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彦次辗转不寐,瞪着天花板。同住一个房间的伙计,在一旁的被褥里看似很舒服地打鼾。

美津小姐不可能杀人。

源助的那一番话,在彦次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彦次为了赶出那些话,最后只得拉上被子蒙住头。他很想当作从没听过那些话,很想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被子边露出眼睛。

好像有什么事。他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梗在心里,可是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

“妈的!”

彦次又蒙着被子。

第三大早上,他精神恍惚地在井边洗脸时,突然恍然大悟。

昨晚下了点雨。是暖和的春雨,地面有些泥泞。彦次趿拉的木屐屐齿也沾了软软的泥巴。

藤兵卫的木屐和衣袖沾着类似木屑的东西。

那姑娘——那个簌簌掉泪、双手合掌的姑娘,那姑娘离开后,地面上也有木屑。

彦次没有擅自展开行动。他深知自己一个人绝对无法找到只见过一面的那位姑娘。他改而造访回向院茂七,将自己所见所思都告诉茂七。

“也许藤兵卫老板自通町回家时,绕到那姑娘家,或绕到那姑娘工作的舖子。那么,那姑娘等于是最后一个看到生前的藤兵卫老板。我看到那姑娘时,觉得她好像有什么隐情。”

茂七今年五十,领捕棍有二十五年了。他听完彦次的话,抚摩已然全秃的头顶,喃喃自语:

“难道是木屐舖?”

“木屐?”

“你不是说闻到桐木香吗?再说,只有木屐,藤兵卫好像是每次都不知去哪儿亲自买来的。那是订做的。那男人是个彪形大汉嘛。”

“可是,不一定是木屐。也许是衣柜……”

“木屐和衣柜刨出来的木屑形状不一样。我看到藤兵卫的木屐时,马上就察觉到这件事,因为光从木屐舖前路过也会沾上木屑。”

茂七频频摸着光秃的头接着说:

“喂,你要是再遇见那姑娘,认得出来吗?”

彦次用力地点头。

之后,不到半个月,茂七带来消息。

“找到了?”

彦次不禁将手上的笊篱抛了出去。源助在他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接着说:

“快去吧。”

茂七带彦次前往日本桥本町大街,拐进巷子,站在一家小木屐舖前。

“订制鞋类”,雨水冲淡字迹的这个招牌,在舖前摇晃着。那是随处可见的租屋,看似会漏水的木板屋顶摇摇欲坠。即使如此,舖子门面还是打扫得很干净,在不妨碍行人的地方,并排放着两盆小菊花,为舖子增色。

虽说是木屐舖,但这儿不是小卖舖,而是专门为人订制,做好的商品似乎是批发到规模更大的木屐舖。

门一打开,眼前就是泥地工作场,排列着未完成的木屐,厚二寸五分、宽四寸的桐木木板,粗刨子,锯子,砥石粉等等,乍看之下杂乱无章,但工作起来很方便。

“对不起,有人在吗?”

里面传出回应茂七高呼的“是”一声。“请进。”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在清新的桐木香中,彦次和茂七交换了个眼色。

看到自舖子里出来的姑娘时,彦次马上就认出来了,正是那姑娘。

更令人吃惊的是,姑娘似乎也认出彦次。跟葬礼那天一样,姑娘凝视着彦次,接着将视线转向茂七。

“抱歉,打搅了。我是回向院的茂七。这位是……”

茂七的开场白还未说完,姑娘已先缓缓低首致意。她那动作,看似一切都心里有数。

“我叫阿园。”她的声音清晰,甚至有点凛然。“我正打算,如果头子你们不来,我就去拜访头子。”

此时,凑巧有个男人拐进巷子,往这边走来。他的打扮看似个师傅,但发髻蓬乱,脸因酗酒而发红,一看便知不是失业就是即使有工作也无法上工。男人以锐利的目光环视彦次三人,察觉茂七插在腰带的捕棍时,立即暗吃一惊睁大混浊的双眼。他打开木板门,消失在毗邻的租屋里。

彦次感觉那男人的眼神令人不快。彦次望向茂七,他好像也有同感,皱着眉头,看着那男人直到消失了身影。

“在这儿不大方便,请到里屋坐。虽然里屋很乱。”

阿园带两人来到工作场里面约四蓆大的榻榻米房间。

“是你在做木屐?”

茂七问道。阿园将盛了白开水的茶杯搁在小矮桌上,请客人喝,接着摇摇头说:

“那是我哥的工作。我只是帮忙拴木屐带,或帮忙送货而已。我哥现在到一个老主顾的旅馆,商量订做木屐的事。”

彦次和茂七都有点拘谨地喝着白开水。先开口的是阿园。

“近江屋的藤兵卫老板过世那晚,到这儿来了。”

茂七扬起眉毛说:

“真的?”

“我不说谎。我听到近江屋因藤兵卫阿爸的事,遭到世人那样风言风语,正打算主动出面说明一切。”

“藤兵卫阿爸?”

彦次提高声音反问。茂七用眼神示意“稍等一下”。

“藤兵卫来这儿做什么?”

“他来向我们收钱。”

“钱?”

“是。我们会向藤兵卫阿爸借了钱。说好等我哥和我长大,能独力撑起这个舖子为止。”

阿园垂下眼帘看着膝盖,之后又抬起头坚定地说:

“我父母原本在这附近开木屐舖,可是阿爸迷上赌博,在我哥十岁,我九岁那年,舖子倒了。阿爸不知逃去哪里,阿母为了养我们,工作过于劳累,后来经常卧病在床。”

跟我一样,彦次在心里如此说道。

“房租也拖欠许久,管理人跟我们说,虽然我们很可怜,但是没办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们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我哥和我虽然很想护着我阿母活下去,却有心无力。”

阿园消沉地接着说:

“就在这时,藤兵卫阿爸来家里,藤兵卫阿爸说,他跟这儿的管理人是旧识。”

“然后呢?藤兵卫怎么说?”

“他帮我哥找到可以去当学徒的舖子,就是我们现在批发木屐的那家舖子。然后,他又帮我阿母办妥住养护所的手续,并让我去帮人带孩子。”

“只有九岁的你!”

茂七大吃一惊,口气有些责难,阿园点点头,双颊染上红晕。

“世人都说藤兵卫阿爸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是个守财奴,不过,那是错的。这点我很清楚。”

阿园在膝上紧握着拳头——正是藤兵卫葬礼那天握着念珠的那双小手。

“阿爸告诉我们,钱的话,他有,也有能力养我们,可是不能这样做。我们得长大成人,不能养成接受别人施舍的习惯。”

阿园猛然抬起头,双眼含泪接着说:

“只是,光靠我哥和我两个人干活,日子还是没法撑下去,这时藤兵卫阿爸就会给我们钱。不过,他每次都说,我不是施舍而是借,等你们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再还我。”

彦次暗暗厌抑着教人羞赧的心情。你愿意沦为狗吗?藤兵卫的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哥结束学徒工作,去年秋天,好不容易能在这儿开舖子时,藤兵卫阿爸又借我们钱,而且还说,钱可以慢慢还,花很长的时间也没关系,我们确实已经长大了。之后,他就一直买我和我哥制作的木屐。”

“那么,那天晚上藤兵卫是来这儿收钱了……到底多少钱?”

“一分钱。我们还说,每次都只还一分钱的话,藤兵卫阿爸若不活到一百岁,恐怕还不完。阿爸每次都笑着说,他会活到一百岁。”

阿园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这就是藤兵卫阿爸的做法。他说,不论做生意或活在世上,都不是轻松事,所以更不能靠人施舍过活。施舍与救助不同。如果施舍别人,施舍这方可能会感觉很舒畅,但会让对方变成无用之人一。”

阿园露出半是哭泣般的寂寞笑容。

“藤兵卫阿爸曾说,他为了近江屋丢弃醋饭,故意打响自己爱排场的名声,其实是为了度过生意上的难关,那是他所能尽的最大努力。所以他告诉我们,要是听到有人批评近江屋藤兵卫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绝对不能反驳。他笑着说,铁石心肠和守财奴,都是他的重要招牌。我们也一直坚守阿爸的嘱咐。我想,大概也有类似我们情况的人,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过了一会儿,彦次总算开口说:

“阿园姑娘,你一直叫藤兵卫为藤兵卫阿爸吗?”

阿园点头说道:

“对我来说,他比亲生阿爸还重要。所以葬礼时,就算远远看一眼也好,我也想去送他。”

这时,茂七冷不防抬手打断话题,他压低声音问:

“阿园姑娘,隔壁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突然改变话题,阿园有点不知所措,皱起眉头说:

“一个月前搬来的。听说是个瓦匠,但每天酗酒,几乎从没去工作。”

茂七又小声问:

“藤兵卫老板来这儿那晚,隔壁那男人在家吗?”

阿园歪着头说:

“我送藤兵卫阿爸到大街时,隔壁似乎点着灯火……”

“每天不去工作,却能喝酒喝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程度,实在令人羡慕……”

茂七自言吕呈昭般地低声说完后,伸手轻轻敲了一下与隔壁分隔的薄墙,他说:

“彦次,你来帮我忙。阿园姑娘待在这儿,不要乱动。”

茂七来到外面,蹑手蹑脚地贴在隔壁的木板门上,接着一脚踢开木板门。

那之后的事,对彦次来说,可说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当他隐约看到方才那男人将耳朵贴在与阿园兄妹住屋之间的薄墙时,随即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接着是茂七的吼声:“屋后!屋后!”

彦次掉落一只草鞋奔到屋后时,那男人正想攀过木板墙逃走。彦次毫不考虑地拾起眼前的竹竿,向男人的背部挥打过去。男人随着惨叫一声掉到地上。茂七气喘吁吁地赶来,他反扭趴在地上还想逃的男人的手,熟练地迅速绑上捕绳。

“彦次,你没事吧?话说回来,真不愧是卖荞麦面的,很会使棍子。”

“这到底是……”

“阿园姑娘,你可以出来了。”

茂七好不容易才调整好呼吸,出声喊叫。

阿园睁大双眼,抱着双肘呆立一旁。彦次代她问道:

“这么说来,头子,是这家伙跟踪藤兵卫老板……”

彦次指着的那个男人,似乎完全酒醒了,消瘦下巴埋在胸前,缩成一团。

“是的。他大概是透过薄墙,听到隔壁的访客是近江屋藤兵卫吧。认为藤兵卫怀里肯定带了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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