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大师双手合十, 念起往生咒。

所有大修们敛容肃穆,齐齐站于一旁。郑菀也跟着崔望,站到了南向处。

往生咒起。

九幽门开, 大殿内忽起一阵清风,刮过弥漫的血雾,血雾打着转、乘着风,一缕一缕,似轻烟般盘旋上升。

它们排着队,穿过大殿、透过穹顶,往西飘摇。

冥冥之中,仿佛有歌声场和:

“祭灵台, 往生池, 人来人去、莫停留, 过九幽……”

血雾渐渐稀薄。

澄心大师的往生咒,对不入轮回的修士无用,却超度了这一整殿徘徊不去的冤魂。

整个大殿内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这一超度, 便是一日夜。

所有人,也都陪着站了一日夜。

这时, 本显得可怖而诡异的大殿,已经恢复了赫赫威仪, 连纵横交错的凹槽内, 金色液体也消失殆尽。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问。

澄心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才道:

“寄魂之主已不在,往生咒下, 自然不复存在。”

“那井宿道君和常妩仙君就……”

“尘归尘,土归土,他们……自然也化为虚无。”澄心大师面容慈悲, “我等早已脱离五谷轮回,死,便是永寂。”

“多谢大师。”

郑菀谢了一声,她看向七杀,短短一日夜,他竟化成一具白骨,好似每一句往生咒,都像是刮肉的钢刀,将他的皮肉都剐蹭了下去。

澄心大师随着她视线看去,唱了声佛号:

“非老夫不尽力,仇戾仙君一万年前生屠六城,身具万万怨力,阖该有此因缘果报。”

“……阖该有此因缘果报。”

郑菀琢磨着这句话,大师之意不外乎是七杀此人平时作孽太多,以至于怨力入身,往生咒除怨超度,自然也会将浸润了怨力的血肉一并除去。

虽事实这般,可承救命之恩的是她,她便再不能将他当作那不痛不痒之人看待。

“其实这般也是干净。”澄心大师面容慈悲,“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怨力缠身……”

崔望握住了她手:

“一会将他厚葬了便是。”

他们一同出自凡间,尚有人死后该入土的认知,至于没有来世,早在踏上这条道时,早就有了共识。

郑菀颔首:

“也是。”

“行了行了,别磨磨唧唧了,反正这地方的怨气都给扫净了,该走了。”

天鹤道君催促。

他这人性子刚直,向来认定一个人若拥有撼天之力,不思更进一步、为天地秩序效力便罢,还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练术法,就是歪门邪道,该被唾弃。

现在在这站这么久,已是看在小徒儿的面子,仁至义尽了。

“是极,时候不早,该走了。”

大日仙宗一行,叫这些平日无所不能的大修们屡屡受挫,早不想呆,此时能走,便也纷纷想走。

“诸君稍等,本君一月后,会于归墟门举办双修大典,诸君若是有意,敬请参加,请帖会在稍后奉上。”

双修大典?

还是一月后?

上次虽说等大日仙宗回来便办双修大典,可以修道界动辄以年来计的体量,郑菀还以为,起码要等到半年后。

她掐了掐崔望手心,被他一把捏住不让动。

冰儿不干了,一下跳出来,拿翅膀扇崔望掌心:

“坏叔,坏叔,不许你捏阿娘手心!”

大修们:“……”

崔望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冰儿拍打,诸位大修们被他“殷切”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连忙应道:

“离微道君的大喜之日,我等自然不会错过,一月后必会上门讨杯水酒喝……”

崔望这才满意了。

大修们趁此机会一一与他别过,并许诺之后一定会拖家带口来参加,务必让双修大典办得热热闹闹,才离开。

最后,崔望、郑菀、天鹤,和看他们都不走、也留下的明光道君面面相觑。

天鹤道君张口:

“徒儿,你要办双修大典?一月后?是不是有些快了?”

尊者大典才办没多久。

“夜长梦多。”

崔望不欲多解释,只翻手送出一间手掌大小的小屋。

白玉小屋落地便长,在他心随意动下,长到了半个大殿那般大,门上雕镂栩栩如生。

“徒儿你这是……”

天鹤道君不禁想起了一种可能,看着白玉屋的眼神蓦地变得炽热起来。

明光道君识货:

“大日仙府,是大日仙府。”

崔望颔首:

“确实是大日仙府。”

“你、你……炼化它了?”

天鹤道君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传闻中,得大日仙府,则得登天梯,飞升铁板钉钉。

“师尊,紫薇星君这万万年来一直呆在大日仙府内。”崔望面不改色地扔下了一颗雷-弹。

“这是何意?”

天鹤不懂了。

郑菀也不明白,明明是在石棺内的异空间,怎会在大日仙府。

若紫微星君得了大日仙府,为何还不飞升?

“得大日仙府,不日便会飞升,是紫微星君自己放出的诱饵——”

崔望道,“目的便是为了吸引修士们一代代前来探索,好为他设阵提供足够的怨力。”

“所以,这大日仙府……没用了?”

天鹤道君口中的失望显而易见。

“倒也不差,大日仙府内,有阴阳五行池,若得悟五行形意球,便能窥得完整的规则之力,自然也就有了登云梯。”

天鹤道君这才注意到,自家小徒弟身上的元息完全不同了,深厚到以他现在的修为都探知不得。

“徒儿你现下……什么境界了?”

“还虚境。”

“……”

天鹤道君摸摸鼻子,嘟囔了一句什么,没人听得清。

“所以呢,他呆在大日仙府里,最后大日仙府却被你炼化了?”

郑菀对崔望突破跟吃饭一样,早没了感觉,反倒关心起其中究竟。

“……大日仙府内,除阴阳五行池外,其余地方都被血雾笼罩,且我明明炼化了仙府,却总觉得有些隔阂,当时便猜测,离微星君当年误入大日仙府,想将其占为己有,却一直未得到它认可,以至于只能从外围开始逼近——其实若非我出现,也许他不日后便会成功。”

“你的意思是,石棺内的异空间,便坐落在大日仙宗内?”

郑菀瞪大了眼睛,“所以你之前进棺时,说有些想法,便是指这个?”

崔望颔首:

“是。”

“紫薇星君消失时,大日仙府于我,便无隔阂了。”他转向天鹤道君,“师尊,仙府内有七部仙经要卷——”

“七部?还是仙经要卷?”

天鹤道君一脸发了发了。

“师尊,我打算将这七部仙经要卷,与所有修士共享。”

“你疯了?”

天鹤道君不能理解,反倒是明光道君一下子明白了崔望的意思。

“万修之师,自有仁德恩义在。”

道修讲因果,在某种方面上来说,与佛修殊途同归。

崔望这般,大约还是为了……

明光道君将目光落到旁边的绯衣女子身上。

断命之人,命运常多舛,可若是有天运之子为其保驾护航,走到哪一步,也未可知。

“你得来之物,自己做主便是。”

天鹤道君似是也想明白了,这一想明白,心里便像下起了一场酸酸果雨。

果然是……重色轻师。

该逐出师门,逐出师门。

“走了走了,该走了。”

天鹤道君背过身去,“空忙一场啊。”

不过比起井宿、常妩两位老友,捡得条命已是大幸,想罢,那点子悻悻顿时没了。

脸上不由有些沉默,此次大修损了一共六人,丹心宗一位,天樽门两位,太白、北冕、浩然宗各一位……

正盟格局,怕是要改写了。

天鹤道君低落之时,郑菀也在想事儿。

此次来大日仙宗,目的已经达成,崔望活得好好的,还得了大日仙府,突破到还虚境,她不仅得了《莫虚经》全卷,还得了一位积年还虚境修士的魂力——

烬婆婆是被她玄冰焰炼化的。

庞大的魂力现下还储存在她魂识海,慢慢地汇入她的魂识,假以时日,待全部魂力汇入,她魂力这一块,便可比肩还虚境修士。

而且烬婆婆临去前,还毫不吝啬地将自己修习《莫虚经》的全部心得灌入金册,每一境界都详而又详,只等她回去细细体悟参照,以后她修炼起来,只会事半功倍——

起码,在还虚境前的瓶颈,微乎其微。

可这泼天的好处,一点儿没让她感觉到兴奋。

她失去了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若可以,她情愿一步步靠着自己的力量修炼。

紫微星君有句话说得一点没错:

烬婆婆的心,太软了。

“该走了。”

崔望提起郑菀手,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另一手剑指地面,瞬息间剜出一个大坑。

七杀的尸骨被他以元力掌小心放了进去。

尘土一点点落到七杀洁白的骸骨上,郑菀出神了一会,突然道:

“那晚上,书晋送我的那支蝴蝶簪,就是被你毁了的那支,簪头上是不是有一个小月牙?”

“是。”

崔望的记忆力向来极好,他颔首,“我送你那支原来也有,被我抹了。”

“莫想他,”他有些不大高兴,可对着人的尸骸,又说不出重话,“想我。”

“走了。”

郑菀被他揽在怀里,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厚厚的一抷新土。

她转过头去。

到得大日仙宗外,才发觉大修士们都走光了,只一个极其意外之人正袖手而立,似在等人。

郑菀盯着那人眉间的五瓣莲:

“发生了什么事?”

浮生真君双手合十,慈悲满目,在这一刻,他面上的表情,竟渐渐与澄心大师有了重合:

“山山归位了。”

“我阿耶阿娘呢?”

“真君父母无事。”浮生真君道,“山山承你救命之恩,受你父母哺育之情,如今,以命相抵,也还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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