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达琳随阿朗索穿过精神病院一点一点朝最里边的关押区走去,乒乒乓乓的关门声、尖叫声,多数她能做到充耳不闻,可她还是觉得空气都被这些声音震颤了,压迫着她的肌肤。这压迫在她身上积起来,仿佛她在水中下沉,下沉,下沉。

接近一帮疯子——她想到凯瑟琳-马丁被绑着,孤零零的一个人;这边呢,一个疯子在呼哧呼哧嗅她身上的气味,一边还在隔着口袋拍打自己的陰茎——这些都激励着史达琳要把这工作干好。但她需要的还不只是坚强的决心。她需要平静、镇定,需要成为最锋利的一柄利器。面对的现实是绝对地需要她加快行动,可她必须耐着性子。如果莱克特医生知道问题的答案,她还得在他卷须一般的缕缕思绪中一点点地找出来。

史达琳发觉自己想起了新闻中片子里看到的凯瑟琳-贝克-马丁小时候的样子,那个在帆船中的小姑娘。

阿朗索按响了最后一道厚重的门上的蜂音器。

“教我们留意什么不留意什么,教我们要镇定。”

“对不起,你说什么?”阿朗索说。史达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声来了。

他将她交给了前来开门的大个子勤务兵。阿朗索转身离开时,她看到他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欢迎你回来!”勤务兵说着在她身后将门销插上。

“你好,巴尼。”

巴尼在读一本平装书,他把书卷到他那粗大的食指上以免忘了他读到哪儿了。这是简-奥斯丁的《理智和情感》史达琳拿定主意,她要留意每一样东西。

“你看这灯要怎么样?他说。

囚室之间的走廊上光线昏昏的。靠近尽头的地方她看到明亮的灯光从最后一间囚室照射到走廊的地面上。

“莱克特医生醒着呢。”

“夜里他都醒着——即使关了灯他也醒着。”

“灯原来怎么样还让它们怎么样吧。”

“过去的时候一直走中间,别碰栅栏,知道吗?”

“我想把那电视关了。”电视机已经动过位置了,在最尽头处,在上面对着走廊的中间。有些收容人员侧过头斜靠在栅栏上可以看到这电视。

“当然可以,把声音关了,但你不介意的话图像还是留着,有人喜欢看。要椅子就在那儿。”

史达琳独自一人在这昏暗的走廊上走过去。她没有朝两边的囚室里看。落脚声在她听来似乎很响。别的声音就只有从一间——也许是两间——囚室里传出的像是喉头有水似的打鼾声,还有就是另一间囚室里有人在咯咯咯地轻笑。

以前密格斯那间囚室现在又住进了新的犯人。她看到地上伸着两条长长的腿,头顶枕靠在栅栏上。经过时她看了看。囚室的地面上散落着一摊已撕成碎片的彩色美术纸,一个男人坐在那里。他的脸上一片茫然。电视图像映照在他的眼睛里,流出的口水形成亮晶晶的一条,在他的嘴角与肩膀之间连起了一条线。

她想等到莱克特医生肯定看到她之后再朝他的囚室里看。她走过他的囚室,觉得两肩之间痒痒的,到电视机那儿把声音关掉了。

莱克特医生的囚室是白色的,他又穿着精神病院里白色的睡衣睡裤,牢房里唯一的彩色就是他的头发和眼睛了,再有就是他那张红红的嘴;在一张那么久不见太阳的脸上、那红红的嘴犹如从周围的一片白中过滤出来似的,整个脸部仿佛悬浮在衬衣领子之上。他坐在尼龙网后面的桌旁,尼龙网挡住他使之够不到栅栏。他正在用自己的一只手做模特儿在小摊贩用的那种纸上画素描;她注视着,看到他翻过手来,收拢手指紧紧握住,将前臂的内侧画了下来。他用小手指头当上明暗的擦笔,对一根炭画线条进行加工修饰。

她向栅栏稍稍走近了一点:他抬起了头。史达琳在囚室投下的每一点影子都能流入他的眼睛以及额前那,“V”形发尖。

“晚上好,莱克特大夫。”

他的舌尖露丫出来;两片嘴唇和舌头一样红红的。舌尖在上嘴唇的正中碰了一下后又缩了进去。

“克拉丽丝”

她听出他嗓音中那点像金属器擦刮的沙沙声;本知道他从上次开口说话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沉默的声音在一记记地敲着。

“上了一夜学你起迟了。”他说。

“我这就是来上夜课。她说、心想自己的声音再有力一点就好了。”昨天我在西弗吉尼亚——”“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你还新贴着一块邦迪创口贴呢,克拉丽丝。”

她这时才想了起来。“在游泳池边上擦伤了,我今天游泳来着。”那邦迪创口贴贴在小腿肚上,裤子遮着是看不见的,他一定是嗅出来了。“我昨天在西弗吉尼亚、他们在那儿发现了一具尸体,野牛比尔最近干的。”“确切地说还不是他最近干的,克拉丽丝”

“再前面一次。”

“对了”

“她的头皮被剥了,正如你预言的一样。”

“我们一边谈,我还是接着画素描你介意吗?”

“不,你请。”

“你查看过遗体了?”

“是的。”

“见过他以前的杰作吗?”

“没有。只看过照片。”

“当时是什么感觉?”

“害怕。接着就忙活儿了。”

“然后呢?”

“震惊。”

“还能正常躁作吗?莱克特医生在小摊贩用纸的边缘磨了磨他的炭笔以便把笔尖弄得尖细一点。

“很不错,我躁作得很不错。”

“是为了杰克-克劳福德?要不就是他还在出马上阵?”

“他是去了。”

“委屈你一下稍许帮我个忙,克拉丽丝。请将你的头往前垂,就往前垂一点好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再坚持一会儿、谢谢,这下我画到了。你乐意的话就坐吧。在他们发现她之前你把我说的话告诉杰克-克劳福德了?”

“是的。他很不以为然呢。”

“那他见到西弗吉尼亚那具尸体之后呢?”

他同他那位主要的专家谈了,那位来自大学——”“艾轮-布鲁姆。”

“对。布鲁姆博士说,野牛比尔是在实现报纸制造的一种人格面貌,就是那些庸俗小报玩弄的野牛比尔要剥人头皮的事儿。布鲁姆博士说,谁都看得出来那样的事儿就要发生。”

“布鲁姆博士料到这事儿要发生了吗?”

“他说他料到了。”

“他料到事情要发生,可他秘而不宣。我明白了。你怎么看克拉丽丝?”

“我说不准。”

“你学过一点心理学,一点法医学,两者交汇处你可以找寻找寻,不是吗?逮到点什么了吗,克拉丽丝?”

“现目前为止进展还是相当慢。”

“关于野牛比尔你学的这两门课是怎么说的?”

“据书上的说法,他是个性虐待狂。”

“生活复杂多变,哪是书本能抓得住的,克拉丽丝;愤怒表现为欲望,狼疮说成了荨麻疹。”莱克特医生右手画左手画完了,又将炭笔换到左手开始画右手,画得还就一样好。“你是指布鲁姆的书吗?”

“是的。”

“你在里面查找了我的情况,是吗?”

“是的。”

“他是怎么描述我的?”

“明知自己在犯罪却毫不在乎的精神变态者,纯粹同社会作对。”

“你能说布鲁姆博士永远是正确的吗?”

“我自觉看法受其影响,这影响还有待慢慢消退呢。”

莱克特医生微微一笑,露出了他又小又白的牙。“每个方面我们都有专家,克拉丽丝。奇尔顿医生说,萨米,就是你身后那位,是个得了青春期痴呆症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已不可救药了。他把萨米放在以前密格斯的囚室里,因为他觉得萨米已说过告别人世的话。患青春期痴呆症的人通常什么表现你知道吗?别担心,你说

话他听不到的。”

“他们最难治了。”她说,“通常是彻底逃避现实,人格分裂。”

莱克特医生从他那几张小摊贩用纸的中间拿出一样东西放人食物滑送器,史达琳将滑送器拉了过来。

“萨米昨天刚把这东西和我的晚饭一道送过来的。”他说。

这是一小片彩色美术纸,上面是彩笔写的字。

史达琳看到:

我想会见耶稣

我想跟着基督

我能跟着耶稣

只要我表现真的不错

萨米

史达琳向右边扭过头朝后看去。萨米一脸茫然地靠着囚室的墙坐着,头斜倚在栅栏上。

“请朗读一下好吗?他听不到的。”

史达琳开始念。“我想去见耶稣,我想跟着基督,我能跟着耶稣,只要我表现真的不错。”

“不行,不行。要像念‘豌豆稀饭烫嘴’那样加强音色。韵律变

了,可烈度一样。”莱克特轻轻地抚掌击拍,“豌豆稀饭盛罐,一放就是九天。要强烈,知道不?要有激情。‘我想去见那稣,我想跟着基督。’”

“我懂了。”史达琳说着将那张纸放回了食物滑送器。

“不,你根本什么也没有弄懂。”莱克特医生一跃而起,他那柔软的身体忽然扭得奇形怪状,又弯下来蹲着像个侏儒,又蹦又跳,击掌打拍,声音像探测水下音波的声纳似的鸣叫起来,“我想去见

耶稣——一”

萨米的声音犹如豹的一声咳嗽,忽地在她身后轰鸣起来,比吼猴的叫声还响。萨米爬了起来,将脸硬往那栏杆里挤,脸是死灰色,肌肉紧绷着,脖子上青筋暴突:

“我想去见耶稣

我想跟着基督

我能跟着耶稣只要我表现真的不错。”

沉默,史达琳发觉她不知不觉中已站了起来,折叠椅倒在了后面,膝盖上的文件也散落到了地上。

“请坐。”莱克特医生说,身子笔挺,动作优雅,仿佛又成了一位舞蹈演员。他请她坐下,自己轻松落座后用一只手支起下巴。“你根本就没有搞懂。”他又说了一遍,“萨米怀有强烈的宗教狂热。他之所以失望只是因为耶稣来得太迟了。我可以告诉克拉丽丝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吗,萨米?”

萨米捏捏脸的下部后又停住不动了。

“请问可以吗?莱克特医生说。

“嘿嘿嘿嘿。”萨米的声音从手指间传出。

“萨米把他母亲的头放到了特鲁恩公路浸礼教堂的募捐盘里。他们在那里唱‘把你最好的东西献给主’,而这人头就是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莱克特隔着她的肩膀说,“谢谢,萨米。一点事儿都没有,看电视去吧。”

这个高大的男人瘫坐到了地上,头靠着栅栏,和原先完全一样。电视图像在他的瞳仁中蠕动着。脸上这时已是三条银白的线,一条口水两行泪。

“好了,现在来看看你能不能说说自己对他的问题的看法,然后我也许会谈谈我自己对你的问题的看法。投桃报李吧。他不在听的。”

史达琳不得不开动脑筋使劲想。“诗由”去见耶稣变为‘跟着基督’,”她说,“这儿有个先后顺序,蛮有道理的:前往,到达,跟随。”

“对了。它是直线性上升。我尤其高兴的是他知道‘耶稣’和‘基督’是同一个人。这就是进步。单独一个上帝却同时又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这样的概念叫人难以调和,尤其对萨米,他没有把握他自己到底是几个人,埃尔特里奇-克利佛给我们说了个‘三位一体油’的说教性寓言故事,我们发现那还是有作用的。”

“他在自己的行为与目标之间看到有一种偶然的联系,这是结构性思维。”史达琳说,“韵的处理也是这样。他没有变得迟钝痴呆——他还在哭泣呢!你认为他是个紧张性精神分裂症患者?”

“是的。你闻到他的汗味了吗?那种山羊特有的气味儿叫反式一3一甲基一2一异己酮酸。记住了,精神分裂症患者就是这味儿。”

“而你又相信他是可以治的?”

“尤其是现在,他正在慢慢脱离僵木昏呆的状态。瞧他的脸,多有光彩!”

“莱克特大夫,你为什么说野牛比尔不是个性虐待狂呢?”

“因为报纸上报道那些尸体上绳索的印子都在手腕上,不在脚踝上。你在西弗吉尼亚那人的脚踝上看到有什么绳索的印子了吗?”

“没有。”

“克拉丽丝,娱乐性的剥人皮都是在被害者倒挂着的状态下进行的,那样被害者头部及胸部的血压时间可以保持得久一些,人在被剥皮的时候就一直有知觉。这你原来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回华盛顿后就去国家美术馆看看提香的《剥马莎斯的皮》,否则他们就要将画送回捷克斯洛伐克了。提香的细节画得真是精彩——看看那帮忙的潘神,提着桶水送来。”

“莱克特大夫,我们这儿碰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局面,也有一些很难得的机会。”

“给谁的机会?”

“给你的,如果我们能救下这一位。你在电视上看到马丁参议员了吗?”

“看到了,我看了新闻。”

“对她的那番话你有什么想法?”

“指导有误却也无害。给她出主意的人点子很糟。”

“马丁参议员能量很大,而且决心坚强。”

“说来听听。”

“我想你的洞察力是超凡的。马丁参议员已表示,如果你能帮我们的忙,让凯瑟琳-贝克-马丁不受伤害地活着回来,她就可以帮助将你转入一座联邦监狱,如果能得到一片风景,你也会有的。还会请你来审阅就新病人所作的书面心理评估——换句话说,就是还有一份工作。安全约束措施不放宽。”

“这我不信,克拉丽丝。”

“你应该相信。”

“欧,你我是相信的。但是对于人类的行为,你不懂的还不止是剥人皮通常是如何进行的。你说,一位美国参议员,竟然选择你来作信使,这不是怪事吗?”

“我可是你的选择,莱克特大夫。是你选择了我,同我说话的。你现在是不是又愿意跟别的人说了?要么你可能觉得自己无力帮忙。”

“这话可既无礼又不属实,克拉丽丝。我认为杰克-克劳福德是不会让我得到任何报偿的。……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你可以去跟参议员说,可我要办条件绝对必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许我做交易的条件是,你给我透露一条有关你自己的消息。行还是不行?”

“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行还是不行?凯瑟琳在等着呢,不是吗?她在听那霍霍的磨刀声吧?你想她会请你做什么?”

“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你小时候最坏的记忆是什么?”

史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别那样,快点!”莱克特医生说,“我可没兴趣听你那蹩脚透顶的虚构故事。”

“是我父亲的死。”史达琳说。

“跟我说说。”

“他是镇上的一名警察。一天晚上,他撞见了两名正从药店后门出来的窃贼,是痛君子,他一边从自己的小型卡车里往外爬,一边掏那支滑机躁作的连发枪却没能完全打开到位,结果被他们击中了。”

“没能完全打开到位?”

“他没能将滑机完全打开。那是支老式的滑机躁作的连发枪,莱明顿870型的,弹筒卡在了装弹机里。出现这样的情况枪就射不起来,得拆下来清理一下。我现在想他当时一定是从车里出来时滑机撞着车门了。”

“他当时就被打死了吗?”

“没有。他很坚强,坚持了一个月。”

“你有没有在医院看到他?”

“莱克特大夫——看到了。”

“告诉我你记得的医院中的一个细节。”

史达琳闭起了眼睛。“来了位邻居;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妇女,是位单身女士,她给他背诵了《死亡观》最后一段。我猜想她所知道的要对他说的一切也就是这个了。就这些。我们交易过了。”

“是的,我们交易过了。你一直很坦率,克拉丽丝。我都知道。我想若在私生活中认识你会是件叫人相当快意的事儿。”

“投桃报李嘛。”

“西弗吉尼亚那位女孩儿活着的时候身子是不是很迷人,你觉得?”

“她打扮得很精心。”

“别守着你那份对女性的忠诚来浪费我的时间。”

“她很沉。”

“大个儿?”

“是的。”

“胸部遭枪击。”

“是的。”

“我猜想是扁胸脯。”

“就她那个头儿说,是的。”

“可婰部很大,很宽。”

“是,是的。”

“别的还有什么?”

“有人在她的喉咙里故意塞了一只昆虫——这一点还没有公开。”

“是只蝴蝶吗?”

她一时间没接得上气来,希望他刚才没听到自己的话就好了。

“是只蛾子。”她说,“请告诉我,那你是怎么预料得到的?”

“克拉丽丝,我这就告诉你野牛比尔想要凯瑟琳-贝克-马丁的什么,然后咱们就道晚安吧。目前这条件下,这是我最后的一句话。你可以告诉参议员他想要凯瑟琳的什么,这样她就会想出更有趣的条件来提供给我……否则她就等凯瑟琳的尸体晃晃悠悠浮出水面吧,那时她会明白我原来没有说错。”

“他想要她的什么,莱克特大夫?”

“他想搞一件带奶子的女式背心。”莱克特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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