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克丽丝·卢卡斯。47岁,是一个失忆症患者。我坐在这里,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写自己的故事,身穿一件真丝睡袍,它显然是楼下的男人——那个男人说他是我的丈夫,名字叫做本——买给我的46岁生日礼物。屋里很安静,唯一的光亮来自床头的台灯,是柔和的橘黄色光。我感觉好像浮在半空中,在一池光亮里。

我已经关上了卧室的门,偷偷摸摸地开始写日志。我能听见我的丈夫在客厅里——他前倾或者站起来时沙发发出轻微的声响,偶尔的咳嗽声出了口又被客气地憋住——不过如果他上楼的话,我会把这本东西藏起来。我会把它放在床底或者枕头下面。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上面写字。我不想告诉他这本日志是怎么来的。

我看着床边桌上的时钟。快要11点了;我必须快点写。我想象着没多久就会听见电视安静下来,本穿过房间踩得地板吱吱作响,灯开关轻轻地发出咔哒一声。他会进厨房给自己做上一个三明治或者倒上一杯水吗?还是他会直接来睡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习惯。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习惯。

因为我没有记忆。本和今天下午遇见的医生都说,今晚睡着时我的大脑会把今天我知道的一切抹去,把今天我做的一切全部抹掉。明天醒来时我会跟今天早上一样。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孩,以为还有一生的时间去作出各种选择。

然后我会再一次地发现我错了。我早已作出了选择,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医生的名字叫做纳什。今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我,开车来接我去了一间诊所。他问我,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露出了微笑——并不是恶意的笑——打开了他桌上那台电脑的盖子。

他给我放了一段影片,一个视频剪辑。内容是关于我和他,穿着跟今天式样不同的衣服坐在相同的椅子上,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影片中他递给我一支铅笔叫我在一张纸上画图,但眼睛只看着镜子,这样一切都是反着的。我看得出影片中的我觉得很困难,但现在从这段影片里我只看到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指和左手上闪闪发亮的结婚戒指。我画完图后他似乎很高兴。“你越来越快了。”影片里的他说,然后加了一句说即使记不住训练本身,在某个地方——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我一定是记住了几个星期以来训练的成果。“这意味着你的长期记忆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作用。”他说。影片中的我笑了,但看上去并不开心。电影在这里结束。

纳什医生关了电脑。他说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见面,我身上一种叫“情景记忆”的功能严重受损。他解释说这意味着我记不起事件或亲身经历的“生平细节”,并告诉我这种情况通常是由某种神经性问题引起的。结构性或化学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尔蒙失衡,他说。这种案例非常罕见,而我的病情似乎格外严重。当我问他有多严重时,他告诉我某些日子里我对自幼儿时期以后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住。我想到了今天早上,醒来时我完全没有成年以后的记忆。

“某些日子里?”我问。他没有回答,他的沉默让我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  大多数日子。

针对持续性失忆症有一些治疗方法,他说——比如药物,催眠——但在我身上大多数已经试过了。“但你自己能够起特殊的作用来帮助自己,克丽丝。”他说。当我询问原因,他说我跟大多数失忆症者不一样。“你的症状表明你的记忆并非永久遗失。”他说,“你可以恢复记事好几个小时,甚至小睡一会儿后醒来还能记住事情,只要你不陷入熟睡。这非常少见。大多数失忆症患者不到几秒钟就会失去新的记忆……”

“结论是?”我说。他将一本褐色封面的笔记本从桌上滑过来给我。

“我想也许应该记下你的治疗过程、你的感受、任何想起的印象或者回忆。记在这个上面。”

我探身向前接过笔记本。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

这就是我的治疗?我想。写日志?我想记起事情来,而不仅仅是记录。

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的失望。“我还希望写下记忆的这种举动会起到其他效果。”他说,“效果可能是累积的。”

我沉默了片刻。说真的,我还有什么选择?要不就记日志,要不就永远保持现在的状态。

“好吧。”我说,“我会记的。”

“好。”他说,“我的号码已经写在日志的扉页上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打电话给我。”

我接过日志,答应说我会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最近我们就你幼儿时期的记忆作了些不错的工作。我们一直在看照片,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从面前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相片。“今天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他说,“你认得出吗?”

照片里是一所房子。刚开始它似乎全然陌生,但当后来看到前门处破旧的台阶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在这所房子里长大,今天早上醒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就在这所房子里。它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变化,不那么真实,但绝对没有错。我使劲咽了一口:“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房子。”

他点点头,说我早期的记忆大多数没有受到影响。他让我描述屋里的情况。

我告诉他我的记忆:打开前门即是客厅,向房子深处走有个小餐室,屋外的小路直接通往房屋后部的厨房:小路把我们的房子和邻居隔开。

“还有吗?”他说,“楼上呢?”

“有两间卧室。”我说,“前面一间,后面一间。浴室和卫生间比厨房更远,在房子的尽头。它们一直位于房子外面另修的一所建筑里,后来加了两堵砖墙和一个波形塑料顶棚,才把它们并了进来。”

“还有呢?”

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他问我能不能记起某些微小的细节。

于是我想起来了。“我的母亲在储藏室里放了一个写着‘糖果’字样的罐子。”我说,“以前她把钱放在里面。她把罐子藏在最上面的一格,那一格上还放着果酱。她自己做的。以前我们会开车去一片树林里摘浆果。我不记得树林在哪里了。我们三个会一起去森林深处摘些黑莓,摘了一袋又一袋,然后我的母亲会把它们做成果酱。”

“好。”他说着点点头,“好极了!”他在他面前的文件上记录着。“这些呢?”他又问。

他手上拿着几张照片。一张是一个女人,过了一会儿我认出她是我的母亲。有一张是我。我告诉他我可以认出哪些,认完后他把照片拿开。“很好。比起平时你能想起的童年记忆要多得多了。我想是因为这些照片。”他停顿了片刻,“下次我想让你看更多相片。”

我答应了。我很好奇他从哪里找到了这些相片,他对我自己都一无所知的生活又知道多少。

“我能留着吗?”我说,“这张老房子的照片?”

他笑了:“当然!”他递过来照片,我把它夹在日志页里。

他开车送我回家。他已经解释过本不知道我们在见面,但现在他告诉我应该好好想想我是否要把开始记日志一事告诉本。“你可能会有受限的感觉。”他说,“因此记录时会想避开某些东西。而我认为让你感觉可以畅所欲言是非常重要的。再说本如果发现你又决定尝试进行治疗的话,可能会不开心。”他顿了一下:“你可能得把它藏起来。”

“但我怎么记得要写日志呢?”我问。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可以提醒我吗?”

他告诉我他会的。“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会把它藏在哪里。”他说。我们在一所房子前停了车。马达熄火后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家。

“衣柜。”我说,“我会把它放在衣柜深处。”

“好主意。”他说,“不过今晚你必须记日志,在睡觉之前。不然明天它又只会是一个空白的笔记本,你不会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我说我会的,我明白。我下了车。

“保重,克丽丝。”他说。

现在我坐在床上,等我的丈夫。我看着照片里自己的家:我在那儿长大。它看上去如此平常,又如此熟悉。

我是怎么从那时变成现在这种境况的?我想。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什么样的过去?

我听见客厅里的自鸣钟报了一次时。午夜了。本正在上楼梯。我会把日志藏进一个刚找到的鞋盒里,再把它藏进衣柜,就是我告诉纳什医生的地方。明天,如果他打电话来,我会在日志上记更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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