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与美国存在诸多差别,其中之一便是,前者的各国真心实意地欢迎外国人的到来,而美国尽管有它的种种好客之道,却在入境的手续上设置了极大的不便。肯定地说,爱尔兰在入境手续上没有设置任何的障碍,波波夫看得很清楚,他们很爽快地就在他的护照上盖了章,于是他带着行李到海关作“检查”去了,他们的检查也马虎极了,或许,那个海关的检查人员都没有注意到行李的主人是男还是女,检查就已结束了。通过海关之后,德米特里·阿尔卡季耶维奇走出航站楼,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预订的旅馆。他预订的是一个能俯视都柏林的一条主要交通要道的单人套房。进了套房,他马上脱掉衣服,他要抓紧时间再睡上几个小时,然后再打他的第一个电话。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那个联系电话号码没有改过,或者他没有出过事。如果发生了后者的情况,那么他就不得不费一点口舌向当地的警察做一番解释了。好在为防不测,他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必要时就可拿出来用。尽管这个故事不能说是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但是用来保护一个从未在爱尔兰共和国有过犯罪记录的人却已绰绰有余。

“空降兵,空降兵,你们听到了吗?”维加唱道,他们的晨跑开始进入最后的一英里。“我们将从大鸟上面往下跳!”

让查韦斯惊讶的是,尽管军士长朱利奥·维加的块头如此庞大,但他跑步似乎从不因此吃亏。与他第二分队的其他任何一个队员相比,他的体重至少足足重了三十磅。他的胸围超大,所以他的衬衣都必须定做。但是,尽管他的身材魁梧,他的双腿依然有力,他的呼吸依然平稳。所以,今天,正好是轮到他带队晨跑……再过四分钟,他们就能看到那根终点线了,尽管没人会承认,但他们大家都欢迎它的出现。

“齐步——走!”维加在越过黄色的终点线时喊出口令,每一个人都随着口令放慢脚步,减为通常的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齐步走。“左,左,左、右、左!”半分钟之后,维加发出口令:“立——定!”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队伍中传来一两声咳嗽声,这是昨晚贪杯多喝了一两品脱啤酒的人的咳嗽声,除此之外,操场上一片肃静。

查韦斯走到站成两行的队伍前的指挥位置。“解散,”他命令道,他的队员已经达到了今天放松和锻炼肌肉的所有目的,该让他们回屋去洗澡了。今天的晚些时候,他们还将在射击训练房里跑上一阵子,做实景模拟射击训练。在内容上,它将是十分枯燥乏味的,因为每一种可能的人质和歹徒的情况变化他们差不多都已经演练过了。他们的射击技术差不多已趋完美。他们的身体状况无懈可击,他们的士气高昂,以至于似乎显得厌烦了。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无比自信,他们已经在实战的现场令人信服地把它们展示出来了,把一颗颗真实的子弹射进真实的目标的身体。即使在第七轻步兵师时,查韦斯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部下有这样充分的信心。他们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境界,以至于有着自己悠久和骄人历史的英国特别空勤团也欢迎他们使用他们的俱乐部,甚至还承认有东西可向他们学习,虽然一开始他们对“彩虹”是抱有很深的疑虑的。那可是相当了不起的境界,因为英国皇家空军特别空勤团一直是世界上公认的特种行动的大师。

几分钟之后,洗浴更衣完毕,查韦斯出门来到士兵区,他的队员们坐在他们各自的书桌边,正在阅读比尔·托尼和他的小组成员准备的情报资料,查阅照片。这些照片中有许多已经经过计算机系统的处理,以反映原始拍摄日期以来的岁月在他们身上的影响。随着软件技术的发展,这些计算机系统似乎也在日臻完善。一张从侧面拍摄的照片现在经过计算机的处理就成了一张正面直接拍摄的照片,他的队员就像在看自己孩子的照片一样仔细地研究它们以及他们掌握的一切资料,诸如此人可能在哪里,有哪些已知的或可疑的同伙等等。对于查韦斯来说,这似乎是浪费时间,但是,你也不可能整天就是跑步和射击训练,况且熟悉这些脸也不完全是浪费时间。他们在前往维也纳执行任务时,就是这样识别出了弗克特纳和多特蒙德的,不是吗?

军士长普赖斯正在做开支预算,稍后他会将它扔到查韦斯的办公桌上请他审核,以便他的上司可以为申请开支提出正当的理由,并且或许随后还可以为某个新的想法申请到一些新的训练经费。蒂姆·努南正在忙着摆弄他新的电子玩意儿。在查韦斯看来,克拉克似乎始终是在跟中央情报局和美国其他政府机构打金钱仗。那让查韦斯觉得这纯粹是浪费精力。从一开始起,“彩虹”就有很好的抗攻击能力——总统的支持和赞助也从未遭到损害——他们的几次任务并没有给他们赖以获得资金的可信度抹过黑。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要上射击场,消耗掉每人每天都要消耗的一百发手枪和冲锋枪子弹,接着还要进行实战演习……另一项每日例行的训练。“例行的”,丁就是用它来代替“枯燥乏味的”这个词的,但那并不能减少它的枯燥乏味。与中央情报局的外勤任务相比,它已经不知少了多少枯燥乏味了,大多数中情局外勤任务的时间是花在等候见面和填写表格上的,是花在为兰利的官僚们描述外勤行动的执行情况上的。对于外勤现场发生的一切他们一概要求有详细的文件报告,因为——那是规定。实行这些规定的人,往最好处想,是在一代人之前出过外勤、跑过任务,并至今还认为他们仍懂得那一套的人;往最坏处想,是一窍不通的,并且正因为一窍不通所以要求格外苛刻的人。但是政府,尽管它每天都在将亿万美元往水里扔,却常常会为了一千来元的小钱抠门小气,斤斤计较,而他,查韦斯,无论如何都是奈何它不得的,不可能使它有任何改变。

现在马洛伊中校在总部大楼有了自己的一间办公室,这还是从上面决定他担任“彩虹”部队的一个部门指挥官以来的事。他考虑在他的办公室的墙上挂一个飞镖靶子,供他不工作时娱乐之用,作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校级军官,生出这样一个荒唐的想法并未使他觉得有任何的不妥,他早已习以为常。对他来说,工作就是开他的直升飞机——他提醒自己,眼下他并不真正有一架,因为此刻分派给他的那一架正在停飞检修之中。飞机上的某个小装置正在被一个新的改进装置替换之中,它将提升他做某种事情的能力,但他尚未被完全告知具体详情,不过他确信,它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构思、设计和制造这个改进后的新装置的民用制造商来说。

情况本可能会更糟。幸好,他的太太和孩子都喜欢这里,而马洛伊本人也喜欢这里。他的工作岗位是一种技术性的岗位,而非一个危险的岗位。在一个执行特种任务的单位里当直升飞机的驾驶员几乎不会遇到危险。唯一使他担心的是撞到电力线上,因为“彩虹”被调去执行任务的地区主要是建筑物密集的地区。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全世界损失在电力线上的直升飞机比被已知的防空武器击落的总数还多。他的MH-60K直升飞机并未装备电缆切割器,他已经为此给第二十四特别行动飞行中队的司令写过一封措辞尖刻的备忘录,司令也痛悔莫及地回了他六份备忘录的影印件,都是他已发给他的上级部队司令的有关同一问题的报告。他还进一步解释说,五角大楼的某个专家正在考虑对现有飞机的改进——它将是,马洛伊想,一份与某一个华府强盗签订的、价值或许达到大约三十万美元的咨询合同的主题。而他们的咨询结论将是,是的,那是个好主意,并且还会把它用令人生厌的官样文字写成四百页左右的长篇宏论,可惜它从来就不会有人去拜读,因而只会在某个档案馆内永远地被束之高阁完事。其实,这种改装总共就只需三千美元的零件和人工费而已——而且这人工部分的开支还是一个全日制空军下士为改装所花的时间,不管他是实际在工作还是在士兵区看他的《花花公子》杂志——但是,不幸的是,规定总归是规定。谁知道,也许一年以后“夜鹰”直升机将会装上电缆切割器。

马洛伊做了个鬼脸,他真希望他的飞镖靶子已经装在墙上了。他不需要去看那些情报资料。记住那些已知的或嫌疑的恐怖分子的脸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他从不会与他们走到如此相近,以致看得清他们的脸。那是射手们的任务,不管他是不是部门的指挥官,他只是他们的驾驶员。嗯,情况本可以更糟。现在至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能够穿着他的“袋袋装”,或者说,他的飞行服,好像这里就是一个正规的飞行员组织似的。在每周的七天之中有四天左右他必须上天作飞行训练,那倒是不错的,通知他调动的那个上司曾暗示,在这次调动之后,他接下去的调动可能就是去指挥VMH-1了,因此或许会载着总统满天飞。那个工作将是沉闷的,不过对于事业的晋升却是有益的。它肯定不会给他的好友汉克·戈德曼上校带来伤害,他刚刚晋升登上了将军榜,对于一个驾驶直升飞机的人来说,那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殊荣,因为以直升机飞行员为主的海军航空业务是在驾驶高速固定翼喷气战斗轰炸机的人的统治之下的,而且是无情的统治。嗯,就连他们的绶带也都更加漂亮一些。为了打发掉午饭前的那点时间,他抽出他的MH-60K手册,开始记忆关于引擎性能的一些额外数据。通常,这类信息都是由机械师,或者,也许是由他的机务长杰克·南斯中士去记忆的。

初次见面的地点在一个公园里。事前,波波夫先核对了电话簿,在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拨通了一个叫帕特里克·X·墨菲的人的号码。

“你好,这里是约瑟夫·安德鲁斯,我想找耶茨先生,”他说。

在他说话之后是一段沉默,因为电话线那一头的人在搜索记忆中应答的暗号。它是一个老的接头暗号,但十秒左右之后,他终于把它搜索出来了。

“啊,是的,安德鲁斯先生,我们有段时间听不到你的消息了。”

“我今天早上刚到都柏林,希望能够与你见上一面。我们多快能碰面?”

“今天下午一点,怎么样?”接着,对方向他下达了具体的碰头方法的指示。

所以,现在他在公园里,穿了一件雨衣,戴了一顶宽边的浅顶软呢帽,右手拿一份《爱尔兰时报》,坐在离一棵橡树不远的一张指定的长凳上。利用这等待的时间,他正在阅读手中的报纸,以便跟上世界时事的发展——它们与他前一天晚上在纽约看有线电视新闻网了解到的没有多少变化……自从苏联解体之后,国际新闻已经变得如此沉闷无趣了,真不知道大报的编辑们是怎么学会应付的。嗯,卢旺达和布隆迪两国的人仍在互相屠杀,其劲头之足令人恶心,而爱尔兰人正在热闹地议论,他们军队的士兵是否可以派到那里做维和部队。那不奇怪吗?波波夫想。事实已经证明,他们就连维护本国国内的和平都异常无能,因此,有鉴于此,又有什么理由派他们到别处去维护和平?

“乔!”一个快乐的声音从他的视野之外向他招呼。他抬起头来寻找,看见来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满脸都是笑容。

“帕特里克!”波波夫应声道,同时站了起来,走上前去与他握手。“很久没有见面了。”确实很久了,因为他以前事实上从未与面前的这个人见过面,尽管他们像老朋友一样打了招呼。招呼之后,他们一起出了公园,走上欧康奈尔街,那里有一辆车正等着他们。波波夫和他的新朋友刚坐进汽车的后排座位,驾驶员就立即启动车子,但他并没有开得飞快,而是随便转了几个弯,在他的后视镜中仔细观察后方情况。而后座里的帕特里克则在观察空中是否有直升飞机跟踪。是呀,德米特里想,这些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战士并非凭着蛮干才活到他们现在这一点年纪的。所以波波夫乐得轻轻松松,只是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里。他本可以闭上眼睛的,但那样未免显得对他的主人过分地倚老卖老了。所以,他反而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前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到都柏林来,但除了几处明显的标志性建筑外,他对这个城市已近乎没有任何记忆了。他现在的同伴是不会相信的,因为情报员应该是经过训练的,应该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这倒也不假,但仅在一定程度上。汽车在城市里走街串巷开了四十分钟才到了一幢商务楼的前面,转弯驶进一条巷子。汽车在巷子里停了下来,他们下车走进一扇门里,门开在一栋砖墙上,除了这扇门,墙上没有任何窗户。

“约瑟夫·安德烈耶维奇,”黑暗中有人平静地招呼。接着,有一张脸出现了。

“肖恩,好久不见了。”波波夫伸手迎上前去。

“十一年六个月,确切地说,”肖恩·格雷迪说,他抓住波波夫伸出的手,热情地摇着。

“你的谍报技术依然极为高明,”波波夫笑着说。“我都搞不清我们在哪了。”

“哪里,小心是少不得的,约瑟夫。”格雷迪挥了挥手。“往这边来,好吗?”

格雷迪将他引入一间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小房间。房间里正煮着茶。德米特里·阿尔卡季耶维奇看得出,爱尔兰人并未失去他们热情好客的待人之道。他脱掉大衣,把它扔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就坐了下来。

“有什么可为你效劳的?”格雷迪问道。他已年近五十,眼睛细小,仍保留着青春的风采和坚毅的神色,乍看上去昔日的激情已荡然无存,但实际上与以往一样炙热。

“言归正传之前,先跟我说说你们的近况好吗,肖恩?”

“希望能更加好些,”格雷迪承认。“我们在北爱尔兰的一些同道已经铁了心要向英国君王投降了。不幸的是,怀有与那些人同样想法的人还很多,不过,我们正在努力说服其他人采取一种更为现实的立场。”

“谢谢你,”波波夫向为他送上一杯茶的人说。他喝了一口茶,然后说:“肖恩,你知道的,从我们在黎巴嫩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一直很钦佩你们对于理想的执着坚定。现在有这么多人动摇了,真叫我大吃一惊。”

“战争拖久了,约瑟夫,我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坚持为理想献身的。真是不幸,我的朋友。”再一次,他的声音是惊人地不带有丝毫的感情色彩的。他的脸与其说是表情冷酷,不如说是毫无表情的白板一块。他本可成长为一个超一流的外勤情报人员的,那个俄国人心想。他的城府极深,什么都深藏不露,即使是完成任务后的偶有的满意之情也如此。在他折磨和杀害那两个因为仅仅犯了一次放松警惕的错误而落入他手中的皇家空军特别空勤团的突击队员时,他或许也是一样地不露一丝情感。这样的事情还不是常有发生的,但肖恩却两次达到了那个最难达到的目标——付出的代价,说老实话,是在英军的最精锐部队和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格雷迪自己这一派之间结下深仇大恨和长期宿怨。英国特别空勤团杀死的他最密切的同伙已不少于八个,另外,在大约七年前的另外一次突袭中,他们还差一点就把格雷迪也干掉了,只是因为他的汽车在赴会的途中抛锚而让他侥幸逃脱了——这次会议遭到英国特别空勤团突袭,他们当场击毙了三名北爱尔兰共和军的高官。肖恩·格雷迪是一个已经挂上号的人,波波夫确信,英国秘密保安局肯定已经花掉无数英镑,必须挖出他的踪迹,对他进行另一次突袭行动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就像情报行动一样,对于任何一个参与者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但是首当其冲的是革命者他们本人。而现在,他自己的领导正在卖身求荣,或者说,格雷迪一定是已经这样认为的。这个人却永远都不会与英国人讲和。他太坚信于他的世界观了,尽管它是被歪曲了的。

“在英国现在活动着一支新的反恐队伍,”德米特里告诉他。

“哦?”格雷迪此前并不知晓,这个消息让他颇为吃惊。

“是的,它叫‘彩虹’。它是英国人和美国人联合组建的,就是他们解决了‘世界乐园’、维也纳和伯尔尼的几件事情。他们迄今为止尚未被委以这一项特定的任务,但我想,那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对于这个新的组织你有什么了解?”

“相当多。”波波夫将一份他手写的摘要递了过去。

“赫里福德。”格雷迪感慨地说。“我们到那里去看过了,但那不是一个轻易就能攻取的地方。”

“是的,那个我知道,肖恩,但是,它另有薄弱之处,只要计划得当,我们认为给这个‘彩虹’组织重重一击也未尝不可能。你瞧,这支队伍的指挥官,这个名叫克拉克的美国人的妻子和女儿都在附近的社区医院工作。她们将成为这次行动的诱饵——”

“诱饵?”格雷迪问。

“是的,肖恩。”波波夫然后继续向他概述这次行动的设想。一如既往,格雷迪不作任何反应,但他的两个手下却与他截然相反,在他们的椅子里再也坐不安宁,还频频交换眼色,就等着他们的头儿开口发话了。他也终于开口了,极其郑重地。

“谢罗夫上校,你建议我们去走一步风险重大的险棋。”

德米特里点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但风险和报酬相比是否值得,由你们决定。”波波夫不必提醒这位爱尔兰共和军的头子,他过去曾帮助过他们——毫无疑问,只是少量的,但是这些人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不过,他也不必指出,这次行动,一旦成功,不仅将使格雷迪的地位迅速蹿升,跻身到爱尔兰共和军军事首领的前列,而且,或许,还将使英国政府和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官方”派之间的和平进程的好事就此毁了。成为使得英国特别空勤团和其他特种部队在他们自己的领地上威风扫地的人将为他赢得极高的威望,它将是自一九二〇年以来任何一个爱尔兰革命者都从未享有过的。波波夫知道,那始终是格雷迪这样一类人的弱点。他们对思想意识的忠贞坚定使他们自负而又深受自负之累,他们不仅会因失去他们的政治目标,而且还会因失去他们的自身而痛苦不已。

“约瑟夫·安德烈耶维奇,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资源来考虑一次像这样规模的行动。”

“那个我理解。你需要什么资源,肖恩?”

“比你能够提供的还多。”根据他本人的经验,根据他在世界恐怖主义分子圈子里与其他人的对话所了解到的,格雷迪知道克格勃对现金抠得有多么紧。但那只不过为他的第二个大吃一惊做好了铺垫。

“五百万美元,存在瑞士银行的一个编号并加密的户头里,”波波夫平静地说,这一次他终于在格雷迪的脸上看得出他动情了。他的眼睛在闪烁。他的嘴巴微微咧开,似乎是要说反对似的,不过,然后他就恢复了他的自控。

“六百万,”格雷迪说,但仅是出于为了把谈判的局面控制在手的目的。

那正中波波夫的下怀。“很好,既然你说了,我想我是能提供六百万这个数的。你多快需要它?”

“你多快就能提供?”

“一个星期,我想。你们需要多久来计划行动?”

格雷迪考虑了几秒钟。“两个星期。”他对赫里福德周围的地区已经有很多的了解。他以前未能对它实施攻击并未阻止他对于这件事的思考——梦想——和所需情报的收集。他还努力收集有关英国特别空勤团行动的资料,但他发现,除了在自己的圈子里之外,他们并不喜欢多开口,甚至在事后也是如此。他偷偷地拍了几张照片,但它们证明对于真枪实弹的行动并无多大的用处。不,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们只是还没有达到甘愿承担巨大风险的人和购买任务所需物资的资金之间的一种结合。

“还有一件事,”格雷迪说。

“什么事?”

“你与毒贩的关系有多好?”格雷迪问。

波波夫没有掩饰他的震惊,不过他没做出明显的反应。格雷迪要去卖毒品?那可是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道德价值观的一个巨变。早些年,对于毒贩子们,临时派一直要么格杀不论,要么就敲碎他们的膝盖骨,以此作为一种手段来表明,他们是值得社区居民的支持的。这么说来,这种方针也已经改变了?

“我有些间接的关系,我想。你要的是什么?”

“可卡因,大量的,最好是纯的。”

“就地销售?”

“是的。钱总归是钱,约瑟夫,”格雷迪指出。“我们需要有一个细水长流的收入来维持我们的战斗。”

“我不作任何承诺,但我会看看我能做点什么的。”

“很好。钱汇出后告诉我。在我们可以动用它之后,我会告诉你这次任务能否执行,我们大约能在什么时候动手。”

“武器呢?”

“那不是个问题,”格雷迪向他保证。

“我需要一个联系的电话。”

格雷迪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本拍纸簿写上号码给他。显然,那是一个手机的号码。那个俄国人把纸条收进口袋里。“那个号码应该还能用几个星期。足够满足你的需要了吗?”

“是的,够了。”波波夫说完就站了起来。双方都没再开口多说一个字。于是,波波夫被带出那幢建筑,回到送他来的那辆车上。这次会面进展顺利,在开车回旅馆的路上德米特里心里是这样想的。

“肖恩,这是一次自杀性的任务!”罗迪·桑兹警告说,他们仍在那个库房里。

“不,如果我们控制住局势的话,罗迪,”格雷迪回答。“我们能够做到的,只要我们有了合适的资源。当然,我们将不得不十分小心,并且要干得非常迅速,但我们能够做到。”格雷迪的话外之音已经不用他再说出来了,一旦当我们行动起来后,整个运动随即就会明白,谁真正代表爱尔兰人民。“我们大约需要十五个人,我们能找到这合适的十五个人,罗迪。”格雷迪说完就站起来从另一扇门走出房间,上他自己的车,回他的安全藏身处去了。那儿他有工作要做,这种类型的工作他始终是独自一人做的。

亨里克森正在组建他的队伍。他总共点了十个人,他们全都是经验丰富的专家,全都听他介绍了“工程”的简要情况。他们中最关键的人物将是威尔逊·吉尔林中校,他以前是美国陆军化学兵部队的。他是一名真正的化学武器专家,届时他就将成为那个送货人。其他的则是向当地的安全部队提供咨询的人,把他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再给他们炒一次冷饭,把那个“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外国的专家有本事”的国际规则再一次确立起来,并实际贯彻一遍。澳大利亚特别空勤团的队员们将诚惶诚恐地倾听他的人所说的一切,也许他们当真还能学到一点东西也说不定,特别是在迪克·沃斯训练澳大利亚人使用他的人带去的E系统公司生产的那套新的无线电装备的时候。这种供特种部队和特警使用的无线电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好东西。在那以后,他们就可佩带着特别通行证趾高气扬地通过任何一个安全检查点,甚至还可以进入到那个巨大的体育场的田径赛场上。他们将能够近距离地观看奥林匹克比赛,对他的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额外福利,他们中的有一些,他可以肯定,是真正的体育迷,他们将很乐意观看这最后的一届奥运会。

他挑选的是他最优秀的人,然后他让公司的旅行代理人为他们安排好了机票和食宿——这后者又是通过澳大利亚警方办理的,他们已经在主体育场附近租下了一大批旅馆套房,供他们自己在整个运动会期间使用。亨里克森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一些疑惑,不知道是否会有媒体注意到他的公司。一般情况下,他本会坚持这一点的,但这一次不了,他做出决定。再为公司做广告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不是吗?

这个工程总算大功告成了。霍里斯特眺望着一幢幢建筑、一条条道路和一个个停车场,还有那条代用的飞机跑道,它们全是在他的一手监督之下,在这里的堪萨斯大平原上建设起来的。现在,最后剩下要操心的无非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鸡毛蒜皮的细节了,工程收尾通常都这样。好在,所有的分包商都对他的高压恫吓作出了良好的反应,因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分包合同都是与奖励的条款挂钩的。

那辆公司车一直开到霍里斯特的四轮驱动越野车的车身旁才停了下来,然后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他们的大老板,约翰·布赖特林本人。他还从未与公司董事长碰过面,尽管他知道他的名字,在电视上见过这张脸一次或两次。他一定是今天早晨乘他公司的喷气机飞过来的,这位建筑总监不免感到有点失望,老板没使用那条进场的大路,它本可轻而易举地让湾流型喷气机在它上面降落的。

“我猜你就是霍里斯特先生吧?”

“是的,先生。”他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全部完工了,截至今天,先生。”

“你比你承诺的提前了两个半星期,”布赖特林赞许地说。

“嗯,老天也帮了一点忙,那个功劳我不能贪为己有。”

布赖特林哈哈大笑,“我会算在你的账上的。”

“最棘手的那个部分是环境系统。那是我所见过的最苛刻的一套规范。为什么如此大动干戈,布赖特林先生?”

“是呀,我们所做的一些事情要求达到完全的隔离——四级,在业内我们是这样称它的。强放射性实验的水平,我们必须待之以十二万分的小心,你也许可以想象。有关那方面的联邦法规我们不得不遵守。”

“但是,为什么要整座建筑呢?”霍里斯特问道。这倒是像在造一艘船,他想,或者像在造一架飞机了。任何大型的建筑都很少有被设计成完全气密的。但这座建筑就是,这就迫使他们在每一个单元建成后都要做气压试验,他的窗户分包商也差一点儿就被逼得发疯了。

“是呀,我们只是希望它按我们的路子建造而已。”

“你的大楼,博士,”霍里斯特无可奈何,只能刹车不再问下去。仅仅这一条规范要求所增加的项目的劳动力成本就高达五百万美元,它全部是付给窗户承包商的,他的工人恨透了那些精细烦琐的工作,尽管他们并不痛恨为此而多赚的钱。就算是在路南边的威奇托的那家老波音飞机厂里,几乎也从未有人要求他们做过这样精雕细刻的收尾工作。“不过,你为它挑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环境。”

“可不是吗?”环顾四周,波浪起伏的绿色麦苗覆盖了大地,像是为它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这些麦子差不多刚经历了它们四分之一的生长周期。田间,看得见有一些农业机械在工作,在给庄稼施肥和除草。也许,论景色它及不上高尔夫球场,但是论实用它肯定是远胜一筹。这个综合体甚至还拥有它自己的大型公共面包房,烘烤自己所需的面包,也许连做面包的麦子也将是在这里自己种的吧?霍里斯特不禁产生出联想。为什么他早先没有想到那一点上面去?跟这片土地一起买下来的还有许多农场,它们中甚至还包括了一个专门给牲口催肥用的有围栏的育肥地,以及用于蔬菜农场的其他土地。如果有人愿意的话,这整个综合体完全可以达到自给自足。是呀,也许他们只是想与这个地区融成一体。堪萨斯的这一带全都是农场,虽然这个项目中用钢结构和玻璃建造的建筑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谷仓和农机库房,但它们周围的环境却或多或少地消除了它们的突兀。除此之外,你从北面的那条州际高速公路上是几乎看不到它们的,你只有从比那条路更近的几条公路上才能见到它们,并且,为了限制车辆人员进入,那些门亭都建成了十分坚固的建筑物,几乎就像碉堡一样——为了防龙卷风,规范是这样说的,当然毫无疑问,再大的龙卷风也奈何不了它们——见鬼去吧,即使有哪一个农夫发了疯,用一挺点五〇口径的机关枪扫射,它也损伤不了那些警卫室。

“好的,你可以拿奖金了。这笔钱在明天营业时间结束以前就会到你的账上了,”约翰·布赖特林博士许诺。

“行,没问题,先生。”霍里斯特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万能钥匙,用这把钥匙可以打开这个综合体里的任何一扇门。每当一个工程结束时,这是他一成不变总是要举行的一个小小的仪式。他把钥匙递了过去。“嗯,先生,现在它是你的建筑综合体了。”

布赖特林看着那把电子钥匙,脸上露出了微笑。“工程”的最后一个重要的障碍终于攻克了。这里将成为几乎他所有的人的家。两个月之前,一个类似的、但规模小得多的建筑已在巴西建成,那里仅勉强能容纳一百人。这个建筑却可以给三千人安家几个月。对的,差不多就这么长的时间。就几个月的时间来说,它即使是挤了点,但仍然是蛮舒服的。在度过头一两个月的动荡不安之后,他就可以在这里用他最优秀的人才继续他的医学研究了——他们大部分都未被告知关于“工程”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仍值得保存生命——因为那件工作发展势头良好,好得出人意料。前景如此良好,以至于他也拿不定主意他本人可能会在这里生活多久。五十年?一百年?也许一千年?现在,谁能说得准?

奥林匹斯,他将这样称呼它,布赖特林当场决定。众神的家园,因为那正是他期待它成为的。从这里,他们能够观察世界,研究它,享受它,欣赏它。它将用OLYMPUS-1作为他手提无线电话的呼叫信号。从这里出发,他将能够与他选定的同伴一起飞往世界各地,去观察和了解生态系统是应该怎样工作的。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他们还能够继续使用通信卫星——天知道它们还能坚持多久,之后,他们就只有长波天线的无线电可用了。对于未来来说,那将是一个不方便,但是要发射他自己的替换卫星,无论在人力上还是在资源上,实在太困难了,更何况卫星的运载火箭污染环境比人类发明的任何东西都厉害。

布赖特林很想知道他的人会选择在这里生活多久。有些人将很快作鸟兽散,或许他们会开着车转遍美国,建立他们自己的世外桃源,开始还会用通信卫星作汇报。其他的人则会去非洲——那里似乎是人们最心仪的目的地。还有的人将去巴西和热带雨林研究地区。或许,那里会有一些原始部落将逃过湿婆病毒的侵袭,他手下的人也将对他们展开研究,研究“原始人”是如何在原始的物质环境中生活,与大自然完全和谐地共存共生。他们将原封不动地按他们的现状,把他们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值得保护的物种去研究他们——再说,他们太落后了,不可能对环境构成威胁。会不会有一些非洲的部落也许也会得到幸存?他手下的人认为不会。非洲国家太轻易地就让他们的原住民与城市居民接触交流了,而城市对于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来说都将是死亡的中心——特别是,当A型疫苗广为散布之时。到时候,它将被大量生产出来,成千上万升的,用飞机运往世界各国,然后被广为散布,表面上是为了保护生命,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夺命而来……当然,是缓慢地。

事情的进展顺利。回到他的公司总部,有关A型疫苗的全套虚构的实验文件已经伪造完毕。在只存在于纸面上和计算机存储器里的、长达十九个月的试验过程中,据称它已经在超过一千只猴子的身上接种试用,它们然后与湿婆病毒接触,但它们中只有两只出现了感染的症状,其中又只死掉一只。他们未与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联系过人体试验的事宜,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但是,当湿婆病毒开始在全世界各地出现之时,地平线公司将会宣布,自从伊朗人攻击美国以来,他们就一直在默默地研究出血热疫苗,在全球性的紧急情况的逼迫之下和有文件证明的完整的治疗程式面前,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除了批准人体使用外,将再别无选择,因此为了“工程”的全球人口灭绝的目标,他们也将奉献上他们官方的一片祝福。与其说是灭绝,约翰·布赖特林认为,还不如更精确地说是减少对这个星球上最危险物种的数量,以允许大自然恢复自身的原貌,只留下刚够数量的人类管家来监督、研究和欣赏这个过程。经过一千年左右的时间,地球上的人也许会增加到一百万上下,不过,对于千姿百态的万物来说,那只是一个区区的小数,而且那时的人还将得到合适的教育,学会理解和尊重自然,而不是摧毁它。他们这个“工程”的目标并非终结这个世界。它的目标是建设一个新世界,一个以大自然自身的意愿为模式建立的新世界。在那个新世界上,他将永久性地镌刻上自己的名字。约翰·布赖特林,拯救这个星球的人。

布赖特林看了看手中的钥匙,然后回到自己的车上。司机将他载到主入口处,他在那里拿出他的钥匙开门,使他又惊又恼的是,大门竟然没有上锁。哦,是的,还有人要进出。他登上电梯来到主楼顶层他的办公室兼寓所。他发觉那儿的门是锁上的,就如它应该的那样。他通过一种个人的仪式打开房门,走进奥林匹斯主神的神邸。不,那并不正确。就是有神的话,它也该是大自然。通过他的办公室的窗户,他能够眺望堪萨斯大平原、波浪起伏的麦苗……景色如此之美。他几乎就要为此而热泪盈眶了。大自然对个人来说可能是残酷的,但个人并不重要。尽管所有的警告,人类却未能学到教训。

嗯,他们会学到的,用大自然教授它所有教训的那种方式,用付出痛苦的代价的方式。

傍晚时分,帕特·奥康纳向助理特派员作每天的例行汇报。他没穿大衣,麻利地坐进尤塞里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个卷宗。现在,这个卷宗已经相当厚了。

“关于班尼斯特的案子,”查克·尤塞里说,“发现任何破绽了吗,帕特?”

“没有,”这位高级特工回答。“在加里地区我们已经与十四位朋友作了面谈。他们谁都不知道玛丽在纽约做什么。他们之中,甚至只有六个人知道她到那里去了,但她与他们即使有联系,也从不谈工作或男朋友的事。所以,我们这里迄今仍在原地踏步。”

“那么纽约呢?”尤塞里接着问。

“两名办案的特工已经在那里了,汤姆·沙利文和弗兰克·查塔姆。汤姆已经和纽约警察局名叫德勒桑德罗的助理警探取得联系。刑侦人员已经搜查过她租借的公寓了——一无所获。取到的那些隐隐约约的指纹全都是她的,甚至连女佣的也一个没有。大楼里的邻居与她都是见面认识,但并未建立过真正的友谊,因此与她交往的有名有姓的人一个也没有。纽约警方的意思是,印一些传单,通过纽约警察局派发下去。那个当地的警探担心,也许有一个系列杀手逍遥法外。他手中还有一个失踪的女性,年龄相同,容貌和居住地也大致相同,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里莫名其妙地也从世界上消失了。”

“做过行为科学分析了?”尤塞里马上问。

奥康纳点点头。“他们仔细研究了我们迄今为止收集到的各种事实,他们吃不准这封电子邮件是受害者发出的,还是一个系列杀手也许为了折磨受害者的家人发出的。与班尼斯特先生带来的那些邮件相比,它的风格不同——不过,我俩早就看出了,它似乎为一个不同的人所写,或者为某个处于药物迷幻之中的人所写,但她显然又并非一个毒品使用者。至于追溯那封电子邮件,我们也已经追得山穷水尽了。我们追溯到了一个匿名的邮件转发系统。那种东西发明出来的本意就是为了保护电子邮件的原始发件人——我的猜想是,这样,人们就可以在网上交换黄色的东西了。我与巴尔的摩的埃迪·莫拉莱斯通过电话。联邦调查局有一个正在进行之中的、名为‘天真形象’的项目,”——就是追踪、逮捕和监禁那些通过计算机交换儿童色情作品的人的项目——“他是这个项目的技术高手。伯特说了,他们正在做一些追溯定位方面的技术工作。在他们的工作班子中有一名黑客,他认为他能够拿出办法来破掉那个系统的匿名特性,但现在他还没去那里上班,而且当地的检察官也没有把握,不知这样做到底是否合法。”

“狗屁,”尤塞里脱口而出,他心中想的是那个法律意见。儿童色情是联邦调查局最恨之入骨的犯罪行为之一,而“天真形象”也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要案之一,它是由巴尔的摩分局负责主管的。

奥康纳点点头。“那是伯特的原话,查克。”

“那就是说,什么进展都还没有?”

“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我们还有几个玛丽的朋友要面谈——明天安排了五个,但是,如果要取得什么突破的话,我打赌,那也一定是在纽约方面取得的。认识她的人一定有。与她约会过的人一定有。但不在这里,查克。她离开加里了,没有再回过头。”

尤塞里皱起了眉头,但是,奥康纳的调查程序无可挑剔,而且派到班尼斯特案子中去的人手已经有十二个了。这样一类的案子自有它们自己的规律,它们按它们自己的速度展开和破案。倘若班尼斯特先生再打电话来问的话,就像他每天都做的那样,他也只能告诉他,局里仍在努力,然后再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朋友忘记告诉加里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去调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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