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是早就闻知商细蕊的大名了。

商细蕊,水云楼的班主,当今数一数二的名伶,扮花旦和青衣的。追捧他的票友多如繁星,前胸贴后背挨着排,能绕着北平城转上两百圈,因此便把商细蕊捧成了一轮海岛冰月——高高在上挂于九天,银光普照,可望不可及。

要问商细蕊是不是真唱那么好,北平百姓定要与你提一提当年慈禧太后钦封的梨园尚书宁九郎。当年商细蕊带着水云楼初来北平,演了三场便声名大噪,宁九郎慕名听了他一场宇宙锋之后,长叹一声,回转戏班封箱隐退,把第一旦角儿的称号拱手让出。

有人说宁九郎是被商细蕊的嗓子震撼住了自叹弗如,作为一个戏痴,便认为雏凤清于老凤声,世难容二美,自己再也没有登台的意义。又有人说宁九郎出宫二十多年,早已攒够了家私,有金盆洗手的打算,不过是借着商细蕊的风头找个辙罢了。事实如何且搁一边,宁九郎这一摘冠禅位,是彻底把商细蕊的名声捧出来了。报纸上天天有他大大小小的花边新闻和生平事迹,票友们聚在戏园子门口围追堵截狂呼烂号的,捧得他比大总统还要风光。所以一开始,程凤台对商细蕊的凭空印象,就是角儿,一呼百应,执耳梨园的红角儿。

但是在程凤台的姐姐程美心嘴里,商细蕊,那就是个下贱放荡的狐媚子,因为是个男狐媚子,所以更要可恶了十倍。

不怪程美心恨透了商细蕊。商细蕊曾与她有过夺夫之恨。那时候程美心还是西北军阀曹司令的六姨太,曹司令一路往东攻城略寨,大破张大帅的城门,商细蕊穿一身锦绣戏服,素面朝天的在城楼上清唱一折霸王别姬,反反复复那几句词,唱得动情而忘我——他也不怕子弹不长眼的。兵卒们看着很诧异,一时都忘了放枪,指指点点说那人是个疯子吧?一定是疯子。疯得真漂亮。

曹司令在城楼底下仰头一望,商细蕊正在唱那句“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这听着就像是在给曹司令歌功颂德,真新鲜真够劲儿,曹司令一下子就迷上了,马鞭子指住商细蕊:别伤他!老子要活的虞姬!于是手下人马不敢随意放枪,愣是多花了一个钟头破开城门。

破城之后,商细蕊却没有学习虞姬自刎驾前的忠贞精神,他无比顺从地被曹司令囫囵掳走了,掳到程美心的眼皮底下夜夜欢歌,把程美心气得发疯。

幸而最后的战果是程美心赢了,挤兑走了劲敌商细蕊,熬死了曹司令的原配,她现在正果修成,是曹夫人了。可是提起往事,依然宿怨难消,气得发疯。

程美心是上海滩的洋派家庭出身,但是在近几年的交际花和姨太太生涯中,嘴巴和心思已是锤炼得相当毒辣流俗,但凡在背地里提到商细蕊,她就要发表两句很难听的评论,并且勒令家中男性不得与之往来。然而除了丈夫曹司令与弟弟程凤台,她并没有其他男性亲属可以勒令。曹司令是程美心挖空心思讨好的人,对这个军阀相公,她不敢有任何逆言背语。这一番勒令就落在了程凤台身上。

这一天下午,在北平程府阔大高敞的厢房,大珐琅花瓶里插着几支孔雀翎毛,红木雕花的家具,墙上几幅梅兰竹菊,所有的这些都是这座旧王府原来的摆设。辰光过午,屋里有人抽着烟,夕阳映进来,被烟雾这么一蒙,一切好像一幅陈旧的落了灰的静物画。程美心一只手肘支在炕桌上,另一手夹着象牙制的烟管子,厉目盯住程凤台,训诫道:“你可不许学北平的男人玩戏子,那些登台卖艺的下作胚,专门瞪着眼睛勾引有钱有势的男人。你要是不学好,阿姐跟你不答应的,听到了伐?”

程美心就是这点强,心里再怎么毒,一口绵糯酥软的江南口音是不改的。

程凤台两手插在戏装裤的口袋里,很敷衍地笑着应道:“听到了听到了,一个男戏子,有什么好玩的。”

这句话的重点似乎是说,因为是男戏子,所以才不好玩。假如换成女的,大概就有兴趣玩一玩了。

程美心看一眼旁边的弟媳妇,弟媳妇程二奶奶果然留了意,把手里那支细长的烟杆往痰盂里磕了磕,倒出一捧烟灰,冷眼望着程凤台。

程美心赶忙追道:“不单戏子不可以,舞女歌女也不可以。弟妹那么个大美人,已经给你生了两个小囡了,你还不知足啊?做人不能没良心的哦!”

她忘了程凤台的生母,原来的程家二姨太就是个歌女。还好程凤台也没上心,拿一只柑橘剥开了笑眯眯的递过去:“晓得啦!阿姐你难得来一次,一半时间骂戏子,一半时间训弟弟,这脾气是和姐夫越来越像了。”一面说着,擦着了洋火给二奶奶点烟。二奶奶的眼睛里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很喜欢丈夫为她做这些细碎贴心的事情,就好像程凤台俯首帖耳很奉承着她似的。二奶奶凑在火苗子上嘬旺了烟丝,嘴里却要说:“放着丫头我不会使唤?一个爷,上赶着干些伺候人的活儿,不知尊重。”

程美心掰一瓣橘子放在嘴里,笑道:“弟妹这就不懂了,阿弟这是疼老婆呀。”

二奶奶瞟了程凤台一眼,表示看不上他,脸上笑意却不减。程凤台始终是带着敷衍的笑,笑到后来是真的觉得可乐了。这两个女人,一个上海官腔,一个东北大茬子味儿,一递一句夹在一起说,好像在唱滑稽戏一样。后面房间里三妹妹察察儿睡醒了中觉,揉着眼睛撩门帘走进来,看见大姐程美心,愣了愣就要退回去。程凤台连忙招手唤她:“察察儿过来。”

察察儿不情不愿地走到程凤台跟前,她是性情孤洁的女孩儿,从小就和大姐不对付,因为看不起大姐的为人和作风。程凤台拍拍膝盖,察察儿一歪身坐了上去,把脸埋在她二哥胸口犯迷糊,看也不看程美心。程凤台两手托住她的腰背摇了两下,皱眉道:“阿姐来了,怎么不叫人呢?恩?”可是语气里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察察儿鼻子里哼哼一声,算是同姐姐问过好了。

这要是放在过去上海家里,程美心早就要开骂了。但是她深知程凤台的脾气,对几个姐妹虽然都是爱护有加,真正放在心尖子上的却只有这个察察儿。察察儿像个小洋娃娃那样柔顺地躺在程凤台怀里,陪他熬过了人生最为抑郁恐怖的少年时期,察察儿是他抱大的,他们兄妹两个感情最深。批评批评程凤台倒没什么,批评察察儿,就等于戳了程凤台的心肝,他是要光火的。今非昔比,程美心不愿得罪这个富商弟弟,便在心里骂,骂察察儿杂种丫头不懂规矩,随她那个蛮子的娘,是个贱胚。含笑看着这两个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异母兄妹,进而又很鄙夷地想:一个歌女养的,一个蛮子养的,他们倒是一路里的。

在当年,程家还在上海的时候,父亲的工厂倒闭破产,父亲一急急死了,大太太面对这桩烂摊子愁断肝肠,也跟着上了吊。程家四个孩子都不是出自一个娘,程美心是嫡长女,当时只有十八岁,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程凤台的母亲本来是上海滩的j□j女,生下儿子以后在家里呆不惯,又跑去香港重操旧业。三妹妹察察儿的维族母亲来去无踪,程美心几乎就没有见过她,听人说是出洋去法国了。最后一个寒门出身的四姨太和一个襁褓里的四妹妹,再连带佣人奶妈司机,一大家子的人。银行派人把家里值钱点的东西都搬去抵债了,钢琴银器电风扇,甚至包括花园里的大理石立地台盆,统统拿走了。佣人们看到这个情形纷纷辞工,程美心拦在花园门口一个都不让他们走,撕破了喉咙大喊道:到日子给你们工钱不就好了?走什么!

可是程美心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为了保住房子,为了给佣人发工钱,她去做了高级交际花。

程美心在上海滩的富小姐里绝对算不上是头挑的美貌,然而一副西洋做派,讲英文穿洋装,又会发嗲,会享受,会取乐。最主要,她可是程家的大小姐啊,落架的凤凰,谁都想要沾一沾滋味的。程美心还记得她的第一次是跟一个父亲的旧友,一个一直被她称作伯伯的老男人。那次她拿到六千块——六千块,放在过去,只是她母亲玩一晚上麻将牌的出入,如今却要她以贞操来换。

程美心至今还记得,那晚上她强忍住悲愤一夜承欢,早晨起来身体很痛很累,但还是绕了个远路买来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带回家。过去他们家早晨都要吃牛奶和蛋糕的,所以现在也要吃,一家人都要吃。这并非出于对弟弟妹妹的爱心,这是为了她自己。原来所有的荣华富贵,失掉一点点程美心就要痛心死,非得拼命保持原状。相比之下,这一夜的付出就不算什么了。

程美心手里提着蛋糕推开饭厅的门,饭厅的一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晨光照进来,照在弟弟程凤台的身上,照亮了他的头发和皮肤,使他整个人有种圣洁的漂亮。程凤台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坐在餐桌上搂着察察儿奶妈的腰。他的脸孔依偎在女人的胸脯里,一动不动的。女人似乎被他吮得很是舒爽,两手揉捏着他的肩膀,眯起眼轻轻地在j□j。眼前的景象很是j□j,大大地刺激到了程美心昨夜饱受蹂躏的身心。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着他们,忽然发现程凤台不是在做那苟合之事——他是在吃奶!

察察儿那时还小,两腿悬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望着二哥和奶妈,又回头望了望大姐。

程美心气得心都在发抖。她在外面忍泣吞声陪老头子睡觉,程凤台,她唯一的弟弟,不说替她分担点什么,竟然还在家里搂着奶妈吃奶!这个不要脸的下流胚子!她卖身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继续舒舒服服地过少爷日子的吗?可没那么容易!

奶妈一睁眼看见了程美心,尖叫一声掩住衣服跑了。程凤台怔怔地跳下餐桌,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红着脸,拿袖口擦了擦嘴角的奶汁子:阿姐……

程美心咽了咽喉咙,很和气地笑着把栗子蛋糕放到桌上,叫程凤台的英文名字:Edwin真淘气,这么大了还和妹妹抢奶吃。饿了吧?叫他们烧点甜麦片,都过来吃蛋糕。

饭桌上,程美心思量着所有出卖弟弟妹妹的门路。两个妹妹实在太小,再漂亮也卖不掉的。这个弟弟倒是很美,比自己美——可惜是个弟弟,还不知道上海有哪个富商老爷喜欢玩男孩子的。程美心把大江南北所有相识的富豪翻了一遍,终于在北面的边境线上想到了一个人,救星一样的一个人。

她握住程凤台的手,目光恳切地说:Edwin,我想……我想把你北方的未婚妻范小姐叫来上海。给你们结婚。

程凤台猛一皱眉,差点把嘴里的牛奶喷出来,手抽出来往桌子上一拍:Noway!

程美心又一把拉住他:姐姐知道范小姐大了你好几岁,又是个乡下姑娘。当初父亲提这件婚事的时候,姐姐也站在你这边,替你反对的不是吗?可是……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没办法了呀。我们还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个家。你不娶她,一家老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呀!

程凤台惊叫:我怎么能和那种女孩子过一辈子!你不是不知道!她……她还裹小脚呢!

佣人和四姨太看到姐弟口角,早把孩子们都抱走了,餐厅里就剩下姐弟二人。程美心默默淌了一会儿眼泪,心想再不使出点非常手段怕是不成了。她解开胸口的钮扣,露出昨夜里j□j的痕迹,目中哀哀落泪,道: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你知道姐姐昨夜在哪里,和谁,做了些什么吗?哦!Mydear,如果不是我做出牺牲,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现在该换你了,对吗?

程凤台心中一痛一憾,再无话讲。翌年娶了范家大小姐,便是程二奶奶。程家东山再起,比父亲那辈还要富有。

程美心吃下最后一瓣橘子,心道若不是我的高明安排,这两个贱胚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呢?笑道:“三妹妹好像又长高了诺。怎么还不上学呀?”

程凤台说:“察察儿不合群,我请了老师在家里教她。等过两年,长大点了再去学校,直接去读中学。”

二奶奶喷出一口烟,懒懒地插嘴说:“洋学校有什么好?丫头小子混在一块儿打打闹闹。就是毕业了,程家总不能让三姑娘出去做事,念了派什么用?不如省省吧。”

程凤台很不赞同二奶奶的论点,但是也不便和她争论,说:“到时候看吧,察察儿念着好玩就念,不好玩就回来,这也是无所谓的事。”

程美心对二奶奶笑道:“二阿弟还是这么宠着三妹妹。”

二奶奶望着丈夫,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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