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沈放二人在城里大车行雇了辆骡车,并不多做停留,便吩咐车夫向富春县去。讲定的车价是二两银子。沈放虽是个男人,却不惯于这些琐事,交道反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两人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避祸,所以也就漫无目的。加上三娘虽是一个女子,但生性脱略,带的行李极少,只一个包袱装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路上更觉浑身轻便。

坐在车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声,知道说的是酒楼上赠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蓝绸夹衫与沈放换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结交这样的嵚崎磊落之士,我怎么会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抢在前面,说不定我倒要先和他结识一番呢。”

沈放听了这话,便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青山绿水,一路上经过多是良田,麦苗青青,雨后如洗,三娘见沈放高兴,心里也觉轻快,境由心生,越发觉得四周天明水净,似这么青骡便车,夫妇随和,真仿佛人在画中游了。

正行着,忽有一辆车从沈放这辆车后面超过来。那车走得急,一转眼就从沈放坐的车边擦过,那车上的车把式向这边车上望了一眼,扬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刚超出的那辆车已走得不见了,却听前方远远处又传来一声鞭响——应该还是那辆车的车夫抽出来的,看来刚过去的那车把式是个好手,离这么远声音还能传过来。那响声特异,给沈放赶车的车夫听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丝笑意——这车夫长了一副老实面孔,可能也是一时兴起,只见他也扬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长长的乌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连打了三个结,随着车夫手腕用力挥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连响了三声,惊起一只飞鸟。骡子都竖起了耳朵,脚步分明加快了起来,三娘的手却在沈放的手中轻轻一抖。沈放不知她为何吃惊,向她脸上看去,只觉她面色有些苍白。

沈放体贴道:“怎么了?”

三娘摇摇头,双眼却盯着那车夫的后背,神色似乎有些冷。沈放见四周无人,便伸手将三娘轻轻搂了一搂。却见三娘侧过脸来,脸上的神气很是特异,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可能有麻烦。”

沈放一愣,刚要问,三娘却摇了摇头,下巴向前面赶车的那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沈放还在疑惑,却见三娘手已忽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然后收回,像取了件什么东西,袖子盖着,也看不见。

过了一时,前方车辙里有个坑,车子颠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和三娘碰了一碰,才发觉不知何时她袖中已多了一块冷硬之物。

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来——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

他侧目向三娘望去,一脸疑问,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听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咴”的一声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扯开帘问:“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那几人本就已挡在路中间,像生怕沈放的车跑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挂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

沈放一愣:还从没见过大车上挂这么古怪的一个旗的。旗上还绣了四个字,道是:轮行天下。

沈放觉着那车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车,旗子却像是才挂上的。

三娘像也一愣,还没及问那几人为什么拦路,却听对方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听有人问,不自觉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

对面那人便面露喜色,向前凑了过来。他手里摆弄着一对铁核桃,只听得被他转得“咯吱吱”的响。三娘却叹了口气——傲之真是江湖阅历全无,一句话就给人家试出来历了。

却见对面那四个人都不像什么好角色。一个极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子;另一个是扫帚眉,细高挑,却扛着一根白蜡杆儿;剩下两人似是兄弟,都是铁青色的脸,筋骨粗壮,门神似的在那儿站着。四个人个个头戴一顶新毡帽,帽子样式却说不出的古怪。那四人围成个半圆形,把前面去路已完全遮住了。

沈放轻声问三娘:“是打劫吗?”

三娘摇摇头,低声说:“不像。无论如何,傲之,一会儿你一定听我安排。”

沈放一愕,结婚十年,这还是三娘第一次对他说要他听自己安排。心里想:“三娘一向柔顺,怎么今天对自己说话如此决断?”

却见对面中间那人手里拿了一幅画像,正比着自己瞧。三娘见了那幅画便知无法善了了。那人逆着光,透过纸背也隐约能认出画的笔迹,沈放一扫之下,已认出那画中之人正是自己。他精识书画,只看那笔迹,就知这画原是匠人描的,看来还有底稿,且已复制了好多份。稍微认真看了下,沈放认出那笔意依稀是自己镇江好友顾祝言的手笔,心中不由苦笑,暗叹道:朋友——居然是朋友的手笔。他也没想到朝廷会查访得这么急切。

两人只有下车,却是三娘先开口。只见她先打量了对方一眼,开口道:“几位大哥可是缺钱吗?我夫妇身上虽然所带不多,但诸位要尽管拿去,只要不伤我夫妇性命。”

见对面人沉吟着没说话,三娘便卸下头发上一支乌银点翠的银簪,看看对方,又褪下两只腕上的金镯子,身子轻轻发抖,仿佛十分惧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后面了。口里这么说着,她像止不住害怕似的反向前面蹭去,她身材本就瘦削,这么一步步轻微颤动更显得娇怯了。

沈放以为她吓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没抓住,要跟上前,却见她一只手在背后向自己轻轻摇了摇,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在车上的话,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目光齐齐盯在那金镯上,那镯子本身并不重,却是镇江府沈家的旧物,做工精细,扭丝镶翠,一望就知能换不少银子。中间那个身材瘦长、长了一对扫帚眉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咳嗽了一声,像勉强压下心头贪念,干着嗓子说:“不敢。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劫匪,不要钱,只是来请人的。”

这回三娘脸上一愣,问:“愚夫妇并不认识诸位呀——这请字从何而来?又在这么荒郊野外的,你们主人是谁?有这么请人的吗?”

那汉子一脸恭谨,拱了拱手说:“我们主人就是奉秦老相爷之命叫我们来请沈先生及乃眷到府上一会的,在别处耳目众多,只好在这里恭请了。”

沈放也没料到原来还是为吴江一词的那档子事——逃了这么远,竟然还是没有躲过,想想心下也不由骇然:这姓秦的一人,竟然如此爪牙四布,自己刚刚到了余杭,他怎么就知道了?他自己倒无所畏惧,只是,只是带累三娘了。

却见三娘已改了脸色,发作道:“我们相公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般画影图形的缉拿!竟然在路上拦关设卡了,当真没有王法吗?——你们几位,是哪个衙门的?”

对面中间那人表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口中道:“不敢、不敢,夫人就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我们这些跑腿的知道些什么,都不过是赶车吃饭的苦哈哈,也都是奉命行事——还不是从秦丞相那儿接的令,我们也没那个福分,只是我们当家的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据说沈放先生前几个月在吴江长桥写过一首什么词,万岁爷都知道了,是秦老相爷想见先生一见,就叫我们这个……这个来请了。”

三娘见对方态度还好,面容转温,点头道:“这还像话。”回头道:“傲之,去是不去?”

沈放随口就道:“不去。”说完之后看看对方四人的架势,已知去与不去早由不得自己了。

三娘却放软口气:“可是你看看,这去不去还由得了咱们自己吗?”

沈放的脸便青了。三娘轻声劝道:“其实去了后,只要相公软软脾气,说不定也不会太糟,毕竟沈家是江左望族,加上相公之才,在朝廷中也是有人知晓的。论人论事,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只要相公随和些,说不定那秦相爷还会赏识相公的才华,就此青云平步了呢。”

说完,她一脸浅笑地看着沈放。

沈放不由一脸怒色,双眼直瞪着她道:“三娘,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嘿嘿,不过是为了吴江长桥上一首词,也没说什么,他真的就想逼尽天下苍生三缄其口吗?士可杀不可辱。还说是‘请’,叫这么几个车把式来还不是绑架吗?”

三娘又问了一遍:“相公,你真的不想去?”

沈放摇摇头,三娘却似面有喜色,轻声说:“其实有好些事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说着抬头看看对面那四人,又回头望望那车夫,一脸诧异道:“咦,原来你们都喜欢戴这样的毡帽,余杭人都喜欢这样的帽子吗?”

给沈放赶车的那车夫嘀咕了一声,不知在说什么。三娘已走近那拦路的四人,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气暴,去了也没什么好处,别再气着秦相爷他老人家,你们就放过我们这一马吧。”

她似是也觉得空口白话打动不了人心,说着又褪下两只耳朵上的耳环,在手里掂了掂——那耳环上镶有两颗水钻,品质不俗,加上那镯子与簪子,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分量也就不轻了。

她说着就连那镯子带簪子一起要递给那个长着扫帚眉,似能做主的人。

那四人的目光已被首饰胶住,可是奉的命令想来极严,不敢违拗,口里只说:“不,不……这位娘子,这个我们做不得主。”

三娘右手的点翠乌银簪去势却忽然加快,将到那扫帚眉胸前时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声,三娘却毫不手软,手腕加力,已深入心口。旁边那一对门神似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来,三娘已左手一挥,两杯耳钉化做两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双眼飞去,她手法极准,离得又近,正中那人双眼。那人哀嚎一声,惨叫倒地,双手伸手去抠眼睛,可是那对耳钉已深入脑髓,他只抖动了两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同时右手衣袖一挥,袖中不知有什么锋芒一吐,另一名壮汉就见喉间喷出一蓬鲜血,仰天而倒。最后一个胖子刚想上前,三娘一只金镯已击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关寸”,那胖子手一松,手中铁锁掉下来正砸在自己脚上。他方痛呼之际,三娘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个洞,双眼直盯着三娘,“扑通”一声倒下。

这一串动作极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三娘这么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已被这一串鱼龙变化惊呆了,却见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边,轻笑道:“相公,没事吧?——我说有时候,只要咱们不想,别人还是强迫不了咱们的。”

沈放唇角扯了下,想笑,却木住了似的。见三娘说这话时正站在车辕边,背对着骡车,她一出手就杀了四人,但脸上神色似乎依旧紧张。

她背后那给他们赶车的汉子似乎也在她刚才杀人时像沈放一样惊呆了,这时还在簌簌发抖。三娘脸朝着沈放说:“其实,我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她和背后的那车夫两人已同时发动。车夫是一支长鞭直往三娘头颈上套来,三娘却并不避,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适时用左手长指甲向那骡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骡子一惊便向前冲去,那车夫的一鞭就此便也击空了。

但他也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车辕,人已“腾”地飞起,但还是晚了一步,三娘一招占先,岂容他喘息?左手之匕首早已向他刺去。那车夫跃起得快,但左边大腿上还是被三娘刺了一刀。他似绝没想到三娘怎知道他会对她出手,一惊之下,他便退,一落落在大车另一侧,要缓过这一口气再说。三娘却毫不留情,团身一滚,人已从移动的车辕底下滚了过去。那车夫落地时已然不稳,更没想到三娘一个女流之辈动起手来竟有这么一股拼命的狠,当下连退。三娘却偏偏攻他下盘,车夫手中的长鞭又能远不能近,徒然上下挥舞,已威胁不到三娘。他正要弃鞭,三娘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转,顺势在他脚上一绕,伸手一抖,那车夫就已摔倒。那车夫倒地后去了伤腿的困扰,又丢了鞭子,反似无所顾忌了。他一脚铲地,要绊倒三娘,三娘让开,也一脚铲去——她着的是裙,这么一脚趟去,裙摆在地面一扫,登时扬起一大片灰来,车夫双眼被遮。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动起手来这么毫无避忌的女子,这时他已尽落下风,又不敢闭眼。沈放只见满天的尘土,三娘还在地上一脚脚铲去。自己不由紧张得把两只手紧紧攥住,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去,双眼拼命要看清,但尘沙越来越大,只见两个人影,全分不清哪是车夫哪是三娘了。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学高手。忽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胜败如何,有没有伤?那一刻只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个人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像一个温柔的情人似的蹲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该想到今日了。”

她说的很委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那车夫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这一战,咱们还不知谁胜谁负。”

三娘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己不知彼,我却是知己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杀了人后用后背朝着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的‘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到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她道:“你是……你是……”

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一扫,完全变成了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点头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了声:“我不冤。”最后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人已整个软倒在地。只听三娘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是谁杀死的,也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那叶老二似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口中喷出一口血,头一垂,死掉了。

三娘脸上却似没有什么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她回头前用自己一双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样子,轻轻一笑笑了出来。

沈放见她一笑,也松了口气,但也真是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妻子竟然会武。三娘望向这边,经过这一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似全不介意,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的反光,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别有一种爱娇无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口里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不理他的吃惊,抬头笑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然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的追杀。”

沈放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变了——连自己结发十年的妻子都有这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听林子里一片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首,好快的身手!”

两人大惊,一齐向林中望去,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啊。”

三娘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概。

他冲沈放两人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余光照在这片短松林中。一地尸首,本已十分诡异,却有一个人双眼视若无睹,在这一片尸首之间雍容揖让,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那人还在笑吟吟地往下说:“真是天缘凑巧,学生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起程,晋谒秦相爷去如何?”

三娘这时才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

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库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啰。

三娘这么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文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老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渴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才传来,听说沈兄夫人竟有点像当年以一把匕首叱艳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线报所说,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憾。”

然后,他冲三娘微一颔首,便不再理她,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临京辅何!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知道他惯于做假,冷淡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像是很瞧不起女人般,还是不理她,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道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已知道无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文亭阁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径,做上官了,近来仕途可算顺利?”

她言下一片讥讽。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一片凛然,文家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况这人还是有数高手中的一位,这一关真不知闯不闯得过了。

文亭阁果然脸色一紧,冲沈放发作道:“先生携眷在临安城外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四五,难道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已一声尖笑道:“王法?亏得秦丞相原来认识这两个字!他惯于荒郊迎客,客到后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阁这时方看向三娘,口里冷笑道:“荆三娘巾帼英雄,不让须眉,自然可以代沈兄做主。但你让沈兄这么个彬彬君子,谦谦宿儒,难道也一辈子同你餐风宿露,亡命江湖——荆三娘真把当年漂泊江湖的滋味都忘了吗?”

三娘身上轻轻一抖,想起自己年轻时十步杀人,千里避仇,霜晨雪夜,卖艺糊口的事,心底不由一阵灰冷,心道: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傲之,傲之他一向处境平稳,那种日子他过得惯吗?

她不敢向沈放看去,双眼一直盯着文亭阁那秀秀气气的双手。忽觉得自己一只手掌已被沈放握住,耳边听他轻声道:“三娘,你来做主,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要你说的,我跟你走。”眼中不觉就模糊了。

她知文亭阁非到不得已也未见得愿意和自己动手,轻易开罪蓬门中人。便向文亭阁冷冷道:“好,那你先容我问问我家相公,是想和我走还是想和你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难保他没有他自个儿的想法。如果他想随你走,大车店叶老二的命自有我担着,不干他一丝一毫。”

果然文亭阁遥遥颔首,似是也不愿为一个叶老二惹上一个三娘这般的敌手。

三娘拉着沈放退了两步,转头轻声说道:“傲之,咱两人分开走。我先缠住这厮,你骑骡子先走,别等我。你走了之后我再谋脱身,记住,这不算撇下我独自逃命。姓文的这厮武功极高,我全没有胜他的把握。十天之后,咱们在铜陵府外困马集相会,到时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凤阳‘眉楼’找一个和我有同样木钗的姓顾的人,她会接应你的。到了那儿……你就应该是安全的了。”

沈放只说了声:“不……”

三娘已阻住他道:“听话,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

沈放还想说什么,却见三娘忽然大怒,翻脸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叶老二你便没事了吗?小人!孬种!你要觍颜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辈子不再认你是我丈夫。咱二人从此一刀两断,相逢陌路,我荆三娘算认错了你这个丈夫!”

她是要旁人以为沈放说“不”是不肯随她走。说着,她就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正滚在泥中,滚的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块衣袂,扔给沈放,说道:“咱俩今朝割袍断义。”说着就去割车上套的骡子的绳索。她知文亭阁多疑多虑,自己这一番做作未见得骗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给他思虑的机会。

文亭阁果然就在那边看着她怎样表演,却见她抬腿一脚直把沈放向自己踢来。文亭阁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妇是否真的决裂,忙侧身一让,这时三娘已回身三下两下割断了那骡车辕上骡子身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骡背,要从文亭阁身边疾冲而过。

文亭阁犹在怀疑,见沈放被她一脚踢得很重,那浑身泥水也是不假。又见三娘翻身上骡,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且也知道荆三娘当年在江湖上的声名,不想惹她多生是非,侧身由她冲过,弯身去扶沈放。这时,三娘已冲出十余步,文亭阁忽听背后三娘一声大喝:“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见你自毁名节!”一回头,便见她从骡背上掷出一柄飞刀来,直向沈放射去。

文亭阁一愕,犹道有假,却见那刀转眼已飞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拨去。他手一触刀柄,就知错了,那刀刀刃虽寒光闪闪,却分明只是锡纸制成。他已不及细想,一掌已将那刀柄拍散,只见一股烟雾就散了开来。好个文亭阁,遇乱不惊,情知有毒,左手依旧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疾退。

哪知他左手扣了个空,却见三娘已飞出一根软索将沈放拉起,直拽向骡背。她左手并不停,连发三枚飞针把剩余的一头骡子和拉另一辆车的两匹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阁再追。间不容发之际,还射了一柄飞刀直奔文亭阁后背。文亭阁只觉背后一凉,他反应极快,忙身子一缩,伸手兜住一棵树,一悠就悠了出去,把那柄飞刀让过,他也借这一悠之力扑向三娘。

三娘手中的飞刀却向他连连射来,文亭阁一一避过。避过后,但觉背上发冷,知道先前那刀还是已将他后衿划破了。虽未伤肌肤,但文亭阁也不由暗呼一声好险,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下更怒。

三娘一打骡身,骡子又向前蹿了一箭之地,但毕竟是一骑双乘,跑得不快。文亭阁眼看追之不及,忽然立定,伸出双指捏住嘴唇,撮唇一啸。他声音才出三娘就知不对,这分明是内家的“以声克敌”之术。文亭阁功力不够,伤人不着,但吓倒这头牲口还是绰绰有余。果然,说时迟,那时快,三娘跨下骡子已然闻声一振,身子就像筛糠一般抖了几抖。

三娘知道文家的“回波啸”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能容他再毁了这匹骡子,那样的话只怕一个人也走不了啦!

她决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说:“傲之,还是得你先走。”

说完,她双腿一松,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已扯下一片衣襟,就势塞进骡子耳朵里,右手一按鞍身,人已跃身而下,更不停留,人已反攻文亭阁,不容他再出口啸叫。

她用牙将散开的头发咬住,手里一刀险似一刀,全无客气,口中叫道:“傲之,快走。”

文亭阁因要换气,失了先机,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还手。沈放却并不就走,倒回身来救三娘。那文亭阁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手来?见沈放带住骡子在自己身边兜圈子,她一咬牙,更无一语,伸手便向骡子屁股刺了一匕首,叫道:“抓紧。”骡子“咴”的一声,痛得惊了,两条后腿人立了一下,便沿路狂奔而去。

三娘这下才心里一松,知道文亭阁绝对追不上了。文亭阁得空,也就能腾出手还击。他用的是一把扇子,虽未展开,却已封住三娘的一双匕首,他说道:“我这扇子有抽、点、拍、打、刺、削、展、抹……一共十六路,荆三娘,你当真还不识相住手?”

三娘不答,只管狠命厮杀。文亭阁却并不着慌,依旧斯斯文文笑道:“荆三娘,我也真佩服你这舍命救夫的举动。但别以为沈兄他一个人跑得了,你也没想想,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三娘闻言一惊,侧目望去,眼看沈放骑着那骡子就要冲出树林,林边树背后忽然一声不吭地转出两个公人,一个抖着铁链,另一个手持铁尺。持铁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那骡子头上。那骡子负痛,惊嘶一声,人立而起,这一下突然,当场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骡子空着鞍瘟头瘟脑地跑开了,沈放却摔得不轻,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那两人已慢慢向他身边逼去。

文亭阁这时反缠住三娘,不让她援手。三娘连下杀手,却知以文亭阁武功,自己要救沈放只怕当真无望了。

她也当真果断,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后一福到地,软声道:“文先生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拙夫,我随你回去应命就是了。他只是个迂腐书生,你拿住他又有何益?”

文亭阁只摇摇头。

三娘脸色一变,厉声道:“否则,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时,只要我荆三娘一口气在,在这世上一日,就叫姓秦的奸贼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宁!”

文亭阁见已占上风,更不怕她威胁,冷笑一声道:“你还想走?有那么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门’中的人你就已纠缠不清。哼哼,还不用我文某出手。一向听闻荆三娘大好手段,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你不必虚声恫吓,我只带了这两个公人来,三娘何妨把他们连我一齐杀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

他想起适才险遭三娘一刀暗算,不由心下愈怒,表面上却装得更加悠悠然,眯着眼,展开那把铁骨扇,细声细气地念绢面上的诗句:“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信感伤?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神色间倒像谆谆教诲,循循劝诱一般。

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真的只带了这两个?”

那声音低沉,如沉雷闷鼓一般。林中人齐齐抬首,却见左首一株大松树的枝桠上卧有一人,他一扬手,两枚松果飞出,文亭阁身后两株大树背后就传出两声闷哼,又倒退出两位差人来,人人头上都肿起个大包。那两枚松果去势极奇,竟能绕过松树击中后面的人,足见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阁喝道:“来者何人?”语音未落,树上已有一人如巨石之坠,直向那树下砸来,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个差人肩上,只听“喀叭”一声,那公人双腿受力不住,登时断了,痛得昏了过去。那落下之人双腿骑上他肩时趁势便向后一仰,一头已碰到另一个差人头上。他的头如铁锤一般,那个公人哪受得起?登时也撞晕了,然后才见他立住身,身高势雄,凛凛然不可犯。三娘这才认出正是自己酒楼上遇见过的那个汉子。

文亭阁脸色一变,双手一拍,身后才退出来的两个公人已与他成三角之势把那来人封住。那汉子哼哈一声,仰首看天,全不在意,双腿立得如渊渟岳峙。文亭阁一咬牙,扇面一合,点向他双眼。那人并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只铁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阁先觉胸口一空,四周却忽有压力传来,沛然浩荡,无可抵御,极似传闻中号称“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

他便隐约猜知来人是谁,当下不敢硬拼,忙伸手去拨。与那人掌缘才一碰,文亭阁就身形一晃,退后一步。文亭阁目光一狠,那汉子又是一掌击来,文亭阁不敢怠慢,沉腰蹲马,双掌接住,“砰”地一震,这一回他却蹬、蹬、蹬一连退了三大步。那汉子绝不姑息,第三掌又至,文亭阁这时背已靠上一棵大松树。只见他脸色由青转黄,吐气开声,也勉力推出一掌,这一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半晌,才见文亭阁后背松树一阵摇晃,落下松针如雨。

文亭阁口角噙血,十指肿痛,那汉子看他半晌,冷声道:“接得我三掌,算条汉子了,且放你一马——还不给我走路?”

文亭阁呆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过此等侮辱?面皮紫涨了好一会儿,才猛可里一跺脚,恨道:“耿苍怀、耿苍怀,你好……你好……”

那个被他称为耿苍怀的人双瞳一缩,冷声道:“你还不走?”

文亭阁脸色一暗,一招手,一脸恨容叫来那两个未受伤的公人,背起地上的伤者,转身退了。

他们将将走远,三娘已过去扶起沈放。只见他颊上颧骨处一片青紫,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另有草屑满头,十分狼狈。

俩人同时看向耿苍怀,正要过去谢谢那恩人,无奈俱是身上乏力。

却见那汉子冲沈放盯了几眼,然后第一次眼中微有笑意地看向三娘,开口道:“布衣未敢忘忧国,你们很好,很好。”说完,抱起树杈上那满面病容的小孩,魁伟的身子一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放二人也情知大恩不言谢,要留也留那汉子不住。

好半天两人定过神来。沈放靠在一棵树上,一手拉着三娘的手,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草屑,低声道:“苦了你了,三娘……”

然后轻声一叹:“只怕从今以后,咱们就得流落江湖了……”

说时,他一脸伤感。

三娘却摇头笑了笑,道:“只要相公不后悔,我苦了什么?”

顿了下又说:“我倒觉得若整日局促在镇江一隅,书斋墨舍,皓首穷经,才是真的有负了相公胸中抱负。相公平日所精研的粮米兵革之学反倒是没了用处。”

随即她脸上忽现出一阵神往,悠然道:“以江湖之大,未必没有一二奇行逸志之辈肯与你我折节下交,那时相公也未必不能一酬素志,小展才略于天下。”

——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气,不由也心怀一畅。握着她手,放眼前程。只觉若果能如此,有妻如此,又何必金紫加身,二八罗列?尽足以称慰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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