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舟虽在心里放下狠话,但他也知道,娄钺越是这么看重霍无咎,他便越下不去手,破坏他二人的关系。

他且听着娄钺这般说了一路,一直到了宫门口,娄钺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实是末将与王爷投缘,倒是让您听了我这么久的闲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江随舟淡淡一笑。

“将军爱女心切,没什么的。”他顿了顿,继而意有所指地接着道。“不过将军,快意恩仇是好,但若有一日惹了旁人忌惮仇恨,那么到时,莫说金玉良缘,即便是令嫒的安危,都不一定能保证得了啊。”

娄钺一愣,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王爷说什么?”他惊道。

江随舟淡淡收回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道:“本王手中有些消息,关于将军的。想必将军不知,庞绍等人,已然要将您全家往死路上逼了。”

娄钺一愣,继而暴怒,压低着嗓子怒道:“果真!这老贼这些时日一直示弱,原是在暗中搞鬼!多谢王爷告知,我定不会让他得逞!”

江随舟笑了两声。

这娄钺虽说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但实在是耿直莽撞。自己此时若不拦他,想必他现在就能提枪去砸庞府的大门。

“将军,您还不知道,庞绍搞的什么鬼呢。”他说。“若他有意要杀人于无形,将军,您有几分胜算?”

娄钺这下停在了原地。

他确是脑子一热了。听靖王这么一说,他也觉察到,自己在明庞绍在暗,实在是半点胜算都没有。

“那……”娄钺踌躇片刻,声音弱了下去。“王爷可有什么高见?”

江随舟淡笑着看向他。

颇像是只佯装纯良的狐狸,终于懒洋洋地露出了几寸尾巴给人看。

“本王不仅有想法,还有办法帮助将军。”他说。

娄钺本想谢他,可看他这幅表情,一时也有些没底了:“那王爷……”

“本王也有些忙,需要将军来帮。”江随舟道。“不过将军不必紧张。一会自有人将会面的时间地点送到将军的府上,届时,本王拿上本王的筹码,将军不如同本王一起,寻个清静地方聊一聊。”

——

娄钺自然答应了江随舟的提议,只是在二人分别时,再看江随舟的眼神,多少有了些复杂。

江随舟自然知道,只作没看见了。

随便娄钺怎么想吧,但而今,他也只能这么做。

他若只一味帮助娄钺,娄钺头上压着他的家国大义,又有转圜的余地,反倒很难真的答应他的条件。唯有将娄钺逼到死胡同里,让他进退两难,只能在两边做出个选择了,他才会下定决心,做出一些牺牲。

至于他如何看待自己……

江随舟在心里告诉自己,不重要,随他吧。

即便让一个原本与自己交好的人误解自己,是一件不太令人舒服的事。

他坐上马车,匆匆而去,回了府便将徐渡和顾长筠召到了自己的房里,同他们议定了适合的时间和隐秘的地点,再让徐渡手下的死士将消息暗中带进了娄钺府中。

时间定在了这日入夜,地点则定在了临安有名的酒楼金玉阁。那儿虽人多眼杂,但常有官员商贾出入,不会惹眼,且徐渡早打听好,庞绍今晚在鸣凤楼有宴,届时不会在金玉阁里碰见庞党熟人。

将这些定好,又叫顾长筠以他的名义去金玉阁中定下包厢之后,江随舟便在府中静静等着夜晚降临了。

眼看着就入了夜。

他换上素日里的常服,备好了近日所集的证据,便与顾长筠一道打算出门了。

却在这时,魏楷来了。

房门被推开,江随舟一抬眼,就见魏楷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看,道:“王爷,霍夫人有事找您。”

江随舟此时已经穿戴妥帖,准备出门了。他今日寻的借口便是带顾长筠外出饮酒作乐,此时顾长筠候在一边,马车已经等在了王府外头。

江随舟顿了顿,道:“你去回霍夫人,有什么事,等本王回来再说。”

却在这时,魏楷身形一晃,被一人大力地从身后推开了。

江随舟看去,便见霍无咎坐在那里。

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头却是皱着的。

江随舟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将魏楷推开,自摇着轮椅,进到他的房中,还把门都从外关上了。

“干什么去?”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只想遮掩过去:“也没什么,就是顾长筠他……”

“拿糊弄外人的话糊弄我?”霍无咎目光不善,在顾长筠的脸上停了停,又看向江随舟。

“你今日与他二人商谈许久,此时又要出门,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他一派咄咄逼人的模样,看上去凶得很,但只有霍无咎自己知道,他今日可是实打实地等了江随舟一天。

他早觉察到江随舟有什么事,不然主屋今天也不会这么热闹。但是,按说早该来与他讲的江随舟,却迟迟没有动静。

霍无咎心焦了一天,终于没耐心了。

他不知道江随舟为什么做事要瞒他,他只知道,他需得将江随舟拦住,问个清楚。

江随舟知道,是瞒不住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只好老老实实、言简意赅地说:“确实没什么,只是约了娄将军,有些话同他说。”

霍无咎摇着轮椅行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了手:“拿出来。”

江随舟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备好的证据放在了霍无咎手里。

旁边的顾长筠看得傻了眼。

王爷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听霍无咎的话了?而且这个霍无咎……凶虽凶了些,看向王爷的眼神,却是恼怒又无奈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霍无咎脸上看出这么鲜活的情绪,两人面对面的,那番气场,竟真的像是断了袖一般。

而霍无咎则没工夫注意顾长筠。他接过了江随舟递来的信件,粗略浏览了一番,便将那些信件往膝上一放。

“你打算怎么做?提醒他,还是威胁他?”

他虽是问句,但江随舟却听出,霍无咎已经猜出他想干什么了。

果真,不等他应声,霍无咎便接着道:“你真当娄钺是吃素的,这么好吓唬?你才认识他几天,知道他是什么人,会做什么事?江随舟,你倒是胆子真挺大的。”

这是霍无咎第一次直呼江随舟的全名。

江随舟顿了顿,一时有些不服气:“我做了几手准备的……”

“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说:“你与他关系亲厚,日后又要……还是不适宜出面。”

霍无咎也不知道江随舟含糊过去的、自己日后要做的是什么事,但听他这么说,他还是忍不住地来气,又不免心生无奈。

成天想着保护这个保护那个也就算了,还要在娄钺面前保护自己?当真是傻得厉害。

霍无咎也不多废话,将那信叠了几下,便径直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看向江随舟。

“那就去吧。”他说。“等着我。”

——

金玉楼的某间极不起眼的包厢里,围桌坐着四个人。其中的娄钺与顾长筠心下都是震惊的,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顾长筠本就是来作挡枪用的,就是给江随舟前往金玉楼找个缘由。本不过是办件小事罢了,他却没想到……自己竟能看见这般令他吃惊的一幕。

霍无咎的腿竟是好了。他光听霍无咎对王爷说“等着他”,却没想到,他所说的,是在金玉楼等着他。

待他与王爷乘车到了酒楼,进了包厢,他便在里头看见了双腿健全,卓然而立的霍无咎。

他不过与霍无咎对视了一眼,便觉遍体生寒了。

这人竟不知何时,早从那个任人欺负的残废,重新成为了那个单手就能扭断他脖颈的战神,而他竟丝毫不知情,甚至连当时闹得那么厉害的庞绍,都没觉察出来。

而娄钺……

他虎目圆睁,惊讶地盯着霍无咎。

他原做足了打算,等着来与那深不可测的靖王对峙,却没想到今晚,坐在他正对面的,是单手撑膝,神情冷肃的霍无咎。

靖王坐在旁侧一言不发,倒显出了两分可怜。

“娄将军,坐。”霍无咎分毫不与他客气,抬手让人上了菜,便拿起酒杯,朝着娄钺比了个请的动作。

娄钺面色难看,却又无可奈何:“无咎,有话直说吧。”

“今日靖王殿下也跟您说了吧?今时不同往日,娄将军,您今日恐怕是没办法再拒绝我了。”霍无咎说。

他语气冰冷又强硬,根本不像是来跟人商量的,反倒就差将威胁二字盛在盘里,端到桌上了。

江随舟不由得捏了把汗,反观娄钺,还真露出了几分不忿。

“你就这么笃定?”娄钺不悦道。“你这是在逼我叛国。无咎,你父亲当年,可都没这么做过。”

霍无咎却道:“不是我逼你,是庞绍。”

娄钺冷笑,不以为意:“他能做什么?他再怎么大权在握,也不过是个文官,我手握十余万兵马,如今还有几万停在城外,他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霍无咎面无表情:“这兵归根结底还是江舜恒的。如果他要收回呢?”

“统率十数万大军,还能有旁人能做吗?”

“庞绍已经去找人代替你了。”

“那我也不过解甲归田罢了!”

“他不会让你善终。”

“我堂堂正正,未做一件有愧大景的事,他能如何?”

“只要他伸手,栽赃陷害,不过信手拈来。”

“呵,我人在岭南,他手再长,能伸去那里?”

“如今赴任岭南的总督,已经是庞绍的人了。你说,他能不能?”

二人你来我往,谁也无半点示弱。娄钺素日讲话本就凶,霍无咎的态度也沉冷霸道,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硝烟四起,将侍立在侧的孟潜山和魏楷,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而霍无咎这句话一出口,娄钺便停住了。

片刻后,他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霍无咎冷冷一笑,将怀中的信件拿出来,停在半空。魏楷连忙上前,替他接过,递到了娄钺手里。

“您自己看看吧。”霍无咎说道。“他已经动手了。要不了多久,你的兵权一削,新人顶替上你,之后,随便什么贪墨渎职玩忽职守、以至于谋逆叛国,各种证据,都会被有意无意递回临安。”

娄钺翻着那些信件,手渐渐开始发抖,眼眶也渐红了。

江随舟看得出,霍无咎此举,正是与他殊途同归,要先将娄钺逼上绝路,再让他就范。但霍无咎也太利落胆大了些,半点情面不留,反倒让江随舟有些不忍心了。

怎么也是一介忠臣良将,眼看着自己被逆臣天罗地网地陷害,却又无计可施,实在是一件极痛苦的事。

“庞绍在朝一日,便定要除将军。他本就是这般无药可救之人,皇上又自幼偏信他,将军不必太过介怀。”江随舟放缓了声音,道。“不过,您也该知道,兵虽在你手里,却又千万种法子能够抢走。昏君奸臣压在头顶,这些兵不但不会成为您的靠山,反倒早晚会落入他们手中。届时,不仅将军全家要遭殃,山河凋零、生灵涂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许久之后,娄钺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封信放回了桌上。

“王爷说的,我都知道。”娄钺强压着声音中的颤抖,片刻之后,看向霍无咎。

“我死不足惜,但必不会让婉君受到牵连。”他说。

霍无咎淡笑一声,面上透出几分了然。

娄婉君的母亲是娄钺少时挚爱,生她而死,娄婉君可是娄钺的命根子。

“但是,我若做下这个选择,日后便是叛将,声名狼藉还在其次,一着不慎,便会身死。”娄钺紧盯着霍无咎,低声道。

“我死不足惜,但婉君不可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他说。

霍无咎的眉头又皱起来。

那他要怎么样?还要自己给娄婉君介绍对象不成?

便听娄钺深吸了一口气。

“若要我答应,我只有一个条件。”他说。“你答应我,娶婉君为妻,一生一世不辜负她。”

江随舟心下一凉,脑中也瞬间空白了。

他看向霍无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出言阻拦,却又没有立场。但他却实打实地后悔,悔得心口直疼,直后悔自己没有下定决心拦住霍无咎,自己来跟娄钺鱼死网破。

而今……便再无转圜了。

他眼前有些花,只觉人都渐渐空了。

却在这时,他看见霍无咎愣了愣,接着往椅背上一靠,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个锋利却冰凉的笑来。

“娄将军太会做生意了点。”他说。

“但是即便我爹还活着,这事儿都不是他说了算的。所以劝您,想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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