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结婚。”

加贺坦陈出心中的想法,丝毫没有踌躇的样子。正如他一贯的风格,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也不会害羞地从对方眼睛上移开。

沙都子也正面迎上加贺的目光。但不知为什么,加贺的话没有马上反映到她心里。她只是意识到当下的场面稍微有些不同寻常,这让她的心跳快了起来。反复咀嚼这句话时,几秒钟过去了,其间两人一直相互凝视着。

终于,沙都子开口了:“你又吓了我一跳。”

这个回答似乎让加贺多少有些意外,他扬起眉毛问:“又?”

“是啊,你做事总是出人意表,脸上的表情平平常常,说出的话却吓人一跳,向来都是这样。”

“是吗……”

加贺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沙都子见状撩起了又直又长的刘海,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橄榄球社和田径社的队员们正在操场上来回跑动,刚才的一幕就发生在这个操场的一角,一旁还立着三个单杠。午休时,加贺在学生食堂里选中了这个地方。

剑道社的训练一会儿就要开始了,加贺已经换上了剑道服。沙都子却想,或许是因为这番表白十分重要,加贺为了鼓励自己才换了这身行头。

“然后呢……你要我怎么表示?要我说答应或者不答应?”

听她这么一问,加贺保持着挺直身子的姿势,慢慢地摇摇头。“你不表示也没关系,反正这又不是求婚,只是我的想法罢了。我的意思是,你喜欢谁、跟谁结婚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真想不到啊。”沙都子说出了心里话,“从高中起……不,从那以前起你的心就全在剑道上了,我以为女生呀恋爱什么的都跟你无缘呢。就算你有这个心思,我也觉得你不会说出口。”

加贺露出一丝苦笑,棱角分明的脸红了起来。“就像《叶隐》里说的那样。”

“叶隐?”

“就是那本说‘武士道即求死之道’的《叶隐》。那里面也有这样一句话:相恋即是忍耐。”

“还真是你的风格!”

“不管那些无趣的思想了。我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所以我要在毕业前把心意告诉你。”接着,加贺又说了一句“再见”,摆摆手走开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剑道服上的汗味刺激了沙都子的鼻孔,一股酸酸的气味。

沙都子对着加贺的背影说:“等等,为什么选在今天向我表白呢?”

加贺背对着她答道:“因为今天忽然想这么做了。一个月之后就是全国锦标赛,我一直想在那之前说出来。”

“哦,可这让我很为难啊,以后我可得对你另眼相看了。”

“没办法啊,几年前我就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了。”

加贺再次迈开步子。他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他那悠然的背影是那么从容而自信。沙都子心想:这个人从高中时起一点都没变。

沙都子就读的国立T大学坐落在县厅所在地T市和相邻的S市的交界处,严格来说位于S市内。离T大学最近的电车站叫“T大前”,这条私营铁路的起点在T市的中心。T大的学生多半在这个站等车,所以从车站到T大正门那段一公里左右的路又被称为“T大大道”。

T大学建在一片拓开的山上,周围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致。但是这里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如今树叶渐黄,两三周以后,整座山就会完全换一个季节。

学校周边绿树环抱,而T大大道两侧却密密地排着咖啡馆、饭店、麻将馆等各色店铺。可以断言,这些店的生计全仰仗T大学生的光顾。也正因如此,这里的生存竞争十分激烈,开业到倒闭的周期异常短促。这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弹子房,因为当地居民和T大校友均强烈反对,即便有人想干这行也束手无策。

沙都子和她的一帮朋友聚会闲聊时常去一家名叫“摇头小丑”的咖啡馆,从T大正门走出三百米开外,在岔道上稍微向左拐进一些就是。咖啡馆的门很低,即使是小个子进门也得低着头,而除了这扇门,店内一扇窗户也没有。店面的招牌特意斜斜地挂在墙上,上面画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丑。

跟加贺分别后,沙都子和往常一样钻进这家咖啡馆狭小的入口。

咖啡馆里有些幽暗,进门右边是一个能坐十人的L形吧台。头发斑白的老板通常在那里擦玻璃杯。坐席和桌子在左边,一共四张圆桌,每张各围着四把椅子,靠墙处还摆着几把小椅子,以便不管来几个人都能同席而坐。

沙都子正走向吧台,最里面的桌旁有人叫她,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男人发出的,却还带着几分莹润。沙都子转过头循声看去,果然不出所料,金井波香正懒懒地举着夹着烟的手。

“还是老样子啊,独行女郎一个。”

“谢谢,波香,你还不也是一样。近来好吗,藤堂?”

波香旁边坐着一个身体结实、相貌端正的男生,他轻轻笑了笑回应着沙都子。他是沙都子的密友之一,名叫藤堂正彦。沙都子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没看见祥子啊。”

沙都子提起了藤堂的女友。大家明白,开玩笑也是打招呼的方式之一。

藤堂却一本正经,用担心而又带有几分失落的口吻说:“听波香说,她上完第二节课就回家了,说是身体不舒服……”

“她脸色很不好,但是至于哪里不舒服我就没问了。不会是那个来了吧?”波香说着把乳白色的烟雾吐向天花板,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她是文学院英美文学系的,和藤堂的女友牧村祥子在同一个研究室。

“真希望她没事……这种时候我又不能过去看她,真伤脑筋。”藤堂皱起浓眉。

“没办法,谁让是在那栋公寓里呢。”沙都子看了看波香,笑了起来。波香和祥子同住在一栋公寓里。

波香略显厌倦地点点头。“要是藤堂去了祥子的房间,公寓管理员没准会报警呢。那管理员把公寓看得像国宝一样娇贵。”

“忍忍也不就还五个月嘛。”

“要是能把那五个月还给我们就好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昏暗的墙上挂着的日历。今天是十月二十二日,星期二。

“既然工作都找好了,咱们一块去喝一杯吧。”波香说着撩起了长长的黑发。

“好呀,双手赞成。定在什么时候?”

“今天吧。”

“今天?太突然了吧。”

“好事不等人哦。”

“今天太不巧了,我已经有约了。”藤堂插进了她们的对话,“而且祥子也不在这儿……唉。”

“加贺也来不成,剑道社集训好像一直到晚上。”沙都子嘴里刚蹦出加贺的名字,胸中立刻就变得火热。

“那家伙,过多少年都还是老样子。”波香发泄了一通,“这样的话,沙都子,就你跟我了,行吧?”

2

从摇头小丑出来,跟藤堂分别后,沙都子和波香一道走向车站。虽说在摇头小丑也能喝酒,但当只有她们两人时,有一个固定的去处。那是一家开在车站内的酒吧,名叫“Bourbon”,很有些复古的情调。正如店名所示,店内只供应波本威士忌。人们对这种酒好恶不一,受不了它那种独特香味的人出奇的多,这也应该是这家酒吧人气不旺的原因。但是留着一撮胡子的老板一直固执地坚持着他的方针,理由是他不希望一些不懂得品酒、只知道赶时髦的人来光顾。

这家店的老主顾常说:“在这儿私下密谈最合适不过,所以还是永远不要生意兴隆的好。”毫无疑问,沙都子她们也这么认为。

吧台边最靠里的位子已经成了她们的专座,她们在那里并肩坐下。老板一脸冷淡地在她们面前摆上两个形状不同的杯子。沙都子点了加水的酒,波香则要了加冰块的,两人先碰了一下。

波香约人喝酒总是很唐突,事先毫无征兆,忽然就冒出一句“喝一杯去”。沙都子在上大学前很少跟别人出去喝酒,所以一开始对此不知所措。但这阵子也慢慢习以为常了,接到邀请时,要是有空就答应,没空就推脱。她也从来不问波香忽然约她喝酒的原因,她觉得波香要是想说自然会说的,况且无缘无故忽然就想喝酒的情况也是有的。至于波香今天晚上怎么了,沙都子也不知道。

还是和以前一样,波香像说口头禅一样反复地念叨着那句话:“真想去个遥远的地方旅行一回。”每到这个时候,沙都子的回答都是固定的:“想去的话就去呀。”听她这么一说,波香就会醉眼迷离地微微一笑。今天晚上也是一样,一应一和中,酒瓶空了大半。

“哎呀哎呀,到头来只能变成个……大妈吗……”波香把那杯浓稠的液体举向吧台上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像是自嘲一样,嘴角扭曲着,“往后苦熬的人生还长着呢。”

“都说到人生了?”沙都子左手托着腮,右手叉起一块葡萄干曲奇,苦笑起来,“该做的事你都做了,这不是很好吗?”

“是吗……可是我做了什么呢?”

“追男生。”

波香猛然干笑起来,接着咕地一饮而尽。

“我还没到那份儿上。这又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那舞枪弄剑呢?”

这回波香认真起来,呼地叹了口气,用牙签狠狠地叉起一块葡萄干曲奇,说:“那倒练得不错,不过那玩意儿练了十年也就够了。”

“你以后不练了?”沙都子担心地问。

“要做职业女性,身上疤痕太多可不好看,”波香喝干杯底的酒说,“以后改打高尔夫什么的吧。”

沙都子望着波香的脸颊,心想她肯定割舍不下。从初中开始,波香就握起竹剑,一心想着要成为顶级女剑手。而沙都子不同,只是为了塑造身材才开始在高中练习剑道。波香在和男生的关系上也很活跃,经常和不同的男生牵手走在一起。但沙都子从没听过波香荒废时间去跟男生约会什么的。用波香的理论来说,“恋人”让人无法集中精力而且浪费时间。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也舍不得丢下竹剑的。

尤其今年又是输成这样。

沙都子倾斜着酒瓶倒酒,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

九月二十三日,县立中央体育馆。

学生剑道个人锦标赛的县预选赛,女子组终于来到了决赛。

入围决赛的是T大学的金井波香和S大学的三岛亮子。二人都读四年级,堪称夺冠热门中的双璧。三岛亮子是第一次入围决赛,波香则已经是连续第二次了,去年她在加时赛的最后时刻惜败。

“胜负只要一个回合。”休息室里,加贺冷静地对等待出场的波香说,“论力气和技术,你都更胜一筹,臂展长度也有优势。而三岛在前面的两场比赛中都是时间临近结束时领先一分,最终获胜,整个比赛时间内都在全力拼杀,体力损耗很大。三岛应该也知道,要是纠缠不清打持久战,她是没有胜算的。所以她一定会在比赛开始阶段就全速发动快攻。”

“让她像惊慌的老鼠一样乱窜吧,我会从上面给她狠狠一击的。”波香不屑一顾地说。

“有威势固然好,但千万不要理会她的撩拨。她准会趁着你出招的时候瞄准你的胸腹。你首先要仔细看清她的动作,前半场要躲开进攻,三岛的步子总会慢下来,那就是机会。”

“对手的弱点呢?”沙都子问道。她在四分之一决赛上输掉了,已经换上了衬衫。

“没有明显的弱点,防守也很有技巧。硬要说的话,就是她的步法。比起右转,她左转时的步法更乱,加速和攻击也以右路为主。所以,当她的步法从右转左时,可能会在一瞬间露出破绽。”

“这我也注意到了,”波香说道,“但是她速度很快。要是跟不上,就是自掘坟墓了。”

“正是这样。”加贺点点头。

沙都子看了看手表,离比赛只剩五分钟。

“喝点运动饮料吗?”沙都子看到波香擦汗的毛巾已经湿透了,便问道。

“不用了,我刚才喝过了。”说着,波香的脸庞松弛下来,但依旧浮现着紧张的神色。

波香麻利地再次检查了一遍护具和竹剑,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裙子和白衬衫的工作人员过来说:“金井小姐,时间到了。”波香乓地叩响了黑色护胸,站了起来。

沙都子和加贺到二楼的观众席上观战。以藤堂正彦为首,网球社的若生勇和伊泽华江,还有与沙都子和波香同在文学院的牧村祥子都赶来了。他们是极亲密的朋友,毕业于同一所高中,交情都在四年以上。

“胜算如何?”藤堂问加贺。藤堂进了大学之后就没再练过剑,但他在高中也是剑道社的一员,还是主将。

加贺盯着赛场说:“不清楚。”

“要是赢了就不得了了,男女双双称霸啊!”若生勇两眼放光。前一天的男子比赛中,加贺恭一郎蝉联冠军。

比赛开始了。

比赛时间是五分钟,三分两胜,先获得两分的选手就算胜出。包括主裁在内,三名裁判都拿着红旗和白旗。波香是红方,三岛是白方。

不出加贺所料,三岛亮子使出了回转战术。只要竹剑相碰,她就立即向左或向右跳跃迂回。

“和刚才预想的一样啊。”沙都子对着加贺的侧脸说道。加贺没有回应,双眼锁定两人的动作。

两分钟过去了,沙都子对着旁边的加贺小声说了句:“奇怪呀。”

“怎么了?”

“三岛的攻击太远了,这样就算她能抵挡住波香的竹剑,也不可能得到一分。就算她前半场是在用闪避战术……可是到了后半场,她也不一定有取胜的机会。”

这时,颇显焦急的波香开始进攻了,向着对方前臂到头顶再到腹部展开了一系列攻击。但三岛亮子都巧妙地躲过了,腿也丝毫看不出疲劳感。

“真是棋逢对手,动作真不赖。”藤堂钦佩地说。加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四分钟过去了,双方都一分未得。要是下一分钟还决不出胜负,就要加时了。一阵胶着之后,波香又施展了一招退击面,还是被三岛亮子游刃有余地躲过了。

“动作太粗糙了。”沙都子不由得低喃道。

加贺像是认同她似的微微“嗯”了一声。

到了最后三十秒,三岛亮子的动作忽然有了变化,一直在防御的她忽然逆转展开攻击。就像马拉松运动员最后冲刺一样,她加快速度在波香周围移动,一找到空隙,锋利的剑尖便立刻朝波香怀里刺去,脚踏地板的声音在体育馆里回响。

对手的突然快攻让波香措手不及,看台上的沙都子看得一清二楚。波香奋力防守,但她的动作里丝毫不见平时的沉着。

“被压制住了呀!”沙都子话音未落,努力想打破劣势的波香持剑向对方头顶狠狠一击。加贺立刻喊道:“不好!”

几乎就在波香和三岛身形交错的同时,三位裁判迅速举起了白旗。加贺注意到三岛的那招拔击腹完成得十分出色。

三岛那边的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掌声。沙都子咬紧了嘴唇。

“波香那家伙,太急躁了!”加贺几乎是在呻吟。

还剩十秒,重新开战。“开始”的信号一发出,波香就使出浑身力气来了一个前臂击,但三岛亮子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对她来说,剩下的就是躲避回旋,波香想要逮住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时间到!”声音响起时,只见波香颓丧地垂下肩去,脸十分懊悔地扭曲着,被汗水浸透的白色剑道服看上去像退了一层色。

回到休息室,波香始终沉默,目光呆滞,只对帮忙收拾东西的沙都子小声说了句“谢谢”。

波香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样的。那场比赛之后,她再未碰过竹剑,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变多了。沙都子本想询问究竟,但欲言又止,她相信波香这段时间会主动开口的。

沙都子走出Bourbon的时候刚过十点。因为要赶电车,她就此与波香作别。从这里坐电车到她家要四十分钟左右。

沙都子婉拒了波香的留宿邀请,径直走向车站。波香住的公寓就在附近,沙都子也常在那儿留宿,但是今晚她怕自己会借着酒劲把加贺告白的事情说出来,所以没有答应。

波香说还要稍微喝点才回去,一个人留在了Bourbon。能独饮上几个小时可算是波香的特技了。

沙都子到家的时候,手表的指针已经接近十一点了。她进了玄关,朝自己房间走去,在楼梯上碰见了佳江。佳江大概是听见了房门开闭的声音下楼看看。

“回来啦,都这么晚了。”

“不好意思,爸爸呢?”

“还没回来呢。要不要给你准备点吃的?”

“不用了,我吃过了。”

沙都子快步从佳江身边走过。

佳江是沙都子的继母,在她初二的时候,作为父亲广次的继室嫁到了相原家。当初广次还担心会招致沙都子和比她小两岁的弟弟达也的反对。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妈妈。他们的生母在生下达也后不久就去世了。他们能接受继母,或许是因为没有留下生母的记忆。

但是,两人对待佳江的态度与对待生母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约定“绝对不能给新妈妈添麻烦”,从未指望在佳江面前撒娇,赢得她的母爱。

来到二楼,沙都子敲响了达也的房门,听到回应后走了进去。

达也正躺在地板上听着爵士乐举杠铃。他是K大学划艇队的队员。

“呃,这味道!”沙都子走近时,他锁紧了眉头,“都快出嫁的女人了,还搞得一身酒气回来,这样子可上不了厅堂。”

“别没大没小的!倒是你,该把多余的力气用在正经事上。”沙都子胡乱横躺在达也的床上。

“爸爸呢?回来没?”达也把杠铃放了下来。

“还没呢,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应该不生你的气了。”

“嗯。”沙都子哼了一声。

父女斗气是因为找工作一事。沙都子决定去一家出版社工作,公司在东京。从T市到东京至少得花两个小时,所以沙都子只能搬出去住。但是父亲断然反对她一个人在东京单独生活。

“我觉得姐姐的做法太欠妥了,不跟家里商量就自作主张去面试。”

“我都下定决心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担着。你也一样,不这样是不行的。”

“我知道……可我觉得爸爸终归还是舍不得。”

“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

“嗯?”

“别没大没小的,自己还乳臭未干呢。”

达也随意地躺下,双手保持着上举的姿势,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沙都子沉沉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沙都子发现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隐隐记起了昨天半夜达也把她抱到了这里。沙都子下床时想好了碰见达也时要说的台词:“多余的力气还算用对了地方嘛!”

换好衣服下了楼,父亲广次正坐在餐桌旁吃饭。他一手拿着报纸,嘴里塞满面包,另一只拿面包的手正在拨弄他灰色的头发。沙都子不止一次对他说摸了头发的手再去拿吃的不干净,但他总是改不了。

“早安。”沙都子问候道。广次瞥了她一眼,也回了句“早安”。佳江从厨房走出来,她做好了早饭。

“达也哪儿去了?”

“已经走了,说是划艇队早上有训练。”

“哦……”

沙都子看了看广次,他依旧盯着报纸。沙都子知道,在电子器械厂担任要职的父亲总是在考虑工作,但她觉得,现在父亲恐怕是在为她的出路深思熟虑。

这是一顿安静得让人心情沉闷的早餐,连餐具碰撞的声响也会吓人一跳。

广次先吃完离开餐桌,披上了西装。沙都子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走好”。

“嗯。”广次点点头。

沙都子也紧接着出了门,比平时早了半个钟头。她想赶在上课前去一趟牧村祥子的住处。

波香和祥子住在一幢名叫白鹭庄的学生公寓里。因为她们的家都离学校有近两小时路程,只好决定租住在那里。当初入学时也遭到了各自父母反对,但因为公寓管理严格,最终还是得到了允许。

沙都子和牧村祥子高中时一起参加了茶道社。在此之前沙都子早已是剑道社成员,而同在剑道社的波香又邀她参加茶道社,说这是“为了训练集中精力”。

这三人再加上把祥子拉进网球社的华江,组成了一个所谓的恶友组合。

祥子是这四人中最温顺的,沙都子和波香她们有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被拉着入伙。而她的成绩又是四人中最好的,本可以上更好的大学,但是禁不住另外三人生拉硬拽,最终去了T大学。

有些事还让沙都子她们心存嫉妒:她模样很可爱,是四个人中最受男生欢迎的。入学时,藤堂对祥子表明了心意,两人开始交往。沙都子觉得这样的发展很稳妥。

祥子定下的工作在一家旅行社。向来畏首畏尾的她在旅行方面倒是表现得很积极,平时几个伙伴旅行,准备计划和安排行程之类的事都由她一手操办。这次爱好终于要用到实际工作上来了。

白鹭庄正如其名,钢筋水泥的墙上全部涂着白色的油漆。这是一幢两层建筑,入住的全都是T大的女生。虽说是公寓,但纪律十分严格。公寓入口处设有一个值班室,一对中年夫妇充当管理员,日夜严密监视着这里的动静。男生自然不准入内,就算是女生,若非住在这里,也只能白天自由出入,到了晚上若要进去,有时会被叫住。沙都子在波香房里留宿时,必须在值班室登记。这里似乎没有门禁,但是一过晚上十二点大门就会上锁,那时想要进去就只能用大门旁的通话器叫管理员开门。

沙都子一进去,一个正在值班室里看电视的中年女人便直勾勾地盯着她。沙都子轻轻打了个招呼,那人又一脸漠然地把视线转回电视,看样子记得沙都子的样子。

祥子和波香的房间都在二层,隔着走廊相对。祥子的房门把手上套着绒布套,上面挂着“正在就寝”的指示牌;波香的房门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在左上角用油性笔潦草地写着“居丧”二字。沙都子稍一迟疑,最终敲响了写着“居丧”的那扇门。

波香可能睡得太香了,沙都子轻轻敲门时,里面全无反应。沙都子又试着叫了叫她,里面终于传出了一声强忍哈欠的模糊应答。门咔嚓一声向外打开,波香一身睡衣站在沙都子面前。

“早上好。”

“沙都子啊,来这么早有事吗?”波香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她挠着头发面带困倦地说。一股混杂着香烟和化妆品的气味从房间里飘了出来。

“你这表情,就像全世界的人都跟你有仇似的。”

“当然有仇了,朝寝一刻值千金,却被你闹醒了。究竟什么事?”

“别生气嘛,我是来看祥子的。昨天不是说她身体不舒服,上课中途回来了吗?”

波香揉着眼睛点了点头。“昨天晚上我敲过她的门,但是门锁上了,应该是睡了,我没见到。不知道她现在起来没有。”

“哦……”

沙都子转身敲了敲祥子的门,里面没有回答。“她好像在睡。”

“她跟我一样,就是早上贪睡。算了,再等等吧,你在这儿喝杯茶什么的,我换下衣服。”

于是沙都子在波香屋里喝了今天的第二杯早咖啡。

乍一看波香的房间,很是杀风景,根本就不会让人想到是年轻姑娘的房间。鲜花、毛绒布偶这些花哨的东西一概没有,脱下的衣服凌乱地扔在地上,几乎都是黑色系的,而且地毯是灰色的,窗帘是苔绿色的。屋子一角的梳妆台倒是能说明这是个女生的房间,但是一旁立着的竹剑显然更加抢眼。

“你昨天回来后还喝了酒?”沙都子看着矮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和玻璃杯问道。

“喝了一点。习惯嘛。”

换好衣服的波香开始化妆,这是个花工夫的工作,最少也要三十分钟。沙都子喝完咖啡,站起来说:“祥子应该起来了吧。”

她稍微用力敲了敲祥子的门。此时已不算早了,所以也没必要顾忌旁边的住户。

“祥子,天亮啦。快起来!”

沙都子喊了起来,但房间里连人走动的声响都没有。她又试着扭了一下门把手,但上了锁,根本扭不动。

不在吗?这个念头在沙都子脑中一闪,随即烟消云散。门缝里透出一丝电灯的光亮。那绝不是阳光,因为是青白色的,是日光灯一类的光。

祥子就在里面,而且还开着灯……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沙都子心头,但又说不清为什么。她感到胃里一阵痉挛,马上冲出走廊,跑下台阶,闯进值班室。那个中年妇女仍坐在那里。

“麻烦借一下祥子房间的钥匙,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要在平时,钥匙并不容易借,但这次管理员好像被沙都子激动的口吻镇住了,什么也没说就把钥匙递给了她。这是把万能钥匙,哪个房间的门都能打开。

沙都子飞奔回去,这时波香正好从自己房间里出来。

“怎么了,这么着急?”

沙都子顾不上回答,便把钥匙插进了锁孔,咔的一声打开了。她猛地推开门跑了进去,日光灯的白光刺进了她的眼睛。房间的窗帘紧闭着。

“祥子!”

祥子倒在对面的小厨房旁,只能看见她穿着深棕色毛衣的后背。

沙都子跑过去,看见了祥子的脸。这张脸此刻清瘦苍白,完全不同于平时的圆润可爱。不仅是面容,她的手和脚都白得跟陶器一样,全身就像素陶一般毫无光泽。

“祥子!”

沙都子试图抱起祥子,但波香从后面拽住了她。

“别碰她!”

沙都子颓然跌坐,只觉得呼吸不畅,脑中隐隐作痛,眼前一片迷蒙。

祥子已经……死了!

祥子左手伸进了盥洗池,池子里的水在沙都子迷蒙的眼里泛着异样的红色。

3

左手手腕割伤,失血过多——这是祥子的死因。刮胡刀片割破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浸在盛有水的盥洗池里,而刀片就掉在尸体旁边。

沙都子在值班室里接受了两个警察的讯问。那两人看上去都三十过半,目露凶光,让沙都子觉得酷似刑侦剧里的罪犯。

讯问集中在三点上:沙都子和祥子的关系,今天来这儿的原因,以及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沙都子的回答都很简单,尤其是对最后一个问题,她几乎没作任何回答——一打开门就发现祥子死了,仅此而已,然后就报了警。

继沙都子之后,波香也被叫了进去,她被讯问的时间好像长一些,但也只过了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两人决定先回波香的住处。她们无心再去学校,而且公寓门前围着乱哄哄的人群,也没法突围出去。

两人坐在凌乱的房间里,好一阵子没说话。对面房间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

终于,波香打破了沉默:“我再给你倒杯咖啡吧?”

沙都子摇摇头,本来想说要喝还是威士忌吧,但她忍住了,转而问道:“波香,警察都问了你些什么?”马上又补充道,“时间好像有点长啊。”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波香撩起长发,接着说,“他们问我知不知道房门是什么时候锁上的。我说我昨晚十一点回来时敲了一下祥子的房门,那时候已经锁上了。说到这个的时候,看他们脸上还有些满意的表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了。我以为他们会问一些更深入的东西,比如对自杀的原因有没有什么猜测之类的。”

“自杀”一词提醒了沙都子什么:是啊,这状况确实就是自杀。

“就算问了……”沙都子摇着头说,“我也什么都回答不了。”

波香也说:“我也一样。”声音低沉,好像在克制心中的焦虑。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沙都子幽幽地说了一句:“祥子……就这样死了啊。”

波香凝视上空,慢慢地点了点头。“嗯,就这样死了……”

正如波香所料,两人再次接受了警察的讯问。这时波香的闹钟已经指向十点了。勘查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了,公寓周围也安静下来,两人正打算出门,敲门声响了。

打开门,站在那里的男子并不是刚才值班室里的警察。此人三十出头,体格健壮,脸庞泛着浅黑。他微微卷曲的头发一直长到耳边,乍看之下一点也不像刑警。

男子自称是县警总部的佐山,说是想问问祥子的事。

“可以啊,请进。”波香招呼他进屋,他倒显得有些犹豫起来。

“呃,可以进来吗?”

“请吧。”

佐山犹豫一阵之后,说:“那就打扰了。”便进了门,在沙都子对面坐下。波香转身关上门,坐到沙都子旁边。

“你们两位都是牧村小姐的朋友吧?”佐山十分客气地问道。

两人对视片刻,波香答道:“是的。”

佐山微微点了下头。“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想必两位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现在冒昧地问些不通人情的问题,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或许是因为进了女生的房间,佐山表现出一种与外表不相符的拘谨。这似乎表明了他的诚意,于是沙都子稍稍放松了心中的戒备。

“那么,你想问些什么?”波香催促道。

佐山低下头,从灰色西服的内袋里掏出警察手册,做好了记录的准备。“那就切入正题吧……关于牧村小姐的死亡,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死亡?”沙都子不由得反问道,那个词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不自然。“是说……她自杀的原因吗?”

佐山脸上浮现出一丝思考的表情,看着沙都子。“虽不十分确定,”他说,“但我想今天的晚报应该会把它报道成自杀。尸体还要送去解剖,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觉得自杀的可能或许更高一些……”

说话间能感觉到有些含糊其辞。

沙都子再次和波香眼神交会。如果问到自杀的原因,她们已经有了答案。她们刚才一直在讨论这个。沙都子重复了一遍那个既定回答,波香也赞成。佐山听了点点头。

“那是很正常的。因为有事闷在心里从而自杀的案例非常多。如果是自杀,牧村小姐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

可是……沙都子难以释怀,再怎么烦恼也应该会对我们说吧。就算对父母而言是难言之隐,祥子也应该会对密友倾诉,自从高中认识她以来,她就一贯如此。要是她真有什么烦恼向朋友们都不愿提起,那就是说我们都长大成人了吗……

“那么,她最近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比如气色不好什么的……”

“气色是不好,”波香说,“昨天她说身体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哦?先回来了……这种事常有吗?”

“不,”波香摇了摇头,“昨天头一回。”

“昨天她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了吗?让她心情不好的事。”

“这个嘛……”波香把头扭了过去。佐山又把视线转向沙都子,沙都子只能摇头,因为她昨天根本就没见到祥子。

接着佐山又不厌其烦地询问祥子的性格和她最近的举动。每问一个问题,沙都子和波香都互相对视,一边用眼神交流一边慎重作答,答话里没有什么能暗示祥子死于自杀。

不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祥子的人际关系上,藤堂的名字自然也被牵了出来。提到藤堂时,佐山探出身子。

“这样啊,牧村小姐和那个男生最近相处得还好吗?”

这问得也太深入了吧,沙都子想。

“我觉得挺不错的。如果感情上出了什么问题,她应该会最先告诉我们。”

听到波香的回答,沙都子没有异议。她可以满怀自信地说,最关心祥子和藤堂二人的,非自己和波香莫属。

佐山又问了两三个问题之后,站起身来告辞。虽然他嘴上说得到了值得参考的信息,但沙都子觉得他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估计他要去见藤堂了。”佐山走后,波香关上门说。

“藤堂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嗯……要是有会怎么样?”

“要是有……”沙都子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叹道,“总觉得很凄凉,但也没办法啊。”

话音刚落,管理员就给波香打来内线,说有人打电话给她。她出去接电话,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华江,”波香声音粗哑,“消息已经传开了,她冲我发火,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然后呢?”

“说什么要大家先集合,然后一起去祥子家。我跟她说,这只会给人家添乱。但她说大家先碰个头再说。”

“嗯……”

沙都子站了起来。其实她一点也不累,但觉得浑身酸痛。

“大家碰个头,然后干什么呢?”

波香把头侧向一边。“不知道,或许是要一起祈祷吧。”说着,她的脸色阴郁下来,近乎自语地说:“华江那家伙,刚才哭了。”

沙都子闻言,不觉一凛:自己也是祥子的密友,为什么没有哭?明明已经悲伤至极了,可胸中并没有什么压抑感。

沙都子带着更加沉闷的心情,和波香一起离开了公寓。

沙都子她们赶到摇头小丑的时候,不光伊泽华江,若生勇和加贺恭一郎也已经在等着了。华江的确像波香说的那样,一直哭到刚才,眼睛周围都红肿着。沙都子高一、高二和她同班。她小巧玲珑,显得比实际年龄小。

若生坐在华江旁边搂着她。这个皮肤黝黑的阳光男孩此刻脸上暗淡无光。加贺则满脸悲恸,一语不发。

“真是太不幸了!”满眼血丝的华江对沙都子她们说。加贺见沙都子和波香两人坐了下来,对吧台后的老板说:“再加两杯咖啡。”老板似乎知道内情,沉默着点了下头。

“藤堂呢?”沙都子问道,一瞬间,脑中浮现出刑警佐山的脸。

“去她家了。他说要去,拦也拦不住。”

波香接着若生的话茬儿,自顾自地说道:“唉,他这样去行吗?”

“还是说说情况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生的声音透出迫不及待,他分别看了看沙都子和波香。两人都表情忧郁。刚才对警察说的话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把事情说清倒并不麻烦,也不惹人伤感,只是反复想起祥子死去的场景让人揪心。

沙都子别无他法,只好将发现祥子尸体的情况讲了一下。这回思路已经比被警察讯问时有条理多了。她说的时候,华江又拿手帕压住了眼角。

沙都子说完后,一时间谁也没开口,四周笼罩着一种真切的感觉:他们的一个朋友已经死去。

“确确实实是自杀吧?”加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沙都子不由得抬起头看他,这时又听见了一个沉着冷静的声音。

“看来是这样了。问题是祥子为什么要自杀……”若生看了看沙都子和波香,似乎在问她们有没有什么线索。两人短促地对视一眼,都只是无力地摇头。

“就是那样。”加贺喝完黑咖啡,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沙都子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劲,本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藤堂还好吧?”波香反问若生。

若生看了加贺和华江一眼,皱起眉头说:“简直就不忍心看他……”

“哦……”

“眼神飘忽不定,像个得了梦游症的人一样。跟他说话也是有前句没后句。他一定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向五个人压来。不敢相信——沙都子心想,自己不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吗?

沉默被加贺打破了,他拨弄着空咖啡杯说:“我们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呢?就这样聚在一起也是无济于事。”

“你想怎么做?”华江问道,泪痕还挂在她脸上。

“去上课呗。一边听那个装腔作势的老头讲课,一边试着想想祥子死亡的原因。我是这么打算的。”

“也只能这样了,”若生站了起来,“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华江也显出类似的态度。沙都子看了看波香。“你呢?”

波香正抽着烟,动作异乎寻常地焦躁。快烧到过滤嘴时,她把烟蒂摁在烟灰缸小丑图案的红鼻子上。

“我去趟南泽老师那儿。”她声音粗哑地说。

她的话似乎说中了其余四人想法的漏洞,大家沉默下来。她不提,谁都没有想起那个妇人。

“对,我们应该先跟她联系一下。要是等到她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事,一定会责怪我们。”若生把手插在口袋里,点头赞同。

“我也一块儿去吧。”华江说,但加贺摇了摇头。

“你还是别去了。老师容易动感情,你去一定会把她弄哭。”

华江撅起嘴,显出一丝不满。沙都子见状露齿笑了,可能是绷了太久,她感到脸颊有些僵硬。

走出摇头小丑,波香只身一人朝车站走去,其余四人则沿着T大大道回学校。若生和华江走在前头,落下了沙都子和加贺并排走着。沙都子不知怎么有些尴尬,步子都有些乱了,而加贺则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本来还想跟你愉快地走在一起,谁想会是这样。”

沙都子未加理会,转而说:“刚才在那儿……”她故意用一种强硬的语气,“你不该那样说,不管是我还是波香,都应该很了解祥子的事。”

“那样说?”加贺似乎有些不解,然而立刻就会心地抬起头说,“哦,刚才你们表示不知道祥子为何自杀时,我说了句‘就是那样’,你是对这个不高兴吧。”

“没有不高兴。”

“明明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我说的是实话啊,要是祥子真把烦恼告诉了你和波香,我想她也不会自杀了。烦恼就是这样,说给别人听,痛苦就减少一分。”

“可要是那样,她就应该告诉我们了。”

“这可不一定。能告诉你,就说明她心里还有余地。真正的烦恼是无法为外人道的,这时友情也无能为力。”

“你是想说女生之间尤其如此吧。”

“这跟性别没关系。有烦恼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是……”

“只是什么?”

“恋爱中的人是否也如此呢?这我就不清楚了。”

你知道了还得了?沙都子心中有些愤愤。

4

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沙都子和华江决定先去研究室。按学校的规定,国文系四年级学生每天都必须去一趟研究室。

国文系的研究室是文学院里最大而又最旧的。门有些不易开闭,拉开门进去,里面摆着一些看上去饱经沧桑的木书架和长书桌,乍一看就像个小图书馆。一些古文书之类的资料裱了框挂在墙上。沙都子第一次走进这个研究室时印象并不好,觉得这一切纯属装腔作势。

书桌那边有十来个人,或在写报告,或在整理复印笔记,都在忙着,这些全是四年级的人。研究室是三、四年级共用,但三年级今天有个重要的讲座要听。

沙都子和华江进来的时候,桌子对面有两三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脸上流露出明显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那种表情——既好奇又犹豫,明明想问,又开不了口。文学院女生多,看来祥子自杀的传闻已经迅速传开了。沙都子觉得这情形就像在地板上撒了一大把玻璃球一样,立即四散不可收拾。

沙都子和华江没有理会她们的目光,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情,又要查资料又要写报告,要做的事堆得跟山一样。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文献和笔记,只是今天查阅工作被打断的可能性很大。

她们坐了大概半个小时,那扇不易开合的门又被打开了,发出歇斯底里的声响。助教川村登纪子出现了,她迈着大步径直走向书架。沙都子感觉不妙,因为登纪子有个习惯:找资料时目无旁物,可一旦手头的事干完了,就喜欢管旁边学生的闲事。

果然,她刚把文献从书架上抽出来,就以一种令沙都子无法理解的语气冲她们说:“相原,是你发现尸体的吧。”语气不痛不痒,“一定吓着了吧?”

“这个……”

“怎么就自杀了呢?因为男人?不会吧?”

华江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沙都子一下,让她别理会。沙都子用眼神示意: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傻。

“她好像是有个男朋友吧。”沙都子对面一个叫小野弘美的学生说。她似乎早就有话要说,借着登纪子的话才终于敢说出来。

“有是有……但我不太清楚。”沙都子敷衍着。

“好像是理工学院的学生,他们处得还好吧?”

“哎……”沙都子已经不耐烦了。刚刚才跟好朋友永别,还在伤心,现在却不得不应付这种无聊低俗的话题。弘美却说得越来越带劲,开始唾沫横飞。

“我觉得,牧村和她男朋友该不会闹僵了吧?”

“怎么说?”

“呃,我是听英文系的男生说的,说今年夏天讲座旅行的时候,牧村好好享受了一番偷情的快乐呢。”

“偷情?”沙都子问道。

所谓讲座旅行,就是以研究室为单位,为了增进学生间的感情而在每年夏天举行一次的旅行。波香因“不喜欢这种没有目的的集体生活”,没有去,而喜欢旅行的祥子参加了。

“听人说在旅行途中,她跟一个男生小组混熟了,不时在晚上去他们那边喝酒,还玩得挺开心呢。正常情况下,一个有男朋友的人是不会这么干的,你不觉得吗?”

“嗯,我不太清楚。”

沙都子觉得这太荒唐了: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点事。祥子我可了解,她是那种禁不起别人生拉硬拽而常常违背自己意愿行事的人,那一次肯定也是抵不过朋友强邀才去的。

见沙都子反应很冷淡,弘美便转向川村登纪子讲了起来,登纪子则饶有兴致,双眼放光。沙都子不由得想起了附近小区里主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长道短的情景。

临近中午,华江和沙都子离开了研究室。今天她们不打算再回这里了。沙都子准备在下午上完第三节课后就去摇头小丑或者波香的房间等波香回来。波香三年前就把房间的备用钥匙给她了。

午饭就在食堂对付着吃了,沙都子要了鸡排和色拉,华江要了天妇罗。沙都子暗自抱怨着学校食堂的菜单永远列满了油炸食品,从来都没变过。

两人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虽然肚子还空着,但今天肠胃已经不想工作了。

华江喝着塑料杯里色淡又没味儿的茶嘟囔了一句:“我们,算是祥子的什么人呢?”

沙都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洒到桌上的茶水,心想:为什么这食堂的桌子上到处都是湿的?

“祥子肯定有什么想不开,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

“嗯……”

华江的话别无他意,沙都子却感到自己在受责,刚刚吃下的东西就像铅块一样压在胃里。

“咱们这几个人,要说有烦恼,祥子的烦恼肯定是最不好理解的,她不是有些太过敏感吗?”

“也许吧……”

也许是,沙都子心想,但也许不是。她现在已经不敢说自己了解祥子了。

“她真的有些敏感,上次她身上起了些疹子,她在意得不得了。我跟她说没什么大不了,她却那样在意,肯定是沾染了什么小姐气。照此说来,说不准她就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杀的。”

“或许吧。”沙都子含糊地点点头。

下午第三节课上,沙都子一直在回想最后一次见到祥子是什么时候。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事实上才不过是前天下午,在摇头小丑。那个时候的她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为什么,沙都子越想回忆起来,记忆却越是融入黑暗。她当时的样子、说了什么话已经记不起来了,在沙都子脑中回旋的只有烦躁。

下课后,华江说要去上第四节课,沙都子便和她分别,径直去了波香的住处。她不想马上回家,一半是想打听一下波香那边的情况,一半也是想看看祥子的房间。

沙都子来到白鹭庄门口,那里已经恢复了平日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的样子。中年女管理员见了她,像是说了句什么,但目光立刻又移回一直在看的周刊杂志上。

祥子的房门关着,“正在就寝”的牌子斜挂在门上。“你睡过头了。”沙都子低喃着,尾音有些哽咽。

她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绒布的套子摸起来很舒适。她用手腕稍微使力转了转,本以为锁上的门竟然没遇到什么阻力就开了,这反倒让她吃了一惊。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房间中央有个男子,一身黑色西服,对着房间的另一头盘腿而坐。沙都子瞬间屏住呼吸僵住了,而男子却慢慢朝沙都子扭过头来。

“呀,是你啊。”

“哦,您是今天早上那位……”

“佐山。”

是今天早上的那个警察。佐山朝沙都子转过身,拘谨地跪坐起来。沙都子有点慌了神。“对不起,嗯……我还以为这里面没人呢。”

“没关系,我也没干什么。就是回来有点事,然后稍微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况且,”佐山稍微歪了下脑袋,“这也不是我的住处。”

除了刚才佐山的解释,关于怎么会在这里和这个警察碰见,沙都子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来祥子的房间看看。她朝佐山微微点头示意,准备离开。这时佐山朝着她的背影说:“等等。”沙都子又回过头来。

“想起什么来了吗?”

佐山特意避开了“关于自杀动机”几个字,算是照顾对方的感受吧。

“没有。”沙都子刻意说得斩钉截铁,说时微微感觉到一种如压住发痛的牙齿的空虚快感。

“哦,果然……”佐山把手伸进了西装内兜,但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缩了回来。或许他本想拿烟,但随后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我也找了很多人,也是没有线索。既然她对你们这样的密友都没有说出心中的烦恼,那对父母和教授什么的肯定也不会说了……”

或许吧,沙都子心想,换成自己也是一样。

“但是这就叫我为难了,报告上总得写些什么才行。”

“您准备怎么写呢?”

“没办法。照现在的情形,只能写她是一时冲动自杀什么的。”

“一时冲动……”

沙都子觉得写上这个词反而更不合适,若是真要写,捏造一个适当的自杀理由才更具真实感。

“哦,对了,”佐山一改先前的语气说,“她的日记本我们也发现了。”

“红色封面的那本?”

“对,你也知道?”

沙都子以前在这儿留宿的时候,好几次看到祥子在那个本子上写些什么。祥子常用一支吸满蓝墨水的钢笔,纸页写得密密麻麻。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真想过一天充实得写也写不完的日子。”

“发现什么了吗?”

佐山摇了摇头。“我找她家人核实了日记,还是没找到称得上自杀动机的信息。我也不是没想到会这样。我觉得日记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心里有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写的时候却又会设想别人正在看自己的心事。”

可能是吧,沙都子心想,对于不写日记的自己来说这可真微妙……

“可要是我,自杀前几天还一直写着与烦恼完全没关系的东西,这做得到吗?”

“换了我可不行,”佐山抢过话头,“而且牧村小姐也办不到,她的日记到四天前就戛然而止了。”

“四天前?”

“对,因此稳妥地说,导致牧村小姐自杀的事由应该就在四天前。所以也请你们再仔细想一想当时的情形,真相很可能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哎呀,你朋友好像回来了。”

果然如佐山所说,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就在这房间前面止住,接着又是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个信号,佐山站了起来,沙都子也出了房间。

“那么,再见。”佐山说完走向走廊。

5

“四天前……”波香边喝速溶黑咖啡边听沙都子说话。沙都子明显感觉到波香十分疲惫。

“记不起来了。”

“果然。”

“回头我问问英文系的人,但我觉得他们不比我们知道得多。”

“对啊。”沙都子无力地点点头,“那边怎么样?南泽老师那边。”

听沙都子问起这个,波香似乎有些难以言说,欲言又止。

“还是哭了,跟想的一样。”

“你是跟她说……自杀吗?”

“除了那个还能说什么呢。老师听后就一直不停地说:‘为什么、为什么……’”

南泽雅子用手帕按住眼睛、形容枯槁的样子浮现在沙都子眼前。刚刚步入老年的她,听着波香的诉说,会是什么心情呢?而波香说的时候,脸上又是怎样的表情呢?一面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场,一面佩服波香内心的坚强,两种感情交织在沙都子心里。

南泽雅子曾经是县立R高中的茶道社顾问。沙都子、波香、祥子以及加贺和藤堂都跟她学过茶道。加贺和藤堂并不是茶道社的正式成员,他们和沙都子一样受到波香的影响,每周参加一次茶道学习。同时南泽雅子又教古文,是沙都子她们的老师。若生勇和伊泽华江虽然没有参加茶道社,但南泽却是他们高三时的班主任。这几个人由于各种机缘都受到过她的恩泽。正因如此,虽说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大家每年还是会到她家聚几次,说说各自的近况。这几乎成了他们高中毕业后的例行之事。

“对了,”波香喝完咖啡,点上烟,说,“学校那边情况怎么样了?祥子的事成了大家的谈资吧?”

“嗯,”沙都子轻轻摇头,“好像是有一些传闻,不过不太清楚……”

沙都子没有把国文系里那些无聊低俗的传言说出来,这种让人不快的事,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

“到头来能一直记得祥子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了。”波香像是在叹息般说道。沙都子不愿意听她这么说,但那的确是一个令人伤心的事实。

“哦,对了,”波香吐出口中的烟,烟雾缭绕中她蹙紧双眉,“刚才我听管理员说了,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有人打电话给祥子。”

“给祥子,是谁?”

“这不是明摆着嘛。”

“藤堂吗……”

“管理员说就是那个经常打来电话的男生。当时她喊了祥子,却没人答应。她便到了祥子的房间门口,门已经上了锁,敲了敲也没反应。又到厕所找了,但就是没见着。她对藤堂说祥子可能睡了,然后挂了电话。”

“这么说,那时候祥子就已经……”沙都子没有说完。

“已经没了。”

“藤堂连祥子最后的声音也没听到……”

“这事可别在藤堂面前提起。”波香的眼神冷清清的。

祥子的遗体被发现两天后,牧村家举行了葬礼。沙都子等六人避开了高声谈论的亲友,远远地等着为祥子上香。

“大家好久都没有聚在一起了。”华江环顾大家说。事实确实如此。

“没来齐呢,还有一个人。”沙都子小声说。大家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都缄口不言。

“自杀原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一身学生制服的若生勇向女生们问道。沙都子不由得垂下了目光。

见没人答话,一旁的加贺开口了:“昨天报纸上写的是‘困扰于自己的前程’,当然,后面还是加了个问号。”

“这不可能,她都进了自己最想去的旅行社了。对吧,沙都子?”华江有些生气。

沙都子却没有她那么精神,只是含糊地说了句:“是啊。”

藤堂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呆呆地望着那些身着丧服轮流上香的人。沙都子觉得,这两天来藤堂瘦了一圈,仿佛遭受了病痛折磨一般,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昨天他也是这样——沙都子想起了在祥子死后第一次见到藤堂的情景。昨天上午上学途中,他们坐的是同一辆电车。

“什么也别问,”没等沙都子开口,藤堂就痛苦地说,近乎是在呻吟,“我什么也回答不了。”

显然,他指的是祥子自杀的原因。

“可是祥子在四五天前就有了什么困扰,你就没有半点头绪吗?”

“没有,有的话我会说。”藤堂似乎要就此结束对话。

现在,沙都子望着藤堂的背影,心想:为什么他的女友不对任何人说她的烦恼呢?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

这样想着,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她脑中,虽然只是个毫无根据也毫无逻辑的臆想,沙都子却感觉它异常有说服力。自己一定是累了——沙都子最后把原因归结于此。

六个人都上完香时,南泽雅子出现了。身材矮小的她在说话的杂乱人群中穿行,看上去就像是个影子。满头的银发、金边眼镜和一身丧服,是那么相配,沙都子看了,不知为何有点伤感。

南泽注意到了沙都子等人,只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随即走进了牧村家。

沙都子正呆呆地目送着老妇人的背影,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她一脸惊愕地回过头来,看见一身学生制服的加贺把一个红皮本子递到她面前。一瞬间沙都子想到的却是完全无关的事:男生只要一件学生制服就够了,真是方便啊。大概是因为今天早上她为如何着装就苦恼了一个多小时吧。

“这是你们说的日记,”加贺的口气有些生硬,说着就把日记本塞到沙都子手中,“看了这个应该就能读出祥子心中的波折了。”

“这个,你是怎么弄到的?”沙都子低头看着深红如血的封面问道。她这才注意到封面上还有一个蔷薇形的浮雕花纹。

“我向祥子的妈妈借的。”

“她没回绝吗?”

“我跟她说,是你托我来借的。”

“哦……”

沙都子已经告诉了加贺他们,佐山跟她提到了日记。昨天他们也商量过,觉得有必要亲眼看看日记。

“谢谢!”由衷的感谢脱口而出,沙都子觉得很久没有这么坦诚过了。

“吓我一跳。”加贺缩了缩脖子。

南泽雅子上完香回来,刚才还四处分散的六个人仿佛被什么吸住了一样,又聚在了一起。看到藤堂的表情这时稍显柔和,沙都子松了口气。

“我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念珠的线断了,”南泽拿出褐色的玉念珠平静地说,“我一颗一颗捡起来串好,所以来迟了。电车上我又数了数念珠,怎么数都缺两颗。一颗的话还说得过去,缺了两颗就说明我已经老喽。”

“老师……”华江忍不住把头靠在南泽的肩上。她刚才还好好的,这时情绪波动激烈,又感觉有什么东西涌上心头。

沙都子见状只觉得胸中热浪上涌,眼圈变得滚烫。她的反应被南泽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我真庆幸我们中间有几个男生啊,”南泽看着加贺和若生,“你们还能把女生扶住。好了,我们向牧村夫妇告个别,然后静下心,去我家慢慢品茶吧。”

老教师告诉他们,茶道用具已经准备好了。

6

在去往南泽家的电车上,沙都子翻开了祥子的日记,第一页上的日期是今年的一月一日,上面写道:

写日记绝不能半途而废,这是起码的目标。因为这个日记本太贵了。

沙都子想起了祥子淘气的表情。

“祥子不是没耐心而停笔的,她的目标也算是实现了。”坐在旁边的波香凑过来看着日记说。

“嗯,是啊……”沙都子含糊地应了一句,哗哗地翻看起来。无论哪一页都至少会出现一次“藤堂”二字。比如:

五月五日,下雨。好不容易能出去兜风了,却是这种混账天气!结果只好挨个咖啡厅喝东西。

在L咖啡厅的时候,藤堂果然还是说要去读研究生,真棒啊!但不管怎么说,在魔鬼般的教授面前,前路肯定艰辛,要加油哦!我跟他说我想去旅行社工作,他说:“在研究生毕业前,你只要好好学习怎么做新娘就行。”真高兴啊!

可我祥子还是要朝着职业女性的目标奋进。

沙都子看着这篇文字,心中异常忧郁。她强打起精神,翻到了祥子死前的那一页。那熟悉的圆体字记录了下面的内容:

疲惫的日子继续着,论文停滞不前,波香的鼾声又这么吵,一点睡意也没有。身上还长了疹子,痒死了。真没劲!

“真想不到,那时祥子已经深陷烦恼了。”波香指着“鼾声”两个字说。

“正如警察说的那样,第二天祥子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事。可问题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让我看一下。”波香把日记拿到面前。

“有什么眉目了吗?”一直抱着胳膊紧闭双眼坐在对面的加贺半睁开眼睛问道。若生、华江、藤堂和南泽雅子正坐在稍远处说话。

“还不清楚呢。”沙都子说。

是没有,还是有但不清晰?这句话该作何解?加贺轻轻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奇怪呀。”

这回轮到沙都子凑过去看日记了,翻到的是八月八日那一页。

“祥子在元旦起过誓,她也的确每天都写日记,就连考试那几天也一样。可是八月八号之后紧接着的却是八月十五号,也就是说中间有六天的空缺。这是怎么回事?其他时间都没有这种情况。”

“上面写了什么原因吗?”

“没有。”波香摇头道。

沙都子的视线又回到了日记上。确实是奇怪啊,日记中断的那段时间,祥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如果中断日记并不是因为太忙了什么的……

沙都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八月八号那天英文系有什么活动吗?”

“活动?不会啊……那时候正是暑假……”波香忽然打住,匆匆忙忙从手提包里拽出一个蓝色记事本。这本子让人一看就觉得不知已用了多少年,封面早已破旧不堪。

“对了!”波香埋头翻看了一阵,猛然点头说,“那天有讲座旅行。”

“果然。”沙都子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看来你是知道些什么了?”波香用试探性的眼神看着她。

“嗯,事实上……”

沙都子压低声音不让加贺听到,对波香说了前几天在研究室听到的事,即祥子曾在旅途中和陌生的男生小组一起玩。

波香听了,不快地皱起眉头。“这类事我也听说过,我们研究室有的是花花公子,但真想不到祥子也会卷进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可是……”波香用手指敲弹着日记本说,“我总有种毫无根据的预感。”

“哎,波香,葬礼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件事。”

“那种氛围下你还能思考问题!”

“我觉得对恋人都不能说的秘密,只有一种。”

波香故意咳嗽了一声:“也就是那种事情?”

“对,那种事。”

波香沉吟着,有些烦躁地对着自己的长发胡乱挠了一通。“就是说在旅行中,祥子和那个我们不认识的男生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愿意那么想,可……”

“比如说,强奸?”

“或许吧,总之那时候发生的事让她把日记搁下了。”

“而那件事和她如今的死亡有关……嗯。”波香的声音近乎低吟。她闭上了眼睛。

南泽雅子的房子是一座旧宅。从车水马龙的车道出来,再上一个五十米左右的石板斜坡,上面那所木房子就是了。因为坡道缓缓弯曲,房子的正面总给人一种看上去要比实际宽大许多的错觉。玄关上装着格子门,后面的景色宛如历史剧舞台的背景,只是正前方的一根水泥电线杆破坏掉了一切。

从坡路到玄关有一处低洼的地方,沙都子她们紧跟着南泽进去了。对加贺和若生这样比较高的人来说,房子的门楣太低,不得不弯下腰来。

进去之后是没铺地板的玄关,沙都子感觉刚才还凝固不动的空气,在他们进来后激烈地流动起来。

他们照例进入最里面那个十叠大的房间,房间有外廊,透过外廊能看到院子里的花木。一进那个房间,大家就不知不觉地齐整脚步,端坐下来。

南泽准备茶的时候,六个人都怔怔地望着外面的庭院。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春天,那棵树开满了白花。”加贺站在外廊上指着一棵矮树说。

“那是吊钟花,”波香说道,“它开的花很像铃兰,是落叶树,可现在叶子尚未变红,时间有点太早了。”

“懂得真多啊,是听老师说的吗?”

若生这么一问,波香面无表情地答道:“不,是听祥子说的。”

南泽雅子把茶具拿了过来,六个人面向她坐好。经过了几次这样的聚会,他们连座次都无形中决定好了,首位是波香,接着是沙都子。

沙都子的目光始终紧跟着南泽的手。南泽的动作毫无赘余,行云流水一般,手中的茶刷像机器一样精准而又安静地摇动着。

他们拿起茶碗,感觉着那沉甸甸的分量。茶碗里积着草色的沉淀,上面漂着比串珠略小的泡沫。按里千家的规矩,要和着泡沫一饮而尽,然后默默地把茶碗放回原处。

“若生,还有伊泽,”南泽制着茶说,“你们也已经十分熟悉茶道了啊。”

“啊,算是吧。”若生端着茶碗,看着华江说。

他们中只有这两人没有学过茶道,一开始是勉强被拉来喝茶的。华江很快就熟悉了茶道,但若生却感觉比登天还难。在他看来,这就跟喝绘画颜料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所以并不喜欢。但最近他总算也能时不时泡个茶喝了。

大家说了说各自的近况,也夹杂了一些闲聊。暂告一段落后,沙都子放下茶碗问道:“老师,您最后一次见到祥子是什么时候?”

南泽的脖子微微前伸。“这个啊,准确的日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暑假后半段的时候她来过一次。”

“暑假?”沙都子和波香对视了一眼,“找您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这我可想不起来了,感觉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事吧。”

“只是喝了茶就回家了?”

听到加贺的这个问题,南泽只答了一句:“是啊。”

“你们都想知道牧村自杀的原因吧?”南泽一边为波香制第二道茶一边说。沙都子无言地点点头,波香也跟着点头。

“藤堂,你一定也想知道吧?”

忽然被人询问,藤堂吃了一惊,浑身都僵住了。他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最后用颤抖的声音说:“想知道啊,确实。”

“我嘛,倒是不怎么想知道呢。”南泽放下了茶碗,波香随即端了过去。“我可不想让牧村一直保守着的秘密暴露出来。况且人已经死了,对我们的追查可是想反抗也无力啊。”

“我们也是难以释怀啊,”华江说着就哭了,“不管有什么秘密,我们可都是能跟她分享的朋友啊。”

“不能对你们说的才叫秘密哦。”南泽雅子环顾自己的这些学生说,“再喝一道茶怎么样?”

在归途中,沙都子和波香中途就下了车,目送其余四个人离开之后,又坐上了反方向的车。

两人并排坐下,取出了那本刻着红色蔷薇浮雕的日记,沙都子急不可耐地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八月二十日。今天去了南泽老师家,一边欣赏老师的手艺,一边聊天。但一直都是我在说话,老师只是在听着……

“上面没写老师说了些什么。”沙都子说,她想起了佐山的话:“日记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心里有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写的时候却又会设想别人正在看自己的心事。”

“但我觉得她们谈的就是讲座旅行的事,祥子很单纯,思想又有些保守。要是她和其他男生发生了关系,说不定她觉得就得判死刑呢。”

接着波香又认真地说,在这方面本应该多进行一些教育的。

两个人再次来到南泽家,南泽还以为她们落了东西。但是当沙都子说,想要谈些私密之事时,南泽表情变得凝重,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请吧,这次就喝点咖啡吧。”

南泽说着便把她们领进了客厅。这个地方连沙都子也没来过,足足有十二叠大,客厅一角有一张旧桌,桌腿还雕着花,一套百科全书摆在桌子上。书和桌子看上去都有年头了,上面却是一尘不染。

“这是我过世老伴的东西,”见沙都子一直盯着那边,南泽一边摆放咖啡杯一边说道,“这里以前是书斋,书架什么的都有,可惜基本上都处理掉了……”

南泽雅子的丈夫是某所国立大学的数学教授,十多年前就过世了,从那以后,南泽就一直独自守着这所房子生活。

“老师,其实我们来是想问问祥子的事情。”沙都子单刀直入,然后就道出了暑假里讲座旅行的事,问南泽祥子是不是找她谈过这件事。

南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沙都子把在学校研究室里听到传闻的事说了出来,南泽闻言垂下眉毛,伤心地说:“唉……人一死,生前的事就像来了一次大扫除一样,好的坏的全都会搬出来。你们是觉得那件事跟这次的事有关,对吧?”

“我想……说不定有关系。”

听了沙都子的回答,南泽微微点头,把咖啡杯端在抿拢的唇边。茶道教师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依旧姿势优雅。

“牧村说,她不是被强奸也不是被骗了,而是完全醉倒在了当时的气氛里。又说事到如今确实是自己不对。她问我,是把这一切告诉藤堂还是怎么办。”

果然如此!沙都子和波香相向而视。

“那老师您对她说了什么呢?”沙都子提心吊胆地问。

南泽脸色稍缓,说道:“我对她说:‘这事别说出去。既然藤堂一无所知,又何必特意跟他说起这些让他不高兴的事呢。’但牧村担心就算保持沉默,心事也会被藤堂看出来。我就说:‘男人们可没这么敏感,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今后多注意一些。’”

“老师说得太对了!”波香十分感激,沙都子也是感同身受。只是现在再怎么感激也没什么意义了。

“祥子就接受您的建议回家了?”

“嗯,”南泽点头回应,“所以我觉得这事跟她自杀没有直接关系。”

沙都子和波香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这口气吐得既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感觉十分古怪。

“你们还是打算把她自杀的原因弄个水落石出吗?”南泽的问话里带着些责备的口气。

沙都子的回答稍有些底气不足,但又态度坚定。“我们不甘心。”

“嗯,没办法,毕竟你们有这个权利的……”

“正因为不甘心才要查。”

沙都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南泽几度点头。

离开南泽家后,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这已经是今天第四回坐上电车了。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沙都子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内广告,眼睛扫视着广告的标题,却完全映不到脑子里。祥子的事情、南泽说的话……在她脑子里毫无规则地乱窜。

“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了。”波香习惯性地往上撩起头发,忽然开口说。

“可能……什么可能?”沙都子看着波香的侧脸问道。

“讲座旅行期间发生的事就是导致祥子自杀的原因。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有一点值得深思。”

“哪一点?”

“我是说,那件事会不会被藤堂知道了。”

“被藤堂……”

沙都子思忖着,这样猜测并无不可,因为此事确实不能说保守得很严密。事实上,连沙都子都能通过闲聊听到传言,藤堂在类似情形下知道这件事也很有可能。

“于是呢?祥子因为太过介意而自杀了?”

“或者,更有可能是藤堂在这件事上责备了她。当时他肯定说了要分手之类的话,依祥子的性格,那对她可是相当大的打击。”

“换了你,肯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吧?”

“但祥子毕竟跟你我不一样。”

“那,怎么办呢?想证实也只有找藤堂本人了……”

波香倏地别开了头。“这我可办不到!”

“我也不想啊。”

“日记……日记里有没有写什么呢?”波香用下颚指了指沙都子手边的日记。于是沙都子再次拿起了那个红皮本子,翻找夏天以后的日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夏天之后的各页日记里,藤堂出现的频率似乎低了许多。

“写到了藤堂的,这是最近的一篇了。”沙都子把标着十月十五日的那一页摊开在波香面前。

十月十五日星期二。今天藤堂跟我说了他做的一个梦,什么学术研究啦,国际学会啦,大学教授什么的,他甚至连我要干什么都梦到了。他说梦见我从一个职业女性变成了教授夫人。“所以说,这个位置可非你莫属了,”他说,“因为能做教授夫人的必须得是淑女。”我试着问:“我是淑女吗?”“当然了,”他说,“沙都子和波香她们,很遗憾,都不够资格。”……

“去死吧!”波香小声咒骂了一句,轻轻闭上眼睛。

到达白鹭庄时已是傍晚五点左右了。

“吃过晚饭,我们去喝一杯吧。”

应波香的邀请,沙都子也来到了白鹭庄。自从上次的全国锦标赛以来,沙都子明显感到和波香一起喝酒的次数更多了。

走进公寓,沙都子冲值班室稍一点头,只是希望跟管理员打个招呼,让她知道自己今晚会在波香那儿过夜。一天到晚都板着脸坐着的中年女人对面站着一个面熟的人,沙都子一见立刻停了下来。是最近经常见面的那个警察佐山。

佐山正在跟住在祥子隔壁的古川智子说话,注意到了沙都子她们,便冲她们轻轻点了下头,说:“金井小姐,等会儿还有些事要找你们。”沙都子注意到,他的脸色跟上回比起来更有了一丝紧迫感。

“随时奉陪。”波香说着,两个人便上了楼。

“看来他们聊了很久了。那个警察究竟问了智子些什么呢?”进屋后,波香说道,轻轻咬了咬下唇。

古川智子是三年级学生,住在祥子左边。祥子的尸体被发现前,她刚好出去旅行了,所以没有接受警方的讯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就只是因为那天她不在,所以今天来做个讯问罢了。”

“看上去不是这么回事,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波香把挎包咚地扔到一边,接着说,“喝杯红茶怎么样?”

波香正准备取茶杯,楼下传来了管理员唤她的声音。她问道:“在这儿行吧?”说着趿着拖鞋走了出去。沙都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听见佐山的声音顺着楼梯传上来时,才知道她刚才说的是谈话地点。

“打搅了。”

佐山搔着头脱了鞋,跟着波香进来了。沙都子看着他那件灰色西服,不禁心疑:他是不是只有这一件衣服?

“您跟古川谈完了?谈了好长时间啊。”波香想通过这个问题试探,但佐山只是模糊地回应道:“呵呵,是啊……”

“事实上,我这次来是想再问一下祥子自杀那天晚上的情况。”

“晚上?”波香把视线移向沙都子,然后又转回到佐山身上,“怎么了?”

佐山煞有介事地拿出黑色的警察手册,向波香确认她的证言:“那天晚上,你一回到公寓后就敲了牧村小姐房间的门,对吧?”

波香看着他,点了点头。

“时间是……”

“十一点。”

“哦,对,那问题就来了,那时门真的已经锁上了吗?”

“锁……”波香微微低垂视线,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抬眼看着佐山答道,“锁上了,千真万确,我还来回拨弄了门把手,但就是转不开。”

“确定没错吗?或许会有错觉。”

“确定。”虽然感到意外,波香还是回答得很坚决。

“那之后,牧村小姐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吗?比如说有人走动或者进出的声音……”

“不,我想没有。那天晚上我很晚都没睡。虽然喝了点酒,但我一直都很在意祥子房间的动静,如果有什么声音肯定能发觉。”

“冒昧问一下,你那天几点钟睡的?”

“一点左右吧……我估计。”

沙都子在一旁听着,并不感到惊奇。波香平时就是这样。

“哦……”佐山声音消沉,他扫视着手册,略有所思地紧闭着嘴。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沙都子开口问道。

佐山摇摇头,谨慎地说:“不,没什么,但请你们不要向别人说出今天的事。”说完,他合上了手册。

佐山道了谢,起身告辞,却被波香一把抓住了右手腕。

“请等一下。您就不能告诉我们究竟怎么了吗?这一定跟您从古川那儿问来的有关吧?”

佐山的表情显出一丝沉痛。“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但是总会有不得不告诉你们的时候。”说完,他挣脱开了波香的手。

“警察先生,您不告诉我们,我们就直接去问古川了。”沙都子对着正在穿鞋的佐山的背影说。佐山犹豫着皱了一下眉,接着又恢复了和善的面孔,说:“那就随你们了。”说着他朝她们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佐山放轻了下楼的脚步。两人确信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之后,不约而同地来到走廊。波香毫不迟疑地敲响了古川智子的门。伴随着一个困倦的声音,门打开了。

“哎呀,是学姐。”智子虽然还是一身运动衫,但明显是打了个盹,头发乱糟糟地蓬着。

“我们进来啦。”波香没等智子回答就进了房间,沙都子紧随其后。似乎这样都是家常便饭,智子也是毫不介意。

“去东北了?”波香看着散落在墙角的各种土特产问道。沙都子也点头附和,她看到了一块印有“小岩井农场”字样的干酪。

“嗯,本来还想去北海道的。正好路上又很走运,碰到几个N大的男生搭讪,他们开着宝马,相当嚣张啊。他们说要去北海道,我简直高兴得泪眼汪汪了。谁知美世子这家伙,说她还有补考,不能多玩几天……”

“警察问你什么了?”波香打断了智子眉飞色舞的长篇大论。

智子略带不满地撅起了下嘴唇。“祥子学姐不是死了吗,问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听到这事还真吓了一跳。那老太婆要我联系警察,打了个电话过去他就来了。那位老兄还真够正经的。”

智子语气轻松。老太婆应该指的是那个管理员,至于她把年长的男性称为“老兄”,倒是让沙都子有些怀旧。一两年前,她和波香也是这样的。

“东北的报纸上没有登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不看报纸。”智子似乎对此引以为豪,露出一丝笑意。

“哦,那天晚上你注意到了什么吗?”

“倒也没什么。”智子说道。见波香抽出了香烟,便把一个空果汁罐递给她。“那天晚上,波香学姐你敲了祥子学姐的门吧?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也去了一趟祥子学姐那儿。不过里面灯也没开,漆黑一片,我在门口叫了几遍也没人答应。现在想想,那时候祥子学姐肯定已经自杀了。”或许是感情起伏太大,一直笑着的智子说到后面居然有些呜咽,“要是那时多个心眼,说不定还能拉她回来。”

“等等,你说灯已经关了?”

“是啊,我也纳闷时间还那么早怎么就关灯了呢……”

“没看错吗?门缝里应该漏出一线日光灯的光呀。”沙都子清楚地记得发现祥子时的情景,向智子确认道。

然而智子的回答却更加令人惊讶:“门缝?这跟门缝没什么关系啊,我当时还打开了门朝里面喊祥子学姐呢。那时候门根本就没有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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