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已经成了灵堂,一面停着朱开山的灵床,一面是一郎的灵床。朱家哥仨儿一身孝服,分坐在灵床两侧。

传文嘟嘟囔囔地说:“一家人都埋怨俺,可是当时那个阵势叫谁也挺不住。那几个人咔嚓一声,就把陈先生的脖子扭断了。那脖子比平常长出一大截来,他躺在那,翻着白眼,谁见了不害怕!老二,兴许你在场,能挺得住?”传武说:“我也挺不住,挺他干什么?挺住了得死,脖子得咔嚓一声断了!挺不住多好,挺不住还能捞个常务董事当当。”传文说:“老二,说话转那么多弯干什么?哥不就是撒了回谎把山河矿丢了吗?”传杰说:“你就闭嘴吧,丢了的何止是山河矿啊?”传文瞪着眼说:“你说,还丢什么了?你说!”

传武烦了,起身来到传文跟前说:“我看你今晚是有心事啊!”传文点着头说:“对,是在考虑几件事情。”传武说:“什么事情啊?”传文说:“你看,本来,俺光准备了咱爹一个人的丧事,现在又多了个一郎,还有……”传武说:“还有就是你在想,怎么跟咱爹和一郎一道去。”传文有点害怕了,站起来往一边躲开。传杰劝传武说:“二哥,今晚就别发火了,全当眼前没他这个人。”传文说:“怎么没有,我是家里老大!我在这站着呢!”传武说:“你再给我装愣卖傻,我可真崩了你。”传杰说:“二哥,我看别崩吧,真崩他,这屋里也放不下第三张床。”传武说:“他想得美,在这停尸,滚他的吧!我前脚崩了他,后脚就把他扔野地里喂狗去。”传文缩在墙角一句话也没有了。

森田的脸色从没有像此刻这么阴沉过,石川恭敬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森田说:“你不是说叫鹤鸣会的人严密监视一郎吗?”石川说:“谁知道,事情这么突然,一眼没看到,他……”森田狠狠地抽了石川一个嘴巴说:“我眼神不好,你眼神也不好吗?”石川说:“总裁,您处罚我吧!”

尾崎突然打进电话来,语气激动地说:“报告老师一个好消息,关东军在奉天动手了。”森田眼睛一亮说:“详细些说。”尾崎说:“刚刚接到关东军司令部的电话,帝国陆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已经向奉天东北军北大营发起总攻。”森田说:“东北军如何反应?”尾崎说:“正在抵抗,估计坚持不了多久。”森田说:“关东军下一步如何打算?”尾崎说:“全面占领满洲。”森田说:“好,老师谢谢你们!”森田放下电话说:“石川,今天是几月几号?”石川说:“昭和六年,也就是1931年9月18日。”

森田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满屋子转着说:“记住,记住这个伟大的日子吧!我森田从1894年随帝国陆军转战南满,到今天已经三十七年了,终于看见明治天皇‘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宏愿就要实现了!石川,把酒拿来,让我们喝一杯!让我们为这个伟大的日子、伟大的时刻喝一杯!”

深夜里,传武敲开了文他娘的门,进去说:“娘,俺刚接了电话,奉天出事了,日本人进攻北大营,队伍上叫我马上回去。”秀儿说:“真打起来了?”文他娘说:“打到什么样了?”传武说:“还不清楚。”文他娘说:“你麻溜回去吧!”传武说:“娘,您多保重,秀儿,你也保重啊。”秀儿说:“俺知道。”文他娘说:“黑灯瞎火的,小心哪。”传武答应着转身离去。

传文和传杰俯在朱开山的灵床上昏沉睡了。朱开山的喉咙里一阵响动,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俯在身边的传文,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传文迷迷糊糊睁开眼,朱开山说:“你的心真宽敞,还能睡着?”传文见是爹在说话,惊得差点坐地上,喊一声“娘啊,诈尸啦”,刚要抬身跑,却被朱开山一只大手死死地盖在脸上,摆脱不得。

传文呜呜叫着,爹的大手却像一把铁钳愈锁愈紧。传杰惊醒了,跑过来要拽开朱开山的手,朱开山一掌推开。传文呜呜的声音越来越低。文他娘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见朱开山坐在灵床上,一愣怔说:“你是人是鬼?”朱开山说:“我刚刚睡了一大觉,这一觉睡了个透亮!”传杰爬起来说:“娘,你看俺爹。”文他娘这才看清楚,朱开山的巴掌底下竟是传文的头!文他娘两步抢上前,传杰帮着一起拽开朱开山的手。文他娘说:“干什么?想要孩子的命啊!”朱开山说:“留他这条命也是祸害。”

传文终于喘过口气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门外走,两眼直瞪瞪地瞅着外面说:“爹,天好亮了,俺该喊扛活的下地了。”文他娘说:“老大,你往哪去啊?”传文朝外走着说:“你们这帮懒骨头,日头都照腚上去了,还不下地吗?”传杰跟上去说:“哥,你怎么了?”文他娘朝朱开山说:“咳,你把好好个孩子弄傻了!”朱开山瞅着传文说:“不是在装傻吧?”

传文慢慢地朝楼下走,传杰在后面喊他说:“哥,你往哪儿走啊?”传文眨巴眨巴眼睛,缓过点神来,转身说:“咱爹才刚是不是活过来了?”传杰说:“是啊,刚刚醒过来了。”传文说:“他是不是想捂死我?”朱开山站在二楼,朗声说:“我是想捂死你,可惜你娘舍不得你。”

传文眼睛中忽然透露出无比的颓丧和仇恨来,流着泪说:“爹,你们这个家对我不公平,我恨你们。”朱开山说:“你上来,爹还给你个公平,你上来。”传文说:“你想好事吧!我没有你这个爹,没有这个家!”文他娘说:“老大,你闭嘴。”传文说:“娘,俺走了,肯定混出个模样再回来!”说着转身跑了。传杰要下去追,朱开山拽住他:“老三,叫他混个人模样去吧,回来,回来他也是个死!”

传武守在一名电话兵身边,周围站着几位军官、参谋,一个个神情紧张。电话兵朝传武说:“团长,奉天的电话全摇不通。”传武说:“看来,奉天已经落进日本人手里了。”可突然电话响了,电话兵接了电话说:“等会儿,朱团长就在这儿。”传武接过话筒说:“哪位?”电话里一个男人粗粗的声音传来:“朱团长,我是长春骑兵团的张清一呀!忘了,那次为山河煤矿还去增援你们了。”传武说:“哦,张团长,知道了吗?鬼子进攻北大营了。”张团长说:“现在正朝长春打呢!”传武一惊道:“什么?鬼子进攻长春了?”张团长说:“一大早弟兄们还在睡觉呢,鬼子的炮弹就落下来了。”传武说:“现在怎么样?”张团长说:“正准备撤退呢!”传武说:“为什么?打呀!”张团长说:“妈了个巴子的,熙洽那个王八蛋非叫我们撤。”传武说:“熙洽不是吉林省主席吗?”张团长说:“熙洽说这是南京政府的命令。兄弟给你电话就是叫你们小心呢,早做准备,别学我们,鬼子来了还睡大觉呢!就说这些吧,命大的话,咱还有见面的日子!”

传武搁下电话,想了想,命令电话兵说:“接北平协和医院,少帅在那养病呢!”一会儿电话接通,张学良焦虑的声音传来:“传武,奉天、长春的事都知道了吧?”传武说:“少帅,我们得组织反击呀!”张学良说:“我已经请示南京蒋主席了,蒋主席来电,叫避免冲突,以防事态扩大,争取国联出面调停。”传武说:“少帅,不能相信国联哪!多少回了,他们哪一回为中国人说过话,全都是偏向小鬼子。”张学良说:“传武,对日本人作战,绝非我们东北军一隅之力所能应付,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听命于中央,就只能服从蒋主席统一指挥。”传武说:“少帅,听蒋主席的,东北三省早晚落入日本人手里。少帅,下命令打吧!”

张学良说:“传武,我们绝不能逞匹夫之勇,结果兵连祸接,波及全国啊!”传武急了说:“少帅,东北是咱的家,东北乡亲是咱的衣食父母,作为军人,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当亡国奴啊!”电话里张学良的声音变得沉痛而无奈:“传武,你我的心是相通的,可是我得听蒋主席的。”

传武放下电话,看一圈身边的人,说:“蒋主席不让打,少帅又不好下命令打,弟兄们,你们是什么主意?”一个营长说:“团长,弟兄们听你的。”传武一拳砸在桌子上说:“好,宁可战死,不当亡国奴,不背骂名!”

朱家人围坐在一起,个个神色凝重。朱开山说:“眼下,国家乱了,咱家也乱了,越乱咱越要稳住神。老二,你就一心一意把你的兵带好,但愿能保住这个国家;老三,咱有了一郎的证据,把官司赢下来,不能让山河矿丢了;那文,家里的事情就靠你多担待点了。”

那文说:“爹,咱家那把长刀哪去了?”朱开山说:“你要那干什么?”那文说:“我叫传文气死了,我想去宰了他。这个没出息的刚才在森田那里给我打电话,说过两天森田就带着他去接收山河矿,还说不用几天,连整个满洲,整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朱开山说:“要宰那个逆子,也是老二的事,你把家管好吧!发送一郎办得体面些。”那文说:“爹,放心,这种事情俺知道怎么办。”

朱开山又交代玉书和秀儿:“玉书,战乱起来了,学校恐怕也不能正经上课,你又有了身孕,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好好歇着吧。秀儿,你把心放宽敞些,再伤痛一郎也是不在了。小日本子,欠咱国家的,欠咱朱家的,那个森田也欠你秀儿的。这个仇,早晚爹替你报!”玉书和秀儿都点点头。

朱开山又问:“他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文他娘说:“只可惜一郎那个孩子了……”踌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他爹,能不能把传文找回来,咱再和他好好说说。”朱开山一摆手说:“你千万别提他,提他我还得倒地下去。”生子说:“爷爷,你还是把长刀给俺娘吧。”朱开山说:“为什么?”生子说:“爷爷,俺娘天天晚上拿笤帚练,又劈又砍的,还嫌乎分量不够。”玉书忍不住笑了说:“大嫂,你就别练了,吓着孩子。”那文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1931年末的哈尔滨,风雪漫天。

临街的商铺里,无线电不停地播送着一条消息,引得行人驻足聆听:“本台最新消息,今天凌晨,马占山将军率二万余人含泪撤出江桥阵地。上午九时许,日本关东军占领黑龙江省省会齐齐哈尔。至此,从11月4日开始的齐齐哈尔江桥保卫战宣告结束。这场震惊中外的江桥保卫战共历时十五天,神勇的马占山将军率部共击毙日伪军六千余人。嫩江河畔阵亡将士是中华血性男儿之瑰宝,马占山将军部队不愧为中国军人之楷模!”聆听的行人,神情中都带着一种倔强的悲愤,这种情绪在弥天风雪里凝结着,汇聚着。

山河矿办公室那几间木屋,已完全被大雪掩住了本来的纹理。一辆黑色轿车开来,一身西装的传文和森田、石川耀武扬威地下了车。紧随轿车而来的是一辆卡车,载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

传文、森田、石川推门进了屋,办公室里只有绍景。绍景一见传文,招呼说:“这不是大哥吗,你怎么来了?”传文矜持道:“今天,你不该叫我大哥了,我现在做个自我介绍:东省治安维持会工商分会会长,朱传文!”绍景一笑道:“哟,还当上了时髦的官呢!今天到此,有何贵干呢?”传文说:“我是代表东省治安维持会会长张景惠张长官来这里宣布:从今天起,山河煤矿移交给森田物产。”绍景说:“你宣布得早了点,今天本矿副总经理朱传杰已经到东省高级法院递交起诉书了,即便要移交,也得等官司打完了吧?”传文说:“临来的时候,张长官料到了你们这一手,他嘱咐我,他的意思就是最后的判决。”

传文说完又觍着脸问森田:“森田总裁,张长官刚才是这样说的吧?”森田点点头朝绍景说:“张长官担心你们不听从他的意见,还派了一大车警察。”石川上前一步说:“潘先生,咱们办理交接手续吧?”绍景冷冷地笑了说:“太着急了!我们的副总经理朱传杰已经去了东省高级法院重新起诉,怎么也得等他回来吧?”

森田一笑说:“好,不急,我愿意奉陪。年轻人,我想让你和你们的副总经理亲自看着山河矿归顺森田物产。”他坐下来,眯缝着眼睛端详着墙上挂的矿产图。传文哼着日本小调,不时整理着自己还穿不习惯的西装。

绍景冷冷地看着他们,走到桌边,摇了个电话给矿上。一霎工夫,闻听消息的工人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办公室门外,想要进门,却被警察们拦住。绍景出来,把办公室两扇大门都打开,指着传文说:“工友弟兄们,大家看见了吗?里头这位穿着西装,戴着皮帽子的,是咱们总经理的大公子朱传文。此人因为出卖咱们总经理有功,出卖山河煤矿有功,已经当上了东省治安维持会工商分会的会长。”

工人们闹哄起来说:“呸!这不是给总经理丢脸吗?”“赶紧滚下去,你这个二鬼子!”“总经理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蛋儿子。”“俺问你,你还有中国人的味吗?”……

传文还没见过这阵势,心慌地跺着脚,高喊道:“不许喊,再喊,俺叫你们蹲笆篱子!”

绍景说:“大伙都静一静,我再介绍一下这位。”他指指森田说:“这是个日本人,叫森田大介,别看他带了副眼镜,文质彬彬,人模狗样!知道吗?这可是个侵略中国、杀害中国人的老手,1894年,他就扛着枪,踏上了中国的土地,攻占了咱们的旅顺口;1904年,他再番侵略中国,攻陷辽东,抢夺抚顺煤矿,霸占南满铁路,再以后呢——他又改头换面,做起了生意,他做的是什么生意呢?就是掠夺咱们东北资源的罪恶勾当!今天他又想来抢夺我们的山河煤矿了,工友们,咱们能答应吗?”

工友们用震天动地的声音喊道:“不能,不能答应!”“小日本子,滚回去!”“二鬼子,滚回去!”

森田阴笑着来到绍景身边,低声道:“你还忘了一件事情。你们的朱老先生不也是因为我,才差点死掉吗?”绍景朝着工人们,高声喊道:“对了,刚才我还忘说了……”

他话还没说完,森田突然摸出自己那只金烟斗重重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绍景踉跄了几步,想摸自己兜里的小手枪,可是石川的枪先响了,绍景一头栽倒在地,血染红了皑皑白雪。

工人们乱了,开始朝前冲。警察们站成一条线,努力拦挡着,一个头目更是朝天鸣了几枪说:“老实点,老实点,想找死吗?”

纷乱中,传杰开着卡车赶到。他跳下车,跑过来大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开枪了?都住手!”警察拦着他不让进。森田说:“放他进来,他是副总经理。”

传杰推开阻拦,却看见绍景的尸体横躺在地上,满脸的愤慨,怒目圆睁着不肯闭眼。传杰心中大恸。

石川拍了拍传杰的肩膀说:“起来吧!”传杰望着他手中那只还冒着烟的手枪,说:“人,是你杀的吧?”石川冷笑着点点头。传杰眼中喷着怒火说:“记住,你欠山河煤矿一条人命!”传文过来说:“老三,日本人眼瞅着打进哈尔滨了,你说这些还有用吗?”传杰说:“朱传文,今天我不叫你大哥!你是朱家的罪人,你是山河煤矿的罪人!”

传文一笑道:“你说是罪人,俺看还是功臣呢!”说完,脸色忽然一变,瞪圆了眼珠子说:“我有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咱爹怎么不说?现在看俺要好起来了,还扣我一顶罪人的大帽子,呸!罪人怎么了?就算我是罪人,你能怎么地我?咱爹能怎么地我?废话少说吧,赶紧办理交接手续。”

石川朝传杰说:“请吧,咱们进屋办理。”传杰说:“想得美!法院已经受理了我们的起诉书。”森田说:“可是张长官命令你们把山河煤矿交给我森田物产!”传杰说:“做大梦去吧!法院有法院自己的特权,那个张长官,张景惠说了不算!等着吧,咱们法庭上见!”

森田朝石川和传文笑了笑说:“听,多么幼稚!不会等到他们开庭,哈尔滨就已经是帝国的了!”

双城火车站附近一个农家院子,门口站着哨兵,不时有东北军官兵进进出出。传武正和几个军官在堂屋里商议军务。传武说:“打还是不打都放个屁啊?”张营长说:“团长,弟兄们从今早上就开打,到后半晌才清理完战场,总得缓口气吧?”孙营长说:“往双城车站来的鬼子长谷旅团,有近两千号人,装备精良,如果我们一口吃不掉,僵持起来,恐怕要吃亏的。”传武问另一位军官说:“你呢,崔营长?”崔营长说:“我觉得倒有一打,鬼子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暗箭难防!再者,鬼子在列车厢里,他们有再好的武器也难以施展。”传武说:“我插一句,咱们今天刚刚吃掉了吉林剿匪军的一个团,弟兄们心气正旺着呢!”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传武高声向院子里喊道:“什么人?把他们带进来。”几个哨兵架着两个穿便装的人进来,却是鲜儿和老四。传武又惊又喜,说:“姐,你怎么来了?”鲜儿笑了笑说:“打鬼子呀!”传武说:“带了多少人?”鲜儿说:“一百来条枪。”传武高兴得搓着手,说:“正愁着人手不够呢,老天爷就发援兵来了!诸位弟兄,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姐,不瞒你们说,是个胡子头,报号三江红,听说过吗?”

张营长哈哈大笑道:“不就是二龙山的三江红吗?岂止是听说,还打过交道呢!”崔营长也笑了说:“是啊,打过交道,打得昏天黑地。”鲜儿双手一抱拳说:“各位长官,以往咱们是对头,三江红多有得罪,今个儿你们打鬼子,还请长官们不计往日恩怨,也算上三江红一个。”孙营长说:“说得好!够个中国人!借你们胡子趟上的一句话:想啥来啥,正想娘家人,孩子他舅就来了!”说得众人都笑了。传武招呼着说:“过来,合计合计今晚的仗怎么打!”说着他来到桌边,展开地图,又朝鲜儿招手说:“姐,你也过来。”

一家人簇拥在朱开山身边,翘首望着双城方向,枪炮声渐渐稀疏。传杰说:“像是打完了。”玉书说:“也不知是胜了,还是败了。”那文说:“哪能败了,肯定是赢!咱家老二能打败仗吗?是不是,爹?”朱开山说:“战场上的事,变化莫测,输赢难料啊!但愿他们赢了吧!”文他娘说:“都进屋吧,站了大半宿了。”

一个伙计从餐厅跑出来,朝二楼喊道:“二爷来电话了。”朱开山大步朝楼下去,传杰赶紧上前扶着说:“爹,慢点。”朱开山甩一把传杰说:“松开手,挡害。”

朱开山快步进了餐厅接过电话,一家人急急忙忙跟在后面。电话里传武的声音说:“爹,是俺。”朱开山装作平静地问:“打得还行?”传武兴奋地说:“怎么叫还行,胜利了,大获全胜!”朱开山喜上眉梢,问:“杀了多少鬼子?”传武说:“正清点战场呢!三百五百是有了。”朱开山说:“好啊,这一遭算解了口恶气!”文他娘抢过话筒说:“老二,你在哪?”传武说:“双城火车站。”文他娘说:“挺好?”传武说:“挺好!”文他娘抽抽噎噎地哭了。传武说:“娘,你说话呀!”文他娘哭着说:“管怎么小心枪子啊!”

朱开山朝老伴说:“瞅瞅你这个出息,孩子打了胜仗,你哭什么?”他夺过话筒说:“老二,要不说沙场上不能有女人。她们在边上一擦眼抹泪,士气就掉了一大截子!”传武这头笑道:“爹,可别这么说,鲜儿就在俺身边呢!”

朱开山一愣,电话里鲜儿的声音传来:“爹,俺给你问好了!”朱开山说:“你怎么也跑去了?”鲜儿喜气洋洋道:“打鬼子呀!俺不是还有那百十来条枪嘛!”文他娘又抢过电话说:“鲜儿,你们姐俩呀……”朱开山纠正她:“叫夫妻。”文他娘对着话筒说:“是,你们夫妻呀,怎么哪乱专往哪凑合呢!”鲜儿说:“娘,这可不是在凑热闹啊!也叫保家卫国吧?”文他娘说:“对,是这么个事!这遭你们姐俩,不对,你们两口子给老朱家长脸了!”

那文一边听着,瞅一眼身边的生子说:“看看你二叔,再看看你那个爹,呸!”生子说:“娘,吐俺干什么,俺又不是俺爹。”

文他娘对着话筒说:“什么时候来家呀?”鲜儿说:“那得听传武的,现在俺是他的手下了。”文他娘说:“不用听他的,你还是姐姐呢!”朱开山朝文他娘说:“你老是叫不准人家。”他又夺过话筒:“鲜儿,告诉传武,瞅打仗的空隙回家一趟,爹给你们摆庆功酒!”鲜儿乐着说:“好啊,俺告诉传武,叫他好好陪爹喝两杯。”

双层车站月台周围,人山人海,有列队整齐的东北军官兵,也有前拥后挤的老百姓。崔营长一手扯着传武,一手扯着鲜儿,登上一辆炸翻的车厢顶,对众人说:“双城的父老乡亲们,全团的弟兄们!今天,是1932年的1月31号,再有几天就过大年了!咱们今个就提前把大年过了,为什么呢?咱们三喜临门!头一喜,30号晚上,俺们东北军朱传武团歼灭了投降日本人的吉林剿匪军的一个团;第二喜,今天凌晨,我们团又在双城火车站伏击鬼子的长谷旅团,杀死了四百七十二个鬼子!”

围观的民众高声欢呼:“好啊!长中国人的志气了!”“朱团长带兵有方!”“看他小鬼子还敢来!”“双城老百姓有救了!”

崔营长摆了摆手,叫人们静一静说:“还有第三喜,今天,是一对新人成亲的大喜日子,新郎就是我们的团长朱传武,新娘就是这位姐姐,也许有人听说过,赫赫有名的三江红。”

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朱团长威武啊,一表人才!”“妈呀,三江红多俊个人!”“朱团长将军相,大将军相!”“三江红也不像是胡子呀!”……

崔营长喊一声说:“鸣枪,放礼炮!”只听三阵排枪,接着又是数声礼炮,直上云霄。人群沸腾起来。

崔营长说:“新郎、新娘听好了。”又笑着小声和传武、鲜儿说,“二位,今天得听我的了。”他退开几步,高喊道:“一拜天地。”传武和鲜儿鞠了三躬。崔营长又喊道:“二拜……”他赶忙收住声问传武说:“双方老人都不在啊,怎么说?”传武略一想说:“就拜双城老百姓吧。”崔营长说:“好,主意好!”他又退开几步,高声喊道:“按照新郎新娘的意思,二拜双城的父老乡亲。”传武和鲜儿向民众深深鞠了三躬。民众们纷纷叫好。

崔营长又喊道:“夫妻对拜。”传武和鲜儿相互笑了笑,鞠了三躬。传武抬起身,朝着民众说:“双城的父老乡亲,全团的弟兄们!如今国难当头,大敌当前。大家还为我们操办了这么体面的婚事,我朱传武一个粗人说不出什么花花样来,只有两句话:一、多杀鬼子;二、谢谢双城的父老乡亲!”

崔营长对鲜儿说:“嫂子,你也得说两句。”鲜儿说:“算了吧,俺没在这么大场面上站过。”崔营长说:“嫂子,还是说两句吧,这么多来庆贺的,难得!”鲜儿低头想了想说:“那好,俺说几句。”她望着眼前的东北军官兵和双城的老百姓说:“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俺三江红也是苦出身,刀尖子上滚了这么多年,多少回盼着能有个家,今天你们帮俺把这个多少年的梦圆了!俺三江红谢谢了!过去俺是穷得没有活路了,上了山,今天,鬼子来了,俺下了山,为个什么?俺手里有枪,还有百十号弟兄,不能眼瞅着父老乡亲当亡国奴啊!哪怕是俺自己战死,咱也不能当亡国奴啊!”说罢朝人群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口号声四起:“东北不能丢,中国不能亡!”“万众一心,抗战到底!”“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万岁!”

传武和鲜儿并肩站着,热泪盈眶。

夜深了,雪花飘飘洒洒,一会儿便铺白了站台。传武和鲜儿在月台上走着,留下两排浅浅的脚印。鲜儿说:“又下雪了。”传武说:“今年的雪,像是特别多。”鲜儿说:“每到年根,雪都挺多。”传武说:“下午,我打电话告诉家里,咱在这儿成亲了,爹娘乐得什么似的,说是晚上,家里也要摆酒席呢!”鲜儿说:“传武,咱是哪一年进的山场子啊?”传武说:“哦,有二十多年了吧!”鲜儿轻轻说:“传武,知道吗?从那时候,姐就喜欢你了。”传武说:“俺也是。”

雪越下越大,传武停下来,轻轻攥住鲜儿的手说:“山场子那阵多好啊。”鲜儿说:“什么都不懂,除了干活,没别的心事。”传武说:“这二十来年跑的,一会儿生,一会儿死。”鲜儿轻轻地靠在传武身上说:“传武,姐真有点累了。”传武抱紧她,轻轻吻着她的额头。雪花静静地飘着。这一刻,他们仿佛重新回到了大雪冰封的雪岭山场。

什么地方传来了嗡嗡的声音,打破了难得的静谧。传武侧耳一听道:“不好,鬼子的飞机!”他们匆忙朝候车室跑去。不一会儿,一颗颗炸弹响起,火光一片。

四味楼里炮火声隐约可闻。秀儿说:“娘,今个儿的炮火像是比昨个的凶啊!”玉书说:“听电台说,鬼子不光动了坦克、铁甲车,还有飞机呢!”朱开山说:“双城那一带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啊!”生子说:“二叔他们能赢吗?”

那文一路小跑上了楼梯。文他娘问:“打上电话了?”那文说:“刚和老二说两句,电话就断了。”传杰说:“二哥说什么了?”那文说:“伤亡挺大,车站都快炸平了。”朱开山说:“告诉他们撤退呀!”那文说:“电话断了。”文他娘说:“鲜儿呢?”那文说:“还没等说呢!”

正说着后院进来个人,却是邮电局的职员,给朱家送个急件。传杰签收了,过来说:“法院来的开庭通知书。”朱开山问:“什么时候开庭?”传杰说:“明天上午九点。”那文说:“都什么时候了,才告诉开庭,开了庭,还敢判日本人输?”玉书说:“听说,那个张景惠——维持会会长早就和日本人勾当上了,法院还不得听他的?”文他娘说:“他爹,明天你还去吗?你要是再上股子火……”传杰说:“爹,还是去吧!梁法官好不容易同意受理了。”朱开山说:“去干什么?去了也是生气,要去你自个儿去吧。”

双城方向传来更加猛烈的炮火声,一家人抬头望去,双城方向的天空一片火红。

一匹快马奔来,到了四味楼门前,马上的人带住马,朝里面喊道:“喂,四味楼有人吗?”那文和秀儿赶紧跑过去,那文说:“找谁?俺就是四味楼的。”马上那人是老四,他的棉袍子已经被打烂,翻出一团团棉花。老四说:“是大嫂吧?”那文点点头。老四说:“朱团长和三江红已经退回哈尔滨,正在香坊街一带修筑阵地,叫我来报个平安。”说完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那文和秀儿叹口气,进了屋,却和朱开山老两口走了个碰头。那文说:“娘,老二他们退回来了。”朱开山说:“在哪?”那文说:“说是在香坊街一带修阵地呢!刚才打发人来报了个平安。”秀儿问:“爹,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文他娘说:“你爹又改主意了。”秀儿说:“开庭去?”朱开山点点头,朝那文说:“大媳妇,你把生子叫来。”那文说:“爹,叫他干什么?”朱开山说:“叫他去看看那些卖国的法官怎么出卖山河矿,怎么出卖咱们国家,我兴许看不见这些狗东西的明天了,叫生子记着,将来替我和他们算账!”

森田和石川坐在审判厅门外走廊的长椅上。朱开山、传杰带着生子过来。森田见朱开山来了,站起来微微笑着说:“朱老先生,咱们又见面了。”朱开山说:“你那爪子好利索了?”森田说:“多少有点疼,不过心情还不错。”朱开山说:“是觉得官司能打赢吧?”森田说:“不仅如此,还有哈尔滨即将落入帝国之手。朱老先生,你的心情也不错吧?”朱开山说:“不好。”森田说:“朱老先生倒是个说实话的人。”朱开山说:“辛辛苦苦开的煤矿叫你森田夺去了,我心情能好吗?中国的哈尔滨要叫日本霸占了,我心情能好吗?”森田说:“朱老先生,不要想不开,你的大儿子朱传文就比你聪明,心甘情愿和我森田合作,现在已经是东省商会的会长了。”

朱开山说:“知道,他现在是挺好,不知道他将来是个什么下场。”森田说:“朱老先生,你对将来有什么看法呀?”朱开山说:“有点看法,都很简单,第一条将来中国还是中国人的,你们日本人还得回去,回到那几个小岛子上去;第二条你们走的时候,肯定留下了一片片自个儿人的尸首,还有满世界对你们的骂名!”

森田仰面大笑道:“朱老先生,你这只是一厢情愿呢!知道吗?日本是神的民族,天照大神不仅要照耀满洲,照耀中国,还将照耀整个世界。”朱开山低头问生子说:“生子,他的话你明白吗?”生子说:“俺不明白,他说的就像那个跳大神的话一样,都是梦里的东西。”朱开山朝森田说:“森田总裁,听见了,孩子是不会说假话的。”森田也一笑道:“法官更不会说假话的。你听见那隆隆的炮声了吗?我的话会很快被印证的,老先生。”

在远处隆隆的炮声里,开庭了。梁法官端坐在主审法官的位置上,神情庄严。他敲了一下法锤,目不旁视,拿起宣判书,开始宣读:“中华民国,东省特别行政区高等法院民事三厅,现在对山河煤矿矿权纠纷一案开始宣判。原告中国山河煤矿,被告日本森田物产。连日来,本厅对山河煤矿矿权纠纷一案进行了认真详尽的调查审理,认为:一、原告诉被告森田物产未经山河煤矿股东大会许可,私自收购东胜商社在山河煤矿的股份,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本厅予以采信;二、原告所诉被告森田物产将银行贷款作为自有资金让东胜商社用于购买山河煤矿的股份,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本厅予以采信。本厅根据上述两点,现在判决如下……”

突然,一颗炮弹呼啸着落在法庭屋顶,轰然炸响。法庭里的人慌忙躲藏,瓦片、大片的天花板还有尘土瀑布似的落下来。片刻,梁法官从审判桌下面钻出来,拍了拍头上、身上的灰尘,面不改色,要继续宣判。森田却暴躁地咆哮起来:“够了,够了,听听炮声吧!这就是最好的宣判!”梁法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语调不变:“本厅根据上述两点,现在判决如下:一、根据中华民国商务通律第六十三条第四款之规定,被告森田物产无权收购山河煤矿股份,更无权占有山河煤矿;二、依据中华民国民法第三十四条第六款之规定,被告森田物产以借贷资金充当自有资金,实属欺诈,收购山河煤矿股份无效;三、由于被告森田物产上述违法、违规行为给山河煤矿造成的一切经济损失均由被告森田物产全额赔偿!”

森田一言不发,带着石川就往外走。梁法官喊了声:“被告站住。”森田和石川一愣怔停下来,梁法官说:“此判决为终审判决,从宣判之日起,即发生法律效力!”森田冷笑着说:“法律效力?连哈尔滨都已经是大日本帝国的了!”说完扬长而去。

朱开山领着传杰和生子上前给梁法官鞠了一躬,说:“梁法官,谢谢你,虽然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我还得谢谢你!谢谢你给中国人主持公道!”梁法官说:“公正执法是一个司法人员的天职。”传杰担心道:“梁法官你就不怕张景惠和你过不去吗?”梁法官说:“是啊,他饶不了我,可是,鸟之将死,尚有一鸣,国之将破,还要一战,为了法律之公正、中国之主权,本人岂能无有一搏?”朱开山含着泪,紧紧地握住梁法官的手。梁法官拍了拍生子说:“孩子,永远别忘了,咱们是中国人。”

生子放下电话,转头对那文说:“娘,俺都是照你教俺说的跟爹说的。”那文说:“不孬,装得怪像呢。”秀儿走过来说:“你娘俩在这演什么戏啊?”那文一笑说:“看你说的,俺能会演戏吗?俺在这教生子怎么打电话。”说完,赶紧拽着生子走了。

吃了饭,那文穿了件长长的棉袍,领着生子下楼来,迎面碰上玉书。玉书问:“大嫂,大黑天这是上哪呀?”那文说:“哪也不去,刚吃饱,领生子出去消消食。”玉书说:“小心哪,这炮火连天的,别走远了。”那文顾不得回答,领着生子急急忙忙往院外走。

玉书觉得这娘俩有点奇怪,转身慢慢朝楼上走去,不时回头望着。秀儿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说:“玉书,你瞅什么呢?”玉书说:“大嫂刚刚领生子出去,那神情好像不大对。”秀儿说:“对了,下午啊,我听他们好像和大哥通电话呢!”玉书说:“和大哥通电话?你告诉咱爹了吗?”秀儿说:“他们一家人通个电话怎么了?”玉书说:“朱传文还算咱家里人吗?走,赶紧告诉爹。”

离四味楼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黑色轿车。那文和生子走过去。传文从车上下来,涎着脸说:“都想明白了?”那文说:“都想明白了。”传文说:“愿意跟我打香腰去?”那文说:“愿意,一百个愿意。”传文说:“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对呢?”那文说:“俺是怕叫爹知道。”传文说:“咱做得这么机密,他上哪知道?”

生子突然喊了声说:“爷爷来了!”传文一惊,赶忙转头望去说:“在哪?”生子朝黑影里指指说:“那不是吗?就在那儿。”那文趁他回身的空,解开长棉袍的扣子,从里面往外抽出一把挺长的柳叶刀来,挥手就往传文头上砍。传文惊叫一声,低头躲过,飞起一脚踢掉了那文手中的刀。生子扑上去,抱住传文的大腿就咬。传文一抬脚,把生子踢开老远。

朱开山带着文他娘、秀儿冲过来,后面还跟着玉书。文他娘说:“老大,你个丧良心的,下死手啊?”传文也不说话,慌忙钻进轿车跑了。朱开山大吼一声道:“你给我站下。”那轿车没跑出去多远,还真停下来了。传文从车窗里探出头说:“爹,日本人眼瞅进哈尔滨了,赶紧去给森田说句好话吧!要不真有你难看的!还指派那文当刺客,她是我的对手吗?生子,别生爹的气,爹刚刚才用了五成的力气。”文他娘跺着脚说:“老大,你给我回来!”传文说:“娘,你老别害怕,养老送终就得靠我了,他们哪个也指望不了。”朱开山说:“老大,你有本事把车倒回来。”传文嘿嘿一笑道:“爹,我有点本事也不如你,你一只手都差点要了我的命,何况今晚又添了那文那么个母夜叉。”

那文指着传文说:“不用你骂,今晚上,恶鬼就去掐死你。”玉书说:“不用鬼掐,老百姓早晚审判你。”传文说:“你呀,书都白念了,跟三儿跑,等着倒瞎霉吧!还怀了个孩子,生下来也得跟你们穷个吊蛋儿精光!”传文又朝秀儿喊道:“秀儿,你是个老实人,日本人来了,有什么难处和大哥说,别不好意思。”秀儿厌恶地说:“你闭嘴,赶紧走吧!”传文又喊道:“娘,俺给你拜个早年了!”文他娘说:“呸!你恶心死我了,你枉为朱家的人,枉为中国人!”

朱开山说:“朱传文,你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就算哪一天我不在了,老二、老三还有生子也能把你送上西天。”生子说:“爹,你就别叫爷爷奶奶生气了,走吧!”传文说:“儿子哎,爹到什么时候都是你的爹!”说完缩进车里,轿车一溜烟跑了。

那文揉着手腕子说:“这个丧良心的,脚头还挺狠。”文他娘说:“你哪是他的对手,小时候,他也跟你爹练过。”生子说:“爷爷,你也教俺呗?”朱开山摇摇头说:“来不及了,孩子,鬼子已经杀到家门口了。”

一辆卡车开过来,传杰下来问:“都站这干什么?”文他娘说:“见着你二哥他们了?”传杰说:“见着了,队伍上的人两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连水都没有,渴了就吞把雪。”朱开山说:“这哪成,空肚子哪能打仗?大媳妇,赶紧叫伙计们连夜做。”

传杰见那文手里拎着那把柳叶刀说:“大嫂,你怎么还拎这玩意儿?”那文说:“才刚,那个卖国贼回来了,俺手头就慢了那么一丁点儿,叫卖国贼跑了!”传杰说:“你是说大哥吧?”那文说:“不是他,还有谁?那个拉血的鬼!”传杰说:“我说嘛,看刚才车里的那个人有点像俺大哥。”那文说:“老三,从今往后,你们谁也不许叫他大哥——卖国贼!”

传杰开着辆卡车载着全家人,还有四味楼的几个伙计和街坊四邻居,往香坊街传武驻地方向而去。街道上空,浓烟滚滚,路面上满是碎砖、瓦砾。玉书看见了,全身一阵阵颤抖,童年时遭受的血腥记忆像是复活了。朱开山说:“玉书,别往外看。”传杰说:“你呀,真不该来,这车一颠一抖的。”玉书说:“我来看看,将来好告诉咱们的孩子,他的先辈是怎样抗击侵略者的。”

到了部队驻地,传杰停好车。朱开山跳下来,问一个士兵说:“小老弟,你们团长在哪?”那士兵说:“好像是上前面去了。”正说着,传武带了几个参谋人从街角转过来。文他娘站在车厢里说:“那不是老二吗?”

传武也看见了家人,大步上前说:“爹,娘,你们怎么来了?”文他娘说:“三儿说你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娘能不急吗?”那文朝传武说:“老二,都是才出锅的,整一车,豆包、饺子、大饼、馒头,还有咱四味楼的菜肴。”

刘掌柜哆哆嗦嗦地从车上下来说:“二爷,可得好好打呀!”传武说:“大叔,您老身子还行?”刘掌柜说:“托你们东北军的福,还行。”他从怀里掏出瓶酒来,塞给传武说:“二爷,知道你喜好这口,特意给你带了瓶来。”传武说:“大叔,那俺就不客气了。”刘掌柜说:“二爷,哈尔滨的老百姓就你们这么点指望了!”

传武沉重地点点头说:“知道。”生子跑过来说:“二叔,给俺条枪呗?”传武说:“行啊!”生子一伸手说:“拿来。”传武笑了说:“等你长到比枪高的时候,二叔一定给。”生子一瘪嘴说:“那得等到哪一年?”朱开山说:“也快啊!生子。”

士兵们吃着热乎饭,一个个笑逐颜开。一个参谋给传武说:“团长,四味楼以前俺光从门口闻过香,从来没进去过,没想到在这里吃到正宗的啦。”说得大伙全乐了。

文他娘问传武说:“咱家鲜儿呢?”传武四下望着,一指说:“在那儿呢!”不远处残墙边,鲜儿和几个手下的弟兄正歪在墙上睡着。玉书从车窗探出头来说:“二哥,辛苦了。”传武说:“玉书,你不该来呀!怀着孩子呢!快生了吧?”玉书说:“就这两天的事。二哥,你猜我想什么呢?”传武笑笑说:“想生个胖小子。”玉书说:“不是,我在想也拿起枪和日本鬼子干!”传武说:“那也得先把俺那个侄小子生了呀。”玉书笑了。

秀儿过来,瞅着传武说:“把扣系上,这么冷的天。”传武把秀儿领到一边,悄声说:“日本人很快就能打进来,到时候别和咱爹咱娘走散了。”秀儿点头。传武说:“往后的日子可能更艰难,管怎么照顾好自个儿。”秀儿眼圈红了说:“俺知道。你也躲着些枪子。”

文他娘走到鲜儿身边,蹲下,心疼地打量着她:一顶狗皮帽子扣在脸上,棉衣的肩头已经磨破,脸被炮火熏得黢黑,还有一道道的汗渍。鲜儿睁开眼睛说:“娘,你怎么来了?”文他娘搂住鲜儿哭了说:“鲜儿,跟娘回家吧!”鲜儿说:“娘,鬼子就在那趟街,俺能回家吗?”文他娘说:“打仗不是咱女人家的事。”鲜儿疲惫地笑了笑说:“国家都好没了,还论什么男人女人啊!”

传武领着朱开山和传杰来到一扇窗户跟前,指着前方说:“爹,那边就是鬼子的阵地。”朱开山望着说:“还有坦克、铁甲车呢!”传武说:“后面还隐蔽着大口径火炮。”传杰说:“二哥,咱们呢?”传武说:“只有几门迫击炮。”朱开山说:“还能挺几天?”传武说:“没有增援队伍,顶多两天。爹,告诉街坊邻居们,该走,赶紧走吧!”

朱开山说:“也是啊,打不过就走呗,不能把老本打空了。少帅那面没有什么信儿?”传武说:“电话已经不通了,最后一次是在双城和他通过话。”朱开山说:“少帅怎么说?”传武说:“他后悔了,不该听蒋介石的,不该太相信国联。少帅哭了,说在他的手里把东北三省丢了,他对不起东北的父老乡亲。”朱开山说:“少帅当初也是糊涂呀!东北军那么多兵马怎么非听蒋介石的,不打却往关里撤呢?”传杰说:“和豺狼能讲和吗?有这样的事吗?”传武说:“老三,你们山河煤矿怎么样?”传杰说:“官司是打赢了,可是赢了又有什么用?”传武说:“爹,照我看,你们把山河矿炸了吧!”朱开山说:“对,三儿,炸吧,不能留给日本人呢!”传杰说:“行,这事我去办!”

那文跑过来说:“爹,有两个报社的记者找你。”朱开山说:“找我干什么?”那文说:“人家说,要给咱全家照个相。”传武说:“为什么?”那文说:“人家说,咱家是中国人抗战的楷模。”朱开山笑了说:“也好,好些年都不照了。”

断壁残垣,硝烟处处的阵地上,朱开山扶着生子的肩头和文他娘站在中间,一边是满身征尘的传武和鲜儿,一边是传杰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玉书,那文和秀儿靠在他们旁边。记者按下快门。这幅朱家抗战图永远地留在了时代的烟尘之中。

大年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外面传来震心的枪炮声代替了往昔喜庆的鞭炮。

朱开山说:“闻这个馅子,味挺正啊!”文他娘说:“还有心思品味,满街上的人都走了,你就不怕鬼子杀进来?”朱开山说:“今个儿可是年三十,辞旧迎新的饺子能不吃吗?传武说了,肯定能挺过今晚上。”那文说:“玉书,你这饺子皮怎么擀的?四棱八瓣的。”玉书小声地说:“俺手上颤颤,你就不害怕?”秀儿说:“你是说枪炮声?那怕什么,有咱爹咱娘在这。”那文说:“玉书,你可别今晚上生啊,连个大夫都没处找。”秀儿说:“那也不怕,还有咱娘和你呢。”

传杰进了屋。那文问:“老三,矿山炸了?”传杰说:“炸了,工友们都哭了。”秀儿说:“哭什么?还能留给日本人哪。”朱开山说:“能不哭吗?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绍景还把命给搭上了。”文他娘说:“可惜了,那么大片矿山。”朱开山说:“别心疼了,总不能留给日本人现成的。”生子说:“爷爷,等俺长大了,再把它夺回来。”朱开山说:“咳,就怕爷爷看不到那一天了。”那文说:“爹,看你说的,就你这个身板,活个百八十岁还不是轻似溜的?”

突然,轰的一声有炮弹在楼外面炸响,震得房上的尘土簌簌掉下。文他娘说:“他爹,赶紧走吧!”朱开山说:“老大媳妇,再去颠倒两个菜。”文他娘说:“你还摆这个谱。”朱开山说:“过大年了,总得抿上两口吧?”文他娘说:“你呀,小鬼子不杀进来,你是心不甘啊!”朱开山说:“也不是,这两天我老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事,这件事不做了,心里就不熨帖。”那文说:“爹,什么事?你赶紧说。”朱开山说:“不是还没想起来吗?老了,真是老了。脑瓜子不管用了,那么要紧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文他娘说:“俺可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得起来,吃完饺子,咱赶紧走。”

前沿阵地已经成了火海,东北军与日军展开了残酷的肉搏战。

火光中,传武杀红了眼,手中一把大刀上下翻飞,一个又一个鬼子倒下去。尾崎站在一辆坦克上,挥舞着军刀,呀呀叫着,在指挥。鲜儿悄悄地摸上去,抬手一枪,尾崎惨叫一声倒下。鲜儿跳上坦克车,拾起那把军刀,又向里面扔了颗手雷,跳下坦克车,反身冲进厮杀的人群。老四挺着一支步枪,连着捅翻了几名日军,终于抵不住三名日军的夹攻,胸口中了好几刺刀,倒在了血泊中,犹自怒目圆睁。

传武杀得正酣,却不妨身后被一个鬼子刺了一刀,正中左肩,他忍痛转过身来,手起刀落,把刺他的鬼子砍翻在地。又有三个鬼子哇呀呀地冲上来,剧痛之下,传武只能招架,破绽更多,胸前又被刺中一刀,那鬼子用刺刀用力拱着,一直把他拱到墙根下。传武瞪大眼睛看着日本兵,眼里都要喷出火来。鲜儿挥舞着枪冲过来,大声地哭喊着“传武……”甩手两枪放倒了鬼子。传武靠在墙上,那刺刀却还在他的胸上。鲜儿抱住传武,传武惨然地笑了笑,双手抓住刺刀,大叫一声,生生地把刺刀拔出胸腔!鲜血顿时从他的胸膛涌出,他像一棵大树缓缓地倒下……

四味楼,一家人正在慌乱地收拾东西。那文一边收拾着一边哭着说:“这是什么日子啊?”玉书说:“大嫂啊,别哭了,赶紧点儿,日本人要进来了!”那文长叹一声道:“咳呀,想当年皇帝爷被废,我也是深更半夜逃出王爷府,忙忙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叫日本人逼得又得逃难,我这苦命的人儿啊……”

传杰哭喊着跑进来说:“爹,娘……”文他娘说:“怎么了,三儿?出什么事了?”朱开山稳稳地坐在那儿,眼皮都没抬。传杰哭着说:“娘,前面传来消息,我二哥战死了……”文他娘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猛地给传杰一个耳光说:“我叫你胡说八道!”传杰说:“娘,这是真的!鲜儿嫂子正拉着我二哥往家里奔呢……”文他娘喊了一声“传武”,瘫坐在地上。那文和秀儿忙把她搀起来。朱开山一动不动,两行老泪流过面庞,轻声说:“搭灵堂吧。”传杰说:“爹,使不得呀,咱赶紧走吧!日本人的铁蹄子马上就踏进咱的家门了!”朱开山说:“搭灵堂吧!”全家人面面相觑。

那文哭着说:“爹,在哪搭呀?”朱开山说:“就在这儿!”那文说:“爹,这可不行啊,小辈人的灵堂都搭在西厢,没有上中堂的。”朱开山说:“我就要破破规矩,老二为国捐躯,为民洒血,理应在全家之上!把老宗谱请出来,我要为他树碑立传!”

漫天大雪中,鲜儿拉着雪橇走到门口。传武已经成了一个雪人。鲜儿木木地说:“传武,到家了……”突然楼里传来了大悲调的响器声。

鲜儿抱着浑身是雪的传武慢慢走进来,传杰和伙计们跑过去接过传武的尸首。文他娘坐在椅子上,像木了一样。朱开山背着手站在十字楼梯上。鲜儿走到朱开山面前,跪下了说:“爹,传武到家了!”

朱开山伸出颤抖的手,把传武脸上的雪擦净。外面的枪炮声又剧烈地响了起来。

传文像一个鬼魅似的走到四味楼门口,浑身上下被雪染得雪白。他徘徊着,听着屋里的悲声,慢慢躲到暗处。

灵堂搭起来了,朱开山站在传武的尸身前,说:“我说几句话,除了一个逆子传文,家里人都齐整了,都把眼泪给我收起来,眼泪没有日本人的枪炮声大,眼泪救不了命也救不了国!我朱开山活了一辈子就见不得眼泪!上辈人给下辈人做祭祀,古往今来这恐怕是第一回,叫我朱开山摊上了,我说呢,值!为国而死,为民捐躯,这是老朱家的传统,也是老朱家的光荣!你们看看咱家的老宗谱。”他指点着宗谱上一个个的名字,“你们看看!打从万历年间的老祖宗到今天,一代一代都是怎么死的?没有一个是老死病死瘫在炕上的,都是站着把血喷到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洋鬼子身上的!就是倒下也是落地有声,前门楼子上,挂过老祖宗的头颅,济南府衙门的旗杆上挂过老祖宗的尸首,今天,朱家又把一个儿子搭给了小日本鬼子,我高兴啊,我没做到的,我儿子做到了,他是咱家的神,他是咱家的仙!咱们全家要把他供起来,我死了以后,不求你们哭哭啼啼,只求你们把我和传武的灵位摆在一起,我生没做到的,死了跟儿子沾沾光吧……”他威严地环视众人,“我还有一句话,能入老朱家宗谱的都应该是英雄好汉。朱传文这个王八犊子,永远不许登堂入室,永远不许进老朱家的宗谱!”

屋外的传文泪流满面,转身迎着风雪,孤独地走开。

大悲调又响了起来,挽带飘飞。鲜儿坐在灵堂前,痴痴地唱着,她没有了眼泪,仿佛置身于山场雪原,置身于天地洪荒……

秀儿默默地走到鲜儿的面前,轻声说:“姐姐,别唱了。”鲜儿停下来,轻声问道:“雪停了吗?”秀儿说:“还在下,越下越大。”鲜儿说:“那就好,明天发送传武,传武就不冷了,这么大的雪就是一床大被呀,暖呵呵地盖在传武身上,咱传武都能睡出汗来。”秀儿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扑到鲜儿的身上,说:“姐姐,别说了,你得疼死俺呀!”鲜儿望着窗外,面露微笑说:“有这样的汉子,姐这辈子也知足了,秀儿,其实姐对不住你,就是因为我,传武才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让你冷了一辈子……”秀儿说:“姐,这是命,虽说我和传武是夫妻一场,可我心里知道,你们俩在心里生活了一辈子,疼了一辈子,要怨就怨我,我早该和他了断,让你们多过几天开心的日子。”鲜儿把秀儿搂在怀里说:“谢谢你,秀儿。”

朱开山背对着文他娘坐着,像块石头,一动不动。文他娘轻声地说:“他爹,天快亮了,你就睡一会儿吧,要不熬不住啊。”朱开山还是一动不动,文他娘默默地走过去,一下子愣住了——朱开山两眼紧闭,脸上爬满了泪水。文他娘说:“他爹,你别吓我,我一辈子没看见你掉过泪,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是憋不住,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别憋出病来。”

朱开山伸出手来,攥住文他娘的手,说:“我心里最疼的一个儿子走了……”文他娘说:“我知道,在家里三个孩子中间,你最不管的就是传武,对他们最冷的也是传武,挨你巴掌最多的也是传武。你说过,不用管传武,他是一颗种子,扔到哪里都能活,风吹雨打都不怕,可我知道,在你心尖上站着的就是传武……”朱开山说:“我最难受的也正是这个,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得不到爹娘的疼爱,咱们把疼都放到听话的孩子身上了,他这也是一辈子,山场子他差点儿没命,水场子几生几死,多少回离家出走,其实都是咱的错。孩子是一肚子怨恨走的,可这孩子从来不记这些。当了兵,在战场上冒着枪子儿,每回来家都是有说有笑的。我算了算,这孩子一共没来家几次呀,我这一辈子也没和他说几句话。他把我的心摘走了,我真想让儿子起来,和他喝一壶酒,把欠他的情、欠他的话,都热乎乎地捧给他……”

朱开山像孩子一样捂住嘴,压抑着哭声,把头靠在文他娘的胸前……

天色微凉,大雪掩盖了血与火。纯白无瑕的大地上,一队日本兵踏进城里,留下了乌黑的脚印。

桌子上放着那文的柳叶刀,还有一支匣子枪和两颗手雷。朱开山问传杰:“三儿,你搁哪弄的这些枪药?”传杰说:“都是俺二哥生前给的,他怕咱家在往城外走的道上出事。”朱开山说:“那就装好了它,我原来寻思只能靠这口刀逃命了。”传杰将匣子枪和手雷揣进腰里。生子进来说:“爷爷,咱家门口好像有人。”传杰说:“谁呀?”生子说:“看不清。”朱开山提起刀就往门外走,传杰跟出来。朱开山说:“传杰,你回去吧,玉书刚生了娃,要你照顾呢。”传杰说:“没事,娘和秀儿,还有俺大嫂都在呢,我也帮不上忙。”

爷俩下了楼,见院门外站着森田、石川和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朱开山大踏步走到森田跟前,说:“森田总裁,恩恩怨怨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能不能放过我家里的人呢?”森田说:“朱老先生,从我听说你那天起,就知道你是个喜欢做梦的人,梦想挽救大清朝,梦想开煤矿,梦想中国富强。今天,你的梦做到头了。我森田为人处事有两个准则:一,不能有妇人之仁,婆婆妈妈,做不成大事;二,斩草必须除根,今天留下一棵苗,明天就是一片森林。”朱开山说:“那对我那个大儿子呢?”森田说:“另当别论,朱传文是中国人当中的优良分子,诚心诚意为大日本帝国效劳。至于你,朱老先生,我们要想再见面的话,只能是来生来世了。”

朱开山笑眯眯地点点头,突然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左手扣住森田的双手,右手蓦地从腰后抽出那柄柳叶长刀,横在他的脖子上。石川和几个宪兵紧张地持枪对着朱开山。朱开山怒目圆睁,喝道:“不要乱动,你们总裁还不想死,对吗?”森田说:“朱开山,你又想做梦。”朱开山一笑道:“是吗?今天,咱俩有一个是在做梦。”森田朝石川吼叫道:“开枪,开枪!”石川说:“总裁,您的性命要紧哪!”

朱开山将森田往楼上带,说:“感谢你的手下吧,他们真以你为重啊!”传杰断后,悄悄掏出手雷。朱开山带着森田来到二楼,转过身往院门一瞅,说:“嗯?怎么又进来几个?”石川和那几个日本兵应声往院门望,传杰趁机将两颗手雷扔下,“咣咣”两声巨响之后,石川和几个日本兵已经横尸院中,玻璃片散落了满地。

秀儿紧紧护住文他娘和玉书。那文搂着生子惊叫道:“娘,完了!这遭可完了!”文他娘低头包裹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说:“秀儿,帮玉书把衣裳穿好了,今个儿咱就是死,也得是个齐整的模样!”

到了二楼走廊上,朱开山松开森田,掂了掂柳叶刀说:“森田总裁,你也是个喜欢做梦的人,梦想抢夺山河矿,梦想抢夺中国,梦想灭亡中国,你的梦今天可是真做到头了!不过,我不像你,不给别人留后路。”森田说:“怎么,难道今天你会放我走?”朱开山一笑道:“看,你又在做梦!不会放你走的,我说的后路,是说叫你有个挑选: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用我动手啊?”森田说:“谢谢朱老先生,天照大神的子孙用不着你动手。”

森田掏出自己的金烟斗,他闭上眼睛,似乎要往自己头上砸,却突然一翻手腕,奋力朝朱开山脸上掷去。朱开山偏头闪过,森田又号叫着上前夺刀,朱开山一个扫堂腿,森田滚落在地,朱开山又跟上一脚,将他踹下楼去。森田从地上爬起来,就往院外跑。传杰开了两枪却没有打中。

传杰正要追,森田却退着步子回来了——传文高举着一个木头凳子,把他逼进了院子。传文说:“森田总裁,你请留步。”森田说:“你想干什么?”传文胸口一挺说:“我想护住俺这个家!”传杰和朱开山都有点呆,传杰高喊:“大哥。”趁传文分神的刹那,森田一烟斗砸在传文的太阳穴上。传文惨叫一声,扑通倒地。

朱开山将那把柳叶刀狠狠地投下去,插进森田的后背,森田一头栽倒。传杰跑下楼,抱起传文,传文头上血流如注。朱开山弯下腰说:“老大,老大!”

传杰房间的门开了,文他娘抱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出来,秀儿搀着玉书,那文和生子跟在一旁。那文跑过来说:“爹,传文这是怎么了?”传杰哭了说:“俺哥为了堵住森田不让他跑,为了救咱这个家……”那文扑到传文身上哭喊道:“传文,传文,你把眼睁开呀!”生子也哭了说:“爹,你醒一醒啊。”文他娘把孩子交给秀儿,凑近传文的耳朵说:“老大,老大,娘在喊你,听见了吗?”传文努力睁开眼说:“娘,俺听见了……”朱开山哽咽着说:“老大,你看爹一眼,看爹一眼。”传文又睁开眼,大口倒着气:“爹,爹……”朱开山说:“老大,你说,爹听着呢。”传文呼哧呼哧地喘着,断断续续地说:“爹,俺……俺……俺错了……”朱开山老泪扑簌簌滚下,哽咽着说:“老大,爹不怪你,你好样的,和老二一样,好样的!”传文笑了,随即头一歪,人又昏了过去。

大雪纷飞。朱开山一家人挤在一辆马车上。传杰和头缠绷带的传文赶着车。玉书悄声和秀儿说:“秀儿,我给孩子想了个名。”秀儿说:“叫什么?”玉书说:“新华,新旧的新,中华的华。”那文说:“国家都这个样了,还怎么新哪?”玉书说:“我的意思是盼望将来孩子们能建设一个新的中华。”文他娘说:“玉书,娘给她起个小名吧?”玉书说:“娘,你说。”文他娘说:“就叫亮子,她不是傍天亮时候生的吗?”那文说:“爹,你看行吗?”朱开山说:“行啊,傍天亮生的孩子将来建一个新的中华,一个强盛的中华,谁也不敢欺负的中华,好!真好!”

生子问传文说:“爹,咱这往哪去呀?”传文说:“问爷爷吧,我也不知道。”朱开山说:“你就往前赶吧,总有适合咱们安家的地方。”文他娘说:“当年,闯关东来的时候,还有个元宝镇,现在倒好,往哪儿去都不知道了。”朱开山说:“往哪儿去是小事,现在咱们孙子有了,孙女也有了,有了这一代一代的人,咱还怕什么?文他娘,我和你说,国家亡不了,咱们朱家也亡不了!”

马车远去,雪越下越大。风雪中,传来文他娘的声音说:“咳,一转眼的工夫,咱来关东三十年了。”朱开山说:“文他娘,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主意是定了,将来把自个儿就埋在这关东山了,你呢?”文他娘说:“俺还能怎么想,随你呗!”

马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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