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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十一月二日发生的雪月花案的概要。爸爸您曾学习过茶道,我想应该懂这方面的知识。事先下了毒,再让自己想杀的人喝下去是不可能的。可是在金井波香喝过的茶里确实验到了氰化钾。

按照常识来推理,下毒者只有两种可能:金井波香自己,或者是沏茶的相原沙都子。

但我确信,金井波香绝不是那种会轻生的人。就算她自杀,她有必要在那样的场合、用那种方法自杀吗?

此外,我还确信相原沙都子不会杀害自己的好友。况且,使用这种方法杀人,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她自己,这连小孩子都知道。警察应该也彻查过相原沙都子周边,但毫无线索。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

借用以前说的一句话,凶手一定是用了一种难以想象的手法。这个手法究竟是什么?自从出事以来,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很遗憾至今也没找到一个像样的答案。凶手会不会是一个惯用诡计的人?

于是我想借您的才智帮帮我。

希望您能帮我想想,在雪月花之式上,凶手是如何按预定计划毒杀目标的。当然,以前应该没发生过类似的案子,但我相信您身经百案,一定会从不同于我们的角度来看问题。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写在这里了,如果推理过程中还需要什么材料,请尽管吩咐。

我知道您现在很忙,但请您一定答应我这个请求。我等着您的答复。

恭一郎

又及:一个从老家回来的朋友给我带了瓶当地的酒,我放在厨房洗碗池下面的柜子里了。他说开瓶之后要尽快喝完,只是希望您不要贪杯。

加贺准备把信放在矮脚桌上时,内心夹杂着后悔和犹豫,但最后还是把信放下了。查清真相,这才是最重要的。

恳求父亲吧……

加贺想着已经很多年没有求父亲做过什么了。上次还是自己考大学的时候吧,他还记得当时曾恳求父亲让自己上大学。

加贺走出家门的时候,在玄关撕下了一页日历。今天是十一月十六日,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

到达学校是十点左右,加贺没去上课也没去研究室,直接到了剑道场。他打算练到中午,下午便动身去东京。

剑道部活动室里只有森田一个人,他正看着漫画。看他一身剑道服,加贺猜想他正准备训练,而与他对练的人还没来。森田见了加贺,合上漫画站了起来。

“马上就到明天了。”森田紧张地说,仿佛明天出场比赛的是自己。

“能陪我练练吗?”

“乐意效劳。”森田把漫画放进自己的衣柜,拿起了竹剑。

“后来警察又来问什么了吗?”

加贺一边换剑道服,一边聊天似的问。森田告诉过他,自从波香死后,警察已经多次来询问近况,但森田他们也没有什么能让警察高兴的线索。

“最近都没来。”森田答道。听他的口气,警察不来让他安心许多。

但加贺总感觉波香的死跟剑道社脱不了干系,依据便是他从两个女队员和一个新队员那儿听到的波香最近的奇怪举动。波香问过女队员:“有没有队员的履历表?”也问过新队员:“九月份全国锦标赛时,你在哪个地方看的?”而当这个新队员回答“在助威席上”时,她竟找其他队员去验证。她究竟为什么要调查这些?

和森田对练时,加贺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看来现在并不适合练剑。但明天就是全国锦标赛了。

练了约三十分钟,加贺发现沙都子从剑道场门口走了进来。加贺举起戴着护臂的右手向森田示意,喘着气说:“稍微休息一下吧。”森田看见沙都子,大声打了个招呼。

“看你的样子是有事吧?”加贺取下面罩,用毛巾擦着脸。

“我不能去现场,所以今天来给你加油,明天就比赛了。”

“我怎么也进不了状态,唉,这也没办法。对了,你有什么事?”加贺问道。

沙都子伸长脖子看了看加贺身后。加贺回过头,只见森田又回到活动室看起了漫画。

“我昨天去了波香家里。”虽然离活动室足有十多米,但沙都子仍然压低声音,加贺都快听不见了,“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在波香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化妆品瓶子。昨天我听波香哥哥说,已经检测出里面是什么了。”

她说的瓶子,便是那个本该用完、里面却还有东西的乳液瓶子。这个瓶子让沙都子觉得奇怪,加贺最初听她说时,也觉得蹊跷。

“里面装着毒药吗?”

加贺自然是在开玩笑,因为他不相信波香会自己服毒。但沙都子的回答却让他猝不及防。

“对,里面是毒药。”

加贺感到脸上一阵发麻。“骗人的吧?”他连声音都沙哑了。

“千真万确!”

沙都子最初也十分震惊,但现在已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里面的确是毒药,但跟我们想象的有出入——不是氰化钾。”

“你说什么?”加贺的声音在剑道场上回响,他匆匆回过头去。森田还是老样子,正看着漫画眯眼笑着。

“那里面是什么?”

“砷。”

“砷?砒霜吗?”

加贺脱口而出,他曾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用砷杀人多半都使用一种叫“砒霜”的白色粉末。说不定是他父亲的书。

沙都子却轻轻摇摇头。“详细情况我还不知道,据说那东西以前常被作为农药使用,因为残留性很强,现在已经禁用了……”

“农药……原来如此。”

会不会是砷酸铅?加贺又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起来,这也算是受父亲的耳濡目染。

“为什么波香会有这种毒药?”

加贺试探着问了一句。果不出所料,沙都子忧郁地皱起了眉头。

“警察也觉得不可思议,有的推测说那是为自杀而准备的。可如果她已经有了氰化钾,应该已经够了呀。”

“按常理是这样。”

如果波香真的是同时拥有氰化钾和砷化物这两种毒药,那跟找到砷一样,找到氰化钾也不足为奇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这样的消息。

“这或许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了。”加贺舔了舔嘴唇。

“对了,”沙都子说,眼神有些犹豫,她平时很少会这样,“最近你跟谁说过这个吗?”

这个“谁”似乎是指在雪月花之式现场的人。

加贺轻咳了几声,回答:“没有。”

“嗯,我也没有。”

沙都子一脸忧郁,仿佛把事情瞒着大家已然是一种罪恶。

“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你努力破案,但说不定别人也正怀疑你呢。”

“真让人伤心。”

“这是一种考验。”

不知是否因为加贺说的这个词有些过时,沙都子惊讶地苦笑了起来。为了一扫阴霾,她往上捋了捋头发,语气坚定地说:“明天一定要加油哦!”说完便快步沿着走廊出去了,黑色的裙摆被风吹动,轻飘飘地晃着。

加贺回到原处,慢慢捡起了竹剑,“考验”这个词不经意间又在耳畔响起。

怎么就随口说了句这么无聊的话!

仿佛为了忘记这个,他胡乱挥舞着竹剑。

在食堂吃过午饭,加贺拿着竹剑和护具走向校门。可刚出校门,他便停住了脚步。那辆熟悉的红色雪铁龙映入眼帘。

对了,她说过要把我送到市区。

今天是星期六,直到上周,每到此时他还要去警局剑道场练剑。如今比赛终于临近,本不再需要这辆车,但之前在训练时,三岛亮子说了要送他。

加贺朝车里看了看,却没有她的身影,只有那副还算眼熟的墨镜被随意地扔在驾驶座前方。

他站在那儿等了差不多十分钟,亮子还是没有出现。

真拿她没办法,这个大小姐!

加贺把竹剑和护具放在车旁,又走进校门。

加贺估计亮子多半去了剑道场,没走两步,却意外地在网球场前面看到了她。加贺走过去的时候,她也正好从铁丝网边走开,朝校门走来。网球场里有好几对网球社队员在训练,若生和华江也在。两人在上次的大赛上得了亚军。

三岛亮子脸上一副少见的沉思模样,但她一见加贺走过来,便立刻露出平时那种好胜的目光。

“这还是你头一回来找我哦!”

“你在这儿干吗?”加贺说着朝她身后的网球场看去。

“没什么,看看罢了。我也会打网球啊。”

“你真行。”

加贺又朝校门原路返回,视线再次转向网球场。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若生也向他这边看,两个人眼神交会在一起。可距离太远了,加贺看不清若生的表情。

“秋川说我要是能果断一些就能胜出。”三岛亮子坐到驾驶座上,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说道,“只是我的力量不够。”

“秋川预计你会拿到什么名次?我听说你进了前四。”加贺问道。

上周日,全国剑道锦标赛学生组女子比赛先于男子比赛举行,三岛亮子取得的成绩如加贺刚才所说。

“我没直接去问,但事实上我取得的成绩可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三岛亮子得意地把墨镜往上推了推。

“原来如此,又令他出乎意料了啊。”加贺本想借此挖苦她,但她却没有理会。

过了一会儿,亮子问道:“对了,那件事有结果了吗?”她明明对此颇有兴趣,却故意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加贺想引她着急,便说:“什么事?”

“就是那个呀,”亮子打开雨刷扫掉挡风玻璃上的灰尘,“金井死亡的案子,莫非,她真是自杀的?”

“若是自杀,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跟我又没关系,只是问问而已。”

“她在地区预选赛中输给了你,若是她太在意这个而自杀了呢?”加贺猜想亮子的眼神会立刻不安起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啊,再说金井真有这么神经质?”

“当然不是。”加贺对着正前方说道。

亮子倏地看向加贺,嘴角的动作进入了加贺的视野。

“好像一度有人说她是被谋杀的,后来呢?”

“唉,谁知道呢。”

加贺这句话一半是在佯装,一半也是发自内心。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警方的动向,最近连警察的影子都没见到。除了波香的案子外还有许多案子,说不定他们去查别的了。

“有的报纸大肆渲染什么‘茶道室杀人事件’。不过说起来,你还得好好谢我呢。”

“我要谢你?”加贺正在模糊不清的车窗玻璃上乱写,闻言便停手道,“为什么?”

“那天正好是去警局练剑的日子吧,所以你没赶上那个什么茶会。如果你没有迟到而是一开始就在那儿,你也会被当成嫌疑人的。”

“所以我就要谢你?”

“是啊。”

“哼,那我也可以说,我没能赶上茶会,所以没能亲眼看到波香死亡。因此我才不得不问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我当时参加了,就能亲身经历那……”

说到这里,加贺忽然感到脑中有一股电流划过。他立刻陷入沉思,任凭亮子咒骂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太粗心了……

加贺暗骂自己糊涂:真是个笨蛋!

如果那天自己赶上了茶会,雪月花之式就会有七个人参加了,而事实上以前每年都是七个人参加。六人参加是个特例。问题就出在这里。七个人变成了六个,难道凶手的计划就没变吗?

有两种可能。

第一,凶手的计划不管是七人还是六人都能实行。就算情况有变,凶手也马上就能调整。

第二,凶手的计划若不是六人就无法实施,而凶手事先就知道参加雪月花之式的只有六人。

加贺睁开眼。他刚才不知何时进入了闭目思考的状态。

“喂,停车!”

三岛亮子惊奇地抬起眼说:“忽然说什么呀?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要下车,快停下来!”

加贺想尽快继续推理,他需要纸、铅笔和安静的空间。

“不行,马上就到了。”

“那我跳车了!”

“现在时速八十公里,你有把握不死就跳。”

“浑蛋!”

去你的飙车!加贺心里咒骂着,朝着挡风玻璃就是一拳。

2

比赛当天下起了雨。连日的艳阳让人感觉不到正值十一月,人们对这场绵长的雨期盼已久。

加贺拿着竹剑和护具,一个人独自走进日本武道馆的入口。森田等人组成的学校拉拉队今天上午才会到东京。

“我是T大学的加贺恭一郎。”

他在接待处自报姓名。负责接待的学生有些吃惊,抬头看着声音的主人。加贺在学生剑道界可是小有名气。

加贺换衣服之前看了看赛程表,出场选手一共四十九个,已经有十五人因首轮对手弃权而直接晋级,但加贺并不在这些幸运者之列。

在更衣室换衣服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森田,那未免也太早了,加贺这么想着回过头去。是个熟人,一张娃娃脸上笑容满面。

“矢口,好久不见。”

那人是M大学前主将,光看他那张脸根本看不出他练就了一身上段攻击的好本事。

“怎么愁眉苦脸的?你可是夺冠热门啊。”

“练习得不够啊。”

“你吗?你都这么说,难怪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会下雨了。今年要是不夺冠可就暂且得跟‘全国’二字无缘了。”

参加全国剑道锦标赛的选手出场资格定在六段以上。

“来日方长,我还是好好充充电吧。”

“你这么说,莫非真是因为那个?金井的自杀让你分心了吧?”

矢口人是不错,但就是说话口无遮拦。

“连大阪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吃了一惊。那么好强的一个女生……看来没能晋级全国大赛对她打击太大了。”

在东京一带,几乎没人知道波香,但剑道界跟加贺有来往的人都熟知她。用他们的话来说,剑道社里美女太少了。

“唉,不过我也不是理解不了她受打击的心情,毕竟她有那么强的实力。我们队里的清水半决赛的对手是三岛亮子,她事后说,若对手是金井波香,可绝对没那么容易就能赢。”

清水和矢口同在M大学,她是剑道社的女子主将,在这次的全国大赛上稳稳地摘得了银牌。加贺说了些祝贺的话,矢口却皱着眉摇摇头说:“撇开比赛的质量,这个结果确实是不错。但我们本来期待的是一场激烈的决赛,清水却在眨眼间就输掉两分,彻底败下阵来。若对手实力超群,倒也无话可说,可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常有的事。”

特别是剑道,通常就是以一瞬间的气势来决定胜负。

“这确实是常事,输了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问题是在这之后,清水那家伙发了一大通牢骚为自己辩解。”

“哦?她说了些什么?”

输家为自己的失败辩解也是常有的事。

“还不是那几句老话,说什么比赛快开始时忽然不舒服,气势和力量都不在状态。我就呵斥她要她爽快点认输,女生可真是,这点事都想不开。”

矢口说着说着,似乎又怒火中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加贺趁他尚未进一步发作,匆匆换好衣服离开了更衣室。

开幕式结束,选手回到各自坐席上的时候,森田和另外五个队员已经到场了。

“昨晚没睡好吧,眼睛都红了。”

“没事,或许我昨天睡得比你们还好。”

加贺虽这么说,可事实上他昨天整晚都沿着在三岛车上悟出的一丝灵感思考雪月花之谜。到现在为止,推理虽然毫无进展,但他已然坚信,朝着这个方向思考一定会找到答案。

“第一场的对手是A大学的山内。”森田跟昨天一样,还是一副紧张的表情。

“你认识吗?我没见过他。”

“他是大三的,特点是从不跟对手节奏一致。正因如此,他能在对手缓慢出手前进攻。”

“你还挺了解的。”

“我中过他的招。”

A大学的山内确实用了这套打法,整场比赛都充满着绝不让出主导权的气势。加贺决定忍耐住,在这种情况下,利用对手不可一世的心理是最有效的战术。第一回合接近尾声的时候,加贺抓住对方胡乱击打自己头部的时机,使出一记触手击得分。山内由此更加急躁。在第二回合一开始,加贺便躲开了山内针对自己手臂的贸然攻击,漂亮地击中了他的脸部。

“原来要这样。”加贺回到座位上时,森田摇着头佩服地说道。

第一场比赛稳扎稳打地取胜,加贺也好像变得更加灵活起来。第二场比赛,他借着对手的破绽,轻松地得到两分获胜。这时已到了午饭时间。

加贺吃着旅馆的饭菜,一边听旁边几个女队员闲聊。刚才第二场比赛中加贺的对手是其中一个女生高中时的学长,这成了她们聊天的话题。

“说老实话,你到底为哪边加油?”

女队主将丝毫不在意加贺会不会听到,这样问道。

“嗯……这个嘛,”那个队员顿了顿,接着坦承道,“我当然认为我的学长是赢不了加贺的,但他如果能赢,我就能很神气地说:‘这可是我的学长!’”

的确是如此啊。

加贺表面上装作没在听,心里却暗自赞同这番话。学校剑道社的队员多半都是从高中起练剑的,所以日后在赛场上常能见到同学或学长。这种时候,在怀念往昔的感情下,自然可能会想给故人加油。

“你是哪所高中的?”

女队主将穷追不舍。那名队员迟疑了一下,说出了母校的名字。这所学校加贺曾有耳闻,但女队主将似乎没听说过,只是“哦”了一声,应道:“哎,既然进了同一所大学,就不能再眷顾高中时的关系了,这才是正经。”说着她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这句话似乎并未引起大家注意,但加贺却忽觉脑中有了一些线索。线索在脑中渐渐成形,终于浮出了他意识的表层。

“嗯?不会吧……”加贺喃喃道。几个女生正聊得起劲,根本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第三场比赛,加贺一分压胜。第四场苦战到了加时赛,最终还是赢了,总算晋级了四强。去年他也打到了这一步。

“你怎么了?刚才的比赛打得很艰辛啊。”加贺在休息室擦汗时,矢口走过来耍笑道,他也进了半决赛。“不会受到金井诅咒了吧。”

“说不好啊。”

我可不是说笑!加贺心中暗自说道。

加贺半决赛的对手是个姓杉野的高个选手,进攻时总是将剑高举后下压。加贺也不矮,但因为对方从上方攻击,他不经意间就把手抬高了,手臂被对方精准地击中。一位裁判立刻举旗,但幸好未被判为有效进攻,真危险。

双方继续激战,陷入相持状态。加贺想抓住空隙跳起进攻,但很难出手。若贸然后退,就可能被杉野跳起来击中头部。

比赛进入加时,双方仍几度僵持。加贺看着杉野的眼睛。可以看出,杉野正在思考制胜的计策。

他要挑开我的剑。

加贺坚信,对手的想法往往跟自己一样。

两人拉开距离时,加贺果断出击,挑开了杉野的剑。杉野显得有些慌乱,从手上动作就能看出,他平衡渐失,这是这场比赛中他第一次露出破绽。

加贺只感觉自己击中了杉野的头部,三位裁判立刻全都举起了旗。

“刚才真是好险啊。”森田早已在选手席上等候,脸都紧张得有些发青了,“不愧是杉野,上次还得了亚军。”

“他不可能让我轻易取胜。”加贺的汗已经滑进了眼睛里。

“要喝点运动饮料吗?”

“给我倒点吧。”

森田拿起一个不锈钢水壶,把盖子取下,往里倒进一种半透明的液体,递给加贺。加贺一口就喝掉了一大半。这是近年流行的一种运动饮料,因为能很快吸收而备受青睐。

“决赛的对手是矢口吧?”森田拿过盖子,边盖边问。

“那家伙很有气势,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他了。”

在加贺的眼前,另一场半决赛开始了。矢口正施展着他擅长的上段攻击。他的对手是个九州的学生,和加贺也交过手,攻击手臂和头部时速度很快。

与对手的快速攻击不同,矢口的战术显得比较冷静,主要以攻击头部来压制对方。在相互牵制中,比赛的紧张感越来越强。面对数度参加全国大赛的矢口,九州的选手显得有些急躁,动作渐渐失去章法。在不经意间向前移动时,他被矢口击中了手臂。

于是决赛成了加贺和矢口之间的对战。

赛场鸦雀无声,两人蹲下行礼后起身。矢口嗖的一声,将竹剑由中段位置举到上段。这个瞬间通常是对手进攻的好时机,但只要稍一疏忽就会自讨苦吃。矢口正是用这个动作当诱饵让不少人吃了苦头,他们都想趁隙进攻,结果却是自掘坟墓。

加贺平举竹剑,剑尖对准矢口左拳,用“平晴眼”的姿势来应对。加贺深知矢口不是用小花招就能对付的对手。

矢口忽然单手持剑击向加贺面部。加贺躲闪后就近发起进攻。矢口胸口被击中,加贺手臂被击中,双方都未得分。

两人稍一分开,矢口又单手持剑攻向加贺的手臂,攻击力有些不足,但仍十分犀利。加贺果敢地向前一跳,施展突刺剑法。但两个人都差了一步未能击中对方。随后,矢口见缝插针,双手握剑向下砍来,动作迅捷,仿佛能听见剑刃破空之声。

加贺的额头渗出汗水,流过鼻子,滑向下巴。

面对咄咄逼人的矢口,加贺左右手交互握剑,巧妙地化解他的攻势,同时一边窥伺进攻的时机,一边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这时,加贺找到了进攻的机会,他立即提剑直刺矢口喉部。矢口则攻向加贺小臂。加贺转而攻击矢口的胸部,继而再次刺喉。矢口晃动起来。

就趁现在!

加贺接连攻击矢口的手臂和面部,却离形成有效攻击还差一点。他再度出击……

就在这一瞬间,加贺感到头盖骨上轻微地一震。但真正的巨大打击是在之后。

三名裁判都举起了旗。日本武道馆内欢呼声和叹息声交错,震撼全场。只见矢口微微扬起右手示意。

不好,中计了!

加贺一直告诫自己,一味进攻是比赛的大忌,但他确实是“心甘情愿”地被矢口的诱饵骗了。更确切地说,他一开始就明白那是个陷阱,却还是结结实实地上了钩。他本有对付诱饵的自信,可现在已经落后一分了。

为什么进攻没能奏效?

为什么?为什么?加贺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自问自答,似乎所有运动员都会这样。谁也不能怪,这就是实力,加贺告诉自己。自己的身体状态良好,刚才矢口说的那种忽然身体不舒服的状况也没在自己身上发生。

就在这时,加贺忽然又感到一股电流从头盖骨划过,但这次的冲击是在大脑内部发生的。

莫非波香是……

“开始!”

第二分的争夺开始了,裁判的声音把加贺拉回现实中。与此同时,矢口双手握剑击向加贺面部,像闪光一样迅速。加贺刚才吃的就是这样一击。

“对呀……”

加贺在面罩后面自言自语。他感觉谜团的一角现在好像被解开了。竟然是在这个时候!加贺相信,一定是波香的抱憾之情传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那波香在九泉之下一定还未瞑目。

加贺迅速后退,拉开距离,矢口似乎稍感意外,没有继续紧逼。双方相互观察着,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加贺缓慢而慎重地扬起手腕。这是危险的一搏,但除此之外别无办法,时间应该快没有了。

波香,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两人都将剑举过头顶,形成了所谓相上段的局面,场内顷刻沸腾了。

在相上段的情况下,竹剑之间互不触碰,所以很难抓住进攻时机,向前移动时必须稳重而谨慎。一旦机会出现,就必须拿出比对手更猛的气势积极进攻。

加贺发动进攻了。他单手连续攻击矢口的头部和手臂。矢口也毫无拖延时间之意,主动应战。他攻向加贺的左腹,但错过了时机,于是又将剑尖下转,攻向加贺的手臂。加贺果断后退。矢口紧随而上,又是一记头部攻击。

加贺决定孤注一掷,边后退边向矢口小臂击去。他感觉击中了对方,可会不会是相互同时击中?

两名裁判举起了旗。几乎同时,比赛结束了。

比赛延时三分钟。

加贺定好了作战计划。要是以相上段相持,对矢口是有利的。刚才舍身一击,只不过是奇袭成功,这次应该行不通了。

办法只有一个。

两人再度蹲下行礼。直到起身,两人始终看着对方的动作。随后,两人持剑平举。

加贺盯着矢口的眼睛。刚才出乎意料的上段攻击似乎让矢口颇为困惑,但现在他已恢复了冷静。比起一个血气方刚的对手,一个冷静的对手更可怕。

不能犹豫,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竹剑相交,裁判就要喊出口令。

胜负在此一举。

“开始!”

加贺一口气跳了起来,脚踏地板的声音在场内回荡。矢口还没摆出上段攻击的姿势,加贺能够落剑的时机只有这一瞬间。

“击中手臂!”

在这一瞬,加贺什么也没听到。他本想着矢口还会反击,但矢口并没有打过来。直到看到对方面罩后沉稳的笑容时,他才明白自己赢了。声音从耳底苏醒过来,逐渐变大,包围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好像过了很久,主裁高举旗子的画面才映入眼帘。

颁奖仪式在肃穆的气氛中进行。当场上响起“冠军,加贺恭一郎,T大学”时,加贺完全没有什么真实感。直到把奖状拿在手中,听到宣布矢口为亚军时,他才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不住地涌动,就像潮水一般。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加贺把奖状奖杯高举过头顶,身体如同在燃烧一般。一片火热之中,加贺在心中默念道:沙都子,这次是波香让我赢了!

3

星期一,加贺钻进摇头小丑那个狭小的入口时,刚过下午两点。弯腰走进时,他感到颈背处阵阵疼痛:昨天确实喝过头了,到现在酒精的作用还没消失殆尽。

老板一见加贺立刻说道:“恭喜你了!”接着努了努下巴指向里面一张桌子,“从早上就在那儿等着了。”那是加贺他们几个伙伴常用的桌子,沙都子正一个人坐在那儿。

“恭喜你!干得漂亮!”

“都是托波香的福。”

“波香?”

沙都子收起笑容。加贺从沙都子身上移开目光,看着吧台说:“老板,麻烦来杯咖啡。”

“可是,你居然能在矢口面前用上段攻击,这个战术很厉害,不是吗?”

加贺把右手摊在沙都子面前,直言道:“今天我不想谈剑道。”

“为什么?我就是为了听才来的。”

“说这些简直是自夸。”

“这有什么?自夸又何妨?”

“不,我现在要说的事比那个更重要。”加贺说完,四下看了看。刚过正午,正是顾客渐多的时候,但他们附近的座位都还空着。“你说跟波香的哥哥碰过面,对吧?”

“对啊。”

沙都子告诉过加贺,她跟警察碰面,继而进了波香房间。

“那时他哥哥说过‘自从全国锦标赛预赛之后,波香的举动就有些奇怪了’?”

“是啊。”沙都子疑惑地点点头,思忖着加贺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那之后,我想了很久。那次比赛后,波香不知什么原因,确实像是失去了对剑道的热情。她有时也会忽然对某件事莫名其妙地冷淡下来,但在比赛这件事上,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有干劲,夺冠的愿望可能比我还要强烈。那么,那次比赛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是不甘心输给三岛亮子,她就应该比过去更加用功练剑。我想波香一定会这么做的,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

“那次比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自己出场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终于,就在昨天,我忽然觉得我知道了。”

“怎么回事?”沙都子问道。

加贺舔了舔嘴唇。“波香一直对自己输掉比赛抱有疑问吧?”

“你是说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可能输?”

“不,是更具体的疑问。”

加贺稍稍歇一口气,这时老板也将咖啡端了过来。浓香的蒸汽从杯中腾起,加贺凑近闻了闻,什么也没加,喝了一大口。

“波香可能认为,整场比赛从头到尾都有人在幕后操纵。”

“操纵?”沙都子皱起眉头,“怎么操纵?”

“用药。”

“药?”

“她应该是在比赛前喝下了什么药,那药可能会让身体乏力。”

“怎么会……”

“那场比赛引起了很多人议论,多数人都觉得很出乎意料。特别是波香到后半场忽然发挥失常,更是引人注目。”

“你仅此就推断她是喝了什么药,这不是乱来嘛!又没有证据!”

“有过类似的事情。”

加贺把从矢口那儿听来的事告诉了沙都子:M大学的清水在比赛前身体忽然不适,她以此为自己辩解过,说实力因此没有发挥出来。

“清水在决赛中意外地被轻易击败,这事我也听说了,可是她跟波香也没什么关系啊。”

“你知道清水在半决赛时的对手是谁吗?就是那个三岛亮子。波香跟三岛亮子对战时没有发挥出实力,而M大学的清水在跟三岛对战后,发觉自己身体不适。你能简单地说这只是偶然吗?”

沙都子双臂抱在胸前,像传统的名侦探一样,用食指和大拇指托着下巴。

“你是说在那两场比赛前,三岛亮子都给对手下了药?”

沙都子不经意间用了“下药”这个旧说法。

“她给波香下药那次,药效很及时。而对清水下药,效果恐怕有些延迟。”

“可她是怎么让她们喝下药的?”

“问题就在这里,”加贺停顿了一下,喝水润了下嘴唇,“那次比赛后,我听说波香每次去剑道社,都会调查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听你说过。”

“她问有没有队员的履历表,又抓着一个大一队员问了许多奇怪的问题,总之一切都很莫名其妙。但是如果考虑到这个假设,一切就都可以说通了。”

“怎么说?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加贺没想卖关子,只是嗓子已经干了,需要咖啡润润喉咙。嗓子之所以干,一半是说话说得比较兴奋,一半是昨晚的酒还残留着些许酒力。

“那个大一队员毕业于S高中,而三岛亮子也是S高中毕业的。若考虑这一点,你应该能猜到我想说什么。”

沙都子一脸愕然地望着加贺。

“你是说,三岛亮子让以前的学弟帮她搞鬼?波香是为了找到那个下药的人,才想从履历表中调查从S高中毕业的人?”

沙都子说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咽了口唾沫。

“想到什么了吧?”看到沙都子这个反应,加贺满意地抬眼看着她。

“我应该跟你说过波香哥哥说的事吧。就是波香的爸爸看了比赛以后说‘比赛有假’。”

加贺打了个响指。“就是这个,事实上我也想到了那件事,所以今天来这儿之前先去了趟波香家,问过了她爸爸。”

“你问了她爸爸?”

“是啊,见了他,跟他交流了一下。而我对自己的推理也更有自信了。”

加贺又叫了一杯咖啡,然后说起了当时的情形。

上午十一点,加贺到达车站,坐上跟学校方向相反的电车。昨天在从东京回来的列车上,加贺决定今天要去波香家。

从加贺家出发去波香家尚且要一个小时,若从T大前站出发更是要换三趟车,大约需要两个小时。距离这么远,依波香的性格,自然不会住在家里,每天这么往返。

波香父亲经营的建筑事务所是一幢两层建筑,上面挂着“金井工务店”的牌子。后面便是金井家了。加贺到她家时,波香的母亲先是一愣,继而微笑着把他迎了进去。加贺表明想和波香的父亲聊聊,波香的母亲说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吃午饭,并问要不要打个电话叫他现在回来。加贺客气地婉谢了。

两人聊了聊昨天比赛的事,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玄关传来了开门声,波香的父亲金井惣吉回来了。波香的母亲迎过去告诉他加贺来访,接着便听到金井惣吉大喜过望的声音响彻整个房子。他大步走进客厅。

“真是打扰你们了。”

“哪里,应该先恭喜你!”

惣吉穿着事务所的夹克,矮胖浑圆的身体往下一坐,沙发便陷了下去。平头上虽然增加了几根白发,但脸色明显比为波香举行葬礼的时候好了许多。

“干得真不错!下回可就是挑战全日本锦标赛成年组了。”

“嗯,我会努力的。”

加贺高中学剑时曾受过惣吉的启蒙。或许是看到了加贺的天分,当时惣吉指导得很是热心。正因如此,这次加贺夺冠对惣吉而言也是一个好消息。

两人交谈一阵后,加贺巧妙地引开了话题:“多想让波香也看看啊。”

不出加贺所料,惣吉落寞地说道:“嗯。”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后来警察说过什么吗?”

惣吉轻轻摇头说:“好像进行了很多调查,但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说是也有他杀的可能,可这样一来也就怀疑到了相原小姐和藤堂君身上。但怎么可能是他们杀了波香!”

加贺一时语塞,因为照他的推理,背叛朋友的人就在他们几个之间。

“对了,我从相原那儿听到了一件事。”加贺问起惣吉说过“比赛有假”的事情。惣吉从夹克口袋里取出香烟,点上一支,脸色有些不悦。

“也不是说比赛有什么假,只是我无法接受那场比赛上看到的一切。”

“您的意思是……”

“我想你也知道,比赛时,三岛已经相当疲惫了,而且她剑法的特点就是靠不断运动来寻找时机。波香只要沉住气,以静制动,趁对方疲惫时乘虚而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取胜。但波香没有抓住机会。对方并非没有破绽,可即便是在最佳的时机,波香也没有出手。看到如此丢脸的比赛,我不能不怀疑其中有假。所以我才会那么说。”

说着说着,也许因为心中的遗憾再次被唤起,惣吉把还剩三分之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加贺看着想,这也是波香的习惯性动作。

“不愧是金井六段,观察得这么仔细。”沙都子说。

“更何况场上是自己的女儿。”加贺补充道。

“那这件事就正合你的推理。”沙都子盯着什么也没贴的墙壁,“你觉得谁会是下药的人?还有,这跟祥子和波香被杀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戳到了加贺的痛处,他撇了撇嘴说:“问题就在这儿。首先得找到下药的人。我一直坚信这一系列事件必然存在某种联系。”

“唉……难题依旧没有解开。”沙都子也垂下了眼睛。

离开摇头小丑,在学校上完第四节课,加贺没有去剑道场,而是径直去了车站,这对他来说可是少有的事。今天他想去一个地方。

要到那儿,必须倒一次电车,然后再倒公交。

加贺在入口处买了一捆线香,在手提桶里注满水,静静地走进墓地。夕阳把西边天空染得通红,大大小小的各种墓碑的影子诡异地摇晃着。或许是星期一的缘故,四周没见一个扫墓的人。

好像就是在这附近了。

这是加贺第二次给波香扫墓,上一次是和沙都子一起来的。

他在墓地中走了几步,发现了一块有印象的墓碑。那是块两米高的气派墓碑,看到它,加贺便记起来了:好像就是从这儿往右拐。他刚要转身便停住了脚步,匆匆藏了起来。波香墓前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若生和华江。

那边传来啜泣的声音,估计是华江。她好像边哭边说着什么,但加贺听不清楚。

“别太放在心上了。”若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波香不会是那样的人。”

又是一阵华江的呜咽声,加贺还是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走吧。”若生说道。

加贺感觉到两人脚步渐近,忙把身子弯得更低了。他屏气凝神,只见华江在若生搀扶下从他身边走过,华江急促的呼吸声也传进耳朵。

两人走远后,加贺来到波香墓前。眼前几根线香好像刚点上火,飘着几缕细细的烟。

加贺洒过水,点上香,双手合十。他今天来这里,是要告诉波香自己在全国大赛上夺冠的喜讯。

就算是这样,谜团还是太多了,波香。

加贺合掌,回想着一连串的谜团。

祥子的案子,你知道些什么吗?

凶手、动机、作案的手法,一切都还未解开。特别是弄不清凶手出入白鹭庄的方法,这是延误推理的主要原因。

然后是你的案子……

这个案子的特点也是作案手法不明,因为这点没有解开,现在连你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无法判定,而且还要确认“比赛有假”与你的死有没有关系。

“你倒是说点什么呀……”加贺对着墓碑喃喃地说着。波香一定知道什么,但现在,她显然不会回答加贺任何问题了。

“下次来的时候就是疑团解开的时候,真希望如此。”

加贺把桶里剩余的水一口气全洒了上去。

回到家还不到七点,外面已经很暗了,但玄关的灯依旧没有打开。他和往常一样摸黑进了屋里,打开日光灯。矮脚桌上和以前一样放着一张纸条。跟往常不一样的是,那张纸上的字很多。

局里让我回去一趟,可能在那儿留宿。

字条的开头这样写道。

什么叫“可能在那儿留宿”!加贺愤愤地想,每次都写“可能”,却没有一次见他回来过。

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把牢骚抛到了九霄云外。字条里这样写道:

关于你留给我的“作业”,到现在还没有解出来。只是回想起了经历过的一些事,就写在这里吧。

我从没有参加过雪月花之式,但我在学习茶道时,曾参加过几次花月之式。我想你应该知道,在花月之式中,用花月牌决定的只有沏茶的“花”和喝茶的“月”。参加花月之式的共有五人,牌也是“花”、“月”、“一”、“二”、“三”五张。步骤跟雪月花之式一样,前一轮没有抽到“花”或“月”的人必须在后一轮中从折据里抽牌。也就是说,后一轮的折据里有“花”、“月”和一张数字牌。这就跟那次雪月花之式不同,每一轮,并不一定所有抽牌的人都会充当“花”或“月”的角色。

事实上,以前在花月之式上,我们曾用手法故意让某个人始终抽不到“花”或“月”。那时跟我一起学习茶道的人中,有一个人很会变戏法,他便是这个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了,可能就是一时兴起吧。我们的茶道老师是个漂亮的寡妇,有人试图接近她,我们就是为了捉弄那人才使出这一招。毕竟那时我们还年轻。

当时那个恶作剧很轻易就成功了。那个人不管怎么抽始终都是数字牌,一次也没轮上泡茶或喝茶。茶会结束后我们还好好笑了一番。

这个戏法说穿了其实很简单。下面我就将方法写出,也不知道能不能对解开这个谜团有所帮助。但我认为,要想操纵由花月牌得出的结果,除了这个别无他法。

加贺完全沉浸在字条里,连坐下都忘了。字条上写的戏法确如父亲所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幼稚的方法。但他在思考这次的雪月花案时,根本就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就算如此……

加贺思索着,拿着字条的手颤抖起来。

原来爸爸也做过这么无聊的事。

他拿着字条赶忙跑向电话,匆匆转动起拨号盘。话筒里响起了电话接通的声音,一遍,两遍……加贺苦苦压抑着内心的兴奋。

有人接起了电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加贺自报姓名,对方立刻便知道是找谁了。

“喂?”

加贺一听到声音便立刻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沙都子吗?是我。有事跟你商量,明天见吧……明天早上,九点行吗……在摇头小丑?不行,见面之后我还想去个地方,去小丑不方便。对了,去上次那个地方吧,是叫记忆吧……什么?你也有事?先见面再说吧。我要跟你说的可是雪月花之谜……”

4

沙都子来时,加贺已经在记忆咖啡馆等了五分多钟。并不是沙都子来迟了,而是加贺来得太早了。

沙都子披了件灰色夹克,穿着一条黑色紧身皮裙,脖子上随意围着围巾。加贺见状不由得开玩笑道:“你是要去看比赛吗?”

“我是来听故事的。哦,我要奶茶。”沙都子从肩上拿下包,对侍者说。

“有没有意思可就得看接下来的进展了,现在刚刚找到突破口。”加贺说着,从运动衫的口袋里拽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纸,“虽然不知道这个跟波香的事吻不吻合,但确实有这样一种方法。”

加贺展开那张纸递给沙都子。那正是昨天他父亲留给他的字条。

事实上折据里放的全是数字牌,除了要捉弄的那个人,其他人都是我们一伙的。我们手里都拿着“花”和“月”,各自报“花”和“月”的顺序都是事先定好的。那个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大家都串通好了,更不会想到我们准备了好几组花月牌。

沙都子抬起头,示意已经读完,她的眼神明显跟刚才不一样了。

“从没想到吧?”加贺问。

沙都子把字条还给他,点点头说:“可是,这方法怎么套到雪月花之式上面呢?按这里写的方法,事先放进折据的不是花月牌,而是数字牌呀。况且在这件事上也绝不可能大家合谋。因为我就与此事无关。”

“确实就像这上面说的,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个方法用到雪月花之式上。雪月花之式远比这个复杂,而凶手最终却必须得让波香喝下毒药,所以他必须得让波香当场抽到‘月’。由于任意抽牌的规则,没有别的方法能让她抽到某张特定的牌。所以,波香抽牌的时候,折据里必须全是‘月’。”

看父亲的字条时,加贺就觉得自己太不中用。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一点呢?那时他断定只有“雪”、“月”、“花”和数字牌,没有从别的角度思考过。

沙都子像在努力整理思路,双手捂着脸,发出不规律的呼吸声。不久,她调整好呼吸,声音像感冒了一样。“可是疑点实在太多了。”她正要把疑问说出来,加贺打断了她。

“我知道,”他答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只是从目前来看,还不能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觉得推理的方向只有这一个了,而且,如果不决定出一个方向,就不会有什么进展。”

沙都子没有马上说什么。她每喝一口奶茶就思考片刻,重复了两三遍后,她转动眼珠看着加贺说:“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加贺回答:“我要回高中。”

“高中?干什么?”

“去茶道社看看,你也很久没去了,一定想去看看吧。说实话,毕业以后,那儿的剑道场我倒去过几次,茶道社还一次没去过。”

“虽然有些啰唆,可我还是想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沙都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而加贺好像要回应她似的,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如果凶手确实是额外准备了好几张花月牌,你觉得他会从哪儿弄呢?”

“从哪儿弄?应该是茶具店吧?”

加贺沉思着说:“如果我是凶手,可不会这么干。你想想,一个月能有几个人到茶具店买花月牌?这样很容易被店员记下相貌。凶手应该不会去那里买的。”

加贺说到这儿,沙都子击了下掌。“我明白了,所以你才要去茶道社。”

“对。”

“这样,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约我出来了。因为我在茶道社里熟人多,对吧?”

“随你怎么说了。”加贺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加贺和沙都子的母校是县立R中学,它以高升学率闻名当地。校舍由法国人设计,建筑四面都是玻璃墙,在周围的城区中独放异彩。

“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沙都子走进校门时皱眉说道。

这时恰逢午休,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各自享受着午休时光。已是北风渐凉的时候,操场上却仍有人在拼命跑圈。加贺心想,不久前自己也是这个样子,但如今看着他们却像在看异类。

茶道社活动室设在文化社团楼里,打开门,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出现在眼前,里面还有一个简易壁龛。三个女生正围坐在一起吃便当。加贺想起这个场面以前也见过,那时这里坐着的是沙都子、波香和祥子。通常会由波香发问:“有何贵干?”接着另外两人便会露出不欢迎的眼神。而现在,其中的两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三个女生齐刷刷地朝他们看过来,其中一人夹着炸丸子正要往嘴里送。

沙都子和颜悦色地自我介绍了一番,加贺心知她是在努力让三个女生放下心来。沙都子的努力有了效果,三个女生像是消除了戒心,腾出位子,加贺和沙都子在入口处坐下了。

沙都子先是问了些茶道社活动的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接着若无其事地问道:“对了,你们还练雪月花之式吗?”

加贺在一旁听着,觉得事情进展得很自然。

“嗯,雪月花之式吗?”坐在最右边的栗色长发女生开口了。从刚才的聊天中得知,她就是现任社长。她似乎感到一个人不好作答,便朝同伴看去,低声问道:“最近练过吗?”两个女生似乎想把发言权推给她,只摇了摇头。

“道具都还齐备吧?”

“应该是。”

“最近这段时间没借给过别人吗?”

栗发女生再次转头询问,然后回答:“应该没有吧……”这个女生说话有个特点,便是语义暧昧,或者说,这个年龄的人都是这样。

“能让我们看看吗?”加贺忽然说道。

或许是问得太过突然,三人的表情一下僵住了。加贺没有理会,接着说:“我们想看看。”

栗发女生犹豫了一阵。沙都子说了句“拜托了”,她立刻起身去取。

柜子在房间一侧,茶具之类的东西全都放在里面。栗发女生翻了一遍,找到了。把东西取出来时,她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

另两个女生总算有一个开口了。栗发女生不知为何有些慌张,在柜子里找来找去。

“出什么事了?”沙都子问道。

那女生脸上微微泛红,回答:“没有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了?”加贺的声音似乎有些严厉,女生吓了一跳。

女生用托盘拿来三个折据,三个折据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加贺见了,心中不禁感慨:南泽老师在茶道社的时候可从来不会这样。

“花月牌本应该都放在里面的,可现在都没了。”

“让我看一下。”加贺看了看三个折据,里面果然空空如也,这里本该放着“雪”、“月”、“花”和六张数字牌。

“难不成是……”坐在最左边的圆脸女生战战兢兢地开口,“不久前玻璃窗被打碎的时候……”

另外两个女生咽了一口唾沫,看来是想起了什么。

“窗户玻璃?被打碎过?”沙都子挨个看着三个女生,“怎么回事?”

栗发女生一脸被老师呵斥的表情说道:“之前一个早上,我们来的时候就发现那边的玻璃窗被打碎了。原想是不是有窃贼进来,可查了一下发现好像也没丢失什么。就觉得可能只是谁在恶作剧罢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听不见了。

加贺看了看窗子,那里已经没有了被打碎的痕迹,但看得出有一块玻璃比其他的新。

“当时没注意到花月牌不见了吧?”

听到沙都子的疑问,女生无力地点点头。“要偷的话,一般想到的都是偷茶具茶碗之类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上个月了。”

“再准确点呢?”

栗发女生和同伴嘀咕了一阵,说:“是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所以窗子应该是在星期二晚上被打破的。”这句话难得回答得毫不含糊。

加贺和沙都子对视了一眼。这可是重大线索:如果失窃的花月牌被用于在雪月花之式上使诈,凶手必然无法证明十月最后一个星期二晚上不在这里。

“谢谢,你们可帮了我们大忙。”沙都子不假思索地说。

几个女生却不知道她们帮了什么忙,只知道忽然来了个自称社团老成员的人,问了一堆莫名奇妙的问题就走了。

“我们得赶快调查大家当天是否在那里。”

“我可不想干这差事。”

“我来。”

但他们并没能马上着手去办这件“不想干的差事”。刚走出社团大楼,佐山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色西服。

5

“您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们的?”

他们走进学校附近一家咖啡馆,刚进门加贺就问。这家咖啡馆非常明亮,墙壁雪白得令人不自在。这是加贺和沙都子以前经常光顾的地方。

“一直都跟踪着。”佐山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他靠着墙壁坐下。墙上贴着贴纸,上面用蓝色和粉色的油性笔写着各色吸引高中生的冰激凌果冻和可丽饼的名称。鲜艳的色彩跟佐山那一身熏黑了一样的西服毫不搭调。

佐山接着说:“要说跟踪,我跟踪的也不是你,而是相原小姐。”

“那天所有参加了雪月花之式的人都被你们盯着吗?”

佐山一脸和气地对沙都子说道:“如果金井死于他杀,你们就都是嫌疑人,被跟踪也是当然的。”

“是啊。”加贺认真地看着佐山问道,“那有什么结果吗?谁比较可疑?”

“没有,”佐山摇摇头,“现实就是,还没有哪个探员收获到有价值的情报。但我除外。”

“您的意思是说今天就是一大收获了?”

“正是如此。那么请你们告诉我,今天为什么来这里?”佐山说完喝了口咖啡,不满地说:“怎么这么淡,果然是对付高中生的。”

加贺长话短说,把自己的推理简短地讲了一下:凶手操纵雪月花之式,在茶事中途使诈,加贺怀疑凶手为此可能从母校茶道社弄来了花月牌,于是两人查到了这里。虽然加贺本不想都说出来,但他明白,隐瞒也没有意义,警察只要去茶道社一问,就能立刻查到他们去干了什么。

佐山显得非常吃惊。

“有人使诈操纵雪月花之式?原来还能这样。那你们查到什么了?”

“还弄不清,”加贺答道,“但茶道社的花月牌确实被偷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我们还会去那里正式取证,调查窃贼进入茶道社活动室的情况。”

佐山飞快地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或许在写“去R中学茶道社调查取证”吧。

“能问您几个问题吗?”加贺问道。就算是被拒绝,他也准备坚持问下去。但佐山合上记事本,简短地回了句:“请说。”

“既然佐山先生也在着手调查雪月花案,看来警方是认为波香之死和祥子之死有关,对吧?”

佐山耸耸肩说:“你们不这么认为吗?”

“到底有什么关系?”

“两起案子关联到的始终就是这么几个人,如果能发现除此之外的相关人员,那案子就能解决了。至少我这么认为。”

“那波香自杀的说法呢?报纸上说自杀的假说比较有说服力。”

“嗯,甚至可以说是最有说服力的。但要认定这个说法还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她为什么要精心设计这么一出‘自杀剧’?二是她在白鹭庄杀人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能找到确凿证据证明她是凶手,总部的意见就会立刻倾向自杀说。”

加贺察觉到佐山故意强调了“总部”二字。毋庸置疑,他是持不同意见的。

“还有,波香的房间里发现了砷化物,那事怎么样了?”

“消息挺灵通嘛。进展也就到此了,大家都解释不了她房间里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稍有说服力的观点是,这或许是她为自杀准备的。”

“除了波香自杀的假设呢?有没有他杀的可能?”

佐山取出一支烟,拿店里的火柴点上。“正如刚才所说,毫无收获。”

“最值得怀疑的人是谁?”

“大家都是,”佐山对这个问题有些不耐烦,“大家都有嫌疑,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又都没有嫌疑。先撇开什么谜团不说,一个封闭房间里发生中毒案,当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嫌疑。但调查至今,谁都没有杀人动机。只有一种假设能解决这个矛盾。”

“杀害祥子的凶手就在这几个人里,而且被波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不愧是警察的儿子!”佐山说着,把乳白色的烟雾吐向天花板,“我们推想凶手就是因此杀了金井。”

“要说杀人动机,也只有这一点了。但从杀人手段上来看呢?警方对向波香下毒的手法有什么眉目吗?”

加贺故意语带挑衅,但佐山看起来没有理会。

“总部那边考虑过下毒的方法,结果还是倾向于认为相原小姐嫌疑最大。虽然这个推理平淡无奇。”

“的确平淡无奇!”加贺故意强调了他的惊讶,边说边用余光看了看沙都子。她一直沉默地听着两人对话,听到刚才的话更是连头都低了下去。

“但沙都子杀了祥子,而后又被波香发现,这种推理并不成立。因为白鹭庄一案案发时她不在现场。”

“你是说她当时正在一个叫Bourbon的酒吧喝酒吧?”

“您一定确认过了吧?按你们的话说是‘对证’。”

“确认过了。所以光从这些来看,我们根本无从下手。”

“凶手出入白鹭庄的方法找到了吗?”

“你真是问得我喘不过气。今天这种状况我还真是头一次碰到。嗯……关于那个密室杀人嘛,你解开了谜团?”

加贺摇头否定,说:“我可没瞒您什么。”

佐山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如果你哪天解开了,能不能指教一下?”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那我告辞了。”佐山拿着账单站了起来,“往后我们也公平地交换信息吧。我们也有诸多地方需要借助你们的力量。”

“真的会公平吗?”加贺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佐山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只能相信,别无选择。”

佐山走出店门后不久又折返回来,在门口探头说:“我都忘了,恭喜你在全国大赛上夺冠!”

这天回到家,加贺独自向雪月花之谜发起了挑战,桌子上的一张纸上写着:(图14)

1.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华江、老师依序坐下。

2.传递折据,藤堂抽到了“花”。

3.藤堂沏茶。座位顺序变成:波香、沙都子、老师、若生、华江。再传折据,沙都子是“花”,老师是“月”,华江是“雪”。

4.沙都子沏茶。座位顺序变成:波香、藤堂、老师、若生、华江。再传折据,波香是“月”,藤堂是“花”,若生是“雪”。

图14:加贺恭一郎的笔记

(1)按顺序就座

(2)传折据

(3)藤堂沏茶,传折据

(4)沙都子沏茶,传折据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

按照加贺的推理,折据传到波香手里时,里面的牌已全部被掉包成“月”。

如果是这样,在波香之后抽牌的藤堂和若生也应该抽到“月”才是,但事实却没有。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这个推理就不成立。

如果藤堂和若生都是共犯,加贺心中产生这样一个假设,两个人抽到的都是“月”,但却声称是“花”和“雪”,谁都想不到他们会在报牌时撒谎。

问题是,牌是在什么时候被掉包的……

加贺思索着谁在波香之前动过折据,那个人如果是藤堂或者若生就对了。

不对……

加贺对着自己的记录抱头冥想。在波香之前动过折据的是沙都子,之前她抽到了“花”,所以要把那张牌替换成数字牌,她在那个时候翻动了折据里面的牌。

有两种可能。一是沙都子、藤堂和若生都是共犯;二是人为操纵花月牌这个推理本身就是错的。

不,有人操纵了花月牌是毫无疑问的,加贺心想。母校茶道社的花月牌不正失窃了吗?如果是偶然,是不是过于巧合了?

那就是三人同谋了……不,没这种可能。加贺摇了摇头。沙都子不可能杀波香,我只想相信这一点。

全无答案。

加贺呈大字形躺在榻榻米上。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加贺和数日未见的若生和华江碰了面。两人正在摇头小丑的吧台旁喝着热可可。

“我以为你故意躲着我们呢。”若生为加贺腾出空位,“老板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来这儿,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干吗躲着你们?”加贺在若生旁边坐下,要了一份热牛奶。

“有人说你不信任我们。”

“谁说的?”

若生没有直接回答,望着摆在老板身后的威士忌说:“警察来过了。问了我们在某个古怪时间里的行踪。上个月第五个星期二晚上。”

十月原来有五个星期二,加贺思忖着。

“母校的茶道社里进了窃贼,花月牌被偷了。你不是推理说凶手拿了花月牌,使用障眼法让波香服下了毒药吗?”

原来如此,应该是从佐山那儿听来的。

“我只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

“波香是自杀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谁能证明?”

“你要实实在在的证据,我就给你一个。比如说,花月牌被偷的那个晚上,我和华江是和其他网球社队员在集训地露营过夜的。因为那周周日就要比赛,我们要做最后的准备。问问别的队员就能知道,我们究竟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集训地,到R中学行窃之后再回来。”

加贺冷静地看着若生动个不停的嘴,内心判断着若生和华江是否真有不在场证明。

“还有,仅仅多备了几张花月牌,我们又怎么诱使波香服毒?”

“若生,够了,”见若生的声音越来越大,华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加贺只是客观地分析事情,你不也说过不相信波香会自杀嘛。”

一阵沉默。若生像独饮闷酒一样,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这天晚上沙都子打来了电话。

“喂?”听得出沙都子的心情并不好,“今天我被警察叫去了。”

“是问你第五个星期二的行踪吗?”

“我没法证明我那天半夜不在现场,很伤脑筋。但其他人好像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我已经知道若生和华江都不在场。”

“藤堂也是,他那天整晚都跟教授和几个学生在研室。无法证明不在现场的只有我和……”

“老师吗?”

怎么会!加贺暗想。

“嗯……加贺,后来我想了很多,可还是觉得无论怎么操纵花月牌,要让别人按自己的意愿抽牌都是不可能的。你说过,折据传到波香手里时,里面应该都被换成‘月’了。可在波香之前拿到折据的是我呀。要是你相信我,那折据里面的牌被掉包就是不可能的,谁都办不到。还有,关于下毒的方法,今天佐山也说了,至今还不知道毒药是通过什么手段被放到碗里的。”

“所以呢?”加贺问道。她想说什么?“你是觉得波香或许还是自杀的吗?”

“不是。”电话那头沙都子的声音中夹杂着噪音,或许她正在摇头,“波香不会自杀,这个想法我始终都没有改变。但我们能因此就认为想杀波香的人按计划杀了波香吗?我觉得不从根本上改变思考方式是不行的。”

6

波香已经离世一个月了。十二月的一天,加贺坐在雪铁龙的副驾驶座上,望着今冬漫天飞扬的初雪。

“你至少穿身西服来呀。”

三岛亮子一边调整雨刷一边说道。她穿着一身纯白礼服,至于是什么牌子,加贺全然不知,只知道价格一定不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内。加贺穿的还是那件运动衫,这并非是要彰显个性,而是他只有这一件。

“算了,还真像你的作风。”

坐在左边的亮子露出微笑,加贺并不喜欢这表情。

每逢岁末,当地的剑道高手都会举行一次交流会,加贺每年都在被邀请之列,但一次都没去过。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几个小有名气的剑道同仁相聚一处进行的自娱自乐。不只是剑道,所有的运动都是依靠大多数默默无闻的参与者在底层的支持而延续下来的,如果忘记了这一点,还谈什么交流会!

但加贺今年不得不参加。他在全国大赛上夺冠,成了这次交流会上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再加上邀请他的是在警察局剑道场上教授技艺的秋川,更是无法推却了。

“既然是剑道家之间的交流会,我还以为会在哪个料亭举行呢。”

据亮子所说,交流会设在一家一流酒店里,是一次冷餐会。

“听说还有漂亮的女侍。”

所以你才穿这么漂亮的礼服跟她们一比高下吧。加贺心想,但没说出口。

加贺打算借此机会打探出亮子打败波香的方法。他推断亮子一定用了什么手段让波香在比赛前喝下了某种药物。问题就是这个手段。她自然不可能亲自下药,应该是命令别人去干的。那个人会是谁?

若只是一味追问,她一旦否认,就前功尽弃了,而且反而会引起她的戒备,让局面越发难以打开。有什么巧妙的方法能让她说实话呢?加贺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途中一路绿灯,红色雪铁龙停在了一家一流酒店门口。车刚停住,一个看上去像是交流会负责人的男人便走了过来。此人浑身散发出一股发蜡的气味,对三岛亮子说了一大堆客套恭维之辞。看来三岛集团的势力已经触及剑道界。随后,此人仿佛想收回对亮子的谄笑,一脸狐疑地看着加贺。

“这是加贺恭一郎哦。”亮子用带着鼻音的撒娇声介绍道,仿佛是在展示一件刚刚到手的宝石,虽然宝石上有些瑕疵。

那人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他只是改用很稀罕的眼神看着加贺。

两人进去时,会场已经十分热闹,胸口别着缎带的人们谈笑的身影随处可见。加贺冷眼旁观,猜想他们一定是就被冷餐会邀请一事相互吹捧。

三岛亮子在这种场合也是一副公主模样。她刚一站定,上前问好的男人便络绎不绝,她不可能不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问好的人里既有学生,也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那场比赛真是精彩呀!”

跟三岛亮子打过招呼后,不少人也会向加贺搭讪,说这句话的便是其中之一。他比练剑道的人要矮小,脸色苍白。

“能看到用相上段一决胜负,真是不虚此行。”

“谢谢。”

但这类人一般会继续说一通多余的话:“如果是我,就不会这么做。我会摆好姿势,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

这时,加贺便会说:“是啊,下次您跟矢口对战时,就请这么做吧。”这会让对方立刻感到不快。或许是因这种态度,加贺虽有全国大赛冠军的金字招牌,但主动接近他的人很少。

“看来你不怎么高兴啊。”

一个单手端着酒杯的人走过来搭话道。加贺第一次看见此人西装革履,没能立刻认出,但对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犀利。

“秋川先生,您看上去很高兴嘛。”

“我跟你一样。比起这里,剑道场才能让我感到自在。剑道是格斗技能,虽然不需要对手之间反目成仇,但一团和气地喝酒也不合我的性格。”

“深有同感。”

加贺朝三岛亮子看去。一个看上去根本不适合练剑道的肥胖男人正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对她满脸堆笑。

加贺一边吃熏鲑鱼一边嘟囔:“简直跟明星一样。”

“谁让她父亲是三岛集团的高层人物呢。那个点头哈腰的胖子在三岛的子公司担任要职,据说他为了拍马屁,在自己公司的剑道队上花了不少功夫。但他终究不是三岛家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开除呢。瞧,他来了。”

加贺和秋川都摆出一副不认识他的表情,胖子却堵在了两人面前。

“哎呀,哎呀,这不是去年的全国总冠军和今年的学生总冠军吗?两个人并肩而站,真是壮观啊。”

胖子根本没注意到两人已背过脸去。他从内侧口袋里掏出名片。

“名片上的就是敝人,是敝公司剑道队的,嗯,也算是个负责人吧。”

这是什么负责人!加贺兴味索然地看了看名片。细田则夫,很难说这个名字跟他的身材相匹配。公司是……

“本地能有这样的实力派,真可谓幸运至极啊。请务必也到敝公司的剑道队来传授技艺。当然,我们可不是让二位做义务劳动,只要肯赏光,定以厚礼相赠……啊,加贺君,请等一等。”

加贺没有理会细田的喋喋不休,快步穿过了会场。三岛亮子正在前方被几个学生围着,谈论着全国大赛的事。加贺拨开这些学生,抓起亮子的手腕。“跟我来一下。”

“你弄疼我了!干吗呀?”

亮子皱起眉头,抬眼看着加贺,却慑于加贺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

“跟我来,有话跟你说。”加贺再次拉过她的手腕,但有人挡住了他。是K大学的一个姓儿玉的男生。

“喂,住手!她可是个女生。”

“我跟她有话说,请别挡道。”

“有话就在这里说。”

“我可是为你着想。要不让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要不你就和这些跟班的一块闪开!”

“你别嚣张,加贺!”

儿玉一把抓起加贺的衣领,力气极大。“稍有些名气,你就得意忘形了?”

加贺瞪着他,右手仍抓着亮子的手腕。“你给我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儿玉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加贺瞬间被打飞,撞到了后面的桌子。他用左手挡住了儿玉的拳,但这丝毫没有减小拳头的力度。

儿玉再次猛扑过来。桌子被掀翻,响起一串餐具落地的声音,随即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怒喝声。

我可没想闹成这个局面!加贺边这么想边挥起拳头。

7

“真不像话!”

沙都子看着加贺说道,眼神就像是一个女教师在瞪着一个淘气的孩子。加贺立起夹克衫的领子,把脸埋在里面。脸已经消肿,但伤口还在。两人坐在电车里,加贺尽量避免跟别人眼神相对。

“听说你大打出手,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当时在气头上。”

即便只是说话,加贺也感到脸颊上一阵抽痛。

“真难得见到你那么冲动,告诉我为什么。”

“……”

现在还不能说,一切都需要整理一番,加贺心想。但这样的时刻会到来吗?

“真是的,什么都不说,还要我跟你来!”

“我只是问你去不去南泽老师家,不是你自己决定跟来的嘛。”

“谁让你说得那么神秘,好像包含着什么重大意义。”

加贺闭口不答。重大意义……或许是这样吧。

最近天冷,南泽的宅邸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冻住了。庭院里的吊钟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眼前的一切让加贺不由得感到是在看一张古老的黑白照片。

南泽雅子拉开格子门,把二人迎了进去。她看上去比以前瘦小了许多,更加苍白、枯瘦。

“欢迎。”她抬头看着他们,刻满皱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打扰了。”加贺说道。在他看来,南泽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南泽正要把他们引进客厅,加贺在她背后说:“很久都没有品尝到老师亲手沏的茶了。我们是来喝茶的。”

南泽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是吗?”

“是啊。”

加贺转而征求沙都子的同意。沙都子也立刻说道:“真的很久了。”

“那个房间已经可以使用了吧?”

加贺问道。波香出事后,为了保留现场,举行雪月花之式的房间当即被禁止使用了。

南泽点头道:“那就给你们沏一次久违的茶吧!”

加贺和沙都子一阵欢呼。

在波香死去的房间,加贺、沙都子和南泽三个人的茶会开始了。首先准备茶会用具。南泽穿梭于厨房和房间,加贺问道:“那时用的东西还在吗?”

“那时?”

“举行雪月花之式的时候。”

“哦,”她点点头,一脸略带寂寞的神情对他说,“还没还回来,还在警察那里。”

“所有东西吗?”

“是啊。”

“那个名贵的茶碗也是吗?”

“也没那么名贵,不过也被拿走了。”

“这个茶刷也不是那时用的吧?”

这时,南泽已经开始沏第一道茶了。她用茶刷轻搅碗中的茶,随后便把茶碗递给沙都子,并向加贺说道:“你还真在意以前那些东西呢。”

加贺轻轻点头。“我还以为留下了一两样东西呢。”

加贺全神贯注地观察年老的教师会作何反应。南泽毫无表情。直到沙都子喝完茶,把茶碗还给她,她始终挺直脊背,眼神直盯着斜下方。但加贺认为,这就是她的反应。

喝完茶,他们回顾了一年来的事。南泽老师感慨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两个学生很赞同,但双方都没有触及关键。

“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吧。”南泽凝视着两个人,仿佛是在叹息,“就算毕业了,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破坏相互之间的情谊。至于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撇在一边就行了。”

“老师,就算毕业了,我们也希望您多多关照。”沙都子说道。

或许是吧,加贺心想,但南泽所说的“你们”究竟指的是谁和谁呢?

“再给我沏杯茶吧。”加贺说道。

南泽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拍了一下手。

“朋友送了我一包名贵的茶粉,我用那种茶粉来沏吧。”

见南泽要起身,沙都子抢先站了起来。“不用,老师,我去拿。还是放在老地方吧?”

“你知道是哪包吗?”

南泽说出了茶粉的品牌。加贺对此一无所知,沙都子却马上反应过来,欢呼了一声。

等待沙都子时,南泽洗好茶碗,为沏茶作准备。她的动作依旧没有丝毫赘余。加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声音也似乎被人抽走,两个人就在这样的空间里度过了数秒钟。

加贺端坐着,只将脖子探向老师,他轻轻地调整了呼吸。

“老师,您也知道了吧?”

加贺本想压低声音,声音震动空气的幅度却超出意料。然而南泽雅子好像根本没有听,纹丝不动,手中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出事后没过几天,老师就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了。您说同伴之间相互猜疑是很可悲的。现在想来,我觉得当初真该多想想那次聚会的意义。但无论当时怎么思考,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领悟。”

南泽停下了手上的活,那并不是对加贺的话有所反应,而是因为她已经把茶碗擦干了。她放下干净的茶碗。“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眼角浮现出和蔼的微笑。这不是假装的,而是真正的温情流露,加贺心中莫名一震。南泽接着说:“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或许知道些什么。只是我一直都没发现,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

“老师不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这种东西,无论何时都无聊透顶。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您觉得被谎言蒙蔽有价值吗?”

“究竟谁能判定是真是假呢?”

这时,推拉门倏地被打开,沙都子回来了。“辛苦啦。”南泽说道。她和加贺平静的争论就此停止。

沉默支配着整个房间,只有茶刷和茶碗相互摩擦,发出悦耳的声音。

“请。”

加贺接过递到面前的茶碗,呷了一口。“真好喝。”

他对新茶的评价让南泽雅子很满足。“加贺,”她说道,“你打算毕业之后再去拜访相原家吗?”

加贺刚喝完第二口,抬起头看了看一旁的沙都子。沙都子一副全然不知的表情。于是他答道:“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向她提出要求,也没有让她给我答复。”

“我会给你答复的,”沙都子开口了,“毕业之前一定答复你。”

“毕业之前吗……”加贺叹了口气,“你好像觉得毕业是件好事吧。你觉得毕业了,过去的一切就会随之而去吗?”

“刚才我去取茶的时候,你好像跟老师谈了。”从南泽家返回的路上,沙都子问加贺,“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些琐碎的事。”

“你不想说?”

沙都子从一旁看着加贺的脸,加贺似乎想躲开她的视线,紧闭双眼。

“好吧,算了。”沙都子说着看向前方。“但你至少要告诉我一点。今天去老师家里一定有什么目的吧?那个目的达到了吗?”

加贺依旧闭着眼睛答道:“现在还不知道。”

之后一段时间,两人都一言不发,任身体随电车摇摆。加贺呆呆地望着车上挂着的女性时尚杂志的广告:一个身材姣好、充满异国风情的女子穿着一件冬款连衣裙,脸上溢满笑容。

“是这样啊。”

加贺不由得吐出这样一句话。沙都子仰起脸问道:“什么?”

“波香死后,你去她房间看她的衣橱时,不是很不解吗?因为在雪月花之日,她没穿那件新连衣裙,而是穿了那件旧运动衫。”

“对啊。”沙都子看着远方,点了点头,“真想不通,她挺赶时髦的啊。”

“我知道原因了。”

“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口袋。”

“口袋?”

“波香那天无论如何都必须穿一件有口袋的衣服去。我不清楚具体的样子,但那件新连衣裙没有口袋吧?”

“嗯,应该没有。可这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重点了,但在解释之前,先要把雪月花的诡计说清楚。”

沙都子原本很大的眼睛现在睁得更大了。“你解开了?”

“嗯。”

“你太狡猾了,居然瞒着我。我也有权知道嘛。”

“不,现在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还有最后一个障碍。在清理好之前,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推理游戏罢了。”

“你……”

“一旦弄清楚了,我肯定会通知你。你就把我下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当成解开全部谜团的时候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打的。说实话,每次往你家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沙都子正要反驳,电车恰巧到了她的目的地。她绷着脸站起来问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毕业之前,一定。”加贺眯起眼笑了。

沙都子边瞪他边走下了电车。

沙都子下车后,又过了两站,加贺也下了车,换乘其他线路。换乘的车稍显拥挤,加贺扫视一周,站在了靠近车门的地方。

不知为何,车门附近总是很受人青睐。从后面奔上车来的一个年轻男人看到没有空座,便走回车门旁边。那人戴着黑框眼镜,脸色很差。加贺看着他,忽然“啊”了一声。那人也注意到了加贺。

“你是剑道社的加贺吧?”

加贺记得他纤细的声音。“你是跟藤堂在同一个研究室的……”

正是如此,此人就是上次在金属工学的研究室里碰到的白衣男人。电车发动,男生打了个趔趄,告诉加贺他姓寺塚。

因为早就知道加贺在全国大赛中得了冠军,寺塚不厌其烦地问着相关问题。他似乎觉得,所谓健谈的人,就是总以对方的得意之处为话题的人。

剑道的话题告一段落,加贺思考着是否有别的共同话题。虽然被奉承确实让人舒心,可说多了反倒觉得有些挖苦的意味。当然,像寺塚那样看上去没什么胆略的人是感觉不到这层意味的。

加贺想起了两人上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加贺正在研究室里等藤堂。那时是怎么……对了,加贺在那里看到了两个无动力的滑轮,还询问了相关问题。说起来,他至今仍未问清楚原理。

“我想请教一下。”

见加贺提问,寺塚显得很高兴。

当天晚上,相原家的电话响了。时间已过十一点。沙都子一听继母说是一个姓加贺的人打来的,便立刻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或许因为太过慌张,她还没来得及披上外衣,就一把抢过话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

“是我。”加贺声音很平静,“看来不用等到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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