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火塘子里的火驱走了雪夜里的寒意。

姜言意看着坐在桌旁吃面的封朔,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腿上瞟。

那墙有一丈半高,他没摔个缺胳膊少腿儿, 还能生龙活虎坐在这里吃东西,真是命大。

她对人不设防的时候, 脑子里想什么,是全写在脸上的, 封朔就算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他阴着脸道:“你脑瓜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

姜言意顺口道:“想你啊。”

此话一出,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寂静,只有火塘子里的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姜言意也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回答太过暧.昧, 她咳嗽两声道:“我的意思是, 我在想你身上的伤。”

为了避免尴尬,她用火钳把埋在热灰底下的土豆翻起来,用手捏了捏, 嘀咕道:“怎么还没熟?”

封朔以为她烤土豆是饿了,把面碗递给她:“你吃些?”

姜言意第一反应竟然没觉得他这举动不对,一本正经道:“这是长寿面,专门给寿星吃的。”

封朔神色罕见的认真:“面给你吃一半,寿命也分你一半, 没什么不好的。”

姜言意握住火钳的手一顿, 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

这家伙还真是撩人而不自知!

她一边把土豆重新埋进热灰里一边道:“说什么胡话, 我吃了晚膳的, 现在还不饿,长寿面就是图个吉利,你若是吃不下了,就放着吧。”

怎么可能吃不下,封朔把面汤都给喝了个干净。

干贝熬出来的汤不仅鲜, 还有一丝淡淡的清甜,竹荪和排骨炖得软烂,口感醇香细腻。

再来一碗他也能解决。

姜言意显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放下碗后,就把绣好的护膝拿给他:“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什么礼物了,只做了个护膝。”

还有一刻钟才是子时,虽然平淡了些,但也算是帮他过了一个生辰。

封朔接过,指腹轻轻摩挲上面的绣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绣工算不得多精致,但针脚下得绵密,显然每一针都是用了心思的。

可能是火塘子的火燃得太旺了些,也可能是刚才吃下的面汤暖着胃,封朔只觉心口也暖融融一片。

这烂透了的人生,似乎也没有他曾经觉得的那般糟糕了。

屋外大雪如盐如絮,屋里火光正旺,封朔看着姜言意柔美的侧脸,一向清冷的凤目中,忽而有了几分微醺。

姜言意一抬头,就跟他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她想别开目光的,但视线像是被什么绞住了一般,挪不动分毫。

封朔的唇压下来的时候,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他的唇比她想象中柔软很多,许是之前喝过酒,唇间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蜻蜓点水般一触就分开,轻柔得好似羽毛在唇上轻轻拂过,姜言意以为结束了,谁料他的唇却再次压了下来……

这次有些粗鲁,吻得生涩而野性,也是这时,姜言意才真切意识到,他在这方面其实很强势。

以至于她毫无反抗之力。

秋葵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的时候,姜言意都没反应过来,封朔就已经一道掌风扇过去,掩住了厨房的门。

秋葵是起夜,她见厨房的灯还亮着,门又是关着的,不由得疑惑唤了声:“花花,你还没睡吗?”

姜言意赶紧拉着封朔躲到厨房后门外,自己再打开厨房的门道:“汤还没吊好,我嫌门开着吹风冷,就把门关上了。”

秋葵缩着脖子,两手搓着手臂瑟瑟发抖:“花花你弄完了快些睡,这都子时啦,诶……花花,你嘴唇怎么肿了?”

姜言意用手摸了一下有些微微刺痛的唇,“是吗,应该是我刚才尝汤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

“啊?严不严重,要不要找药敷一敷?”秋葵一脸担心。

姜言意良心有点痛,但还是只能继续昧着良心撒谎:“没事,已经不疼了。你别站外边了,着凉了怎么办?”

秋葵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去茅房的,赶紧一脸痛苦捂着肚子往茅房去。

眼见秋葵进了茅房,姜言意让封朔从厨房里出来,翻.墙回去。

因为刚才那个意动之下的吻,二人现在都有些不自在,连对视都不曾。

姜言意本想给封朔找个梯.子,怎料他在院墙上一蹬,轻轻松松就翻上了墙头。

姜言意生怕他又摔下去,赶紧低声提醒他:“当心脚滑。”

封朔:“……”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眼瞧着封朔的背影消失在墙头,姜言意才回厨房收拾,跨进房门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这真是第一次翻她院墙?

***

次日姜言意睡到天光大绽才起床。

推门就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院墙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积雪,檐瓦上垂着一指来长的冰凌,水晶般剔透,瞧着倒是怪好看的。

姜言意把鸟笼挂到厨房檐下去,搓着手哈气:“这天儿可真冷。”

鹦鹉在笼子抖着翅膀学舌:“真冷真冷!”

秋葵已经在火塘子里烧好了火,还埋了几颗番薯在边上的热灰里烤着,招呼着让姜言意进去烤火。

姜言意给鹦鹉食槽里添了水,又放了些碎米,没进屋去烤火,反而从地上捏了个蓬松的雪球。

“秋葵!”姜言意唤了一声。

秋葵呆呆看过来,姜言意手中的雪球正巧落到她肩膀上,砸了她一身碎雪。

秋葵愣了一会儿,憨笑起来。

也不围在火塘子旁烤火了,跑到院子里也捏了个雪球往姜言意身上砸。

雪冻手,但姜言意跟秋葵跑来跑去的,出了一身汗,倒也不觉得冷。西州这场雪下得极大,她们院子里的积雪都快没过小腿了。

二人玩累了,才进屋在火塘子旁烤火,从灰堆里掏出烤红薯,一人一个捧着当朝食吃。

烤红薯鞭剥开皮,里面的红薯肉黄橙橙的,一丝连着一丝,热气腾腾,吃进嘴里甜津津的,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腻。

姜言意道:“一会儿咱们把院子里的雪铲出去,在门口堆个雪人好了!”

秋葵一听对雪人,连连点头。

两人加快了速度啃红薯,被烫得直抽气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言意用铁铲把院子里的干净的积雪铲到篓子里,再拎去门口。

沿街的人家门前的雪都已经清扫干净了,街上因为行人多了,积雪被踩化后,地上已成了一片泥泞。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把手笼在袖子里,冻得弓背缩脖的。

姜言意多弄了几篓子积雪到门外,然后跟秋葵一起滚雪球。

路过的熟人见着了,不免调侃一句:“姜掌柜童心未泯啊。”

每次姜言意都只笑笑,算是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等郭大婶和杨岫邴绍到店里来,姜言意让郭大婶去厨房切羊肉片,今日大雪,进店吃汤锅的人必然会多些。杨岫被叫去铲院子里的雪,邴绍则被安排去接老秀才。

今日雪这般大,城南那一代又很难拦到一辆牛车,姜言意怕老秀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出什么意外。

她做了个将近一人高的雪人,用核桃做了眼睛,数颗石子做成一个带笑的嘴巴,再财大气粗买了一整把冰糖葫芦插到它身上当手。

过路的孩童瞧见雪人旁边那整整一把红艳艳的糖葫芦,馋哭的不止一个。

因着雪人在店门口旁甚是瞩目,但凡过路的人,不免都对姜言意的店铺多看两眼,倒是跟后世穿着卡通套装在店门口做宣传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到午间,姜言意的店就开始忙碌了,虽受大雪天影响,到店里来用饭的客人不多,但要求打包到府上的还是有不少。

羊肉锅子居多,干锅点得少些,姜言意也乐得清闲。

她一开始的营销方案是只要点单,都会免费送一盘小菜,冬天素菜难寻,肉类又太贵,姜言意送得最多的就是豆芽和豆腐,偶尔也会送碟花糕。

但她不擅长做糕点,店里的花糕除了蛋挞,都是在一家糕饼铺子买的,但后来来福酒楼卖起了更精致的花糕之后,她店里的花糕就只有蛋挞能得食客青睐,只不过她不送蛋挞,这就导致她的店在花糕上不占优势。

白案这一块姜言意确实比不上人家那些做了几十年糕饼的师傅,花大价钱去买精致的糕点,她又觉得不划算。

思来想去,姜言意觉得西式蛋糕制作成本偏低,口味松软偏甜,或许能靠着新颖得权贵们青睐。

她试做时用自制烤箱做废了三个蛋糕,才终于成功了,第一个是温度不够,没烤好,第二个是温度过高了,蛋糕全糊了,第三个……冷却后直接缩水了。

姜言意觉得西式蛋糕在用料上其实跟传统的蒸糕差不多,只不过成型上一个用烤的,一个用蒸的。

掌握好做蛋糕的火候和各层份用料后,姜言意接下来做的戚风蛋糕上都零星撒了些葡萄干,这样能丰富口感层次,尝到的甜味也不单一。

做戚风蛋糕比做蛋挞省时省力多了,新品上市自然是先免费推销一波,打开了市场再进行收费制。

让姜言意欣慰的是戚风葡萄干蛋糕作为赠品送到食客桌上后,收获了一致好评,还有食客直接要买一份,说家中老母牙口不好,吃这样蓬松酥软的点心再合适不过。

店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外边天寒地冻,进店后却觉着暖意融融,只因着姜言意在每个桌子底下都设了炭盆子,炭盆里燃着银霜炭,烧得久,却又一点烟也没有。

进店的食客只觉店里处处都安排得周到,用饭的心情都愉悦了几分。

“今日何时开始说评书啊?”有昨日来过店里的老客忍不住嚷嚷。

昨日没听过的食客不免问一句:“说的什么书?”

“保你没听过!《红楼梦》!”

“这是什么书?来福酒楼那边的丁先生都没讲过。”

一说起丁先生,不免有人接茬儿:“听说今日来福古董羹也请了丁先生过去,瞧着可不是在跟这边打擂台?”

“吃食尚且不论,单论说书,这西州城内,还有哪个能比丁先生说得好?”

“那可不一定,我昨儿听着这店里说书的老先生口才也了得!”

食客们争论不休时,老秀才在后院喝了一口茶,也整理了一番衣领往外边店里去,他背脊挺得笔直,依然是和昨日一样,一拍醒木一开嗓,就说起了今日的评书。

一开始店里还有说话声,很快就静了下去,一些好听评书又吃不起锅子的人,便冒着风雪蹲在店门口听。

姜言意怕老秀才冷,让杨岫给老秀才桌子底下也放了个炭盆子。

***

今日是军中休沐的日子,按理说李厨子应该会到她店里来,但眼见中午都快过了,李厨子还没来,想起李厨子腰疼的老毛病,姜言意不免有些担心。

中午这一波都忙过了,姜言意招呼着众人吃饭时,李厨子才携着一身寒意过来。

姜言意忙上前去迎他,“师父,往后若是再下这么大雪,您从西州大营过来不方便的话,就别过来了,路上出了什么事可怎办。”

严冬不比寻常季节,通往西州大营的那条路都少有人走。

杨岫邴绍二人都是头一回见李厨子,因着姜言意叫他一声师父,二人对李厨子便也敬重几分。

老秀才跟李厨子年纪相当,李厨子一看他衣着再看殿内设的长案,就猜到了他身份,眼瞧着姜言意把这店开得红红火火,他是打心里高兴,这一路过来的郁气也散了不少。

他道:“不是路上耽搁了,是我去了老姚家中一趟。”

姜言意端了个火盆过去给李厨子烤手:“姚师傅怎么了?我前几天还在铁匠铺子遇见他。”

李厨子叹了口气道:“他跟来福酒楼东家闹掰了,如今没在酒楼做事了。”

“那老东西就是个直肠子,死脑筋!早些年我就跟他说过,酒楼东家是个生意人,让他别把自己太当个人物,跟人家称兄道弟,他不听。现在人家酒楼东家弄了个御厨后人来,不需要他那两把破铲烂勺了,任人把他祖传的菜刀都给砍坏,你就说这丢不丢人!”

姜言意那天问姚厨子愿不愿意出来跟着自己干,姚厨子说这样不厚道,她本以为姚厨子还在来福酒楼做事,怎地突然就走了?

姜言意道:“这事我知,当时我还为姚师傅不平,想让他过来跟我一起开店,姚师傅还说这样做的话不厚道,他何时走的,我还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李厨子道:“来福酒楼自然不敢把他走了消息放出去,这么多年,来福酒楼有多少老客是被老姚的手艺给养出来的,他一走,那些老客能留得住就怪了。来福酒楼的人还有脸去劝他回去,我过去才把人骂走了。”

他话锋一转,对姜言意道:“你一贯是个心大的,做菜的方子什么的,自己还是防着些。老姚跟我说,来福酒楼的东家一直盯着你呢,你那天在铁匠铺子跟他碰巧撞上,他一回去来福酒楼东家就问他你打那铁皮盒子的是用来干什么的。”

“老姚今日去取修补好的菜刀,还听那铁匠说有人让他再打几个那样的铁皮盒子,铁匠没肯接单。”

姜言意虽跟姚厨子接触不多,但大概也清楚姚厨子的脾性。

不过凡事她都不太敢托大,之前在铁匠铺子里那句话纯属试探,姚厨子转头就真跟来福酒楼闹掰了,她不知这是不是来福酒楼东家的把戏,万一对方是听他要挖人的意思,故意将计就计呢?

不过李厨子姜言意还是信得过的。

她道:“那铁皮盒子只是个热锅子的小炉子,藏着掖着也总会被人给仿了去,诚如师父您所说,只有看好方子才行。我店里新推出了干锅,但一个人实在是分身乏术,想请姚师傅过来一起干,师父您觉得怎么样?”

李厨子摇头:“老姚怕是不肯来,来福酒楼东家本就觉着他跟你店里有什么牵扯,他若前脚离开来福酒楼,后脚就来你这里,岂不是落人口实?”

正吃饭的老秀才突然摇着头感概一句:“人呐,这一辈子不是被旁人给逼死的,是被自己给逼死的。活着的时候,也不是为自己活,是为旁人的口舌活的。”

姜言意给李厨子添了副碗筷,他跟老秀才年纪相仿,又都是膝下无儿无女。

李厨子一辈子在火头营兢兢业业,老秀才年轻时受过太过非议,而今反倒豁达些。

两个老人喝了几两小酒,一番谈天说地,倒是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李厨子席间被老秀才一番话说动,回头又劝姚厨子去。

但姚厨子过不去心底那个坎儿,始终没肯应。

来福酒楼一见姜言意这边铆足了劲儿挖人,也慌了,来福酒楼的管事亲自去了姚厨子家中好几次,不过姚厨子都没肯见他。

姜言意这边来没来得及继续挥锄头,又被来福酒楼的另一波操作给惊呆了。

来福酒楼发现他们请了西州说书说得最好的丁先生去说评书,还是没能从姜言意这里抢到客源,一番打听,才得知姜言意这边说的书,他们压根没听过。

姜言意店里因为每日来听书的人太多了,地方又不够大,老秀才已经从之前的每天说一场,改成了每天说三场。

场场座无虚席,进店的人又不好干坐着,往往都要点些吃食,连带着店里的锅子也卖得及好。

来福酒楼直接派人过来听评书,听完了跑回去在自家古董羹店里转述起《红楼梦》。

基本上是姜言意店里今天才说完的一章故事,明日来福古董羹店里就能听到了。

论精彩程度,自然是姜言意这边的老秀才说得好,而且总能听到最新故事情节。

可碍于姜言意店里食客爆满,门口也挤满了人,一些挠心挠肺听不到评书的人,就只能去来福古董羹听。

作者有话要说:  姜言意:做生意不易,天天叹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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