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昏暗光线下,他的五官还残留着年轻时十分英俊的轮廓,两鬓斑白,眉宇间尽是岁月痕迹。

何初三在落下第一枚棋子时,就确信他不是谢英杰。他一边落棋一边飞快地在脑中搜索,但并不记得在任何社会新闻、八卦小报、之前搜寻的各种资料见过此人,也没有在什么上流社会的宴会、金融投资圈的集会中见过。这个男人不是高阶警察,也不是权贵,不是叫得上名号的任何人。

有三种可能。第一,此人是乔爷找来假冒老掌柜的人。但如果是这样,乔爷不用辛辛苦苦施障眼法,也不用弄张自己都看不懂的太极图来故弄玄虚,更不需要伪装出那样的恭敬、连张椅子也不给自己找来坐,况且乔爷并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第二种可能,乔爷没有骗他,此人真的是老掌柜,是彻彻底底隐藏在黑暗中的一位幕后操手,表面上没有身份,却有暗掌黑白两道的能力。但这样的一个人是凭借什么而拥有了这样惊人的权势?是如何令乔爷这等老江湖拜服在他脚下?是如何操控像华探长那样身份的总督察?此外,他查到的资料、那张二十年前的旧照片、陆光明的叙述与六一哥向他坦白的一切,统统都指向谢英杰,这又如何解释?

那么,只有第三种可能,乔爷对此人的身份并不知情,此人是老掌柜的替身与代理,多年来代替老掌柜抛头露面。那张黑白阴阳图、那局棋、棋局与品茗之间的种种对话,都是在老掌柜的示意下对他的试探,了解他的身世、实力与性情……他的围棋是在刚入大学时学生会活动小组中所学,虽然当时在学生中尚属佼佼者,但后来学业繁忙,下棋时间极少,棋艺纯属一般,本不可能赢对方,但对方却次次放他一丝生机,是为了以棋观人,摸清他的行事之道——他假说自己出身贫困、竭尽全力只为攀爬高处,但对方却看出他其实徐徐图之、步步为营,在表面急功近利之下另有所谋。

两人相视的目光都非常平静与镇定。他们都看出了对方的伪装,又同时都在揣测着对方真实的身份与目的。

“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有多危险吗?”男人开口道。

“我知道。知道老掌柜是谁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如何能保自己的命?”

何初三倾身向前,以肘撑桌,双手合十托住了下巴。在这一刻他穷尽了毕生演技,将自己对着镜子苦练了大半个月的成果展现了出来——他微微歪了歪头,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真又极其诡谲的、标准变态反派的微笑。

“那当然要看,我知道些什么?以及,我能为掌柜的做些什么?”

……

乔爷拄着拐杖,在走廊上“咚、咚、咚”地踱来踱去,是片刻睡意都没有了。他的何大宝贝儿居然单独与掌柜的待在里头聊了大半个钟头——这在他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掌柜的从来惜字如金,今天却又品画又下棋、像市井大妈一般问个不休。他心里警钟大响,只觉得这事要脱离他的掌控:他这何大宝贝儿要跟掌柜的谈的不是一般二般的“大生意”,恐怕是要将他这块垫脚石一脚蹬出去、攀上高枝成为老掌柜家的大宝贝儿的“大生意”。

他到这时才从何顾问的糖衣钞票与美人计中醒过神来,背脊微凉地发现师爷的提醒并没有错:这何顾问肚子里的算盘可不是小算盘,他所谓的“大生意”并不是帮老掌柜做做账、洗洗钱这么简单,怕是在筹划什么掀风做浪的大事。

又或者,是他想多了?老掌柜只不过是对这位有为青年相见恨晚,留下来多问了几句?

这个侥幸心理并没有存续多久。几分钟之后,何初三终于从房间中走了出来,说“掌柜的”请他单独进去。乔爷忙不迭进得门去,“老掌柜”对他的吩咐却是要他撤掉对何初三的监视与跟踪。

“啊?这……”乔爷十分犹豫。

“他现在替我做事。”“老掌柜”看了他一眼,“怎么?”

“不不不,我明白,明白。”乔爷赶紧点头。同时心里大骂扑街,这小子必定是从掌柜的这里接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活计,现在他俩倒是苍蝇叮屎一般黏到一块儿去了!

“老乔,你放心,他还是继续帮你做事,额外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这人你介绍得很好,你有心,我不会亏待你。”

“明白,明白,谢谢掌柜的。”乔爷一连声地致谢,然后退了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乖乖等在外头的何初三,当着几名老掌柜保镖的面,他不好发作,对何初三点了点头,然后拄着拐杖走在前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走廊,步入电梯间。老旧的电梯“轰卡轰卡”地往上走,乔爷这时候才抬起拐杖头,往何初三胸口重重捅了一下。

“你这小子,心眼大大的!”

何初三捂着痛处低笑起来,往他身上一倒,顺势亲热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大哥,不要这样讲嘛,帮掌柜的就是帮你。只要掌柜的好了,大哥也就好了,我当然也好了。我们啊,是‘三位一体’。”

“三位一体个屁!”乔爷又抡起拐杖往他那小屁股上一敲,“尽会说好话。”

“不止是好话,”何初三贴着他耳朵道,“多谢大哥帮忙牵线,从今以后大哥要我做事,我分文佣金都不取。不仅不跟大哥提成,而且我帮掌柜的做事,有我的好处,我跟大哥八二开,两成赠给大哥。”

“真的?”

“大哥要是不满意,七三?”

“得了吧!”乔爷往他胸口又拄了一下,“大哥知道你懂事,不占你便宜,八二就八二!哈哈哈,真是大哥的乖宝贝儿……”

何顾问搀扶着他老大哥,一路嘴里抹蜜。乔爷被哄舒服了,一边哼哼唧唧地应付着,一边心里十分想把他绑回去干上一干,但理智地克制住了,并且隐约记得那一天在澡池里见到他那副小肌肉身板,感觉自己一把老骨头恐怕干不过他……

他俩有说有笑地出了地下俱乐部,进了停车场。师爷在商务车上等候已久,正探着脑袋往外张望呢,一眼看着这老少同乐的模样,真是满腹酸涩——刚刚下车时是乔大佬戒备谨慎地牵着何瞎子,现在上车时是何顾问满面春风地扶着乔大佬,一瞧就是在地底下又灌了乔大佬一肚子迷魂汤。

师爷正心里犯着大愁,乔大佬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一掌糊在他那张长脸上,给他捏出个俏皮的驴豁嘴。“我的师爷喂,别苦着你那张脸了!”又用拐杖拄了拄驾驶座示意司机,“走吧!”

师爷皱巴着脸将头转向后排。只见何顾问被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夹着,端坐在座椅中间,朝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真又极其诡谲的、标准变态反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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