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太湖接苕荆二溪,下浊黄浦、吴淞、长江。怀抱大小湖泊过百,周行河道密如蛛网,过往船只络绎不绝,自两宋以来,便是商贾的福地。

太湖东山。华屋富户毗街而临,白沙枇杷,乌紫杨梅,婆娑繁盛,一派富足景象。就在这小小的半岛上,却居住着苏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东山席家。

席家大堂中,家主席万兴端坐如山,他的长子席百常则在一旁躬身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席万兴今年七十六岁。满头白发苍然如雪,双眼似闭非闭,看似无精打采,可不经意间闪过的冷芒却凌厉如锥,摄人心魄。

作为席家的家主,他已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青年才俊。可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年轻人可以给他如此大的压迫感。那个人就这样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稳得像块磐石。不愧是东海“苍兕”王执王九峰的义子——“狻猊”王劦!

“东海狻猊大驾光临,席万兴真是荣幸之至。不知少船主此次前来有何指教?”席万兴语气平静地问。

“此次晚辈拜访席翁,有两件事。”王劦开门见山地道,“其一,义父座下有人叛逃而出。并盗走了义父的居柿图。此人逃到姑苏后已被晚辈击毙,可居柿图却流了出去,还请席翁帮忙追查。”

“哦?不知那居柿图有何珍贵之处,竟让九峰船主如此大动干戈?”席万兴试探着问。王窈没有回答,仍旧静静地望着席万兴。

席万兴失笑道:“是老夫多问了。不知少船主要老夫如何帮忙?”

“人手。”王劦平静地道,“大量的人手。最好是能请姑苏剑派出面,帮忙追讨。”

席万兴皱眉不语。虽说王九峰雄踞东海,双方平时也多有往来,可对方毕竟是为朝廷所不容的海寇。生意上的事好说,可要是派人供其差遣,万一哪天朝廷怪罪下来,那可是谋逆之罪。他席家有根有底,可没法像王执一样,跑到海上称王称霸。

“阆丝今年大卖,潞泽二州的绸铺所购的阆丝比往年多了四成。席翁今年收的湖丝可不少吧?”王劦突然道。

席万兴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惊疑不定。洞庭东西两山,推其首户,东山是席家,西山则为沈家。席家经营布匹,沈氏则独霸丝帛业。多年来两家共同把持两山,各自相安无事。但席万兴雄心勃勃,不甘丝帛这块肥肉旁落,一直虎视眈眈,试图染指丝帛业,只是沈家实力雄厚,在苏州树大根深,席万兴也不敢轻易寻衅。虽然如此,他却独辟蹊径,从丝市上找到了沈家的穴门。

其时天下之丝,莫精于湖丝。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适合缫丝,所产的七里丝光泽可爱,洁润异常,天下上等绸缎大半用的都是湖丝。席万兴高瞻远瞩,多年前就已派得力手下在湖州暗中开设丝行,出任丝牙。如今湖州的菱湖、双林等几个大丝市几乎由席氏的丝行一手把持。今年杭丝和嘉丝的产量都不高,席万兴暗中大量购入湖丝囤积,其目的便是扼住沈家的喉咙,让沈家的织坊缎庄无丝可织,以便到时一举夺去沈家的丝织业霸主之位,取而代之。

谁知天不从人愿,不知是谁从蜀中购了大量的阆丝来苏杭贩卖。阆丝产于有“丝绫文锦之饶”的四川保宁,精细光润,不弱于湖丝,且价格更加便宜。只是由蜀人浙千里迢迢,贩运不便,且产量有限,席万必从来没放在心上,谁知竟受此当头一击。

阆丝纷纷涌人的后果,便是席万兴手中的数十万斤湖丝难以形成垄断之势,针对沈家的攻势更是无从着手。

此刻听王劦言外之意,似乎有意助席家一臂之力。若是东海方面能购买自己手中的大量湖丝,则自己则可转而将市面上的阆丝购入,苏杭生丝则必定会供不应求。到时自己便可借机发力了。

他心中顿时一动。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多谢小船主挂念,七里丝细圆匀坚,净白柔韧,甲于天下。只粤绸所用,每年便不下数万斤,又哪愁无处可卖?况且老夫手中之丝本就没有多少,供应自家的织场还嫌不够,哪里又有余货呢。”

王劦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席翁是无意将手中的湖丝出售了?”

席万兴笑道:“虽然老夫手中没有多余的湖丝。不过殇少若是肯买。老夫经营此物多年,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的。”

老狐狸,露出尾巴了吧……王劦心中冷笑,继续道:“如此甚好,义父有意购买‘合罗’三万斤,‘串五’七万斤,‘肥光’十万斤,合计二十万斤,不知席翁可否在半月内筹得?”

席万兴倒吸了一口冷气。湖丝有头蚕、二蚕之分,以头蚕为上品。其细而白者,称为合罗,为织造御服所用;稍粗者,称为串五;再下一品,则称为肥光。席万兴囤积之货正好是二十万斤,各种数量,和王窈所报一模一样,可见对方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这让久经风浪的他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王劦没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望着他,却令席万兴有种对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错觉。

“不知九峰船主的出价如何?”席万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窈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所有湖丝,全部高出行价半成,席翁可满意么?”

席万兴动容道:“当真?”见王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能助九峰船主一臂之力,那是老夫的荣幸。明日午时,自会有人求见小船主。”

王劦也不多言,起身一礼后,缓步离开。他每走一步,整个大堂都是一颤,灰尘簌簌而下,如受万斤大锤的擂击。

席万兴的瞳孔蓦地收紧。这是给自己的警告吗?想不到王劦小小年纪,功力竟然到了履步如雷的境界。东海狻猊,果然不凡!

目送王劦远去,席百常焦急地道:“父亲,王九峰可是朝廷重犯,我们若是派人帮他做事,可说是与虎谋皮,大为不智啊!”

“谁说我们要派人帮王执了?”席万兴皱眉道,“百常,你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可是,您刚才不是……”

“我答应了借他们些人手,可没说我席家的人要出面。”

席百常眼中一亮,道:“爹爹的意思是,拉些不相干的人给他们?”

“苏州大大小小的帮派有上百个,我们席家使得动的总有十七八个吧。就让这些地头蛇去抱王执的大腿好了。”席万兴冷哼道。

席百常有些犹豫地道:“那样一来,虽然我们可以轻易撇清,可城中的势力就……”

“怕什么?只要有银子,还怕没人听话?去办吧……还有,派人去苏州知府那里知会一声,就说这几天王执的人在城里有动静,希望他们留神。”席百常一愣,还是点头答应,转身而去。

静静站了一会儿。席万兴突然道:“静湖,你如何看这东海狻猊?”

屏风后传来一个动听至极的声音:“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此子行止深得孙子兵法精要,若是在商场上也是如此,那我们此次对付沈家的大计怕是又要重新考量了。”话音落处,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转了出来,清姿如雪,风华绝世,正是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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