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舟这天夜里再到顾长筠房中时,不出预料,卧房中仍旧是顾长筠和徐渡两人。

桌上已经布好了饭菜,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留下。

见着江随舟进来,二人对他行了礼,顾长筠便替他倒上了茶。

江随舟在上首坐下。

“主上今日一早说要来,属下便专门让人做了道松鼠鳜鱼。”顾长筠笑着一边说,一边将那盘鱼挪到了江随舟的面前。

“主上尝尝?”

江随舟不免有些疑惑。

自己原本就不爱吃甜,尤其是这等酸甜的江南菜。来了江南几日,他房中的饭桌上,也向来是北方菜居多。

难道原主爱吃甜食?

他有些狐疑地看向顾长筠,就见顾长筠挑了挑眉毛,面上露出了几分诧异。

“主上不吃吗?”

江随舟没有作声,伸筷从那盘鱼上夹走了一块。

鱼肉入口,一片甜香,腻得江随舟的眉头不由自主地便要皱起。

他筷下顿了顿。

虽说如今靖王身上的魂魄是他,但身体结构却仍是靖王的。能影响人饮食喜好的,除了经历,就是味蕾了。他原本就天生不爱吃甜,没什么心理障碍,那么他的身体对这筷鱼做出的反应,定然是来源于身体本身。

原主亦不爱吃甜,顾长筠的这个举动,分明是在试他。

江随舟咀嚼了几下,淡淡看向了顾长筠。

就见顾长筠面上露出了几分淡笑,似是疑虑打消之后的如释重负。

江随舟没有言语,只冷冷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两分审视和警告。

顾长筠立马便觉察到了,微微眨了眨眼,笑眯眯地道:“果然,主上还是不爱吃甜。只是可惜了这道江南名菜,三年都入不得王爷的眼。”

江随舟却缓缓放下筷子。

“你胆子很大。”他垂眼看着桌面,淡淡说道。

顾长筠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江随舟问道:“可试出了你想要的结果?”

顾长筠顿了顿,继而轻轻笑出了声。

“主上这说的哪里话?属下不过是瞧着这几日府上运来的鳜鱼新鲜,想让他们做与主上尝尝罢了。”

江随舟的指节缓缓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扣。

若是了解他的人在这儿,一定能看出,这是他看穿了对方的谎言,思考对策时习惯性的动作。

江随舟知道,他们是看出自己不是原主了。

他有过心理准备。毕竟这二人,是原主颇为信任的幕僚,不说朝夕相处,也定然知根知底。而这两人既能被原主纳入麾下,便绝不可能是等闲之辈,想要糊弄住他们,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他没想到,在见第二面时,对方就开始试探他了。

这证明,从他们见第一面开始,这两人就觉察到了他与原主的不同。

指节和木制桌面一下一下地碰撞,声音轻缓,在安静一片的室内荡开。

就在这时,一直候在一侧的徐渡开口了。

“主上恕罪,长筠不过是有些淘气罢了。”他站起身来。

江随舟看向他,就见徐渡冲着他深深行了一礼。

“但是,主上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他对主上的忠诚都天地可鉴。”

这就是在表忠心了。

江随舟知道,他是在告诉他,无论他如今变成了谁,只要仍旧是他们的主子,他们都会忠于他。

他垂下眼,喝了口茶,将满口的甜腻压了下去。

口说无凭,他自然不会相信。

但是他也知道,如今他的身份,是三人之间不言自明的事。他做出了警告,对方也表明了忠心,此时再作任何逼迫,都没有用了。

他需要事实来证明,徐渡所说的忠心是真是假。在这之前,他要做的,是想办法去找到能够制约对方、使他们不背叛自己的砝码。

江随舟重新拿起筷子,像是方才的对峙并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地同他们谈起了自己昨日收到的那封信。

徐渡和顾长筠也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同他细细商讨起那封信的内容来。

与他们上次会面一样,这两人的思维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并且颇有一番见解,提出对策时,通常一针见血,与江随舟根据史料做出的分析不谋而合。

就仿佛他真的就是原主,尽心竭力,没有半点保留。

江随舟分辨不清,他们是在刻意伪装,还是真的不在意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本的靖王。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们提出的分析却是可取的,江随舟斟酌过后,将自认有用的部分记了下来。

于是等用完了膳,这几日发生的大小事务商议完毕,江随舟便起身离开了。

——虽说在这里过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如今怎么说也是个掉了马甲的人,再在原主属下这儿过夜,他光想想就觉得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那二人纷纷跟着他起身,行礼送他离开了。

一直到随从的下人们簇拥着江随舟出了院子院子,二人才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

顾长筠轻轻笑出了声。

“被他发现了。”他说。

徐渡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早同你说过,不要捉弄他。”

顾长筠不以为意地一挑眉。

“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敏锐。”他说。“不过你看,他不是也没有生气?”

徐渡瞥他一眼。

“未见得。”他说。

顾长筠笑了几声。

“管他呢。”他说。“我只是想看看,这位聪明心软的新主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

江随舟回到安隐堂,却没有回卧房,而是趁着天色尚早,到书房去了一趟。

原主在书房里存下的,除了信件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可查的信息,但因着放得极度隐蔽,且数量很大,所以江随舟到现在也没有将原主书房中的信息彻查一遍。

而今,他心里有个猜测,想要试着从书房中所存的信息里找出些什么。

这一找,就是两个时辰,一直到了即将三更天时。

他翻到了一本原主放在书桌深处的账本。

那账本原没什么特殊的,但江随舟发现,这账上的支出数额很大,且每次出账都是当月的十五日,而这些银两,竟是原主亲自交到徐渡的手里。

除此之外,账上还有一笔开支,每月虽有轻微的浮动,但数额却很小。

按说,这么少的一笔钱,不至于原主拿来记账。既然记录在册,那么这些钱的用途,一定非常重要。

每月出账的日期,也是十五号。

江随舟心下有了打算。

他思量了许久,直到孟潜山前来敲门,提醒他夜深了,明日还要去大朝会,他才将账本妥当地收起来,回了自己的卧房。

此时夜已经深了下去,下人们大多早早歇下了,只剩下了几个轮值守夜的。

孟潜山替他推开了房门,江随舟方踏进去,就见霍无咎正坐在灯下看书。

他皱着眉,单手支在额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似乎是对书上的内容不大理解,显得有点烦躁。

听见门口的响动,霍无咎抬眼,就见江随舟一边脱披风,一边往房中走。

他目光微不可闻地一顿,停在了江随舟身上。

……怎么回来了?

江随舟将披风放在孟潜山的手里,一转头,就见霍无咎坐在那儿,单手拿着书,像没看见他似的。

江随舟心下竟有点莫名的放松。

他在礼部即便再当咸鱼,也要防备着各个同僚,时刻摆出一副靖王该有的模样;待他回到府上,光那两个目光如电的僚属,就够他应付的了。

反而这个霍无咎,成天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极少开口跟他说话,甚至连眼神也欠奉,反而让他觉得放松。

这种氛围之下,江随舟甚至隐约生出了几分回到家中的轻快感。

这么想着,江随舟有些自嘲地轻叹了口气。

他是得过得多苦,才会觉得霍无咎面目可爱啊?

听他叹气,孟潜山只当他是累了,连忙扶住他,引着他到后间洗漱去了。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后,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的霍无咎缓缓抬眼,看向他的背影。

……有些难办。

原本今天上午,他听孟潜山说什么“他去顾夫人那儿都是为了您”,还觉得这太监有病,但如今看夜色这般深,靖王还要赶回来,霍无咎便也觉得不大对劲了。

这人一厢情愿地心悦自己便罢了,如今竟连自己原本的妾室都不宠幸了,眼巴巴地要跑回来睡坐榻……

霍无咎皱眉,手指在轮椅上缓缓点了点。

莫非真是因为自己?

他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无论物质上还是感情上。因此,他尤其讨厌他人一厢情愿地给他些他不需要的东西,他也从来不会领情。

比如靖王这般。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看回手里的那本书。

这书是个景朝大儒写的,满篇仁义道德,讲话也罗里吧嗦。霍无咎原本看这书,心里就够烦的了,靖王又突然回来,怎么说也该让他心情更差才对。

但再看这书时,霍无咎的眉头,却莫名有些皱不起来了。

似乎这陈腐愚昧的大儒,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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