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三站在码头,目送乔爷的轿车扬长而去。Kevin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到他身后。

“何先生,乔爷相信了吗?”

“说不准,”何初三看着街角,面色冷肃,“乔爷和老掌柜疑心重,不演到山穷水尽那一步,他们不会真的信我。”

他突然扭头打了一个喷嚏,高深莫测的形象顿时破了功。Kevin赶紧为他披上了一件风衣。他收拢衣领,飞快地钻进车内,在后车座上狼狈地又连打了一串喷嚏,苦了吧唧地裹着风衣缩成一团,愈发觉得自己最近有些体力不支。

“难道我身体真的变差了?”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心里十分憋屈:他已经很努力地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了!小腹肌已经很好看了!

驾驶座上的Kevin安慰道,“是何先生太辛苦了。何先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吧?”

“是啊,”何初三疲惫地叹道,“一想到他在恨我,就有些睡不着。”

“何先生还准备瞒夏先生多久?”

何初三想了想,发出又一声叹息。

……

轿车朝着市区的方向行驶着,渐渐驶入了五彩斑斓的霓虹光影中。繁星密布,月已高悬,但对于这座歌舞升平的不夜城来说,一切的热闹喧嚣才刚刚开始。何初三靠在车窗边,像个孩童一般用额头抵着窗玻璃,痴痴地看着窗外急掠而过的街景。

他踏上了舞台,崭露头角地唱了一折戏,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但在中场休息的间隙,他并没有事随人愿、初占上风的兴奋喜悦,也没有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豪情壮志。他此时此刻的心境是那样的简单而单纯:他吹了一阵海风,又累又困,颇想钻进他六一哥怀里撒个娇。

……

何初三深夜归家,回了夏六一在九龙城的那间村屋。自打总公司出事,他借口代持事务,公然地搬到了大佬的村屋,美其名曰“等大佬回来”。从村屋正门进入后,不多时,他又从后门偷偷拐了出来,翻墙而出。途经一条僻静荒芜的小巷,翻进了隔壁另一栋村屋的后院。

几个保镖在墙下巡逻,对他的突然闯入习以为常,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他走进层层把守的屋内,穿过客厅,走到屋角,拉开了通往地下室楼梯的偏门。

——关在里头的夏六一丝毫料想不到,他就被关在了自己家隔壁;而他的贴身保镖阿南和阿毛也被关在了这栋楼里。

何初三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向守在地下室门口的保镖点了点头,随即贴在门上小心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睡了?”他向保镖比口型。保镖点了点头。何初三示意他打开房门,悄声进入。保镖又飞快地从外锁住了门。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夏六一侧身蜷缩在床上,没有盖被子。铁链还铐在他脚踝上,手边的手铐链子也在微微反光。

何初三轻轻地走到床边,弯腰捞起跌落在地的被子,正要给他盖上,腹部突遭重击!

他一声也没来得及发出,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就被按倒在了床上!脖子被手铐锁链牢牢勒住,霎时间喘不过气来!他难受地呜咽着,满脸涨红,下意识地扭动挣扎,但看清压在他身上的是满目杀意的夏六一,便停下了动作,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夏六一在最后一刻松开了锁链。何初三发出粗重的撕裂般的喘息,艰难地呛咳,还没缓过劲来,手腕上一凉,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轻响,他的右手被手铐铐在了床柱上。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翻身下床,蹬开了虚套在自己脚踝上的脚镣,看也不看他地向门边走去。

“你出不去的,”何初三在后面嘶哑道,“他们不会开门。”

夏六一冲回床边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我就在这儿杀了你,你说他们开不开门?”

“咳咳……不……不会……”何初三吃力地道,“我交代……过……无论发生任何事……哪怕我死在里面……呃!”他闭上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盛怒的夏六一猛然加重了力道!

过了一会儿,夏六一寒着面再次松开了他。他翻过身蜷缩起来呛咳不止,趴在床边吐出了几口带着香槟味的胃液胆汁和一丁点食物残渣——除此之外,他的胃里空空如也。

夏六一听着他一声一声的呛咳和干呕,心脏难受得像要撕裂成两半。“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真想逼我杀了你?”

何初三喘着气,爬起来拿起床头的水杯漱了漱口,又拉开床头抽屉,扯了一张纸巾,并且偷偷将抽屉里的一件小东西纳入了掌心。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道,“你舍得?”

“你说呢?!”

何初三低声笑了,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他又累又痛,快要支撑不住,索性爬到床头坐了下来,往腰后垫了两个枕头,又将被子盖在自己腿上,终于感觉舒服了一些。徐徐叹出一口气,他若无其事地问夏六一,“你是怎么解开手铐的?”

夏六一一脚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视机从床底下踢了出来,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根拆下来的硬铜线。

何初三又笑了,“真厉害,不愧是六一哥。”

他之前给夏六一松开四肢束缚、留了活动空间的时候,也想过这样会锁不住夏六一,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哪里舍得将夏六一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死死铐在床上?

夏六一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要干什么?”

何初三摇了摇头,“不能说。”

“东东是不是还活着?”

“……”

夏六一久久得不到他的答复,又气又急地跪上床,骑在他身上按住了他的肩膀,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说啊!你上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东东是不是还活着?!”

何初三回看着他,眼眸里的光芒深邃似海,“如果我说不是,你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何初三,你不要逼我!”夏六一怒道,“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动她!”

他悲愤交加,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熬忍了好一阵,才艰难地开了口,“傻仔,你动了她,我还怎么原谅你?”

他的痛苦与煎熬那样直白地写在他的脸上,利刃一般割划着何初三的心脏。何初三仿佛受虐狂一般,又觉疼痛,又觉快乐。疼痛是因为感同身受地感到了夏六一的疼痛,快乐是因为即使到了这一步,夏六一依旧竭尽全力地在寻找着原谅他的理由。

他多想现在就将一切对夏六一和盘托出,但他不能。在接下来的一场大戏上演之前,他不能让夏六一知道剧本的内容——夏六一一定会阻止他,甚至也许会为了他放弃复仇。但他若不替夏六一完成这件事,他一世都无法将夏六一从青龙和小满死亡的阴影中解脱。

他曾因为夏六一的莽撞、愚昧和欺瞒而愤怒,想顺势让夏六一反省反省。但他心里无比清醒地知道,他何尝不是在欺瞒夏六一,他何尝不是背着夏六一将危险担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他受到了伤害,夏六一何尝不会担忧与难过?这些天来,他何尝不是一样被矛盾和歉疚所煎熬着?

他拖动着手铐抬起手,揩去了夏六一眼角的湿意,然后凑上来深深地吻了夏六一。

夏六一被他吻得心乱如麻,恍惚间似乎尝到了何初三嘴里说不出的苦涩,内心愈发苦闷煎熬。他一动不动地由着何初三亲吻,不做反抗,也不做回应。

何初三亲了他许久许久,最后满足地叹出一口气,脱力地向后靠坐在了枕头上。

“说件开心的事吧,”何初三道,“小马哥还活着。”

夏六一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真的,他活着回来了。他猜到你被我软禁,想将我赶下台。”

夏六一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忘记了大门被锁,翻身想下床出去,但一只脚刚踏出去,就感觉头脑发沉,意识开始模糊。

“你喂了我什么?!”他扶着头怒道。难怪这小子满嘴苦味!

“安定药,刚刚从抽屉里拿的,”何初三道。他也开始昏昏欲睡,于是抓紧时间一边说话一边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将两个枕头摆好,邀约式地拍了拍床,“上来吧,好久没一起睡了。”

夏六一愤怒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弹。何初三笑了笑,自顾自地闭了眼,同时提声对外面的保镖喊道,“待会儿等我们睡着了,就进来把他搬回床上重新铐上!”

“……”气得快闭过气去的夏六一。

……

谢家华坐在病房门外的椅子上,神色惝恍,在思虑深沉心事。

他先前通过国际刑警香港分部向泰国分部申请共享了金弥勒的资料,又结合秦皓在泰国的经历,发现了一桩旧事:骁骑堂的第一任龙头郝威与骁骑堂后来的毒品上线金弥勒,很可能早在二十年就相识。金弥勒年轻时自称到过香港、抢过银行、杀过人,这段经历被当作他心狠手辣的谈资,而在金弥勒的旧识之间广为流传。而郝威也正是在二十年前突然得到一笔横财,开始创立骁骑堂,放高利贷、开赌档。二十年前香港有一桩轰动一时的银行大劫案,两名蒙面劫匪至今仍未被抓获,现在看来,有可能正是金弥勒与郝威。当时在劫案中还牺牲了一名警员,名为陆勇,在场的另一名警员,正是他的父亲谢英杰……

秦皓替他办完了出院手续,匆匆走了过来,唤了他一声,“家华哥?”

谢家华反应慢了一拍,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又是平日里冷肃沉稳的模样,“办好了?”

“是。走吧,我送你回家。”

秦皓先前开了谢家华的私家车来接他,这便带着谢家华往电梯间走去。谢家华一边走一边询问他这几天的近况,得知政治部已经对他审查完毕,正在等待正式的处理通知。他的警察身份将恢复,但是或将遭受降级处分。

“我没事的,家华哥,这是我应得的。”秦皓道,“我只是担心他们调我去后勤部门,我想留在O记跟你。”

谢家华抚了抚他低垂的脑袋,“别担心,这件事我会跟上级沟通。家宝情况怎样?”

秦皓有些犹豫,“我不知道。那天审查之后他就被停职了,听说一直没有出过家门,他的处理结果我也不知情。”

谢家华猜测他姨娘,也就是家宝的母亲、自己父亲的妹妹,会求她那做警务副处长的哥哥插手帮忙将此事按下,但自己那自诩公正廉洁的父亲一定不会答应。家宝这次处境堪忧。

秦皓跟着他走进电梯,凑在他耳边继续低声汇报道,“之前你让我们将那两具女尸送去法医科,利用‘基因鉴定技术’做检测,跟从崔东东家中找到的毛发进行比对。今天早上鉴定结果出来了,那两具尸体不是崔东东跟方小萝的。”

谢家华眉头紧锁,他早猜到了这种可能。

秦皓接着道,“我们查到别墅爆炸案发生的前一天,九龙殡仪馆报案说丢失了两具女尸。现在正在联系尸体家属来做基因鉴定。”

谢家华仍然没有开口,他皱着眉头看向前方——电梯门在底楼开了,他见到了站在门口、怀抱一束鲜花、正在等电梯的陆光明。

陆光明也看见了他,弯起眼睛灿烂地笑了,“谢Sir,真巧。”

谢家华迅速按下关门键。陆光明长腿一蹬,卡住了电梯门,顺势挤了进来,将那捧花往谢家华怀里一塞,“我专程来恭喜你出院,谢Sir。你们这是去哪儿?去差馆还是回家?”

谢家华冷着脸不理他。他也不在意,转头乐呵呵地跟秦皓也打了个招呼,“嗨,小哥,又见面了。”

秦皓看了眼谢家华,识趣地也不说话。

陆光明笑嘻嘻地,“这位小哥真严肃。你一定是谢Sir亲手带出来的,颇有他老人家的风范!”

被称为“老人家”的谢家华顿时转头瞪了他一眼。陆光明狡黠地朝谢家华眨了眨眼。而秦皓目睹两人眉来眼去,心中隐隐便觉得蹊跷不安——他认识谢家华多年,从未见谢家华这样喜怒形于色地跟人赌气斗眼。

电梯门此时在地下停车场的那层打开了。谢家华一把将花塞回陆光明怀里,夺路而出。秦皓紧随其后。陆光明抱着花追在最后,絮絮叨叨道,“你们去哪儿?载我一程。我的车昨天送修了,刚才挤公交过来花了一小时呢。”

谢家华从秦皓手里夺过车钥,紧攥在手里,对拦在车前的陆光明毫不客气地道,“走开。”

“我真的赶时间,”陆光明道,“我上午在廉署有个会议,十点就要开了。本来想早点来看望你再早点回去,谁知路上堵车。”

“自己搭的士。”谢家华冷道。

“别呀,反正你们都顺路。我记得去你家的路上正好要经过廉署嘛,”陆光明眨眨眼,“难道说我俩上次‘那个’之后你搬了家唔唔唔……”他被黑着脸冲上来的谢家华捂住了嘴。

“……”仿佛发现了什么的秦皓。

陆光明被谢家华一手按肩膀一手捂嘴,顺势就迎面扑进了他怀里,将那束花往他胸前一塞。谢家华赶紧将他推开。他张嘴又要瞎喊。谢家华一把又将他搂了回来,继续捂嘴。秦皓僵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华跟陆光明揪扯成一团。正这个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阿华!你在搞什么?!”

谢家华立刻一把推开了陆光明,转过身去。

站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个神色威严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刀削风砺的面部轮廓与谢家华十分相似,身材高大魁梧,衣着肃整清雅。他方才刚刚踏出一辆商务车,抬头就见谢家华与一个男青年拉扯成一团、俩人手里竟然还同时抓着一束鲜花!

他怒喝完之后,面色铁青,大步向谢家华走来,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

谢家华不躲不闪地生受了,半边脸颊顿时泛起微红,面无表情地回看向他。

“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这是警察该做的事?!”中年男人怒道。

谢家华面无表情地道,“您误会了。这是廉记的陆Sir,因为案件上的事跟我有些小冲突,不是什么跟我‘搂搂抱抱的男人’。”

他的父亲,现任警务副处长谢英杰,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陆光明。陆光明眼中古怪而难以遮掩的恨意令谢英杰心生惊疑。气氛僵持了一瞬,陆光明突然牵唇微微一笑,仿佛没事人一般从怀里摸出名片一张,双手奉上,“您好,我姓陆,现于廉署供职。刚刚跟谢Sir有些小误会,姿态不雅,让您见笑了。”

谢英杰扫了一眼那张名片,并没有接,而是向后招了招手——他们说话间几名随行人员正从后方的停车处赶过来。其中一人赶紧上前代谢英杰接过名片,并且回了陆光明一张他本人的名片,上面表明他是警务副处长办公室的秘书。

陆光明作出惊讶模样,“原来是谢副处长,见笑了,见笑了。”

“你找谢督察什么事?”谢英杰质询道,“什么案子需要到医院打扰一位因公负伤的警察?你们廉记现在就这样办事?”

“不敢不敢……”陆光明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家华挡在了身后。谢家华道,“这些小事不劳您费心。您找我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我来医院看望我的儿子,能有什么事?”

“是吗?三天前我就入院了,这几天里您连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我以为您今天也是因为公务才来的。”

“谢家华!我是你父亲,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谢家华毕恭毕敬但毫无感情地道,“父亲,您别激动,我们父子间的事是家事,大庭广众的,请不要让旁人看了笑话。还是说,您又想找个借口把我送到美国‘进修’?”

他上前一步挨近谢英杰,低声道,“您究竟怕我查到什么?”

谢英杰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谢家华退后一步,平静道,“谢谢您来看望我。我的身体情况良好,已经出院,不劳费心。慢走不送。”

他不等谢英杰再说什么,转身打开自己车的车门进了驾驶座,同时对秦皓和陆光明示意道,“上车。”

秦皓立刻开门坐进了后座。陆光明迟疑地对着谢家华指了指自己,谢家华眼睛一瞪,陆光明赶紧抓紧机会一溜小跑绕到另一边钻进了副驾驶座。

轿车扬长而去。谢英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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