇夹克、开洞的牛仔裤、匡威深蓝色运动鞋,打扮大体和上次一样。没戴帽子。空气凉浸浸的,天空薄云密布。

简单的寒暄完了后,秋川笙子坐在沙发上,照例从手袋里掏出厚厚的小开本书专心看了起来。我和秋川真理惠把她留在那里走进画室。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木凳上,真理惠坐在式样简洁的餐椅上。两人间有两米左右距离。她脱去棒球服叠起放在脚前。游艇夹克也脱了。下面套穿两件T恤,灰色长袖的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半袖的。胸部尚未隆起。她用手指梳理笔直的乌发。

“不冷?”我问。画室有老式煤油炉,但没点火。

真理惠微微摇头,表示不冷。

“今天开始往画布上画。”我说,“不过你可以不特意做什么,只坐在那里即可。往下是我的问题。”

“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她盯视我的眼睛说。

我把双手放在膝头看着她的脸。“那是什么意思呢?”

“喏,我活着,呼吸着,想着好多事。”

“当然。”我说,“你只管尽情呼吸,尽情想好了。我想说的是,你没有必要刻意做什么。你只要是你,我这方面就可以了。”

然而真理惠仍径直看我的眼睛,仿佛说这么简单的说明根本没办法让她理解。

“我想做什么。”真理惠说。

“例如什么?”

“想帮助老师画画。”

“那当然求之不得。可说是帮助,怎么帮助呢?”

“当然是精神上。”

“原来是这样。”我说。但她如何在精神上帮助我呢?具体想像不出。

真理惠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进入老师体内,进入画我的时候的老师体内。想通过老师的眼睛看我。那一来,我大概就能更深入理解我。而老师或许也能因此更深入理解我。”

“能那样就太好了!”我说。

“真那样想?”

“当然真那样想。”

“不过,在某种情况下那说不定相当可怕。”

“更好地理解自己这点?”

真理惠点头。“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必须把一个别的什么东西从哪里拉来。”

“不添加某种别的、第三者要素,就不能对自己自身有正确理解?”

“第三者要素?”

我解释说:“就是说要正确了解A与B关系的含义,就需要借助C这个别的观点——三点测定。”

真理惠就此思考,做了约略耸肩的动作。“或许。”

“至于往里边添加什么,在某种情况下可能是可怕的东西。这可是你想说的?”

真理惠点头。

“这以前你有过那种可怕的感觉?”

真理惠没有回答此问。

“假如我能正确地画你,”我说,“你也许能以你自身的眼睛看我的眼睛所看的你的姿态。当然我是说如果顺利的话。”

“我们因此需要画。”

“是的,我们因此需要画。或者需要文章、音乐那类东西。”

如果顺利的话,我对自己自身说道。

“开始画了!”我对真理惠说。随即一边看她的脸一边调制用于草图的褐色。我选用最初的画笔。

工作缓慢而又不停滞地向前推进。我在画布上画出秋川真理惠的上半身。诚然是美少女,但我的画不很需要美。我需要的是美的深层潜伏的东西。换个说法,需要那种资质来作为补偿,我必须找出那个什么投入画面。而那无需是美的。有时需是丑的也未可知。不管怎样,自不待言,为了找出那个什么,我必须正确理解她,必须把她作为一个造型、作为光与影的复合体——而不是作为话语和逻辑——把握她。

我全神贯注地把线条和颜色叠积在画布上。时而一挥而就,时而轻舒漫卷,小心翼翼。这当中真理惠表情一成不变地静静坐在椅上不动。可是我知道她将意志力高度集中于一点并使之恒定不变。我能感受到那里作用的力。她说“不能什么也不做”。而她正在做什么,想必是为了帮助我。我同这十三岁少女之间毫无疑问存在类似交流的东西。

我倏然想起妹妹的手。一起进富士风洞时,在阴冷的黑暗中妹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手指小小的、暖暖的,而又那么有力,有力得令人吃惊。我们之间有实实在在的生命交流。我们在给予什么的同时接受什么。那是只能在有限时间、有限场所发生的交流。少时模糊消失。但有记忆剩下来。记忆可以温暖时间。而且——如果顺利的话——艺术可以使记忆形态化将其固定在那里。一如凡·高让名也没有的乡村邮递员作为集体记忆一直活到今天。

两小时之间,我们闷声不响地将意识集中于各自的作业。

我使用被油溶淡的单色颜料将她的体貌树立在画布上,那将成为草图。真理惠在餐椅上继续作为她自己一动不动。时值正午,远处传来往日的钟声。听得钟声,知道既定时间到了,结束作业。我把调色板和画笔放在下面,在木凳上用力伸了个懒腰。这才觉察自己累得一塌糊涂。我大大舒了口气,松开注意力。真理惠也这才放松身体。

我眼前的画布上,真理惠的上半身像已经以单色树立起来。理应成为往下要画的其肖像基干的构架已在那里形成。尽管还不过是雏形,但其骨髓中的,是足以使她成其为她的热源那样的东西。尽管深藏在底层,但只要按一下大致所在位置,往下即可任意调整。无非在那里施以必要的血肉罢了。

关于这幅画开了头的画,真理惠什么也没问,也没说要看看。我也没特别说什么。我已经太累了,说不了什么。我们默默无言地离开画室,移入客厅。客厅沙发上,秋川笙子仍在专心看小开本书。她夹上书签合上,摘掉黑边眼镜,抬起脸看我们,脸上浮现出约略惊讶的神情——我们两人肯定显得疲惫不堪。

“工作可有进展?”她不无担忧地问我。

“眼下进展顺利。不过还是中间阶段……”

“那就好!”她说,“如果不讨厌的话,我去厨房沏茶可好?其实水已经烧开了,红茶在哪里也知道了。”

我有点儿吃惊地看着秋川笙子。她脸上漾出优雅的微笑。

“倒是有些厚脸皮,那样自是求之不得。”我说。实不相瞒,我非常想喝热乎乎的红茶,却又实在没心思起身去厨房烧水。便是累到这个地步。画画累成这样是时隔很久的事了,尽管是惬意的疲惫感。

大约过了十分钟,秋川笙子端着放有三个茶杯和茶壶的托盘返回客厅。我们各自静静地喝着红茶。真理惠移至客厅后还一言未发,只是时不时抬手撩一下额前头发。她重新穿上厚墩墩的棒球服,就好像用来保护身体免受什么伤害似的。

我们一边彬彬有礼安安静静喝红茶(谁也没弄出动静),一边茫然委身于星期日下午时间的河流。好半天谁也没开口。但那里的沉默始终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之后不久耳熟的声音传来我的耳畔。最初听起来仿佛远处海岸懒洋洋义务性涌来的消极的涛声。后来逐渐加大,不久变成明晰的连续性机械声音——4.2升八缸从容的引擎声甚为优雅地消耗高辛烷值化石燃料的声音。我从椅子上立起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隙瞧见那辆银色轿车出场亮相。

免色身穿淡绿色对襟毛衣,毛衣下是奶油色衬衫。裤子是灰色毛料裤。哪一件都干干净净,一道褶也没有,看上去像是刚刚从洗衣店返回。却哪一件又都不是新品,已经穿到一定程度。但也因此显得分外整洁。丰厚的头发一如往日闪着纯白色的光。无论夏日冬日,无论晴天阴天,他的头发想必总是同时节和天气无关地银辉熠熠。只是银辉闪烁倾向略有不同而已。

免色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仰望阴晦的天空,就天气思索片刻(在我眼里似乎思索什么),而后定下心来,缓缓移步走来门前,按响门铃,简直就像诗人写下用于关键位置的特殊字眼,慎重地、缓慢地。尽管无论怎么看那都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旧门铃。

我打开门,把他让入客厅。他笑吟吟地跟两位女性寒暄。秋川笙子起身迎他。真理惠仍坐在沙发上把头发缠在指尖上,几乎看也没看免色那边。我让所有人落下座来。问免色要不要茶。免色说不要。摇了几下头,还摆手。

“怎么样?工作顺利吧?”免色问我。

大体还算顺利,我回答。

“怎样?当绘画模特也当累了吧?”免色问真理惠。免色真正迎面四目相对地向真理惠搭话,在我能想得起来的限度内是第一次。从声音里可以多少觉察免色的紧张,但今天的他即使面对真理惠,脸也不红不青了,表情也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已经能够充分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估计如此做了某种形式的自我训练。

真理惠没有回答这句问话,仅仅把含糊不清类似自言自语的什么低低说出口来。她把十指在膝头紧紧交叉起来。

“她很盼望星期天上午到这里来的。”秋川笙子插嘴来填补沉默。

“做绘画模特是很吃不消的事。”我也不自量力地试图助以一臂之力,“真理惠小姐相当卖力气。”

“我也当过一阵子模特,当绘画模特总好像有些奇妙,时不时觉得魂儿像被掠走了似的。”说着,免色笑了。

“不是那样的。”真理惠差不多自言自语地说。

我、免色和秋川笙子几乎一齐朝真理惠看去。

秋川笙子显出像是不慎把不对的东西投入口中嚼掉之人那样的表情;免色脸上浮现出纯粹的好奇心;我终究是中立性旁观者。

“那是怎么回事?”免色问。

真理惠以没有起伏的语声说道:“并没有被掠走,而是我递出什么,我接受什么。”

免色以沉静的声调欣赏似的说:“你说的对。我的说法好像过于单纯了。那里当然不能没有交流,艺术行为决不是单方面的东西。”

真理惠默然。这个少女犹如好几个小时纹丝不动立在水边一味盯视水面的孤独的苍鸻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餐桌上的茶壶——一个随处可见的无花白瓷茶壶。相当旧了(雨田具彦用过的),但做得相当实用,上面并没有值得细看的特别情趣。壶口也有一点点残缺。只是,此时的她需要有个凝眸注视的东西。

沉默再次降临房间。令人想起什么也没写的纯白广告板的沉默。

艺术行为,我想,这句话似乎具有唤取周围沉默的韵味,就好像空气填补真空一般。不,这种场合莫如说应该由真空填补空气?

“如果去我家的话,”沉默中免色战战兢兢对秋川笙子开口道,“一起坐我的车去好吗?之后还送回这里。后排座是有些局促,但去我家的路相当复杂狭窄,坐一辆车去我想会容易些。”

“嗯,那当然可以的。”秋川笙子毫不迟疑地应道。“就坐您的车去好了。”

真理惠还在注视白瓷茶壶静静思索什么。至于她心中想的是什么、思索的是什么,我自是无由得知。她们的午饭怎么办?这也无由得知。不过免色是个滴水不漏的人,这点儿事想必自有考虑,无需我一一操心。

捷豹副驾驶位置坐秋川笙子,真理惠在后排座安顿下来。两个大人在前,小孩在后。倒也不是有什么协定,自然而然成了如此座位配置。我站在房门前目送轿车静静驶下坡路从视野消失。而后转身回屋,把红茶茶杯和茶壶端去厨房洗了。

接下去,我把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放在唱机转盘,歪在沙发上听音乐。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的时候,这么听《玫瑰骑士》成了我的习惯。免色栽培的习惯。如他所说,这首音乐确有一种中毒性。一气呵成的缠绵的情绪。始终色彩缤纷的乐器音响。“纵使一把扫帚,我也能用音乐精确描述下来!”如此口吐狂言的是理查德·施特劳斯。或者那不是扫帚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他的音乐绘画要素很浓。尽管在方向性上同我追求的绘画不同……

良久睁眼一看,那里有骑士团长。他依然身穿飞鸟时期衣裳,腰挎宝剑,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皮面安乐椅上,孤零零坐着一个身高六十厘米左右的男子。

“许久不见了啊!”我说。我的语声听起来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强拉硬扯来的。“一向可好?”

“上次也说了,理念无有时间观念。”骑士团长声音琅琅地说,“故而无有许久的感觉。”

“只是习惯性发言,请别介意!”

“不懂什么习惯。”

想必他说的不错。没有时间的地方不产生习惯。我起身走到唱机那里提起唱针,把唱片收进唱片套。

“言之有理。”骑士团长读懂我的心理,“在时间朝两个方向自由行进的世界,什么习惯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我询问早就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理念不需要能源那样的东西吗?”

“这东西不好回答。”骑士团长现出甚是不好回答似的表情。“无论是怎样结构的东西,要想繁殖和存在下去,都需要某种能源。此乃宇宙的普遍性规律。”

“那就是说,理念也不能没有能源的了?也要遵循普遍性规律?”

“信哉斯言。宇宙规律无有例外。然而理念的优势在于本来无有形体。理念通过被他者认识才得以作为理念成立,才得以具有相应的形体。其形体当然不过是权宜性租借物……”

“就是说,没有他者认识的地方,理念不可能存在。”

骑士团长朝上竖起右手食指,闭起一只眼睛。“诸君由此如何进行类推呢?”

我进行类推。多少花了些时间,骑士团长耐心等待。

“我想,”我说,“理念将他者的认识本身作为能源而存在。”

“正确!”说着,骑士团长点了几下头。“脑袋反应极快。若无他者认识,理念就无由存在。同时以他者认识为能源而存在。”

“那么,一旦我认为‘骑士团长不存在’,你就不复存在。”

“在理论上。”骑士团长说,“但那归根结底是理论上的事。现实中那不是现实性的。为什么呢?因为人即使想要中止思考什么,中止思考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想中止思考什么也是一种思考。而只要有思考,那个什么就要被思考。为了中止思考什么,势必中止思考想中止思考本身。”

我说:“就是说,只要没有不巧因为什么而失去记忆,或者彻底地自然地完全地失去对理念的兴趣,那么人就不能够从理念中逃脱出来。”

“海豚能够。”

“海豚?”

“海豚能够让左右脑分别入睡。不知道的?”

“不知道啊!”

“因此之故,海豚对理念这个东西没有兴致。所以,海豚中途停止了进化。我们也相应做了努力,但遗憾的是未能同海豚结成有益关系。原本是大有希望的种族。毕竟在人真正出场之前,在哺乳类中以体重比而言是具有最大的大脑的动物。”

“但是同人结成有益关系了?”

“人和海豚不同,只有连成一体的大脑。一旦忽一下子产生了理念,那么就不能随意抖落下去。如此这般,理念能够从人那里获取能源来持续维持自己的存在。”

“像寄生体。”我说。

“别人听到不好!”骑士团长像老师训斥学生时那样左右摇晃指头。“虽说接受能源,但无有多大的量。只是一星半点,一般人几乎觉察不出来,不至于因此损害人的健康或干扰人的日常生活。”

“可你说理念没有伦理道德那样的东西。理念永远是中立性观念,使之变好变坏完全取决于人。果真如此,那么理念既可能对人做好事,也会反过来做坏事。是这样的吧?”

“E=mc2这一概念本应是中立的,然而在结果上催生了原子弹。并且那东西实际投在了广岛和长崎。诸君想说的比如是这样的事吧?”

我点头。

“关于这个我也感到胸痛(不用说,这是措辞。理念无有肉体,故而无有胸)。但是,诸君,在这宇宙之中,一切都是caveat emptor。”

“哦?”

“Caveat emptor。拉丁语,意指‘买方责任’。交到人手里的东西如何利用,那不是卖方所能左右的。例如服装店的店面摆的衣服,由谁穿能选择吗?”

“听起来总好像于己有利的逻辑……”

“E=mc2催生了原子弹,另一方面也催生了无数好东西。”

“举例说?”

骑士团长就此略加思考,似乎未能即刻想出恰当的例子,闭着嘴用两手的手心喀哧喀哧搓脸。或者未能再从这番议论中找出意义也有可能。

“对了,放在画室里的铃的去向你不晓得?”我忽然想起问他。

“铃?”骑士团长扬起脸来。“铃是什么?”

“就是你在那个洞底一直摇的那个古铃啊!放在画室板架来着,而最近意识到时已经不见了。”

骑士团长坚决摇头道:“啊,那个铃?不晓得啊!近来无有碰过铃。”

“那么,到底谁拿走了呢?”

“这——我全然无由得知。”

“好像谁把铃拿走在哪里摇动。”

“唔——那不是我的问题。那个铃对我已经无有用处了。何况那本来也不是我的持有物。莫如说共有一个场。不管怎样,消失想必自有消失的理由。不久在哪里忽然碰上亦未可知。静等可也!”

“共有一个场?”我问,“指的是那个洞?”

骑士团长对此问没有回答。“不过,想必诸君是在此等待秋川笙子和真理惠返回,那还要花些时间。天不暗下来怕是不能返回的。”

“免色先生可有他特有的企图什么的?”我最后问了一句。

“啊,免色君总是有某种企图。必定稳妥布局,不布局是不会出动的。那像是与生俱来的毛病。左右大脑总是充分开动。那样子根本成不了海豚。”

骑士团长的形体徐徐失去轮廓,如无风的寒冬清晨的水蒸气变淡扩散开来,继而消失。我正面只有一把空空的旧安乐椅。由于剩在那里的不在感太深切了,以致我无法确信他刚才是否真的坐在我眼前。没准我是同空白面面相觑,同自己本身的语声相互交谈。

如骑士团长所预言的,免色的捷豹怎么等也没出现。看来秋川家的两位美丽女性在免色家中度过了很长时间。我走上阳台,眺望位于山谷对面那座白色豪宅。但那里谁的身影也没有。为了消磨等待时间,我去厨房准备做饭用的东西。用鲣鱼片、海带等做汤,煮了蔬菜,把能冷冻的东西冷冻了。但是,把大凡能想到的事情统统做完后,时间还有剩。我折回客厅,接着听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躺在沙发上看书。

秋川笙子对免色怀有好意和兴趣。这点应该无误。她看免色的眼睛同看我时的眼睛,神采截然不同。极为公正地说,免色是有魅力的中年男人。一表人才,有钱,独身。衣着考究,举止温柔,住在山顶大房子里,拥有四辆英国车。世间多数女性笃定对他怀有兴趣(世间多数女性对我不怀有多大兴致——二者概率基本相同)。可是,秋川真理惠对免色抱有不少戒心,毫无疑问。真理惠是直觉极为敏锐的少女,有可能本能察觉免色的行动带有某种意图。唯其如此,她才在自己同免色之间有意保持一定距离,至少在我眼里显得如此。

事情往下会怎样展开呢?想看个究竟的自然而然的好奇心,同其中未必产生多少让人欢欣鼓舞的结果这一朦胧的疑惧在我身上僵持不下,一如在河口相互碰撞推拉的潮头与河浪。

免色的捷豹再次爬上坡路时,已经是时针稍微转过五点半的时候了。如骑士团长所料,周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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