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打来电话,是在夏天也差不多迎来尾声的时候。有谁打来电话是久违的事情了。白天虽然酷暑未退,而一旦日落西山,山间的空气就凉了下来。那般让人烦躁的知了叫声也渐渐变得小了,转而展开虫们盛大的合唱。和在城里生活时不同,推移的季节在环绕我的大自然当中不由分说地带走它应带走的部分。

我们首先相互汇报各自的近况。说是汇报,其实可说的事也没有多少。

“对了,作画方面可进展顺利?”

“一点点吧!”我说。当然是说谎。搬来这座房子四个多月了,支好的画布还一片雪白。

“那就好。”他说,“过些天把作品多少给我看看。说不定能有我帮上忙的。”

“谢谢!过些天……”

随后他提起正事。“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有个请求。怎么样?不想再画画肖像画?”

“肖像画不再画了,我应该说过的。”

“嗯,确实听你那么说来着。不过,这回报酬好得离谱。”

“好得离谱?”

“好上天了!”

“好上天怎么个好法?”

他具体举出数字。我险些吹口哨。但当然没吹。“人世上,除了我也应该有很多画肖像画的人……”我以冷静的语声说。

“虽然不是有很多,但手法大体过得去的肖像画专门画家,除了你也有几个。”

“那么,找他们去好了。那个金额,谁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对方指名找你——由你画是对方的条件,说别人免谈。”

我把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用右手搔了搔耳后。

经纪人说:“听说那个人在哪里看过你画的几幅肖像画,十分中意。说你画的画具有的生命力,在别处很难求得。”

“可我不明白。且不说别的,一般人看过几幅我画的肖像画什么的,这事首先不大可能的吧?我又不是年年在画廊办个展。”

“详细情由不知道。”他以不无困窘的声音说,“我只是如实转告客户的话罢了。一开始我就向对方说你已经洗手不画肖像画了,决心似很坚定,求也怕是不行。但对方不死心,于是有具体金额出来。”

我在电话机旁就此提议沉吟片刻。老实说,所提金额让我动心。而且,有人在我画的作品中——尽管是受人之托而半是机械性画的——发现如此价值这点,也在很大程度上激起了我的自尊心。然而我已经自我发誓绝不再画商业性肖像画了,打算以被妻抛弃为转机开始新的人生。单单有像样的银两堆在那里,并不容易颠覆我的决心。

“可是,那位客户,怎么出手那么大方呢?”我问。

“虽说世道不景气,但另一方面,腰缠万贯的人也还是有的。网上炒股赚的啦,或者IT方面的企业家啦,那种人好像不在少数。肖像画定制款,也是可以用经费报销的。”

“用经费报销?”

“在账簿上,肖像画不是美术品,可以处理为业务用品。”

“听得我心里暖暖的。”

靠电脑炒股赚钱的人和IT方面的企业家们——哪怕他们钱再多、再能用经费报销,我也很难认为他们想把自己的肖像画作为业务用品挂在办公室墙上。他们大多一身洗褪色的牛仔裤、耐克鞋、皱皱巴巴的T恤和“香蕉共和国”夹克——便是以这副打扮工作的年轻人。而且,他们以用纸杯喝星巴克咖啡为自豪。厚重的油画肖像不符合他们的生活方式。当然世上有种种类型的人,不能一概而论。即使要把自己用纸杯喝着星巴克(或其他商家的)咖啡[当然使用公平交易(Fair Trade)的咖啡豆]场面画下来的人也未必没有。

“只是,有一个条件。”他说,“对方希望以他为模特面对面来画,并为此准备相应的时间。”

“不过我一般不用那种画法。”

“知道。和客户进行私人面谈,但不作为实际绘画模特使用,这是你的做法。这点我也告知对方了。但还是希望这回当他本人的面来画——这是对方的条件。”

“那意味着?”

“我不清楚。”

“相当不可思议的委托啊!为什么执著于这个?如果说不当模特也可以,莫如说应该庆幸才是。”

“委托固然别出心裁,但就报酬而言,我想可是无可挑剔……”

“我也认为报酬无可挑剔。”我表示同意。

“往下就看你了。又不是叫你出卖灵魂!你作为肖像画家,本事无可挑剔。人家看中了你的本事。”

“总好像是已经引退的黑手党杀手啊,”我说,“要干倒最后一个目标。”

“不过并不是要流血。怎么样,不试试?”

“并不是要流血,”我在脑袋重复一句。我想起《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面。

“那么,要画的对象是怎样的人呢?”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

“男的女的也不知道?”

“不知道。性别也好姓名年龄也好,统统一无所知。眼下纯属无面委托人。自称代理人的律师往我这里打来电话,只和他交涉来着。”

“可事是正正经经的事吧?”

“呃,事绝不莫名其妙。对方是可靠的律师事务所,说一谈妥就立马把启动款打进来。”我手握听筒叹了口气。“事出突然,很难马上答复,希望给我一点儿考虑时间。”

“没问题,考虑到大彻大悟为止。对方说并非多么十万火急的事。”

我道谢挂断电话。因为想不起其他可干的事,就走进画室打开灯,坐在地板上别无目的地盯视《刺杀骑士团长》。盯视之间,肚子饿了,就进厨房拿起番茄酱和装在碟子里的利是饼干折回,用饼干蘸番茄酱吃着继续看画。这东西当然谈不上好吃。相对说来味道很差。但好吃也好不好吃也好,对于这时的我都不值一提。只要能够多少填填饿瘪的肚子即可。画在总体上和细部上都强烈吸引我的心。不妨说,我十有八九被这幅画完全囚禁起来。花了几星期时间把这幅画彻头彻尾看遍之后,这回我凑上前去,认真验证每一个细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五个人物脸上浮现的表情。我用铅笔把画上每个人的表情精确速写下来。从骑士团长、唐璜、唐娜·安娜、莱波雷洛到“长面人”,一如读书家把书中心仪的文章一字不漏一句不差地仔细抄写下来。

以自己的笔致对日本画上的人物加以速写,对于我是第一次体验。我这才得知,这是比预想远为困难的尝试。一来日本画本来就是以线条为中心的绘画,二来其表现手法比之立体性更倾向于平面性,较之现实性更重视象征性和符号性。把以如此视线画成的画原封不动移植为所谓“西洋画”画法,在本源上就是勉为其难的。尽管如此,在几次出错几次修正之后,总算变得顺手起来。这样的作业,纵然不能说是“脱胎换骨”,也需要以自己的理解对画面进行解释和“翻译”。为此必须首先把握原画意图。换个说法,我必须或多或少地理解雨田具彦这个画家的视点或其人的存在方式。打个比喻,需要将自己的脚伸进他穿的鞋。

不间断地做了一阵子这项作业之后,我开始心想“久违地画一画肖像画怕也不坏”。反正什么也画不来。画什么好?自己想画什么?就连启示性都未能捕获。就算是有违自己心意的工作,实际动手画点什么怕也是不坏的。如果让这一无所能的日子长此以往,说不定真可能什么也画不出来了。肖像画都可能无能为力。自不待言,所提金额也让我动心。眼下过的固然是几乎不花生活费的生活,但光靠绘画班的收入无论如何是过不下去的。旅行了这么长时间,又买了二手卡罗拉旅行车,存款也一点一点而又准确无误地持续减少不止。数额可观的收入无疑有很大魅力。

我给经纪人打电话,说这回——仅此一回——接受肖像画工作也可以。他自然表示高兴。

“不过,如果要和客户面对面地写实,我势必赶去那里。”我说。

“无需担心,对方去你的小田原府上。”

“小田原?”

“是的。”

“那个人知道我的家?”

“据说就住在府上附近。你住在雨田具彦府上这点也是知道的。”

一瞬间我瞠目结舌,随后说道:“怪事!我住在这里,尤其住的是雨田具彦房子应该还没有什么人知道。”

“我当然也不知道。”经纪人说。

“那么,为什么那个人知道了?”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个世界,只要上网,什么都能知道。落到习惯上网的人手里,什么个人秘密啦,那东西可能等于不存在,”

“那个人住在我附近怕是偶然巧合吧?还是说因为住在我附近也是对方选中我的一个理由?”

“那个地步的事我不知道。有想知道的,和对方见面交谈时自己问好了。”

我说自己问。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任凭什么时候。”我说。

“那么,我先这样答复对方,下一步的再联系。”经纪人道。

放下听筒,我歪在阳台躺椅上开动脑筋推想事情的演变。越想疑问越多。委托人知道我住在这座房子这一事实首先就让我不快。感觉上就好像自己始终被人监视、一举一动都被侦察似的。可是,究竟何处何人出于何目的对我这个人怀有如此兴趣呢?而且,总体上这给我以事情未免过于美妙这一印象。我画的肖像画诚然受到好评,我本身也具有相应的自信,可那终不过是哪里都有的肖像画。无论从哪一种观点看都不可能称为“艺术品”。何况,在世人眼里我是无名画家。就算再满意我的画(作为我可是上不来照单全收的心绪),怕也没有人那般一掷千金。不是?

那个委托人莫非是和我现在有关系的女子的丈夫?这样的念头一闪掠过我的脑际。具体根据倒是没有,但我觉得越想越不无这种可能性。若说对我怀有个人兴趣的附近匿名人士,我只能这样猜想。但另一方面,她的丈夫何以非花重金特意让妻子上床对象画自己的肖像不可呢?情理说不过去。除非对方是具有相当变态性念头之人。

也罢,我最后心想,既然眼前有这样的水流,那么姑且随波逐流好了。假如对方别有用心,那么将计就计不就得了?较之如此一动不动困于山中,或许还是那样足够乖觉。何况我也有好奇心。即将打交道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作为一掷千金的回报向我求取什么呢?我想把那个什么看个究竟。

这么打定主意后,心情多少轻松起来。这天夜里,我得以久违地不思不想,当即沉入深度睡眠。夜里倒似乎听得猫头鹰簌簌作响的动静,但那没准出现在断断续续的梦中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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