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过水面,在浩瀚的运河间带起波澜无限,千万银鳞随着风势奔涌向前,过了胥门,直入阊门。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若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阊门便是当之无愧的苏州第一繁华。从阊门北码头到胥门馆驿,人烟相续,两岸列肆,繁盛热闹之至。

正是日出时分,料峭的春寒中,一叶扁舟,缓缓驶入间门码头。

一个白衣童子坐在船头,望着繁忙的码头。

码头上,米行、缎庄、布行、染坊、香烛铺、桕油店、裱褙店、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招牌栉比鳞次,与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成了一条云锦之河,罗裙的红、裥衫的黄、流苏的紫,在白衣童子清澈深黑的瞳中流溢着,沉浮于河上的绿氤中。

“云澈。到哪里了?”舱内传来一个略显疲倦的声音。

白衣童子反身应道:“公子,前面就是闾门了。”

“阊门,已经到苏州了么……”那人喃喃道,语气中倦意更浓了。

白衣童子弓身进了船舱,低矮的舟篷中,只设了一几一琴。船板上铺着洁白的竹席,很是素雅。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依壁而坐,眉宇间透着淡淡的疲惫。一个扎着冲天辫,肉滚滚的小胖子趴在他膝边,摆弄着绿荷叶上的几个白面包子。

“公子可是累了,我们停船可好?”云澈关切地问。

青年微微摇头:“不用,只是头有些痛,这样子歇会儿就好。”

云澈想了想道:“要不,公子到船头透透气,外边的景色真是好极了。我们这一路走了这么多地方,这么繁华的胜景还是头一次见!”

青年闭目道:“阊门是姑苏八门之首,景色自然不差。”

云澈兴奋地问:“公子,当前孙武伐楚,可是始于此地么?”

青年点头,又缓缓道:“小澈,我来问你,吴王阖间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却终不能让孙武尽展其才,伐楚之战后,孙武极少为吴王出谋划策,你可知这其中的道理?”

云澈想了想。试探着问:“可是阖间怕孙子威望太高么?”

青年微微一笑:“你能想到此处,也算难得。不过这却并非其中的关键。阖闾与孙武,一为国君,一为国士,看似行事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实则大相径庭。只要从两人何以为战上去想,便不难明白。今晚写篇战论给我。”云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胖男孩儿啃着包子,含糊地问:“小澈,外边好看么?”

“嗯!”云澈用力点头,“豆包,你也去看看。难怪都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盛地,我看这里比京城要强得多。”

“有好吃的么?”豆包问。

云澈无奈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点心店倒是有不少,你自己看吧。”

豆包抓起荷叶,叼着包子,胖乎乎的小脑袋探出舱外,眨眼瞧了一会儿,突然欢呼道:“看到了!看到了!有馄饨店的招牌,还有大肉馒头,啊,那里还有状元糕!我最爱状元糕了!”说着,舔了舔肥嘟嘟的嘴唇。

船尾的老船夫见了他可爱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高声问:“小哥儿,你们几个到苏州,可是来游玩的?”

豆包摇摇头,含糊地道:“不是,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又回身问青年公子道,“是吧?公子。”云澈跟了出来,闻言瞪了他一眼,似在责怪他随便透露底细。

老船夫摇头叹道:“若是在苏州做生意,那可不容易喽。早些年还好,地面还算太平,税钞虽然高,可也还过得去。这几年却是乱到家了,课税船钞高得离谱不说,各种税目比河里的艚子还多,连船误期了都是罪状,要加罚。要是赶上那些税吏劝借,那就更惨了,你要是不借,轻了打板子,重了连船都给你拆了。唉,那些背后没靠山的小商人还怎么做?地面上也不太平,贼人奸牙多如牛毛,尤其像公子这样的客商,一不小心,生意做不成,还得丢了钱财,送了性命。”

云澈有些怀疑地问:“老丈说笑了,苏州怎么也是东南首府,府治怎会差到如此地步?”

老船夫微微一笑,指着街上几个穿着红罗绣裳的艳丽女子道:“小哥儿,看到那边的几个女子了么?她们都是‘扎火囤’的,专门诓骗良家子弟,一旦有人上钩。便会有光棍儿跳出来讹诈。不少客商都中了这美人局的套儿,也难怪,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

正说着,一个腰扎黑巾,形容猥亵的瘦子笑嘻嘻地凑了上去,却被几个女子娇嗔着推开。那人微微一笑,借势贴到一个藕色衣裙的妇人身后,再转身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绣着五彩鸳鸯的荷包。

老船夫见豆包欲待惊呼,便笑道:“小哥儿不用担心,那是‘觅贴儿’的,专门干些剪人环佩荷包的勾当,不入流的小贼而已。你们看那边……”说着向一家当铺抬了抬下巴。

云澈抬眼望去,当铺门口,几个穿着秃袖杉的少年正若无其事地逛来逛去,目光不经意间遛向来往行人的口袋。

“那些少年都是‘剪绺帮’的,他们才是专门掏人财物的偷儿。你们要是不小心丢了钱袋。找他们准没错!”老船夫又笑道,指着码头上几个商贾模样的人,“还有‘白日鬼’,喏,就是那几个……”那几人正围着一个操着山东腔的客商谈生意,几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和那客商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

老人叮嘱道:“表面上他们是普通商人,实际都是些骗棍,最擅以假银乱真,欺诈外地客商,往来客商很多都被他们坑得倾家荡产,你们以后若是遇上这帮人,倒是要格外留神才是。还有那几个……”他向码头泊船处一指,几个人正贼眉鼠服地瞥着往来客商,“那些都是‘喇唬’——本城的地头蛇,那个背黄包袱的就是喇唬的头目钻仓鼠。这家伙吃闲饭,管闲事儿,当街抢劫,偷盗客商钱粮,无所不为。不过你们要是想打听什么消息,找他准没错。”

澈澈,快看,那个钻仓鼠被人抓走了……豆包突然惊呼。

果然,两个头戴毡帽,披着黑斗篷的人突然出手,挟着钻仓鼠上了一艘福船。云澈眼尖,看到了两人行走时衣袂下露出的白靴。

“公子,那些番子跟上来了……”他回身道。

“我看到了。”舱内,青年平静地道,“不用慌,静观其变。”

云澈点了点头,注视着那艘福船。

钻仓鼠不知自己今天究竟走了什么背运,刚瞄上了一只肥羊,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揪住。他是老江湖了,一照面他便看出对方是东厂密探,也没反抗,乖乖地跟着上了船。

船上的人和身边这两位气质完全相同,精干、剽悍而阴冷,看上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带着他进了客舱,抖手将他朝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肃立两旁。

钻仓鼠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赶紧将头低下。

一眼之间,已看到正中坐着一个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很是温和,可不知为何,钻仓鼠被这目光望着,却如同芒刺在背,仿佛那目光可以刺穿他的血液、肌肉、脊椎,直抵他的心脏。

“你就是钻仓鼠?”中年人声音和缓,一股威压却扑面而来。

“小人就是。”

“听说这苏州城里,数你的消息最灵通。”

钻仓鼠眼珠一转:“这个小人不敢夸口,不过街头巷尾的消息,小人多少还知道些。”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两天苏州城里都出了哪些大事?”

钻仓鼠微一犹豫,便道:“启禀大人,昨天东海来人,发动吴县的大小帮派追杀一对男女,说是他们偷了什么居柿图,能将图夺回的人有重赏。道上的兄弟都在传,那是王九峰的藏宝图,谁得了立时就会富可敌国。所以很多小帮派的人都去凑了这个热闹,只不知人到底抓到没有。”

“藏宝图?”中年人微微一笑,“以王执的强横狂傲,有了宝物又何须藏起来?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过这居柿图看来倒是真有些名堂,竟让王九峰如此兴师动众……除了他以外,苏州还多了哪些惹眼的角色?”

“这个……”钻仓鼠有些犹豫。那些过江强龙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头蛇敢轻易得罪的。

“讲。”淡淡一个字入耳,钻仓鼠只觉心头一颤,浑身寒毛直立。他在黑道闯荡多年,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但从未见过这般让他心惊肉跳、冷汗直流的人物。毫无疑问,对面这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祖宗。当下更不犹豫,将自己所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

中年人沉吟道:“东海、山右、新安的人齐聚苏州,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他看了一眼钻仓鼠,问道,“王执的居柿图何时失窃的?”

“这个,据说是三天前。”

“三天前?果然如此……”中年人微微一笑,向钻仓鼠和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钻仓鼠低头道:“大人身份尊贵,小人不敢妄加猜测。”

“无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东厂的人了。顶头上司的名讳怎可不知?厉风,你来告诉他……”左面肃立的汉子冷笑着竖起食中二指,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灰色毫针。

“顺……顺逆贴!你是张……张……”钻仓鼠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算你有眼光,认得这顺逆贴。”厉风的手不断逼近,“我家大人便是东厂三天柱之一,张九霄张大人!”

“我张九霄不是苛刻之人,只要你诚心办事,东厂里自然有你的位置。否则的话,相信你也知道‘顺逆贴’这名字的来历……”张九霄长身而起,目光森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在钻仓鼠惊骇欲狂的目光中,那枚“顺逆贴”缓缓没人他的天顶。

踢了踢昏过去的钻仓鼠,厉风拱手道:“大人,此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地头蛇,只凭我东厂的名头便足以震慑他,何苦浪费一枚顺逆贴?”

“你别小看了这些喇唬。吴人性烈,我们东厂名声不佳,江南又是清流的地盘,官面上未必买我们的账。若是两眼一摸黑,只顾闷头办事,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有了这些地头蛇帮忙,办起事来就会方便得多。”

“大人高见。”

“若王执真是三天前失图,那说明王劦早已到了苏州,且另有目的。只是这姑苏地面却是洞庭两山的地盘,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张九霄微微一笑。“本以为此次南下会很无聊,谁知赶上这么一出好戏。”

“大人,那我们要不要……”

张九霄摆了摆手:“王执虽然也是朝廷要犯,不过只要不犯到咱们东厂手上,我们也无须和这些海匪别苗头。铁厌兵别的地方不去,一路直奔苏州而来,其中定有缘故。依我之见,他此行只怕和步天歌之秘大有干系。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一旦钻仓鼠找到他的下落,就是我们出手之时。”

码头突然一阵喧哗。张九霄抬头望去,却见几十名黑衣人手持棍棒,和十余名赤足大汉斗在一起。双方武功虽然低微,可斗得甚是凶狠,棍棒到处。鲜血飞溅,骨折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九霄皱了皱眉:“苏州的府治好差,寿山,这些都是什么人?”

旁边一名番子出列,躬身道:“大人,那些穿黑衣的都是长洲打行的青手。昆仑魔董泰的手下。那些光脚的都是本地踹帮的人。”

“踹帮?”

寿山道:“那是由苏州本地踹匠组成的一个小帮派,帮众都是些苦哈哈,没什么高手,只有帮主赵连奎还有两下子。”

“董泰也算一方霸主了,为何要对付这些穷踹匠?”张九霄若有所思地道。

“这两派人马本来相安无事,只是这半个月来不知什么缘故,长洲打行的人开始到处找踹帮的麻烦,看情形,似乎想逼他们入伙儿。”

“哦?”张九霄眉梢一扬,“不说昆仑魔董泰,就是凭他手下的十三太保,想收服踹帮易如反掌。这般零敲碎打的,怕是有所顾忌吧?”

“大人明鉴,姑苏剑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踹帮那些人,董泰也不好明着下手。”

“原来如此。”张九霄了然一笑,看着厉风等人仍旧不明所以的模样,心中微熏。他喜欢看到下属这种茫然的神情,这茫然越发衬托出他的远见与从容,以及作为上位者的自矜。

片言之间,便洞幽烛微,试问天下问又有几人能做到?

“两山要和董泰开战了。”舱内,灰衣青年靠着舱壁,缓缓说道。

“公子怎么知道?”云澈奇道。

青年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闪动处,犹如一轮明月照亮了幽深的古井。那疲倦的双眼中满是岁月洗涤后的沧桑与沉凝,而至深处却又是如此的清澈柔和。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踹帮这枚石子虽然小,可这苏州的水下却暗流激荡。即使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只要投得恰到好处,也会兴起滔天大浪来……”青年拈起一枚铜钱,在指间轻轻翻动着。

云澈虽然不懂,却知公子不说必有缘故,不由皱眉沉思。

豆包却仰头问道:“公子,踹酱是什么酱?有肉酱好吃吗?”

青年和声道:“踹匠是踹布的工匠。丝绸布匹织好后,都须踹匠站在大石上反复脚踹砑光。这样的丝绸布匹显得精细有光泽,才能卖得上价。”

豆包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能吃吗?”

青年微微一笑,抚着他圆圆的脸蛋道:“不能。”

云澈瞪了豆包一眼:“臭包包,就知道吃。”

长洲打行人多势众,渐渐占了上风,眼见踹帮众人已支持不住,人群突然一分,一条长腿自入缝中探出,将一个青手高高挑起,摔入一辆装马粪的推车。接着长腿掠地疾旋,骨折声中,三名打行青手哀号着滚倒!一个秃头大汉铁棍方举,腿影一闪,手中铁棍已断为两截,接着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轰!赤足踏地。尘埃飞舞中,一个双腿奇长,乱发浓眉的大汉沉声喝道:“全都住手!”那些黑衣人显然识得来人,脸上都露出惧色。

“这人想必就是那个赵连奎吧?”福船上,张九霄眯着眼道。

“正是。”钻仓鼠已醒了过来,在一边老老实实地答道。

“可知他的来历?”

钻仓鼠点了点头:“这姓赵的是芜湖人,小时候便没了爹娘,跟着一个老踹匠在踹坊讨口饭吃。后来老踹匠病了,他就自己踹布赚钱奉养……后来蒙高人垂青,传了他一路踢天腿法。他每天一边踹布,一边练习腿法,武功渐长,人有了名气。他为人义气,能急人所难,踹匠们就请他做了踹帮帮主。也有不少人招揽过他,可他却不干,说是扔不下几千穷弟兄,结果直到现在还是个穷踹匠……”

“如此说来,他倒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了……”

“赵连奎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可在苏州坊间名声却不小。道上的朋友都敬他义气,很少找他的麻烦。”

“那你说,这样的人,能为我东厂所用么?”

“这个……怕是有些难……”钻仓鼠迟疑道。东厂臭名远扬,稍有骨气的江湖人便不肯投身,又何况赵连奎这样的忠勇之辈?

“所谓因人成事,难与不难,全在手段。”张九霄微笑着说。

见了那高深莫测的笑容,钻仓鼠心中一寒,低下头去。

码头上,赵连奎双目一寒,望着场中的黑衣人道:“我们踹帮和长洲打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诸位何必咄咄逼人?”

一个流鼻血的少年抹了把血迹,凶狠地道:“赵连奎,想让我们长洲打行的兄弟罢手,你的面子还不够大!”

赵连奎沉声道:“在十三太保面前,赵某的确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你们却还不在赵某眼中。”那少年目露凶光,突然扬手洒出一片白雾。

那矮子急吼道:“大哥,小心石灰!”

赵连奎那奇长的左腿凌空一扫,罡风过处,白雾顿时散尽。

少年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赵连奎进步用脚尖在他背上一点,那少年一声惊呼,纸鸢般凌空飞出十余丈,远远落入河中,引得围观之人一片喝彩。

其余青手心中胆怯,正在踌躇,却听有人不阴不阳地道:“哟,赵帮主果然腿功惊人,一脚将一个小孩子踢那么远,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穿着赭黄长衫的中年文士托着鸟笼,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人群中有人低呼道:“是七太保宿惊!”场中顿时静了下来,显然对这宿惊都颇为畏惧。

赵连奎浓眉一皱:“七太保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宿惊逗弄着笼中的八哥,漫不经心地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天儿阴得久了,宿某人身子有些发锈,想和赵帮主试试身手。”

赵连奎心中怒火炽燃。只是长洲打行有董泰坐镇,十三太保身手强横,实非一个小小踹帮所能抗衡,只能强忍怒气道:“赵某自问从来没得罪过贵行的人,对董老爷予向来礼敬有加,不知贵行为何一定要置敝帮于死地?”

宿惊将笼子托得高高的,向里面的八哥笑道:“有人要你死吗?咱们不过是想把你好好养起来,大家和和气气,整天吃好喝好的,对吧?”

赵连奎脸色一变,缓缓道:“宿班头的好意赵某心领了。我踹帮的兄弟都是本分人,只想过些安生日子,贵行那种终日拳头下讨生活的日子,咱们可过不来。”

宿惊手一停,似笑非笑地望着笼中的小鸟:“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知道你是那种傻鸟!”鸟笼向后一抛,腾空出爪!双爪狂舞,狰狞着撕裂了空气,宿惊动如狂风,扑面而至!

爪风刮起赵连奎的长发,大吼声中,赵连奎左腿如开山巨斧,向宿惊手肘劈落!宿惊腾空翻转,横爪抓他脚踝。赵连奎腿势突缓,大拇指灵巧地点向对方列缺穴。宿惊心中一惊,不敢再小觑对方,缩手团身,围着赵连奎不断游走旋绕。

“公子,他的姿势好怪,有些像老鹰……”云澈望着宿惊道。

青年微微一笑:“吸腰收胯、含胸拔背、神形合一、以示鹰形……他的大力鹰爪功已经有些火候了。”

“他怎么不出招啊?”豆包好奇地问。

“雄鹰搏兔,务求一击必中,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青年缓缓道,“他的步法看似缓慢,实则缓疾相间,不断利用步率的变化引诱对方露出破绽……”

云澈若有所思,又细看那赵连奎的姿势。只见赵连奎单足点地,左腿高举,身形以右脚为轴,随着宿惊缓缓转动。显然只要对方一攻击,这左腿必然会斧钺般劈砍下去!

起腿半边空,好凌厉的腿法!若我是宿惊,对着这蓄势待发的一腿,又该如何进攻才是?若是公子,又该如何应对?云澈暗暗思索着。

“小澈,你看他们两个谁输谁赢?”青年突然问。

云澈始终找不到破解这一腿的办法,闻言道:“两人武功相差不大,不过赵连奎以静制动,胜面会大一些。”

青年微微一笑:“我看会是平手。”

“平手?”云澈疑惑地向场中望去。

“弱的赢不了,强的不敢赢,自然是平手。”

码头上,两人静静对峙着,围观之人为双方气势所慑,渐无声息。场中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机会来了。”张九霄淡淡地对一个番子道,“寿山,听说你镖上的牵机之毒只有你的独门解药能解?”

寿山顿时会意,抱拳道:“正是。”

“这里离赵连奎有四十丈之距,你的镖够得到吗?”

“大人放心,万无一失。”寿山手腕一抖,掌中多了一枚蝴蝶镖。镖体呈暗灰色,显然淬了奇毒。

“那就好。”张九霄一笑,“既然是忠义之人,只须示之以恩,那便够了。”又低头向钻仓鼠道,“你说呢?”

“大人说得是。”钻仓鼠心惊胆战地答道。

“开始了。”寿山突然冷冷地道,手中镖缓缓举起。

一声鹰鸣,宿惊斜掠而出,抓向赵连奎的左腿。赵连奎左腿有如绷簧,曲弹之间,反踢他腋下!

鹰隼一旦展翅,翼下便是致命弱点;同样,腋下也是宿惊防护最为脆弱之处,怎敢让赵连奎踢中?一声怪叫,他凌空大翻,双臂斜展。右爪扣向赵连奎头顶!身形之迅捷怪异,攻势之凶猛凌厉,真如一只飞天的鹞子!

身躯猛然前倾,赵连奎右腿如风斧雷鞭,凌厉无匹地向后撩踢!腿风过处,泥沙飞舞,坚硬的地面竟被隐隐画出一道浅痕!

“好一式倒踢紫金冠!”船头,青年低声赞道,突然神色一变,蓦然伸指一弹!

一镖如蝶,翩跹不定,穿闪于人群之间,带着灰色的诅咒,无声无息地叮向赵连奎的脖颈!

赵连奎和宿惊斗得全神贯注,对这阴毒的一击毫无察觉。电光石火之间,一枚铜钱疾飞而至,奇准无比地将这只恶毒的蝴蝶削成两半!

福船顶楼,张九霄脸色一变,猛地扭头,向铜钱飞来的方向望去。千桅如林,他鹰隼般的目光穿越了一艘又一艘舟艚舸牒,直视青年所在的那艘小船。

小船上,云澈似有所感,正想出舱,却被青年按住了肩头:“一动不如一静。”云澈点了点头,盘膝闭目而坐。豆包睁圆了眼睛,看看青年,又看看云澈,抓起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

张九霄望了那艘小船半天,见对方始终没有动静,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

“大人,要不要……”厉风做了个查探的手势。

张九霄摇了摇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抓捕铁厌兵要紧。”

小船上,青年将轻轻挑起的窗帘重新放下:“好在对方无心生事,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结束了。”云澈突然道。

空中甩鞭般的一声脆响,场中人影骤分!

宿惊翻个跟头,飘然落地。赵连奎身形一晃,随即站稳,抱拳沉声道:“宿太保的大力鹰爪功果然厉害,赵某佩服。”浑然不觉自己已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宿惊负手而立,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被踢肿的手指,冷笑道:“赵帮主好腿功!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如今苏州乱象已生,贵帮何去何从,还望帮主早作打算,我那几个兄弟可不像宿某这么好说话!”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彩声如雷。赵连奎却面沉如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一个宿惊已是如此难缠,位列其上的几个太保想必更是难缠,何况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昆仑魔董泰。

见码头上的人兴高采烈,似乎对这样的打斗司空见惯,云澈不禁摇头道:“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持械争斗,官府居然也不管。”

“官府?”老船夫苦笑,努嘴道,“你看,那不是‘官府’来了。”

吆喝声中,一伙皂衣衙役牛气哄哄地走了过来,见到人便举棍殴打。人群顿时一声惊呼,四下奔散。一个挑担子的果贩闪避不及,被打翻在地,嫩黄的梨子满地乱滚,引得众人纷纷俯身捡拾。

为首的大胡子衙役捡起一个梨子,就着衣襟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大口,大摇大摆地走向街边小贩。

小贩们一个个畏怯地掏出铜钱,交到他手中。一个小贩显然生意不好,哀求了几句,却被他一脚将摊子踢飞,接着几个耳光,打得那小贩满脸是血,滚地痛哭哀号。

老船夫恨声道:“看到了吧,这些混账不就是官府中人?可若论鱼肉百姓,欺压商贩,这些衙蠹可比打行的那些青手狠多了。”说着,老人叹息了一声,“唉,不止是他们,那些个门子、牢子、皂隶、防夫,又有几个是认真办事的?如今这世道,这官和贼,谁又分得清?”

云澈不解地道:“就算官府贪腐,可苏州的白道呢?都说东南人士,姑苏最盛。江浙高手众多,姑苏剑派更是天下十大剑派之一。苏州这么乱,他们为何不管?”

“管,怎么不管?不过他们管的却是自家的生意。”老船夫不屑地道,向码头处的一家香烛铺一指,“看到店门口挂的那个剑形竹牌了么?那就是姑苏剑派的标志。凡是洞庭两山的商户,门口都有这种牌子挂着,那些流氓无赖自然不敢上门滋事,至于那些外地商户,他们巴不得对方倒霉呢,少了人分羹,两山的生意只能更好。”

“水大鱼多,蟹匡蝉绥……”青年淡淡地道,“苏,州,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

云澈咬了咬下唇。问道:“公子,我们在各地奔波,其他地方虽然穷苦,却也不像这般乌烟瘴气。苏州明明是东南郡首,富庶之地,为何会成了这个样子?”

青年默然片刻,这才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道苏州繁华,可越是繁华富庶之地,获利便越大。可当今天下,商家获利越大,官府盘剥便越狠,黑道倾轧便越重。如此一来,苏州的府治又焉能不坏?”

云澈若有所思:“公子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利’字?”

青年起身来到船头,眺目望着落日下的阊门码头。

码头上,来自南北各地的商贾们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或彼此寒暄,或与牙人脚夫打着交道,盘算着生意。齐鲁之棉、巴蜀之麻、赣黔之木、雍梁之药、粤之香果、晋之铁煤、闽之糖靛、微之墨砚,以及满刺加的胡椒、爪畦的苏木、暹罗的象牙玳瑁,各种货物在码头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在晨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辉。

似乎不想被这金光所迷,青年闭上了双眼,喃喃地道:“黑道倾轧是为利,白道排挤是为利,官府欺压百姓同样是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来一往之间,又有多少欺诈,多少凌夺?小澈你记住,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非仁德可化,非理法可夺。一个利字,用得坏了,可令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用得好了,却可令英雄俯首,天下归心……”云澈点了点头,有悟于心。

“小心坐稳,船要靠岸喽——”外面传来老船夫的吆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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