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咎这天晚上还是很晚才回去。

他即便不想面对,那些送到他面前的琐事却还是需要他来处理。

单一个临安,一日之间便会生出许多事来,更何况是整个南景。霍无咎即便再敷衍了事,等到将桌面上的文书全都处理干净,也已经月上枝头了。

他站起身时,只觉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他鲜少会有这样的感觉,即便接连几日地行军纵马,他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疲惫。

却没想到,一动不动地坐一整天,也是会要人命的。

他有些懊恼地站在原地,活动了几下酸疼的肩颈,才转身出了御书房。

外头的夜色很凉。

步辇早就停在殿外了。宫中地方大,去哪儿都远,要是光凭腿,寻常养尊处优的主子自是走不到的。

但霍无咎只瞥了一眼,便绕开了步辇,自己往回走了。

他坐了一整日,腰酸背疼的,这会儿看见椅子都有些发恶心。要真让他们抬着自己走回去,恐怕真要将自己满身的骨头都晃散架了。

霍无咎大步往回走去。

后头的人跟不上他的脚步,皆一路小跑。一直到霍无咎终于走回了他所居的宫苑,后头跟着的人已然有些气喘吁吁了。

霍无咎一路走到了江随舟的门前,停了停,却不往里进了。

后头的魏楷连忙上前问道:“将军?”

霍无咎皱了皱眉:“什么时辰了?”

魏楷道:“还有两刻便三更天了。”

霍无咎懊恼地啧了一声,转头就走。

魏楷连忙跟上去:“将军,您上哪儿啊?”

霍无咎头也不回:“回去睡觉。”

这声音已然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魏楷急匆匆地哎了一声:“您今天早上不是还说,晚上要来看靖王殿下的吗?”

霍无咎咬牙心道,这小子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当然想去看江随舟了。他凭白在御书房里受了一天的累,折子上全是字,看得他头晕眼花,腰酸背疼的。这种钝刀子切肉的痛苦,他一直捱下来,不就是图快点多看两眼江随舟?

但此刻天这般晚了,他又怕扰了江随舟休息。

他身体本来就弱,早先留下的病气也没清干净,而今又受了伤,光想想他整日受的罪,霍无咎就坐立难安了。

这会儿,他宁可回去辗转反侧一晚上,也不舍得去把江随舟吵醒。

听着魏楷没眼色的话,他有点烦,转过身去,正要说话,却看见了殿上推门而出的孟潜山。

孟潜山端着盆,原是要出来干活的,却冷不丁撞见了站在阶下正要走的霍无咎,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霍将军?”孟潜山连忙出言叫住他。“您怎么不进去?”

霍无咎回过身,抬头看向孟潜山:“不去了,伺候你们王爷好好儿睡。”

孟潜山有些摸不清头脑。

“王爷还没睡,在等您呢!”他说。

魏楷听得一愣,转过头去正要喊将军,却只觉面前被带起了一阵风,凉中带了两分锐利。

他跟着看去,便见他们将军已然往殿中去了。

将军身形仍旧是稳的,从背后看去威严又可靠,半点不见着急。

……不过,若是他上阶梯的脚步再慢些,而不是这样几乎跑着,恐怕便能更显出稳重的气场来了。

——

霍无咎一路进了殿,拐到了寝殿中,便见江随舟正恹恹地靠在床榻上看书,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他手里还松松地握着一卷书,不过书本已然歪向了一边,一看就是困得发晕了。

霍无咎几步上前,一把将他手里的书抽走了。

“瞌睡成这样,还看什么?”他像是有点不高兴,语气却是软的。

江随舟手里的书忽然被抽走,吓了一跳,顺着看上去,便看见了裹着一身夜色里的凉气的霍无咎。

他轻轻地笑了笑。

“没有,不是你今早说晚上要回来吗?”

他慢条斯理地伸手接过了霍无咎手里的书册,整理好了,放到了一边。“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才忙完么?”

房中烛火燃得亮,总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江随舟这会儿困得嗓音都有点哑,语气也比平日里软些。

不过极简单的几句话,却让霍无咎心中升腾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从没有过的,毕竟他在外征战多年,也从没有体验过被人等着回家的感觉。

竟是让他一整日的疲倦和烦躁,都轻飘飘地烟消云散了似的。

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去寻江随舟的手。

“事情有点多,就晚了点。”他将江随舟的手握在了手心里,揉了揉。“只说要来,也没说不让你睡,有什么好等的?”

他语气一本正经,却让江随舟听出了口不对心。

江随舟闻言也不回话,却靠在床榻上笑了起来,一双笑意盎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霍无咎。

把霍无咎的心看得砰砰乱跳。

他咬了咬牙,凑上前去,一回生二回熟地,便在江随舟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有什么好笑的。”他低声道。

江随舟往旁侧躲了躲,反倒让霍无咎追了上去,本只简单的咬一下,也渐渐成了唇齿间的纠缠。

霍无咎半点经验都没有,只循着本能,也没什么轻重的,莽撞得很。只片刻,江随舟便有些喘不过气,抬起手来直推他。

霍无咎知他身上有伤,也不敢硬拗着他,让他推了两下,便顺着他的力道坐了回去。

江随舟忙着顺气,霍无咎坐在那儿,便紧盯着他,嘴角直往上翘,一副得意又张扬的模样。

江随舟瞥了他两眼,只觉这人幸好没尾巴,不然定然要翘上天去了。

不过,他倒是看出,霍无咎此时的神色与方才进门时,已是截然不同了。

江随舟猜出了几分。

见着江随舟看他,霍无咎便又得寸进尺地凑上来啃他。

这样的事,向来尝过第一次就是要上瘾的。

江随舟推不开,又让他稀里糊涂地吻了一遭。一吻之后,已然歪在了霍无咎的肩上,被他牢牢圈在怀里了。

“不许再胡闹了。”江随舟喘息着轻声训他。

霍无咎一本正经地答应了一声,答应的声音还没落,已然又低下头去,在他唇边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放肆得很,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江随舟也懒得同他计较,便任由他抱着。

片刻之后,他问道:“今日你去处理的那些事,是不是挺棘手的?”

霍无咎顿了顿。

那自然是棘手。他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跟文臣打过交道。这些人不是战俘,不能一杀了之,况且此后还说不定有用到他们的地方。

但是改朝换代,向来是他们最接受不了的,即便不死,也绝不会安分。单说临安,一日之内便送来了三封急信,全是太常令府上送来的,说齐旻齐大人听闻皇上被霍无咎杀了,直要撞守军的刀剑,要他们给文武百官个痛快,要杀要剐可以,不必留着他们受辱。

霍无咎自然觉得头疼。

但这会儿,他怀里抱着江随舟,二人之间不过隔着几件单薄的衣衫罢了。

温热的体温和起伏的呼吸,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便让霍无咎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那么难缠,更不必拿来让江随舟烦心。

“就是有点琐碎。”他说。“别的没什么。”

江随舟只觉是他嘴硬。

他正要抬头去看霍无咎,霍无咎却像察觉到了他的动机一般,一抬手便将他按回了自己怀里,抱得严严实实的。

“怎么,还信不过我?”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道:“不是,只不过他们总有些不好对付,你又是北梁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霍无咎心下警铃大作。

江随舟这话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想帮他处理了。

真是……才刚受伤没两天,就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干什么?

霍无咎一口回绝。

“没事儿。”他说。“即便是南景旧臣,也不过是群读书人罢了。我留着他们的命,就是因为对付得了他们。”

江随舟忙道:“你可不能乱杀人。”

霍无咎啧了一声。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他垂眼问道。

江随舟闷闷地笑了起来。

“自然不是。”他说。“只是他们那些读书人,情急之下说话都会难听些,我怕你一时同他们计较。”

霍无咎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那你放心。”他说。“我还怕失手杀了人,回来不好跟你交代呢。”

说到这儿,他低下头去,嘴唇轻轻碰了碰江随舟的发际。

“反正,你别担心了,只管好好养伤。”他说。“我能把这地方打下来,难道就管不好了?若是管不好,再打一遍就行了。”

他后头半句分明是轻飘飘的玩笑话,江随舟笑了起来。

“好了,知道你会打仗了。”他说。

二人零零碎碎的,你一言我一语,夜色便渐渐深了下去。江随舟喝了药本就易乏,说着话,便渐渐又困了起来。

霍无咎敏锐地觉察到了。

他也没说,只渐渐放轻了说话的声音。片刻之后,均匀细微的呼吸声,便从他怀里传了出来。

霍无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入目的便是江随舟的睡颜。

他静静靠在自己怀里,睡得很踏实。

这一认识,让霍无咎整颗心都麻麻的,有点痒,酥得一塌糊涂。

这是他这二十余年生命中,所见过的最美好的人。他向来眼高于顶,却头一次有了将一个人占为己有、却又踟蹰不敢前的心思。

而现在,他所有的痴妄和幻想,全都成了真。

他终于将这个人搂进了怀中,自然不舍得让他再经受一点点风雨了。

他自会全都挡在身后,不管这些事他擅长,还是不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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