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个良辰吉日,何初三磕头进香,饮鸡血,拜入骁骑堂,是为副堂主崔东东的门生。因他在投资理财方面的专长,被委任为骁骑堂旗下的“投资顾问”,不但为公司提供投资咨询,也私底下为兄弟姐妹们提供个人理财服务。骁骑堂内一时理财之风盛行,平素花钱大手大脚、毫无计划、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古惑仔们开始三千五千地存起了私房钱,攒够了一定数额,就去找何顾问“小钱生大钱”。何顾问手下没有一兵一卒,没有替帮会打砸抢烧、流过一滴血泪,却迅速地笼络了大把人心,成为万众仰慕的一颗新星。甚至连江湖上其他帮派都有所耳闻,弟兄们给他起了个江湖浑名,就叫“捞财童子”。

幸而他阿爸没机会接触这些江湖传闻,否则恐怕要提起扫帚,将他打成个断腿童子。

在牢里的夏大佬,跟何阿爸一样,对这江湖传闻一无所知,依旧过着每天吃吃喝喝、玩一玩监狱争霸赛、收一收马仔的老日子。不过他并没强迫那天所救的新马仔秦皓拜他作大佬,他救秦皓,不过一时兴起,见这小子身手不错,颇有傲气,被大蟒等人糟蹋了实在可惜。虽然美其名曰“看上了”秦皓,但其实秦皓那张酷似青龙的脸,时时提醒着他过往发生的一切,秦皓孤僻冷漠的性格,也与青龙截然不同,这假冒伪劣品钉在眼前就跟一根刺似的,实在让他舒坦不起来。

好在秦皓这人也非常不给面子,即使被他救了,也依旧独来独往,并没有时常出现在他面前碍他的眼。

两不相干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中秋节到了。监狱里给众囚犯放了一天假,不用做工,且每人派发了两枚月饼,午餐加鸡腿。众囚犯在食堂里欢天喜地,典狱长前来问候,祝大家节日快乐的同时,还称今天也是自己的生日。众囚犯于是齐声给他唱了首《祝寿曲》,欢送典狱长。

待到典狱长一走,场面就欢腾得乱了套。几个潮州佬跳上桌子齐声唱起了《爱在深秋》。

“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无需为我假意挽留,如果情是永恒不朽,怎会分手……”

和盛会的人在下面拍着桌子斗起了歌,“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

“情同两手一起开心一起悲伤!彼此分担总不分我或你!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共赴患难绝望里,紧握你手!朋友!”骁骑堂的人马齐声献唱一首《朋友》。

食堂里一时间热闹翻天,歌声此起彼伏。连看守的狱警们都被感染,跟着小声地哼起了调调。热火朝天的气氛中,夏六一一边敲着盘子给自家兄弟们打拍子,一边四下望了一望。他警觉心强,知道越热闹就越有人想抓紧机会搞点儿什么乱子。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角落里端着食盘的秦皓,以及从背后偷偷向他走去的大蟒和几个沙家帮弟兄。

夏六一在桌底下踹了大疤头一脚,示意他过去看看。

作为独来独往的高危分子,秦皓的警觉性也不低。大蟒刚刚靠近就被他发现,他停下脚步,转身戒备地冷视大蟒。

“叫阿皓是吧?”大蟒冷笑道,“我听在外面的朋友说,你打起架向来不要命。”

秦皓一言不发。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吭不声,不讨人喜欢?夏双刀干了你一夜就把你甩了?”

秦皓翻手一掀盘子!大蟒冷不丁被油腻饭菜甩了一脸!在狼狈躲闪的同时破口大骂出声,“操你妈!”

“操的是你爹!”大疤头带着两个人挤了进来,“这是我们骁骑堂的人!你们沙大佬没教你们规矩?!”

“哟,你们夏大佬穿过就扔的破鞋,也不许别人碰?!”

大疤头作为骁骑堂二号“红棍”,跟一号小马不是一个路数,斗嘴不行,只干实架,当即懒得跟他废话,卯起袖子一拳就砸了上去!

大蟒踉跄退出几步,啐出一口血,嗷一声吼叫冲了上来,抡起的拳头却顿在了半空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夏六一单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直握得他虎口吱嘎作响,大蟒吃痛惨叫,被夏六一扣着手腕朝下一摁,当即身不由己地弯成一只虾米。

“放!放手!啊啊啊——!”

“跛沙?你的人,你不管管?”夏六一回头冲不远处坐着的沙大佬道。

跛沙皱着眉头,也是觉得丢人现眼,对大蟒喝道,“行了!回来!”

一场风波就此解除,夏六一转身回桌,边走边道,“把他带过来一起坐。”

“我不用你出头。”秦皓在他身后道。

夏六一顿住脚步。

“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不用你出头。”秦皓重复道。

猝不及防地,他眼前一花,被夏六一拽着头发一脑袋狠扣在了桌上!夏六一贴着他耳朵阴狠地骂道,“你他妈以为老子想给你出头?老子那天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救了你,从此以后你就是骁骑堂的人,你以为大蟒刚才是真对你有兴趣?他踩的是老子的脸!你从此以后乖乖跟着老子,少他妈惹事!还有,再像刚才那样给脸不要脸,老子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狠狠将秦皓的脑袋往桌上一掼!示意大疤,“带过去!”

“是!”

秦皓的床,也被夏六一安排到了自己隔壁。他看出来了,这小子不仅不服软,而且半点不懂人情世故,是一块放在角落里悄无声息都能惹出是非的臭石头。再让这小子单独待着,不出三天就能死得不明不白。

……

监狱的夜最是漫长煎熬,夏六一听着隔壁床秦皓翻来覆去的响动,自己心里也是烦躁不已。放在钱夹里随身了近十年的相片,青龙沉默抽烟的侧影,在他脑中不断闪现。

她是我姐姐!她喜欢你!

那你呢?

我……我是你的马仔,是你拜过堂的门生。我认你作大佬,就会跟你一辈子。

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很仔细看他,他在想别人!他的样子肯定是在想别人!他要想着别人才能抱我!你说那个贱人、那个狐狸精是谁!她哪点比我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个女人需要的不是这些!你明明知道!你能不能真心……

我不能。

小六,是我的错,你不要自责。

小六……

夏六一发出一声压抑而暴躁的气音,狠狠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佛,将它按进自己胸口,想以此压迫心脏骤起的剧痛。他竭尽全力地逼迫自己思念着何初三,想他厚着脸皮抱着自己的腰撒娇,想他肉麻兮兮地捧着自己的手往脸上贴,想他将装了玉佛的小盒子推过来时脸上羞涩而又期待的笑容,他竭尽全力地用那笑容掩盖心里一切的血腥污秽、一切暴虐嗜杀的冲动。

六一哥,出来以后洗白吧。我不想再这样见不到你了。

夏六一深深吸进了一口浊气,缓慢而深重地吐了出来。

他会洗白的。等他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

大疤头睡在离夏六一较远的一个下铺,四仰八叉,鼾声震天,粗壮的手脚都挂在床外头,冷不丁被人轻踹了一脚,惊醒过来。刚要质问是谁,就被夏六一捂住了嘴。

“是我。”夏六一低声道。又朝他上铺拍了几下,上头躺着的骁骑堂兄弟自觉地爬下床,滚去找其他弟兄一起挤睡了。

“大佬?怎么了?”

夏六一用只能他俩听见的极低声音问,“准备得怎样了?”

“准备好了,除了邢Sir,还买通了虾皮的一个马仔。邢Sir这几天会找借口把和盛会的其他人调到其他宿舍,只留下虾皮和那个马仔,晚上马仔会引虾皮进澡堂。刀我会事先藏在暖水管后面。”

“到时候我进去。你带着人守在门口。”

“是。”

夏六一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床。秦皓仍未睡着,悄无声息地躺在黑暗中看他走动,夏六一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转头瞪向他。秦皓马上阖了眼,翻过身去。

妈的,夏六一在心里骂了一声,他现在看到这小子就心堵,真想把他那张脸用刀子刮下来!

……

第二日无假,犯人们照例被车运往了附近采石场劳作。正是秋老虎回巢的季节,晌午阳光热烈,火辣辣地烧灼在皮肤上,海风一卷,好似能将整张烧焦的皮剥掉。劳作的犯人们时不时停下来抹汗,将身上透湿的背心脱下,拧干了,再顶在头上。更有甚者热得将裤衩都脱了下来,不出片刻便被烈日烫了蛋,火急火燎地重新套上。

作为狱霸,夏六一在这种事情上当然是能偷懒就偷懒,将工活都扔给了手下马仔,他戴着顶大草帽,蹲在狱警看不见的死角里吞云吐雾。赤裸的脊背上纵横伸展着长长短短密密麻麻的旧伤疤,被高温烤出浓郁的黑红色泽,整个人像是要燃烧。

远处突然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越来越多的人朝那个方向聚集而去。夏六一不耐烦地掐了手头半根烟站起来,习惯性想扔,想起现在在牢里得省着点儿,只能掐灭了塞进裤兜。

“怎么了?”他拉住正往那方向张望的一个马仔。

“好像是大疤哥,跟人吵起来了。”

大疤头这架吵的也冤枉,他本来就不是胡乱惹事的性子,好好地干着活儿,突然被沙家帮的人揪住,硬说他故意倒掉了自己刚装好的一筐石料。大疤头自然不肯认,双方一来二去就掐了起来。沙家帮的大蟒从近处跑过来,一见大疤头就怒火中烧,新仇加旧狠,一拳揍上来,二人霎时打作一团!

夏六一赶到的时候,骁骑堂和沙家帮的人马已经几乎全部加入了战局,打得不可开交。远处狱警嘟嘟地吹着哨子,正一边摸电棒一边朝这边跑。

“都住手——!”夏六一喝道。眼瞅着沙大佬也一瘸一拐往这边赶,“跛沙!叫你的人住手!再打下去我们全得关禁闭!”

两个大佬在各自手下面前都颇有威信,高喝了一声,双方人马便意犹未尽地住了手。大疤头气喘吁吁地站在正中,夏六一皱着眉刚要向他训话,大疤头突然神色一滞,捂着腹部倒了下去!

包围着他的人们下意识退后几步,大疤头栽倒在地,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

而大蟒呆站在他旁边,手里抓着一支削尖的牙刷柄,上面还滴着血。

夏六一面色瞬寒,杀意骤起,一招锁喉向大蟒扣去。吓呆了的大蟒毫无防备,眨眼就被夏六一卡住了喉咙,挣扎着发出吱嘎声响。

“不,噶……不是……噶……我……”

“夏双刀!放开他!有事好商量!”跛沙扑上来想拉架,被夏六一一脚踹开老远。骁骑堂人马群情激愤展开了攻击,双方顿时再次打作一团!

狱警们暴喝着冲上来,先就齐齐把电棒扎到了夏六一身上!夏六一抽搐着栽倒在地,正对上一旁血泊中同样抽搐的大疤头。大疤头捂着满腹鲜血,虚弱呻吟,“大佬,别打了,大佬……”

夏六一咬牙闷吼,挣扎爬起,被一棒抽中脑后,彻底晕死过去。

……

他醒来的时候,趴在禁闭室里。禁闭室在地下,与外头烈日高温截然不同的阴冷。夏六一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子,被冻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哆嗦,终于清醒过来。

他头痛欲裂,眉头也被擦伤,一边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摇晃几步,攀到门口铁栏边。

“醒了?”站在门口走廊上看守的狱警问。

“我兄弟呢?”

“被捅那个?送医院了,还活着。”

“大蟒呢?”

“跟你一样关起来了,”狱警道,“他说他没捅人,牙刷是被人趁乱塞到他手里的。”

夏六一皱起眉头,却牵扯到眼睛伤口,低哼了一声。

狱警扔了根烟给他,劝道,“你就别惦记大蟒了,你刑期才几个月?真把大蟒杀了,想在这儿住一辈子?”

“他伤了我兄弟。”夏六一阴冷道。

“你们这些古惑仔,真以为自己义薄云天啊?”狱警嗤笑道,又扔了一盒火柴给他。“抽根烟消消气吧,夏大佬,你还有两天禁闭要蹲。”

夏六一在禁闭室里待了整三天,跟所有被关禁闭的人一样,出来时都满脸胡渣,神情憔悴,头脑昏沉。跟他一起出来的沙大佬,脚步都有些虚浮,走几步就停下来顿一下——禁闭室阴湿,他那条曾断掉的腿一直在犯疼。

他强忍着快走几步,跟上夏六一的步伐,一边与他并行一边低声道,“夏双刀,那把牙刷的确是大蟒的,但他不可能带去采石场捅人。大蟒再冲动,没我的允许也不可能对你的人下杀手。”

夏六一轻笑一声,“所以沙大佬是想说,大蟒的确得到了你的允许?”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绝对没有指使他做任何事。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真死了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沙大佬,收声吧。你救不了大蟒的命,”夏六一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如果我查清楚是你指使的,你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跛沙又气又急,低声骂道,“夏六一,我们俩斗成一团,最后便宜了谁?你怎么不用脑子想想?你比当年郝承青差远……”

话没说完他就被夏六一扼着喉咙顶在了墙上,“你他妈闭嘴!他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押送的两个狱警举棍子上来硬把他俩分开,“夏六一你老实点!才出来又想进去了?!”

夏六一恨恨地摔开了跛沙,狱警一人一个将他俩强押回宿舍,临进门的时候重重推了他俩一把,“你们俩再敢闹事,一人关十天禁闭!听见没有?”

“……”

“问你们听到没有——?!”

“听到,阿Sir。”两个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大佬憋屈地应道。

狱警给他们解开了手铐,“滚!拿上洗漱用品去洗澡!他妈的臭死了!还有半小时熄灯,快点儿!”

跛沙气哼哼地拿了毛巾水盆,径自走去澡堂。他的脚僵得厉害,急需热水冲一冲。夏六一却动作迟疑,一边走一边看了一圈,发现骁骑堂和沙家帮的人都不在宿舍里。

“阿Sir?”他走到门边唤值班的狱警,“那天打架的其他人哪儿去了?还在关禁闭?”

这个明显眼生的狱警嗤笑一声,“关其他宿舍去了,留着陪你们继续打架?”

夏六一狐疑地看着他,确定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邢Sir哪儿去了?在澡堂?”

那人又冷冷一笑,“邢Sir这两天请病假,”他隔着栏杆挥起了手中电棍,不耐烦地催促,“少废话!快点儿去洗澡!再磨磨蹭蹭对你不客气!”

夏六一在他的瞪视下朝澡堂方向走去,澡堂设在宿舍楼外,中间修了一条深长的走廊。因为离宿舍较远,澡堂里发生什么事在宿舍这边是几乎听不见的,所以门外还多设了一名狱警看守。

夏六一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在这个澡堂中被炮仔派来的人围攻。大疤头提前买通了当时的看守邢Sir,邢Sir借故离开,所以众人在澡堂中一番打斗,并未被狱方察觉。

而现在门口正笔直地站着另一名狱警,也是同样眼生。

夏六一戒备地朝门内望了一望,沙大佬正光着屁股背对着他站在最靠里的水管旁,整个人沐浴冲刷在水流中。澡堂里除他外再无一人。

单单一个沙大佬并不足为患,加上门口还有看守,因此夏六一虽然心中生疑,还是走了进去。回头看看那位一脸漠然的新阿Sir,阿Sir显然对围观裸男洗澡并无兴趣,木着脸别开了眼。

夏六一走到离沙大佬较近的一处水管前,一边拧热水开关,一边借势跟他说话。

“外头有点不对劲……”他话没说完就顿住了,震惊地看着沙大佬——先前背对着他的沙大佬,双手被衣服撕成的布条捆绑在水管上,双脚也被捆成一束动弹不得,嘴里塞着自己的裤衩,被哗哗水流淋得狼狈不堪,正瞪着眼睛冲他一个劲儿闷哼!

而夏六一在发现不对的同时,手已经拧开了热水开关——塞在水管道中的一包海沙一下子被汹涌而出的热水冲了出来!漫天碎砂扑了夏六一一头一身!

眼前一黑,双目霎时剧痛!夏六一挡着眼痛叫着直往后退,剧痛间警觉身后风声不对,下意识将手中塑料水盆抡后一挡!“哐!”一声重响,是利器刺破盆底的声音!他狠狠一记后踹,偷袭者痛叫着被踹出老远!

他耳朵里听着澡堂门口方向传来急密的脚步声,大约跑进了七八人,接着便是虾皮得意的吆喝,“把周围水龙头全打开!夏六一你这个扑街想算计老子?!老子要你死无全尸!”

伴随着四面八方刺耳的哗哗水流声,几个大汉向夏六一蜂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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