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三的私人办公室,地处湾仔区海边的一栋小高楼,对面就是四年前新建成的香港国际会展中心一期。国际会展中心占地广博,楼层高耸入云,拥有当时世界上面积最大的玻璃幕墙,蓝色的幕墙面朝海湾,玻璃反射着盈盈阳光,耀眼夺目。而何初三在它旁边租下了一栋毫不起眼的小办公楼里毫不起眼的一户办公室,静悄悄地开起了一间数据分析公司。

隐藏在这间举世瞩目的临海建筑之后,隐藏在这座举世瞩目的亚洲金融中心城市之中,充当了多起大宗交易的幕后操盘手,不动声色地发展,默默无闻地捞钱。

知道这间小公司地址的人并不多,夏大佬派来的保镖近日来一直乔装打扮守在楼下,保护着大嫂的安全。因此当一位细长眉眼的青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何初三的办公室里,微微笑着递上自己的名片时,何初三看着名片上的“廉政公署调查主任陆光明”等字,略有些好奇。

“陆SIR,我没收到任何访客的通知,你是怎么进来的?”

“安全通道,”陆光明笑道,“幸好这里的楼层不高。”

正在外间的何初三的助理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快步跟了进来。何初三挥手屏退了他,示意他关上房门。

他起身将陆光明引向一旁的沙发,并亲自动手倒了杯茶,“陆SIR,请。”

他坐在陆光明对面的沙发上,看着这个看似比自己还年轻但满眼狡黠的廉署主任,泰然地开口道,“陆SIR,我是个安分守己的小生意人,这间公司总共才十几个职员,这规模还入不了廉署的眼吧?”

陆光明摇了摇头,“放心,何先生的公司一点问题都没有,跟何先生本人一样清清白白。何先生执业仅仅两年就开起了一间自己的公司,还担任骁骑堂名下几间公司的投资顾问,道上人称“捞财童子”,但任凭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破绽。这就有些奇怪了,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蓄意防备,怎么能做到无懈可击呢?”

“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何初三平静道。

“也许吧,”陆光明笑道,“何先生出身名校,青年俊杰,想来跟街上那些普普通通的古惑仔不是一种境界。”

何初三不想再跟他绕弯子,“说了这么多,陆SIR来这儿究竟有何贵干?”

“想跟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骁骑堂的龙头大佬夏六一,我知道你跟他的关系并不简单。我手上有他的一个致命的把柄,足以令骁骑堂灰飞烟灭,令夏六一再度锒铛入狱——可不是三个月那么简单,是将牢底坐穿。你将我需要的东西给我,作为交换,我可以替他消灾弭祸。”

何初三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而镇定,“对不起,陆SIR,我不相信。你身为廉署主任,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把柄,与其通过我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直接上门抓人岂不更方便?”

他站起身来要送客,陆光明知道他拿腔作势,也不再兜圈,直截了当地道,“我有夏六一手下一位警方卧底的身份资料。”

何初三低头看向他,眉头皱了起来,“卧底?你身为廉署主任,为了交换自己的利益,不惜暴露警方卧底?”

陆光明笑了起来,“何先生这话说的,看来十分清楚夏六一会对卧底做什么嘛。我这人虽然没有什么良心,不过一点点的底限还是有的,真想害那位卧底,我就不会七曲八拐地找你谈交易,而是直接找夏六一本人谈了。何先生比我有良心,这笔交易你替夏六一做,卧底的命掌握在你手里。”

何初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想交换什么?”

“骁骑堂的龙头‘账册’。”

“我没听过那种东西,也不会跟你做任何交易。”何初三斩钉截铁地送客道,“请回吧,陆SIR。”

陆光明悠哉悠哉地站了起来,“据我所知,这位卧底已经掌握了很多罪证,很快就会收网了。何先生真的不替自己的‘爱人’考虑考虑?”

“我没有‘爱人’,”何初三面不改色地道,“如果你是想暗指夏六一,那是你误会了我跟他的关系,我只为他的公司提供一些投资咨询。至于你说的夏六一的罪证,如果他真的犯了罪,那就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他是个有独立思想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需要旁人为他考虑。”

陆光明又笑了,“看来何先生也是个有趣的人。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何先生慢慢斟酌,想好了再CALL我。”他示意何初三手中那张名片,告辞而去。

何初三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了那张名片良久,然后两指将它拈了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他若无其事地坐回办公桌前继续工作,心里并没有将这段小插曲当做一回事。他看得出陆光明在虚张声势——恰恰因为没有实力和经验,所以将自己装饰得狡诈而世故,但言行表现得太过处心积虑和急功近利,反而让其话语的真实度降到了最低。他判断陆光明手里并没有什么切实的把柄,也没有什么警方卧底,不过是对于正在调查的某些事情走投无路,想来编故事讹他一把。

陆光明说的所有话,他都没放在心上。

……

陆光明笑兮兮地出了何初三的公司大楼,坐上一辆的士车。半个钟头后,他与几位同事汇合于油麻地警署的门外。现出廉署牌照,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入警署,站在了一位中层官员的办公桌前。

“王SIR,两个月前一封举报信寄到廉署办公室,举报你三年来替汇发财务公司隐瞒犯罪证据并收受贿赂两百八十五万等情况,经廉署调查确有其事,现对你提出正式拘捕。”

这位王SIR震惊之下,暴跳如雷地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有举报信!我明明按他说的做……”他意识到廉署人员刚刚所说的举报信寄于“一个月前”,但那个深夜打电话以举报信勒索他做事的人明明是在几天之前才出现——原来那个人打电话的时候,廉署早已经收到举报信了!

“你们当中有人搞我!有人同我做交易利用我!”恍然大悟的他愤怒地指向对面数人。陆光明眯起眼睛,弯弯一笑。

“王SIR,无凭无据,请不要随口污蔑廉署工作人员。夜路行得多总会撞到鬼,谁让你自己要跟魔鬼做交易呢。”

傍晚时分,何初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然而在电梯门关上的最后一刹那,他突然按下了开门键,重新返回办公室中。

在垃圾桶里翻找了一会儿,他将那张名片拈了出来,塞进了随身公文包的夹层。

……

几天之后的圣诞夜,近喜酒楼,满堂欢喜。何初三提前三月就包下了这一夜的这间邻近蛟龙城寨旧址、年代久远的老牌小酒楼。何牙医一生勤勉,手艺精湛,为人忠厚,经常帮老扶幼,行善积德,而且好为和事佬,会讲大道理,时不时调解一下邻里纠纷,深得街坊邻居们厚爱。他这老树开花,香飘百里,引来了一大批老友故客,携家带口地前来恭贺何牙医老来得福。

何初三带着小妹欣欣在门口迎宾,被这络绎不绝的阵仗吓了一大跳。他阿爸和吴妈除了他们两个儿女之外无亲无戚,因此跟他统计说最多也就三五十人。他就只找了这间街坊们都挺喜欢、气氛也怀旧温馨的老店,门厅不算大,摆得下四五张圆桌,能搭个小台子走个仪式——但现在眼看都要一两百人了,小台子两边都分别加了一张桌子,还是远远不够!眼看着人越来越多,不要说落座,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此时再换酒楼或者去其他酒楼另订几张台,肯定都没有位置了,再况且也不好让宾客们分开两地参加婚宴。何初三把欣欣叫过来耳语,让她去跟酒楼商量,能不能再努力加几席,酒楼没有庭院,那便只有摆出门口摆上街边。反正这里地处偏僻,圣诞夜里人们都上市中心热闹去了,不会阻碍行人通行。

欣欣依言而去。酒楼经理思路也活络,听了她这建议,马上热火朝天地带人布置开来,找人开货车跟其他兄弟饭馆借了几张大桌,还向别家多订了饭菜——自己家厨房实在是忙不开了。

何初三安排阿爸和吴妈去招呼宾客、活跃气氛;又把他那数据分析公司的两个合伙同僚从座位上拉扯起来帮忙,负责维持现场秩序、安排座位、摆酒催菜;酒楼服务员人手不足,何初三一个电话打给了小荷,小荷二话不说带着一群昔日小姐妹赶来救场。莺莺燕燕们略施粉黛,作出温柔腼腆的良家好姑娘模样来给大家招呼倒酒,把不少老街坊看得七荤八素,被老婆揪着耳朵臭骂才能缓过劲来。

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在他的管理下,忙而不乱地准备着。眼看一切顺利,欣欣突然急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跟何初三说来了两位巡逻的阿SIR。阿SIR说餐桌摆上街边行人道阻碍了交通,哪怕外面一个行人都没有也不行,必须撤走,不然就要报市政署。

何初三亲自出马跟阿SIR好言沟通,请求通融。阿SIR们秉公执法,要求即刻撤走。何初三退而求其次,请阿SIR给点时间缓一缓,他马上安排人手把席位搬到其他饭馆。

为首的一位中年阿SIR满面青筋,看得出今夜心情相当恶劣。容不得何初三再说话,他突然对着已经摆了半桌酒菜、坐了一圈宾客的酒桌发起飙来,一下子将整张桌子掀倒在地!宾客们惊吓着四散,何初三上前劝慰,被他一拳正中右眼,当即捂着一边脸蜷下腰去。

何初三眼前一片昏花,隐约间听见了保镖阿南的声音,语带焦急,“大佬!”

何初三惊讶抬头,正见夏六一面黑目赤地冲到近前,一拳将那中年阿SIR揍倒在满地饭菜残渣中!

夏大佬今日经过了一番精心准备,满心欢喜地前来赴宴,在车上嚼着棒棒糖哼小曲,还给当值的保镖们一人发了一个大红包。众保镖料想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欢天喜地地陪着大佬来会大嫂,岂料车刚驶近目的地,就见大嫂被人打了……

车未停稳,保镖们还没来得及下车,大佬已经第一个拉开车门冲了出去!

夏六一拎起那阿SIR,对准眼睛又是狠狠一拳!一旁吓呆的另一位年轻阿SIR此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大喝着抓起电棍冲上去殴打夏六一的后背——紧张得连电都忘了开!夏六一回身一脚将他扫翻在地,抓起电棍就回头要戳那个中年阿SIR的眼珠子,被一起扑上来的阿南和何初三拦住。

“大佬,使不得!”阿南心眼实,也没顾虑在这个时候拦大佬的后果,抓着电棍苦劝他。

“六一哥!够了,够了,我没事!”何初三抱着他的腰,也劝道。众目睽睽之下袭警,还是将人家往死里揍的架势,这得惹出多大的事来?

夏六一是个耍狠的性子,扔开电棍和何初三,冲上去还要再打。拳头刚抡起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把谁扔了。他赶紧转身回去拉住脚步踉跄的何初三,捧着对方的脸谨慎端详,“你没事吧?!看不看得清?”

“我没事,没事。”何初三嘴里说没事,但眉角已经肿起来了,右眼里也密布血丝,眼神明显有些混沌。夏六一看得心似刀绞,怒火更盛。那被揍的中年阿SIR缓过劲来,还在后面煽风点火地破口大骂,“扑你个街!冚家铲(死全家)!你敢袭警?!”

“老子今天要你冚家铲!”夏六一转身刚要再动手,对方认出他来,一声惊叫,“夏六一?!”

夏六一缓下动作,也认出了这位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阿SIR,“吴探长?”

得了,这次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原来这位吴SIR以前是九龙城区一位官职半高不低的探长,曾效力于前总督察“华探长”的鞍前马后,吃拿卡要、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仗势欺人、溜须拍马最为擅长。前几年风头正劲的时候,他是骁骑堂名下各大娱乐场所的常客,檀香阁的高级VIP,没少吃过夏六一请的酒,没少收过塞入杯盘下的红包。华探长倒台之后,新上任的麦总督察一扫前任贪腐之气,号称要树立九龙城警队清正廉明之新风尚。吴探长这个前朝余孽、混吃混喝的老油子,首当其冲被扫地出门,三两下被排挤出了管理层;今年更因为两次被查出纪律问题,被连降三级赶到街上当巡逻兵。吴探长一腔怨恨,无处疏解,时不时便要寻衅挑事,发泄发泄,结果不知道自己今日霉上加霉,找茬找到了骁骑堂大嫂的身上。

既然是感情如此深厚的故交,吴探长不好继续作威作福,夏六一也不好继续殴打报复。有多大仇多大怨?只是一场小误会嘛。于是夏六一亲自上前扶起吴探长,为其擦脸致歉,吴探长也表达了对婚宴和何初三的小歉意。双方走到边上去私底下交流了一番警民继续长期互助合作的美好心愿,夏六一表示过两天一定带着厚礼上门造访,吴探长这便带着小同僚欣然离去。

三言两语便送走了吴探长,夏六一看着他的背影,把阿南叫过来耳语了几句。阿南依言离去。

夏六一示意其他几个保镖将桌椅重新摆放,打扫卫生,请众宾客重新上座。他自己则拉着何初三想过街上车处理一下伤口——车上有应急的医药箱。何初三眼角瞥见阿爸和吴妈从屋内挤出来,赶紧冲夏六一摇摇头,拉着他迎上前去,跟二老招呼。

“阿爸,您看谁来了?”

“喝哟!夏先生!好久不见!蓬荜生辉,蓬荜生辉!”何阿爸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姿态,还是那文绉绉的调调,表面恭维,实际是敲敲打打。夏六一眼角一跳,后槽牙下意识地又开始酸痛。

他强忍着酸痛,毕恭毕敬地发出祝福,“何老先生,恭喜恭喜!”然后从保镖手里接过一份包装好的小礼物奉上,“听说今天不收红包。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喝哟!多谢多谢!”何阿爸对礼物的兴趣明显不高,把礼物随手夹在腋下便开始关心儿子,“阿三,外头发生什么事?我听他们说打起来了?咦!你的脸怎么了?!要紧吗?!赶紧去医院看看!”

“没什么,不要紧,我刚跟一位阿SIR起了点小冲突,六一哥将他哄走了。”

“夏先生果然三头六臂,神通广大。”何阿爸掉着书袋又发出恭维。夏六一登时又一阵牙酸,“何老先生说笑了,您还是叫我六一吧。”

“那怎么敢?不成不成,”何阿爸转头跟吴妈唠叨,“倩丽,我还没跟你介绍,这位夏先生年少有为,开了间特别大的‘公司’,手下如云啊……”

何初三眼看他六一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赶紧把阿爸和吴妈往屋里推走了,“爸,妈,六一哥我来安排,您二位赶紧去继续招呼客人吧!”

他拉着夏六一也进了大堂,沿着人少的墙边往深处走。夏六一一边走一边道,“你阿爸不喜欢我来。我就不坐了,有没有人少的地方,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怎么会呢,阿爸很关心你,”何初三道,“而且欣欣早就想……”

“阿哥!”说曹操,曹操到。欣欣穿着白色的伴娘裙,像只小白兔子一般蹦了出来,一把扑住何初三的另一边手臂,睁大眼睛猛瞅夏六一,“哇——!这就是我阿嫂……唔!”

她嘴被何初三捂住了。

夏六一无言地瞪向何初三。

“是她乱喊,不是我教……”何初三无奈道。话没说完,欣欣就从他手掌心里挣脱,特兴奋地接着道,“阿嫂!你好!我是我哥的妹妹,你叫我欣欣就好啦!阿嫂你好靓仔啊!我可算见到你啦!”

夏六一朝她伸出右手,和风细雨地温柔一笑,“你好,我叫夏六一。”

何初三默默地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夏六一的左手狠狠掐在他后腰上,疼得他几欲飙泪。

欣欣满眼惊叹地握住了夏六一的手,重重摇了摇,语无伦次地感慨,“六一哥,你好靓仔啊!你是怎么看上我哥的?听说你是大佬?你看上去不像大佬,你好年轻啊!”

后腰快被掐掉一块肉的何初三,忍无可忍按着欣欣肩膀把她推远了,“你快去陪阿爸阿妈招呼客人。”

“行啦行啦,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欣欣一边走一边贼兮兮地笑,指着大厅尽头道,“那边有个没人的杂物间,你们可以进去说说私房话。我在外面帮你们望风呀。”

“走走走。”何初三毫不客气地驱赶她。

看着欣欣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他无奈地转头对向夏六一,诚恳地辩解,“真不是我教她乱说的。”

夏六一冷笑一声,“谅你也不敢。”

何初三嘿嘿一笑,警觉地四下看了一看,见大堂里热热闹闹,没人注意到他俩,赶紧牵起夏六一的手,一溜烟把大佬牵进偏僻无人的杂物间里去了。

何初三紧紧锁上房门,转过身来。夏六一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行了,你六一哥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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