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准确地检验一下,他是属于真正审美的听众,还是属于苏格拉底式批评家之列,就只须坦率地自问欣赏舞台上表演的奇迹时有何感觉:他是觉得他那要求严格心理因果关系的历史意识受到了侮辱呢,还是以友好的让步态度把奇迹当做孩子可以理解而于他颇为疏远的现象加以容忍,抑或他别有感受。他可以据此衡量,一般来说他有多大能力理解作为浓缩的世界图景的神话,而作为现象的缩写,神话是不能缺少奇迹的。但是,很可能,几乎每个人在严格的检验之下,都觉得自己已如此被现代文化的历史批判精神所侵蚀,以致只有以学术的方式,经过间接的抽象,才能相信一度存在过神话。然而,没有神话,一切文化都会丧失其健康的天然创造力。惟有一种用神话调整的视野,才把全部文化运动规束为统一体。一切想像力和日神的梦幻力,惟有凭借神话,才得免于漫无边际的游荡。神话的形象必是不可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守护神,年轻的心灵在它的庇护下成长,成年的男子用它的象征解说自己的生活和斗争。甚至国家也承认没有比神话基础更有力的不成文法,它担保国家与宗教的联系,担保国家从神话观念中生长出来。

与此同时,现在人们不妨设想一下没有神话指引的抽象的人,抽象的教育,抽象的风俗,抽象的权利,抽象的国家;设想一下艺术想像力不受本地神话约束而胡乱游荡;设想一下一种没有坚实而神圣的发祥地的文化,它注定要耗尽一切可能性,发育不良地从其他一切文化吸取营养,——这就是现代,就是旨在毁灭神话的苏格拉底主义的恶果。如今,这里站立着失去神话的人,他永远饥肠辘辘,向过去一切时代挖掘着,翻寻着,寻找自己的根,哪怕必须向最遥远的古代挖掘。贪得无厌的现代文化的巨大历史兴趣,对无数其他文化的搜集汇拢,竭泽而渔的求知欲,这一切倘若不是证明失去了神话,失去了神话的家园、神话的母怀,又证明了什么呢?人们不妨自问,这种文化的如此狂热不安的亢奋,倘若不是饥馑者的急不可待,饥不择食,又是什么?这样一种文化,它吞食的一切都不能使它餍足,最强壮滋补的食物经它接触往往化为“历史和批评”,谁还愿意对它有所贡献呢?

如果我们德国的民族性格业已难解难分地同德国文化纠结在一起,甚至变为一体,如同我们惊愕地在文明化的法国所看到的,我们对它也必定感到痛心的绝望了。长期以来作为法国重大优点和巨大优势的原因的东西,即民族与文化融为一体,由于上述景象,却使我们不由得感到庆幸,因为我们如此大成问题的文化至今同我们民族性格的高贵核心毫无共同之处。相反,我们的一切希望都满怀热忱地寄托于这一认识:在这忐忑不安抽搐着的文化生活和教化斗争下面,隐藏着一种壮丽的、本质上健康的古老力量,尽管它只在非常时刻有力地萌动一下,然后重又沉入酣梦,等待着未来的觉醒。德国宗教改革就是从这深渊里生长出来的,在它的赞美诗里,第一次奏响了德国音乐的未来曲调。路德的赞美诗如此深沉、勇敢、充满灵性地奏鸣,洋溢着如此美好温柔的感情,犹如春天临近之际,从茂密的丛林里迸发出来的第一声酒神的召唤。酒神信徒庄严而纵情的行列用此起彼伏的回声答复这召唤,我们为德国音乐而感谢他们——我们还将为德国神话的再生而感谢他们!

我知道,现在我必须引导专心致志的朋友登上一个独立凭眺的高地,在那里他只有少许伙伴,我要勉励他道,让我们紧跟我们光辉的向导希腊人。为了澄清我们的美学认识,我们迄今已经向他们借来了两位神灵形象,其中每位统辖着一个单独的艺术领域,而且凭借希腊悲剧,我们预感到了它们的互相接触和鼓舞。在我们看来,这两种艺术原动力引人注目地彼此扯裂,导致了希腊悲剧的衰亡。希腊民族性格的蜕化变质与希腊悲剧的衰亡锲合如一,促使我们严肃地深思,艺术与民族、神话与风俗、悲剧与国家在其根柢上是如何必然和紧密地连理共生。悲剧的衰亡同时即是神话的衰亡。在此之前,希腊人本能地要把一切经历立即同他们的神话联系起来,甚至仅仅通过这种联系来理解它们。在他们看来,当前的时刻借此也必定立即sub specie aeterni(归入永恒范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超时间的。国家以及艺术都沉浸在这超时间之流中,以求免除眼前的负担和渴望而得安宁。一个民族(以及一个人)的价值,仅仅取决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给自己的经历打上永恒的印记,因为借此它才仿佛超凡脱俗,显示了它对时间的相对性,对生命的真正意义即形而上意义的无意识的内在信念。如果一个民族开始历史地理解自己,拆除自己周围的神话屏障,就会发生相反的情形。与此相联系的往往是一种断然的世俗倾向,与民族早期生活的无意识形而上学相背离,并产生种种伦理后果。希腊艺术,特别是希腊悲剧,首先阻止了神话的毁灭,所以必须把它们一起毁掉,才能脱离故土,毫无羁绊地生活在思想、风俗和行为的荒原上。即使这时,那种形而上冲动仍然试图在勃兴的科学苏格拉底主义中,为自己创造一种哪怕是削弱了的神化形式。但是,在低级阶段上,这种冲动仅仅导致一种狂热的搜寻,而后者又渐渐消失在由各处聚拢来的神话和迷信的魔窟里了。希腊人仍然不甘心于处在这魔窟中,直到他们学会像格拉库卢斯那样用希腊的乐天和希腊的轻浮掩饰那种狂热,或者用随便哪种阴郁的东方迷信完全麻醉自己。

在难以描述的长期中断之后,亚历山大罗马时代终于在十五世纪复苏,自那时起,我们又触目惊心地接近了这种状态。达于高潮的同样旺盛的求知欲,同样不知餍足的发明乐趣,同样可怕的世俗倾向,加上一种无家可归的流浪,一种挤入别人宴席的贪馋,一种对于现代的轻浮崇拜,或者对于“当下”的麻木不仁的背离,把一切都sub specie saeculi(归入世俗范畴):所有这些提供了同样的朕兆,使人想到这种文化的核心中包含的同样缺点,想到神话的毁灭。连续不断地移植外来神话,却要不让这种移植无可救药地伤害树木本身,看来简直是不可能的。树木也许曾经相当强壮,足以通过艰难斗争重新排除外来因素,但往往必定衰败凋零,或因病态茂盛而耗竭。我们如此珍重德国民族性格的精纯强健的核心,所以我们敢于期望它排除粗暴移入的外来因素,也敢于相信德国精神的自我反省乃是可能的。也许有人会认为,德国精神必须从排除罗马因素开始其斗争。他也许可以在最近这场战争的得胜骁勇和沐血光荣中,看到对此的表面准备和鼓舞。然而,一种内在冲动却要在竞赛中力争始终无愧于这条路上的崇高先驱者,无愧于路德以及我们伟大的艺术家们和诗人们。但是他决不可相信,没有他的家神,没有他的神话家园,没有一切德国事物的“复归”,就能进行这样一场斗争!如果德国人畏怯地环顾四周,想为自己寻找一位引他重返久已丧失的家乡的向导,因为他几乎不再认识回乡的路径——那么,他只须倾听酒神灵禽的欢快召唤,它正在他头顶上翱翔,愿意为他指点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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