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给上海的朋友和工作伙伴,向他们解释我目前的处境,并推迟或取消了原定的约会。另外我也托他们找找关系,看谁能出面和这里的警察机关疏通一下,早日让我恢复“自由”。

我第一次感到自由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你没失去的时候,是不会意识到它存在的价值的。

我可不愿意就这么坐以待毙。

晚上见到何军时,他刚刚给警察送过去那箱一直放在后备箱的录像带。我向他提出新的要求:“帮我找到那个采药人。”

“啊!”

“我总得找些事情做,这么待着太无聊了。”

“我打个电话试试,他们这些人不会闲在家里的。”

幸运的是,何军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采药人。我当即邀请采药人一起吃晚饭。

采药人很惊慌的样子。他也被警察叫去问过话。因为年轻时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曾被关过几天,算是有污点,所以这次很是紧张了一阵子。他一见到我和何军就抱怨:“就挣你那么一点儿钱,惹这么大的麻烦,悔死了!”

“你以为阿甘先生愿意啊?你以为我愿意啊?不是你说捡到什么录像带,大家都不会惹得一身臊。都是从你开始的。”

他们互相抱怨起来。

我忍不住打断他们:“你能带我去捡录像带的地方看看吗?”

他们都愣住了。

何军首先对我说:“警察不允许你离开这里的啊。”

“我没有离开啊。而且也没有人给我划定一个界限。我毕竟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他们的一个重要的证人,他们请求我协助调查而已。”

“那有什么看头?都是树林子,草甸子。”难以掩饰的一丝慌张在采药人的脸上悄悄掠过,“况且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啊。不过日子了!”

“如果给你工资呢?”我问。

“什么工资不工资的!我不是什么钱都赚的。”采药人的态度判若两人。

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认真思考采药人在整个事件里扮演的角色。之前,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为生计而不停奔波在崇山峻岭中的劳碌的中年人。他看上去很朴实,长得几乎没有什么特点,属于大街上照面后立马便会忘记的那种类型。

“你这是干什么嘛,人家阿甘好意请你当向导,你怎么这个态度呢?”何军对于采药人的态度感到不满,“人家什么都没看,就掏钱买了你的东西,要你带着去发现带子的地方看看,还给钱你,你还不愿意?就冲着人家的爽快劲儿,不给钱你也应该去的呀!你怎么这样呢!莫非,那些录像带是你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

“你胡扯个球!”采药人赶忙否认。

何军追问道:“那你去还是不去?”

采药人思考了一会儿,问我:“那,那,价钱怎么算呢?”

何军看向我,我说:“按天算。大约需要几天?”我欣慰他有所松动,不过他转变得这么快也令我惊讶。

“三天吧。每天一百元。五一的时候我带探险旅游的,每天二百多呢。如果是去采药,每天赚的也肯定比一百元多……”

我打断他:“就一百元吧。明天一早出发好吗?”

“当时我是有些事情没有说清楚的,不过现在先要讲明,那都不关我的事,录像带当然是我捡的,不过有些事情呢……算了,反正去看了你们就知道了。”采药人站起身,“我去准备准备吧。绳子、工具什么的。我自己的不够用。”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临走前向何军示意有话对他说。

他们走到离我五米外的地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互相拍拍臂膀,采药人这才离开。何军坐下,不等我问,便说:“小心眼儿!说明天一早见面的时候先付他一百元。”

我笑笑,没有说什么。也难怪,他和我除了那箱录像带的交易,并没有其他的交情。可是他吞吞吐吐说一半咽一半的那些话,让我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出门前,我特意将我的瑞士军刀带上。那是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我在瑞士买的,至今还没有在国内见到过同一款式。

第二天,临要出发,原本答应一同前去的何军却打退堂鼓了。

“警察叮嘱过我近期不要离开木鱼。我要是去跟他们提出,他们一定不同意。如果不说就是违反禁令,说大了就是违法,这个罪名我担当不起。你一个外地人不一样,警察怪罪下来可以装傻,说不知道去原始森林就算是离开了木鱼。我不能和你比的,不能比的。”

我了解他的处境,也就不再勉强。但是只身和采药人进入原始森林,原本就缺乏安全感的我,更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提心吊胆。

在崇山峻岭中步行了一天一夜后,进入神农架的纵深地带。这个传说中神秘而诡异的原始森林,对于长期置身繁华都市的我来说,显得格外静谧和友好。由于很多年前开始实施的禁止采伐和猎杀动物的禁令,这里已经很少人进入,几乎变成了无人区。游人所到的地方其实都是靠近镇子的人工开发的旅游区。

中午时分,太阳暖洋洋的。当惊动了仰着肚皮躺在草甸子上午睡的野猪,看到它们惊慌地苏醒,惶恐地逃之夭夭的时候,你才体会得到这里是多么的可爱和纯净。与靠近人类生活和居住的地区相比,这里算是天堂了。就算此次意外的旅行决定过于鲁莽,但能够抽身事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原始森林中,在我的人生中也还是第一次。我感到格外轻松。虽然在数十公里外我还卷入一起不明死因的谋杀事件中,但那些烦恼好像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不过,如果当时我知道我走后在木鱼所发生的事情,估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一路上,采药人和我相处得还算融洽。但是我们很少交谈,似乎大家都心存默契,刻意地回避着什么。不过,我一刻也不敢心怀侥幸,时刻保持对他的戒备。那把大号的瑞士军刀的确给我带来很大的安全感,并且以身形来说,我比较占优势,只要不是他发起突然袭击,我还是有信心不被打垮的。

我此刻的心情更像是一个游人,游山玩水时,我很少去想为什么要冒着风险进入无人区,到所谓捡到录像带的地方看看。

似乎没有费什么工夫,我们就找到了那个捡到录像带的地方。采药人指着一处杉树林,面无表情地说:“就是这里。”

我多少有些失望。

这里和我们走过的地方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无人区的地质地貌大致相仿,除了针叶林和箭竹林,就是层峦叠嶂的原始森林,主要生长着秦岭冷杉树。这里山势并不险峻,和我对原始森林的想象并不吻合。我怀疑采药人是否能够分辨清楚这个所谓捡到录像带的地方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

他看出我的疑虑,解释说:“这个周围有九株天葱,我不会记错的。”他把那九株天葱一一指给我看,“我们当地人很喜欢吃这种野生的葱,比人工种的味道香多了。”

说着他拔了一棵,擦也不擦就往嘴里塞,吃的时候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似乎很香的样子。他递给我一棵,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我掏出GPS定位仪检测了一下。这里海拔3300米,北纬31度24分。

在此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组数字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因为4这个数字对我而言很特殊,我遇到它的频率超乎寻常的高。比如我乘坐飞机总是遇到尾数是4的航班;在4号或14号柜台办乘机手续;在带4的登机口登机;坐在D的位子上,D顺序上也是4……但那并不代表4是我的幸运数字。因为当我倒霉的时候也常常会遇到4。比如4号那天我会生病,打麻将总是第4圈的时候输钱,等等。

“你怎么看到这些东西的?”我四处看了看,也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便问道。

采药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很蠢。这就像很多记者问一个逃离险境的幸存者“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一样白痴。

我改口问:“你以前见过录像带吗?”

采药人说:“没有。家用的那种倒是见过,不过这个不一样。我当时看到这些录像带并没敢马上带走,只是看了看,也没敢动,怕弄坏了。来这里拍电视的人我遇到过一两次,以为人家会回来拿的。三天后,我下山时又经过这里,见还是没人动过,而且之前两天下过雨,带子就这么露在外面,都是水。要是人家暂时放在这里的,不至于让它淋着雨吧?所以……就这样……”

我点点头,又问:“你在附近没有见到其他什么奇怪的情况吗?”

一丝惶恐从他脸上悄悄掠过,他慌乱地摇摇头。同样的神情,我在木鱼时也从他的脸上见到过。于是我追问:“你真的没有见到其他什么吗?”

他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唉,跟我来吧。”他不等我反应,径自走在了前面。

大约十多分钟后,我们来到距离杉树林一里外的一个平展的坡面。

四周群山环抱,云雾缭绕。如果我此刻要拍摄电影,这里一定是我首选的外景地。

在平展的草坡中央,很突兀地躺着一个小土包。看到那个小土包的瞬间,我立刻联想到了坟墓,不祥的预感陡然间紧紧地包围住了我。

采药人二话不说,打开随身携带的折叠铲子,动手在土包上挖掘起来。不一会儿,一副白骨残骸露出来。

他停住挖掘,看着我说:“还有就是这个。当时他就躺在这里。”采药人并没有显出惊惧的样子,像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早已经死了。尸体腐烂,衣服都成碎片了,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成千上万的苍蝇。我听到了苍蝇‘嗡嗡’的声音才注意到这里的,你说这声音要有多大?得有多少苍蝇!唉,可怜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死在这里,我好心把他埋了。”

我看看那露出泥土的尸骨,又往他所说的发现录像带的地方看看,这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五十米左右。想象着这个死在草坡上的无名氏,死之前一定带着那些录像带在原始森林中行走了很长时间,可能是因为迷路了吧,筋疲力尽、又困又乏、又饿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好丢下那些录像带,挣扎着走出原始森林,最后坐下想喘口气休息一会儿,未曾想却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后来我看过了那些录像带,得知了所发生的一切之后,才知道我此刻这样的揣测是多么的滑稽。

采药人又说:“我其实也不知道这包录像带和这个死人有没有关系。所以你们问起,我就不敢说,怕说不清反惹一身臊。”

我问:“以前你们在山里见到死人,不通报给政府吗?”

“有时候说,有时候不愿意说。每年都遇到的,说了反倒麻烦,还要做口供什么的,总之事情很多的。反正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心不亏,帮着埋了就算是有良心的了。”叹了口气,采药人继续说,“这里每年都有人失踪,大部分都是找不到的。这么大的山,怎么找?再说,有些人进山根本没有亲戚朋友知道,失踪了也没人来找。就算是失踪后亲属找来,政府也无能为力。如果发动人进山找还要花额外的费用,政府哪有这笔开销?没有钱,就组织不起人手。所以大部分就不了了之,顶多发个通告,说如果见到什么什么的……也就这么过去了。何况亲属往往也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又或者是不是真的进去过。”

他絮絮叨叨地不停说着,像是担心我怀疑是他所为,所以不厌其烦尽量详细地解释。我相信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尽管有些狡诈和不诚实,但他还不至于为了他并不了解内容的录像带对那个无名氏下毒手。

“他没有留下其他什么东西吗?比如钱包、驾驶证、身份证、信用卡之类的?”

“你说的信用卡是这个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是一张HSBC银行的信用卡,“就在旁边捡到的。”他指指那个无名氏的坟墓。

我接过那张信用卡。卡的表面已经污浊不堪,相信是尸体的汁液和雨水渗透进去所致。卡背面签名的笔迹十分模糊,只能辨认出英文的H和N两个字母。

“你把他全挖出来。我在附近看看还可以找到什么。”

采药人没有提出任何疑义,动起手来。

已经时至深秋,这一带的草甸子早已发黄了。由于海拔高,秋天的气温和冬天差别不大,再加上我们所处的这个方位四周比较开阔,风呼呼地吹着,寒气逼人,不大一会儿我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被一根长形的棍棒绊了一跤。我把那根“罪魁祸首”拿起来细看,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棍棒,而是一杆猎枪。由于风吹日晒,枪柄已经朽烂了,枪管部分的金属断成好几截。我记得采药人告诉过我,由于政府封山禁止打猎,个人持有猎枪已经属于违法了。那么这杆猎枪说明了什么呢?我看着手里这杆残破不堪的猎枪,琢磨不出个

所以然,怀着难以释怀的重重疑虑,还是将猎枪丢在了草甸子上。

此时,采药人已经将尸骨挖了出来。

我上前看了看,那堆尸骨基本完好,从这一点看应该不是被动物伤害的,因为如果是动物伤害人,应该会把骨头都撕烂,不会保持这么完好。我盯着那堆尸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尸骨的四周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遗留物。即使有,比如钱包之类的,也说不定早已被采药人藏匿起来,不肯再拿出来。

采药人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见我不出声,忍不住说:“怎么办?”

我只好说:“再埋好吧。等回去告诉公安,让他们来处理吧。”

采药人怔了片刻,还是从命,重新埋好那堆尸骨,然后问我:“现在怎么办?”

“回去吧。”

除了拍摄了几张数码照片之外,我们毫无收获,几乎无功而返。

此时,我们并不知道,木鱼镇的派出所里已经乱作一团,不安的氛围笼罩着每一个人。管理局、公安局的高层也被惊动了。他们采取的第一步措施就是派出上百名警察在整个自然保护区展开地毯式搜索,试图找到我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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