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玉一口气跑出正房才停下,父亲走得慢,倒不怕他追上来。

“姑娘怎么不高兴了?”

甘露蹲到陆明玉面前,担心小姑娘跑快了出汗着凉,准备帮忙擦汗的,就见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没有出汗,樱桃似的嘴唇却微微嘟了起来,好像在跟谁耍脾气。

“没事,咱们走吧。”有些烦恼说出来也没用,陆明玉回头望望,加快脚步往宁安堂的方向走。上辈子她出阁前都在宁安堂陪祖母住,祖孙俩感情浓厚,陆明玉真的挺想祖母的。

只是人小了腿短了,原本一刻钟左右的路程仿佛变长了很多,陆明玉大病初愈,走着走着脸就红了,呼吸也重了起来。甘露好心提出抱她走会儿,陆明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毕竟里面装的是大姑娘的心。

“阿暖?”

快到祖父祖母的地盘了,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陆明玉心肝一颤,扭头一看,果然看到那边青石路上站着一个穿墨色长袍的男人,身长八尺,剑眉粗重,眼睛虎虎生威,比戏台子上浓妆打扮的将军还气势逼人。

“祖父。”

陆明玉虽然自诩大姑娘,可上辈子无论几岁,她都很怕这位不苟言笑威风凛凛的祖父,这会儿见到人,陆明玉在父亲陆嵘面前想跑就跑的底气顿时消失殆尽,紧张地站在原地,脸对着祖父的方向,眼睛却盯着男人的衣摆,默默期待祖父领着他的老姨娘先行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愿,陆斩瞅瞅自己病了好几天的小孙女,竟然改道,大步走了过来。周老姨娘乖顺地跟在后面三步,四十出头的女人,头发乌黑肤色白皙,打扮地素素雅雅,看起来特别地舒服。

陆明玉现在没心思打量祖父的小妾,她心扑通扑通地跳,怯生生瞧了祖父一眼。祖父以前是将军,后来进了兵部,一路升任兵部尚书,可谓有勇有谋。陆明玉很钦佩自己的祖父,只是祖父冷冰冰的,眼睛那么大那么唬人,不单单她,整个陆家上下就没有不怕祖父的,陆家宅内比其他京城权贵太平,祖父这张冷脸至少能占三分功劳。

“阿暖病好了?怎么自己过来了?”陆斩看眼孙女身后,嘴上跟小孙女说话,虎眸淡淡地扫了甘露一眼。

甘露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低头屈膝解释道:“回老爷,四姑娘着急见老太太,同三爷三夫人打声招呼,先过来了。”

陆斩看向小孙女。

陆明玉赶紧点头,硬着头皮望着长辈,“是啊祖父,我想祖母,我,我也想你了。”

说完自己都愣住了,后面那句怎么蹦出来的?她重生后根本没想起过祖父啊……

陆斩也没料到一大早会听到这样稚嫩直白的“甜言蜜语”,看着梳着两个小丫髻的孙女,陆斩左边眉毛微不可查地抬了抬。他公务繁忙,一个月内来后院的次数屈指可数,有空会叫孙子们到书房考考功课,与孙女们的关系就没那么亲了。但这只是相处时间的问题,陆斩心里同样有孙女们的位置,就像现在,小孙女只是规规矩矩地打招呼,陆斩可能点点头就走了,但小孙女说想他……

陆斩不忍心冷落孝顺的孙女。

沉默片刻,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小孙女的想念,陆斩忽然注意到小孙女脸色不大对,一看就是累了。陆斩又扫了甘露一眼,跟着做了一个让在场三女都瞪大眼睛的动作,他弯下腰,轻轻松松把陆明玉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拔高,视野变得开阔,陆明玉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茫然地眨眼睛,眨到第三下,看见了周老姨娘诧异的脸,有了提醒,陆明玉终于清醒过来,小脸变得比刚刚还红,难以置信地扭头。

陆斩也正好在打量孙女,见小姑娘傻乎乎的,眉眼里竟然有几分妻子朱氏刚遇见他时的娇傻憨态,陆斩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些,低声解释道:“阿暖走累了,祖父抱你走。”说完收回视线,径自出发了。

陆明玉视线还停在男人的脸上。

祖父今年,应该是四十八岁了,年轻时四处征战,身强体健,进了兵部,祖父依然每日坚持早起练功,闲时跑马狩猎,精神矍铄,看起来远远比真实年纪要小,祖孙俩离得这么近,陆明玉只在祖父眼角看到了几条细纹。

论五官俊美,祖父比大伯父二伯父都要出挑,与父亲相比就要逊色很多,但祖父就像悬崖峭壁上的老松,不惧风雨不惧严寒,那种气魄是幼树无法企及的,又如一枚经历过岁月打磨的美玉,越老越有味道。

要是眼睛再小点,笑容再多点就好了……

陆明玉在心里默默地嘀咕,不敢偷看太久,她转过头,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周老姨娘身上。

祖父不重女色,丧妻三年才娶了祖母,在那之前,只抬了一个丫鬟做姨娘,也就是周老姨娘。周老姨娘姿色勉强可称上等偏下,从她在祖母嫁进陆家五年后才生了四叔看,应该不是很得祖父的宠爱,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祖父去周老姨娘那边的次数反而比去祖母那边多了起来,尽管祖父注重养生,两人加起来也不超过七次。

陆明玉真的想不通,祖母多美啊,如果祖父是嫌弃祖母农女出身,周老姨娘一个丫鬟就尊贵了?上辈子陆明玉偷偷地问过祖母,祖母只会自怨自艾,说她出身不好,陆明玉忙着与父亲冷战,加上畏惧祖父,就没太在意祖父祖母的事。

或者,晚上问问母亲?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

陆家的情况,陆嵘四兄弟,生母却有三人,陆斩治家严,哪个敢上蹿下跳叫他知道,定然会赏一顿板子,但陆斩也很通人情,只要求四房子孙于每月逢十的日子来老两口这边用饭请安,一家团聚,其他时间单凭心意。像萧氏这样的亲儿媳妇,每日都会领着女儿来老太太这边坐坐,大夫人二夫人那边也来,但肯定不如萧氏勤快。

宁安堂,朱氏一身华服端坐在堂屋朝南的太师椅上,眼角眉梢在妆容下明显上挑,显得凌厉威严,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装满了委屈哀伤,让她整个人与一身的打扮格格不入,仿佛一个怯懦的灵魂,被硬塞进了这具诰命夫人的身体。

朱氏是农女出身,随陆斩进京后没少叫人品头论足,一次两次能够忍受,次数多了,朱氏开始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她认真地向其他贵妇人学习,穿最好的料子,化最精致的妆容,口音变成了最标准的京话,再无老家村土味道,她觉得自己做的非常好,陆斩却越来越不喜欢她了。

想到昨晚得到的消息,陆斩又去周老姨娘那儿了,朱氏眼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落了下来。她委屈,她老了,陆斩喜欢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虽会吃醋,好歹能理解,可周老姨娘比她还老两岁呢,陆斩喜欢她什么啊?

因为周老姨娘给他当过几年大丫鬟,两人感情深?还是周老姨娘在床上,比她好?

朱氏想不通。

“您快别哭了,一会儿老爷到了叫他看出来,肯定又要不高兴。”兰嬷嬷弯腰凑过来,无奈地劝道,递上一方帕子。

朱氏接过帕子,点点眼睛,毕竟二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她的眼泪来得快去得快,正襟危坐,等待四房孩子过来给她请安。她是家里的老太太,得摆出当家老太太的谱,亲儿媳是好的,大儿媳平易近人,侯府出身的二儿媳眼睛却长在天上,在陆斩面前对她恭恭敬敬,陆斩一走,二儿媳眼神立即就变,轻飘飘一个嘲笑的眼神,比一百句话更让她难受。

“娘。”

最先到的,是住地最近的女儿陆筠,小姑娘才十岁,算是夫妻俩的老来女。看着乖巧的女儿越走越近,朱氏心里又冒出个念头,陆斩是不是嫌弃她生不出儿子来了?膝下一双子女,儿子聪明却坏了眼睛,剩下一个女儿……

“娘?”母亲面露悲伤,陆筠疑惑地唤了声,“娘你怎么了?”

朱氏这才发现女儿已经来到跟前了,大眼睛水汪汪的,脸蛋又白又嫩,比她小时候还漂亮。女儿好看,朱氏心里舒服了,笑着敷衍了过去,问女儿昨晚睡得怎么样。陆筠呢,不但容貌酷似母亲,性格也特别像,说好听了叫单纯,难听了就是没心没肺,她知道母亲过得不大开心,但因为惧怕让母亲不开心的父亲,只能努力孝顺母亲,做个乖女儿。

娘俩有说有笑的,陆斩抱着陆明玉来了。

朱氏瞪大了眼睛,震惊地都忘了吃周老姨娘的醋。

陆明玉也挺尴尬的,细声唤祖母姑姑,陆斩弯腰放下她,陆明玉立即朝对面的和蔼祖母跑了过去,一头扎进祖母怀里,“祖母,阿暖好想你啊。”果然还是祖母的怀抱更舒服,被祖父抱着,一路上她动都不敢动,难受死了。

亲孙女会撒娇,朱氏心软软的,拍拍孙女单薄的后背,她扶起人仔细打量,询问是不是好利索了。因为是发自内心的关切,贵气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骨子里如水的温柔,陆斩站在对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坐到朱氏旁边的太师椅上,目光一扫,落到了女儿身上。

陆筠比侄女还胆小,低着脑袋,看都不敢看父亲。

可几个孩子里,陆斩是最喜欢陆筠这个女儿的,只是他不懂怎么哄小姑娘。

“阿筠最近在学什么?”陆斩端起茶,尽量放柔声音问。

陆筠站在母亲这边,小声回答:“李夫人教我们女红了,在学绣帕子。”

陆斩淡淡地哼了声,女儿家为何学女红?还不是为了伺候未来相公?

他另有所想,一屋子人却因为他那声冷哼紧张起来。朱氏怕自己的丈夫,可护犊子是女人的天性,瞅瞅因为不知说错什么话吓白了脸的女儿,朱氏拍拍怀里的小孙女,斜着陆斩道:“阿筠有天分,学得快,都说崔三姑娘女红出众,我看咱们阿筠的针法比她还好呢。”

不知不觉流露出在外与贵妇人们周旋时的虚荣。

陆斩听着刺耳,虎眸瞪着门口,脸色更臭。

朱氏蔫了,收回视线,再不敢言语,苍白的脸与女儿一模一样。

陆明玉瞅瞅祖母与死后才能重逢的姑姑,心底突然窜起一股小火苗,冲动的话脱口而出:“姑姑女红好,祖父不高兴吗?”

陆斩微怔,对上小孙女委屈的眼神,妻女苍白的脸,意识到三人误会了,他咳了咳,看着陆筠道:“阿筠女红好,为父很欣慰,只是练女红容易坏眼睛,阿筠注意休息,别为了跟人攀比弄坏身体,你是尚书府的姑娘,不需要靠那些出头。”

陆筠连连点头,小脸兴奋地红了起来,父亲居然也会关心她……

朱氏脸却更白了,只觉得丈夫话里有话。

陆明玉到底活了两辈子,听出祖父的弦外之音,她偷偷扫眼一身素雅打扮的周老姨娘,再看看祖母身上的锦衣华服,隐隐约约的,好像抓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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