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一对何初三不是不信。他知道何初三对他真心实意,不会害他。但是在何初三那遵纪守法的良民脑袋里,是非对错、公理道义、“害”人还是“救”人,俨然不会照着黑社会的思路来。他越是了解何初三,就越是明白何初三会为了他做出什么。

他只是希望何初三明白,背叛与迫害他的兄弟,是他最大的忌讳,也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再怎么疼爱何初三,也容忍不到这一步。他希望何初三聪明,不要逼他真的翻脸,不要让他们俩的关系无路可走。

安装这个窃听器,与其说是怀疑何初三搞鬼,不如说是为了说服自己、令自己心安——他痛恨这个对枕边人抱有怀疑的自己,洗掉何初三的嫌疑,才能洗掉他的不安。

何初三乘车直往公司而去,在公司楼下与同事交换了一份工作材料,然后在办公室里噼噼啪啪做了一阵文件工作,接着出门与客户会面,行家里手地阐述一个颇有前景的项目。临近中午时分,他在菜市场下车,一阵吆喝喧闹,买了几只螃蟹,另有几份蔬菜。

夏六一的大哥大响了起来,接通之后,何初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起床了吗?我买了螃蟹和菜心,你还想吃什么?猪排好不好?”

“唔,猪排吧。”夏六一心不在焉地说。

何初三挂了通话,开始与一位猪肉小贩纠缠。夏六一放下大哥大,重新拿起窃听耳机,却是把玩着它发起了呆。

整整一上午,何初三没有任何可疑的行为,但他心里仍是觉得不安定——他始终还怀疑昨晚那个接通之后不发一言的通话,那个电话号码尾号991,总觉得几分眼熟。

他拨了电话给崔东东,要她再去查一查谢家华的资料。崔东东的回复打来时,放在桌上的窃听耳机里也同时响起了大哥大铃声。

他按下免提键,崔东东的声音与耳机里何初三的应答声一同响起。

“大佬,谢家华的大哥大尾号就是991。”“喂?谢Sir。”

夏六一一把将耳机狠狠扫到了地上!闭目僵硬了良久,他感觉到浑身血液中冰冷的寒意。

……

何初三携着一布兜食材而回,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地搞整,回家半天都不见夏六一,他套着围裙向楼上唤了一声,“六一哥?”

过了许久,夏六一才含着烟从卧室里出来,站在二楼台阶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

“下来走走吧,你又没吃早饭?”

夏六一慢条斯理下了楼,靠在厨房门口,盘着手臂看着何初三切菜的背影,沉默地抽烟。

“怎么了?”何初三回头瞧见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凑上来想亲他一口。

夏六一头偏了一偏,只让他亲到了脸颊,一只手抵着他胸口将他推开,冷淡道,“先做饭。”

“饿了?”何初三笑着,然后敏锐地察觉到夏六一的情绪,“有事不顺心?在担心大疤头?”

夏六一“唔”了一声,推开他走到沙发旁,坐下来开始看电视。

这一餐饭吃得有盐无味,何初三絮絮叨叨地说笑,夏六一却只是低头面色冷然地夹菜。

“发生什么事了?”何初三第三次问他,手撑着脸颊,仍是那派坦然与关切。

夏六一突然有些反胃——何影帝这面上的表情比珍珠还真,纯良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刚与夏大佬的死对头通过电话,约定下午见面。

他从何初三叫出谢Sir的名字之后就心乱如麻,然而心底仍是不信,总觉得何初三与谢家华见面可能有别的理由,也许只是受谢家华胁迫。他等着何初三中午回来向他坦白,然而看何初三这个样子,显然不打算提及半句。

夏六一觉得自己养在枕侧的不是一只小狐狸,而是黄鼠狼,狠狠地撕裂他的心肺、饮他的血,然后笑出一排血淋淋的白牙。

“没什么,心情不好,”夏六一停下筷子,点了一支烟,“你下午陪我去海边走走散散心。”

何初三筷子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下午公司有事,晚上陪你好不好?”

夏六一阴沉着脸看着他。何初三镇定自然,仍是笑,凑上来取走那支烟,在夏六一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尽快回来,晚上请你吃西餐?”

夏六一牵了牵嘴角,“好啊。”

吃完饭,何初三简单收拾,匆匆离去。夏六一靠在大门口看着他背影,眉目森冷,身形萧瑟,有如看着丈夫出门偷欢的原配夫人。他皱着眉头快速转身上楼,将耳机挂上脑袋。

何初三与谢家华约在离警署不远的檀岛咖啡——人来人往的公众场所,半点不避讳。谢家华一身一丝不苟的笔挺西装,仍是那张万千年不变的扑克脸,沉默地喝着一杯白水。

何初三拉开椅子就座,点了一杯普通咖啡,礼貌道,“谢Sir。”

“你跟夏六一又在一起了。”谢家华道。

“谢Sir人民公仆,关心这些市民私事,实在是有心。”何初三笑道。

谢家华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警方昨天早上逮捕了徐锦河,外号‘大疤头’,是夏六一手下‘红棍’之一,想必你认识。大疤头供认了夏六一许多罪状,只是他一个人的供词尚且不够,我需要其他知情人提供情报,辅助警方作证。”

“谢Sir,很抱歉,”何初三神色镇定,“我一无所知,帮不了你。”

谢家华打开文件夹,将一叠拍得模糊不清的照片推向他,“昨天凌晨五点十五,东九龙分区警署接到一个匿名报警电话,一个男人声称红磡有人‘聚众斗殴’,警方赶到之后,发现大疤头聚众非法赌博与携带大量毒品。我调查了这个报警电话,打自一处公共电话机,离你的公司只有十五分钟路程。而你公司楼下的监控录像显示,你凌晨五点离开公司,直到七点才回来。你跟夏六一交往甚密,有这个知情条件,也有这个报案时间,这个报警电话是你打的。”

何初三对放下咖啡的服务员点头表示谢意,然后端起来品了一口,平静道,“动机呢?我打这个电话的动机是什么?”

“你出身蛟龙城寨,生父生母都因帮派斗争而死,被牙医何秉先收养。何秉先是一个老实人,教导你礼义廉耻,你从小成绩优秀,无不良记录,考入龙港理工大学后每年都领取一等奖学金,是一个优秀正直的人。你最初跟夏六一来往,是因为他强迫你帮他的电影公司写剧本。在我看来,你打这个电话是对夏六一的行为忍无可忍,又或者你不断接近夏六一就是为了捣毁他的贩毒团伙。”

何初三吃吃苦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仍是苦笑,“谢Sir,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而且,我刚刚才知道阿爸不是我亲阿爸,你这个消息真是够劲爆。”

他将桌上的照片拿起来挨个看了一遍,道,“这些照片只能显示我五点钟离开公司,我当时通宵工作,第二天又要请客户吃早茶,是回九龙塘阿爸家洗澡更衣去了。你可以找找看五点十五分左右天星码头附近的监控录像,我当时从那里过海回尖沙咀,同一时间不可能再出现在铜锣湾。你说的那个报警电话不是我打的。”

“还有,”他叹道,“六一哥手下的人都很讲他们所谓的‘江湖道义’,大疤头不会轻易开口。你刚才说他‘供认罪状’,只是想套我的话罢了。”

谢家华面色沉了下去,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真的能够容忍夏六一肮脏的所做作为?大疤头已经落网,打开了一扇大门,只要你的一点点配合,就可以完全捣毁这个犯罪团伙,你真的不愿意帮我?”

何初三叹了口气,“谢Sir,你从大疤头身上得到的并不多,否则你用不着找我帮忙。至于我,的确跟他在是非观念上有一些分歧,否则上次也不会被他丢在路边。但是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知道他忌讳什么,我不想他恨我。”

他放下咖啡杯,苦笑着对谢Sir道,“谢Sir,我一直都很敬佩你,我也惟愿香港成为一个清明安平的文明社会。说我虚伪也好,自私也好,懦弱也好,我只能这么退缩,很抱歉。以后也请你不要联系我了,我怕六一哥误会。”

窃听耳机里一阵哗哗的杂音,听起来是他退开椅子站了起来,离开了咖啡屋。夏六一面色复杂地摘下耳机,对着墙角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低头点燃了一支烟。

他沉默了抽了几口烟,突然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

……

临近六点,何初三开了一辆白色的商务车到村屋去接夏六一吃晚餐。守在门口的阿南招呼道,“何先生,开新车啊?”

“经理的车,这几天他去欧洲出差,借给我用用。”何初三笑道。他路过发廊还专门去做了个时下流行的俊俏小分头,车子后座上鬼鬼祟祟地盖着一大块纱巾。

夏六一姗姗来迟,一边走一边匆忙打着领带,抬头看见何初三的“新车”,他愣了一愣。

“何精英,买车了?”他疑惑道。

“借我经理的,”何初三笑道,“快上车吧,我在露台餐厅订了位,得赶时间去。”

夏大佬咕咕哝哝地上了车,不舒服地拉扯着领带,“妈的又不是没吃过西餐,搞这么正式做什么?”

何初三光看着他笑,突然蹙起眉头,在他左脸颊上摸了一摸,“这里红红的什么印子?谁打你了?”

夏六一尴尬地咳了一声,甩开他的手,“睡觉睡的,开车!”

何初三还要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守门口的阿南阿森见这明目张胆的秀恩爱,唯恐被街对面屋子里监视的差佬看到,咔咔咳咳一阵乱咳提醒。夏大佬恼羞成怒,啪叽往何精英脑门上扇了一熊掌,“走不走?你不开我开!”

何初三一边开车一边左顾右盼,眼见着警方追踪的车被甩了一段距离——至少是看不清车内情形了——于是让夏大佬帮忙掌着方向盘,自己转身掀开后座上的大纱巾,浓郁的花香味儿顿时充斥了整个车厢。

“操!”夏六一手一抖,差点没掌稳方向盘,“姓何的,你搞什么?”

何初三悉悉索索地退回来,将一大捧鲜红玫瑰花塞进他怀里,“给你的。”

夏大佬平生第一次遭人送花,抱着这玩意儿跟捧炸药包似的,老脸霎时发热,“你这是干什么?你恶不恶心?”

“哪儿恶心了?”何初三挺委屈,“玫瑰代表我的心嘛。”

“肉麻,闭嘴。”夏六一语气暴躁地说,何初三眼角一瞄——夏大佬脸红得像个苹果。

“噗……”

“……”

“痛痛痛!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笑了!别踹我了要撞车了……”

两人在露台餐厅面海而坐,夏六一把那丢人现眼的玫瑰花连同大红脸一起留在了车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切牛排一边抬眼瞥何初三——何精英两手托着腮,满眼笑意,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夏六一终于没忍住将刀叉一拍,往椅子上一靠,盘着手道,“说吧,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鬼鬼祟祟!”

“六一哥,你忘了?今天是四月十六。”何初三笑眯眯地。

夏六一想了一整圈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节日,“那又怎样?”

何初三竖起三根指头,“三年前,就今天,你让人把我抓去写剧本。”

“……”夏六一沉默了好一会儿,无语道,“就这事?”

“初次见面纪念日,大事。”何初三煞有介事。

“你是读中学的小丫头吗?这有什么好纪念的?!”

“嘿嘿,”何初三自顾自开心,“挺有纪念意义啊,六一哥。你说你当时见到我从麻袋里出来,第一印象是什么?”

夏六一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黄毛小子。”

何初三自顾自托着腮看着他犯花痴,“我当时想,这是黑社会吗?怎么会这么‘靓仔’?”

“哼。”

“后来你让我写剧本,老坐在我桌上吃牛杂。我经常一边看一边想,这屁股真小,真圆,真想提起来……”

“何,阿,三,”夏六一用劲捏着叉子,“你别以为公众场合我不敢揍你。”

何初三识趣改口,笑着换了话题,“我可能天生就对男人有兴趣,又对你一见钟情,所以初次见面才对你那么有好感,虽然很快发现你是个恶霸,咳……不过后来发生很多事,你救我,保护我,照顾我。”

——信任我,容忍我,疼我,宠我,告诉我你的秘密,在我面前落泪,伤心时允许我陪你,酒醉后睡在我怀里。

“你还带我去看电影,带我吃西餐,带我打桌球,带我去海边烧烤,在医院里吻我……”

夏六一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掩饰地塞进嘴一大块牛排——他妈的说得一直是老子在招惹你似的!

“跟我在一起吧?六一哥,”何初三道,珍而重之地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徐徐推到了夏六一面前,“我爱你。”

夏六一捏着叉子,嘴角还带着一抹牛排碎渣,被这猝不及防的告白砸个正着,呆滞了老一会儿,才蠕动了一下喉口,想要发声,结果被满口牛肉呛住。

“咳咳咳……咳……妈的,肉麻什么,”他狼狈不堪地咽了牛肉,只觉脸颊烫得快要化掉,并且开始小小地结巴,“你他妈,你他妈不是都住我家了吗?”

还说什么在一起,住都一起住过了,再“在一起”,他妈的,还送什么戒指,这是要……这是要求婚吗?

他放下叉子,老脸微红地掰开那个盒子——然后就绿了脸。

那里面只放了一尊劣质玉佛。

“……”

夏六一颇为无语地把盒子调了个转,面向何初三,问他,“这什么?”

“大屿山给你求的开光佛,”何初三满脸无辜,“我本来想买戒指的,但是听阿爸说杂货铺要扩张,就把钱先给他了。”

“……”

——有你这他妈的拿着便宜玉佛求爱的吗?!他妈的说了一堆肉麻话,打开盒子就给老子看一坨不值钱的绿胖子?!扑街!!

送过纸片蛋糕做生日礼物的穷酸何精英,颇为含蓄地害羞道,“讲心意不讲形式嘛,你先收着这个,我明年补给你。”

——补你老母!

夏大佬黑着脸随手把玉佛塞进口袋,想拿餐刀砸他,见他一脸深情无辜,终究是没下得去手。

逃过一死的何初三十分雀跃,“那我们是正式在一起了?”

“那你还想怎么在一起?去欧洲度蜜月?”

“咳,那个要看我年底能不能请到假,请到我们就去。我在尖沙咀租了一套房子,离你‘公司’近,离天星码头也近,你去公司和我过海上班都很方便。你搬过来住,好不好?”

夏六一黑着脸盯着他看,何初三满脸期待,冲着他笑出一口纯洁老实的白牙。

“等会儿带我去看看。”夏六一道。

何初三在尖沙咀一处半旧不新的公寓里租了一套二室一厅,说是有客厅、书房和卧室,楼顶有私家天台可以看夜景和自助烧烤。夏六一实地一考察,也就比他在西环租那漏水的破屋大了那么一个小房间,依旧十分狭窄寒酸,楼顶天台布满水管,锈迹斑斑。

“这几天加班,还没来得急打扫天台,”何初三说,“先进屋坐坐吧。”

屋里布置得倒是整洁干净,墙壁和天花板都重新粉刷过,窗户上老模样贴着何阿爸出品的红窗花,布艺的沙发与桌布窗帘都是暖暖的驼黄色,落地灯光线暧昧而安静。睡衣拖鞋、沙发靠垫、厨房碗筷、浴室牙刷,什么都是两人份。

“臭小子,”夏六一一边四处审视一边骂道,“你早预谋好了?什么时候租的?”

“上个月。这个地方到我们俩的公司都方便。”

夏六一从鼻子里哼出口气,“太小了,别想我会住。”

“先进卧室看看?”何初三哄着说。

夏六一骂骂咧咧,十分嫌弃,最后还是蹬着与何初三一模一样的情侣拖鞋往卧室里去了。

推开半掩的房门,打开落地灯,明黄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他愣住了。

墙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海报,一个年轻女孩朝着镜头开心地笑着,她怀中抱着一大捧满天星,穿着一身白色纱裙,乌黑的长发绾成一尾秀雅的辫子,背景是一片绿色的花海。

约莫十年前的海报已经泛了黄,那是夏小满学唱歌之后唯一出过的一张唱片的海报。销量不高,没有再出第二张,是限量版。因青龙小满死时别墅被烧,连夏六一自己都没能留住一份作纪念。

夏六一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小满尚未被后来的痛苦折磨所浸染的纯真笑容,按着电灯开关的手轻微地发起抖来。

“我有一个同事是唱片收藏家,当年碰巧买了这一张。他把唱片也送给我了,你现在要听听吗?”何初三贴着他耳后轻声说。

夏六一猛地扣下开关,在一片漆黑中将何初三一把按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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