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了一幢豪华的别墅,我知道这是小娅的家。客厅里空无一人。我正在犹豫这样冒昧到来合不合适时,突然发现半开的侧门里,一张下巴上长满胡茬的脸正在盯着我。这就是小娅的丈夫、正患着恐惧症的夏宇。“嘿,嘿嘿——”他对着我讨好似的笑了几声。我后退一步,想躲开他。突然听到“吧嗒”一声电源开关的声音,灯熄了,屋里一团漆黑。我伸手在四处摸索,想找到沙发或门框什么的,以便辨别我该往哪个方向走。然而,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嘿,嘿嘿——”他在黑暗中已经站在我身边,我想跑开,但那只手像鹰爪一样扣紧了我肩上的骨头。窗外突然有了亮光,是外面树根下的一团火映出的。我借着这亮光侧脸一看,小娅的丈夫已是满脸皱纹,像一个老头子。他不是才三十五岁么?我心想,精神分裂已经将他变老了。他举起一只僵硬的手臂来指着窗外,我知道他是在命令我看外边。树根下,那团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还有纸屑纸灰在飞,这不是在烧冥钱吗?谁在烧?火堆边没有烧纸的人,但看得见一张一张的冥钱正在往火苗上放。

我顿时想起了卓然。窗外是医学院的后山吗?我一下子失去了方位感,我必须得挣脱他跑掉才行。

我用手去掰那只抓住我肩膀的手,天哪,那手全是骨头,像铁一样冰凉坚硬!

我叫出了声。同时发现,那手随着我的叫声松开了。我像从夹板上挣脱的老鼠一样向前射去,碰翻了椅子和花瓶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暗中倒下时发出地震一样的声音。最后,我的脚碰到了楼梯,我来不及多想便往楼上爬,我知道楼上是他们的卧室。小娅不是约我来给夏宇看病的吗?对了,她一定在楼上等我。

黑暗中感到楼梯很长,我的腿可能受了伤,每抬一步都很艰难。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有点儿像一个在山路上歇息的樵夫。周围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我举起手在眼前晃了晃,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手。

突然,上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白影从楼上下来了。我赶快叫道:“小娅,小娅。”

可那白影并不理我。她在我面前站下,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脸,感到有头发遮在她的脸上。我突然感到,这人正是十四年前的卓然。死了十四年,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卓然。”我叫道。我想只要她一回答,便能证明我的判断了。

她仍然不吭声,仍然一动不动。我从楼梯上站起来,将眼睛对着她的脸凑过去,我想看清她究竟是谁。

天哪!这是一张年轻漂亮而又僵硬的脸,舌头已掉了出来,紧贴着她自己的下巴!这不是吊死在医院里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吗?

我乱叫着醒来,好可怕的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我来不及擦,首先伸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

小闹钟的指针指着凌晨3点6分,听得见整座医院一片寂静。

我半靠在床头,想起了睡前发生的一些事。我曾去吴医生家,想转告他小娅来找他的事,然而,生病在家的吴医生却没有应答,当时我曾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吴医生已死在家里了吗?当然我迅速否定了这一想法,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睡着了,或者外出了。

然后我回住院楼,在暗黑的林阴道上曾两次遇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她的头发半遮着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住院楼。董枫说过,今晚感觉要发生可怕的事,叫我去陪她上夜班。然而,护士办公室没人,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护士从走廊深处走来,我向她询问,她摇头说,已经有半小时没看见董枫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回到这小屋睡觉。

想到这些以后,我对刚才的噩梦找到了解释,都是这些印象拼凑而成的,没什么,我自我安慰道。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突然想到该起来去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找出来看看,如果那些照片上的女孩与我刚才梦中看见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我不敢往下想了,当然更不敢起床去找那张吴医生留在这里的照片。

迷迷糊糊之中,老觉得窗帘在动。屋里很黑,那窗帘每动一下,便有一线外面的微光透进来,证明窗外确有动静。

我紧张得要命,想到上次看见的那张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窥视的脸,脸上两条毛虫似的浓眉,与那个拎着黑雨伞撞进我家来的人一模一样,这是死去的严永桥。他今夜又来了吗?

我不敢到窗边去看,只是一直盯着那动荡的窗帘。我的手在屋里各处悄悄摸索,我希望能找到一把尖刀之类的东西,以便自卫。

窗帘越动越厉害,有几次,它被外面的什么东西顶到半空又落下,仿佛外面那人就要从窗口爬进来了。

我已经蹲在墙角,手摸到一堆杂物,怎么有湿漉漉的感觉呢?手也粘糊糊的。我将手举到眼前一看,惊呆了,手上全是血!

我的心在狂跳,抬头再看时,窗帘已被掀得老高,一个人的上半身已经从窗口爬了进来。我大叫着向门边跑去,可是腿却抬不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用尽力气乱蹬,想甩掉那绊住脚的东西。

“当”一声,将我从又一个梦中惊醒。我像游魂似的坐起来,抖抖地开了灯,看见床尾的衣帽架已被我蹬倒在地,我的外套和一件医院的白大褂伏在地上,像是两个纠缠挣扎后倒地身亡的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床头发愣。今晚是怎么了,老是被噩梦纠缠,我再次想起了董枫的预感,她认为今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而我临睡前找她,她又消失了。难道,今夜的住院楼,真的已经有什么恐怖事件发生了吗?

接连两个噩梦让我不敢再合眼睡觉。我下了床,扶起那个刚才被我在梦中蹬倒的衣帽架,将已掉在地上的外套和白大褂重新挂在上面。

我半靠在床头,努力回想第一个梦中出现的那个僵死的女人,我想记起她的面部有什么特征,以便与我知道的人作一些联系。因为我知道,梦中出现的人物不可能完全与现实无关。但是,我却记不起那张脸了,也许在梦中她就是模糊的,这就是梦给人设置的障碍,它通过变形或模糊来阻止人对它的破译。至于第二个梦中,那个从窗口爬进半个身子来的人,更是连面部都没有显露,我看见的只是黑色的头顶和一耸一耸正在往前钻的肩膀。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此时是凌晨4点15分,离天亮不远了,却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是谁?根据我的经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这个时候早已无所事事了,一般都在值班时假寐。“咚咚咚”,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到了我的门口。

我正在紧张,低低的叫门声使我释然——是董枫。不过,她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又使我升起一种恐惧的预感。

董枫的到来为我证实了一种可怕的现象,这就是同一个梦竟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睡梦中。她说,她刚才伏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时,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返身关上门后,便靠在门后不动了。她觉得奇怪,便恐惧地问道,你找谁?那女人垂着头,不吭声,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便起身走过去,用手托起那个女人的下巴,想看清楚她的面容。被她托起来的脸是一个已自缢身亡的女人的脸,舌头掉了出来,上面是几颗很大的门牙……董枫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越想越怕,便到这里来找我了。

我说我今夜也做了相同的梦,梦的地点虽然是小娅家,但看见的也是一个自缢身亡的女人。并且,接下来还梦见一个人的上半身正从我的窗户钻进来。

董枫惊叫一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是她回来了,”她说,“那个吊死在黑屋子里的女人……”我强作镇静,安慰道:“不过是梦罢了。”

“不,”她说,“我做梦之前,是先看见了她。你不知道,今晚21床的那个老太婆死了,是心脏病发作,从天黑不久就开始抢救,一直到半夜过后,终于还是死了。你说你到值班室没找着我,当时我正在病房里参加抢救。老太婆死后,回到值班室,我才发现盛医疗器械的一个托盘遗忘在病房里了,我便返身去取。虽说老太婆的遗体还在病房里,要天亮后才送太平间,但我并不怕死人。你知道,搞我们这一行,看见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我从病房里取了托盘出来,在走廊上却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我辨别出那响动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黑屋子!我想到了那间闲置在尽头的病房,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看见的正在里面梳头的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这时,又传来了第二次声音,仿佛有人在那屋子里搬动什么。我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向走廊尽头走过去。门还是锁着的,我移到窗边,偷偷地向里望去,天哪,屋里有一个黑影正背对着我,弓身在地上好像正找什么东西。我缩回头,不敢再看,小跑着回到值班室,坐下后还感到身体在发抖,上下牙齿也碰得咯咯地响。我没敢对另外的医生护士讲这件事,因为我怕是我的错觉。你不知道,在精神病院里,对任何怪事,大家都习惯用错觉啦、幻觉啦、妄想啦等等精神现象来解释,我不想别人以为我有这些毛病。后来困了,伏在桌上便做了那个梦,我认为是死去的单玲又回到那屋子来了……”“那女人穿着白裙子吗?”我问。董枫的讲述使我想起了天黑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女人,也是看不清她的脸,在几分钟内竟两次与我迎面相遇。

董枫说屋里太黑,看不清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我说让我现在就去看看,作这个大胆的决定,是因为我太想证实梦与现实的奇怪联系了。董枫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说是张江在这里就好了。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在这种时候确实能给人以信心。但事情往往在节骨眼上阴差阳错,张江已陪了董枫好几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今晚是说好了在家休息的。

“怎么,现在想念张江了吗?”我一语双关地问道。董枫不好意思地说:“别乱猜了,我已经给张江讲好了,做我的弟弟蛮好的,他也同意。”

我还想用有没有可能发生“姐弟恋”的话题来打趣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得立即去黑屋子看看。

天亮前的住院楼安静得像一片无人区。我们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董枫给我开了进入病区的小铁门,然后站在门边说:“我在这里等你。”显然,她是不愿再一次经受恐惧了。

我强作镇定地说:“好吧。”便定了定神,向暗黑的走廊走去。董枫在背后说:“那边。”我回过身,才发觉应该走左边那条走廊。

这座老式楼房的木地板简直守不住任何秘密,我的脚步声在暗黑中“咚咚”地响,尽管我已经走得很轻了。拐了一个弯后,便是通向黑屋子的那一段走廊了。我放慢了脚步,因为确实太黑。为了不惊动各个病房的病人,董枫说过最好不要把沿途的廊灯打开,精神病人是很敏感的,夜里的动静有时会让他们大吼大叫。

然而,侧面的一间病房却透出了灯光,病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来,在走廊上映出一条光带。这间亮着灯的病房离走廊尽头的黑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我把它当做正常的病房,没有在意。经过这道门缝时,我只是想,别惊动了里面的病人。同时,我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挺直了身子,我想如果里面有病人冲出来,我就以医生的威严叫她进屋去睡觉。这样想着,心里便镇静了,我甚至从容地从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这一望却让我差点魂飞魄散。

天亮之前的这段经历让我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都心有余悸。在女病区暗黑的走廊上,接连发生的事情好像是要阻挡我接近那间黑屋子。

首先是那间亮着灯光又虚掩着门的病房,我无意地探头往里一望,雪亮的灯光中空无一人,病床上却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虽说有白被单从头到脚地盖着这个死者,使我看不见死者的面容,但从白被单下凸起的人形却更让人害怕。

我像触电似地缩回头,感到汗毛直立,双腿僵硬地站在走廊上,想迅速逃避却迈不开步子,直到猛然想起董枫说过这病区死了一个病人还未送太平间,才让这突然的惊恐慢慢平息下来。这没什么可怕,我对自己说,只是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受了点刺激罢了。

我继续往前走,暗黑的走廊上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却老出现那床白被单盖着的尸体。我伸手摸着墙壁,停了下来,让自己再次镇静镇静。我将眼睛闭上再睁开,以便清除刚才的视觉印象。这方法有效果,我慢慢辨别出了走廊的轮廓,我用手摸着墙壁向走廊尽头移去,我摸着墙壁的手还会等距离地触到一扇扇病房门。突然,我顺墙移动的手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与一个站在病房门口的人碰到了一起。“你要毒死我!”那人冲着我的脸冒出一句话来,是一种嘶哑的老妇人的声音。

我本能地往后连退几步,看清了这病房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影。“你要毒死我!”这句话解除了我的恐惧,因为我以前听过这句话,是住在黑屋子隔壁病房的老妇人爱念叨的,她是一个典型的疑虑症患者。我镇静下来,本想吆喝她进屋去睡觉,又怕我的声音惊动了其他病人,干脆不理她罢了。

我走过她身边,来到了黑屋子的门口。我这时才真正有点紧张了,因为这长期闲置的屋子里如果真有人影出现,如董枫看见的那样,才是真的恐怖,无法解释的东西是恐怖的起源。

我首先将脸凑在门上,看清了锁得牢牢的门锁。我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贴在门与门框之间的小纸条,是完整的,没有破损。这是张江出的主意,纸条完整说明这门确实没有开过。

接下来,我将脸向窗口移去,屋子里很黑,隔着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侧耳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要怀疑董枫看见的人影是否真实时,我已习惯了暗黑的眼睛突然辨别出屋里似乎确有一个人影。

我的心狂跳起来。定睛细看,真是一个人影,坐在屋里那张废弃的黑沙发上,头埋得很低,头发好像很长,是一个女人!她长久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我想无论是谁,如果真正在这种情境下目睹这一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不会做到镇定自如的。当时,我是怎样穿过黑暗的走廊跑回病区门口的,我已记不清了,只是听见董枫不停地问:“你看见了?看见了?”

如果说,董枫上次在雷雨之夜看见黑屋子里有梳头的女人是幻觉,那么这次出现在黑屋子里的人影却是我亲眼目睹了,两个人都看见的东西还会是幻觉吗?这绝对不可能。

最令我后悔的事是当时没能再次去黑屋子证实这一切。我也提出了要进屋去看看,并且让董枫去值班室取来了手电筒和开门的钥匙。然而,董枫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时双手却不停地哆嗦,并且,喃喃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你别吊死在里面啊!”这句毫无道理的话让我彻底丧失了去黑屋子的勇气。我恐惧地全身一震,抓住董枫的手说道:“你说什么呀?难道,你有这样的预感吗?”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人不能左右自己。董枫的这句话给我暗示出另一种可能,这就是我走进黑屋子以后,会突然丧失自我,而完全按照另一种指令做事,如果那指令叫我将绳索套在脖子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此办理。难道,董枫预感到了这种恐怖吗?

董枫的手冰凉透骨,我摇着她的手不停地追问,她却像做梦似的反问我:“我说了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呀。”

我完全昏了头,不管怎样,我去黑屋子的勇气已彻底丧失,这使得黑屋子的恐怖继续存在,并且在后来发生了更加恐怖而又血腥的事件。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我当时再次去了那里,打开门,遭遇了那个幻影,是否可以阻止后来发生的恐怖事件呢?

我承认我当时胆怯了。我说:“那就天亮以后再进屋去看吧。”董枫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先回去休息吧,天快要亮了。我走到楼梯口,董枫又从值班室追了出来,塞给我两粒白色的药片,说是吃了好睡觉。

回到小屋,台灯依然亮着,我夜里出门时都这样,以免推开门时屋里一片漆黑。

上床之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瓜子脸型,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的女孩,二十来岁吧,我曾猜想她是吴医生的恋人。因为这间小屋本是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地方,他提供这屋子给我住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也就不便向他询问这照片的来由,因为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总是不好的。

我为什么会将这晚的奇怪经历与这张照片联系起来呢?当时确实也没多少道理,我只是觉得要再一次看看这照片,这举动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雾。因为我打开那本书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没有了。我不甘心地反复寻找,确实没有了。难道是吴医生来取走了这照片吗?不可能,吴医生根本就没来上班,并且家里也无人。

睡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就是天黑后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那个穿白裙的女人,直到梦中看见的自缢身亡的女人,还有黑屋子里的垂着长发的女人,是否就是这照片上的女人走了出去呢?如果天亮以后,那照片又回到书中,那就太恐怖了!

这想法有点儿像《聊斋》故事,荒诞透顶,我说服自己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窗帘上已经有了白光,天就要亮了,我拿起水杯吞下了董枫给我的那两粒药片,我得睡去才能逃避这一切。

醒来时已是下午,夏日的暑热透过窗玻璃逼进来,室内像一个蒸笼。我推开窗,有凉风和着林中的蝉声一起扑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想起昨晚的惊吓,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去找董枫。在这种阳光明亮的时候去黑屋子察看应该是最好的时机。董枫还没到值班室来。

下楼时遇见吉医生。他瘦削的下巴上胡子刮得很干净,这使他显得精神。“27床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说,“本来已经恢复得比较好了,可前几天消防部门来病区检查防火设置,他们的穿着与警察很相似,27床的病人看见后就往病房角落里钻,还不断地说‘我没杀人,没杀人’.要不是他是个精神病人,还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潜逃的杀人犯呢。”

“27床,是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我记起了那个满口“文革”语言的胖子,我第一次在住院楼外遇见他时,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话便是“往前走,前面有红旗”。

“正是他,”吉医生说,“你去看看吧。”

我和吉医生一起进了男病区,走廊上仍然满是游动的人,使这里有点儿像一个集市。这是精神病院与普通医院的住院部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进了病房,床上没人,龙大兴正蹲在墙角,用惊恐的眼光盯着我们。“该对他用电休克治疗了,”吉医生说,“让他的意识中断后形成空白,这样才能解除他的惊恐。可吴医生却认为应该用催眠疗法,让他回忆出惊恐的根源,比如文革中是否杀过人等等,回忆出根源后病情才会好转。但是,有些病人的恐惧完全是莫须有的,或者是遗传基因,回忆解决不了问题,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这吉医生老是在学术上与吴医生较劲。我明白他想取得我的支持。怎么说呢?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走出来,推开隔壁病房的门望了一眼。这是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自从他夜里偷跑出医院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以后,这病房一直空着。

“还没有新病人来。”吉医生在我身后说,“很多家属不愿意送病人到这里来,这是一种很不科学的偏见。”

我知道他又要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了,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接着便称我还有其他事要出去一会儿。因为我心里惦记着找到董枫赶快去黑屋子察看的事。

走出病区,我站在住院楼门外的台阶上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通向住院楼的林中小径上,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正向这里走来,我心里“格登”一跳,这不正是我昨夜在林中遇见的女人吗?

她走近了,约二十七八岁的年龄,脸型较阔大,所以她用披肩发遮住了一部分面孔,这是一种女孩常见的装扮方式。

“你找谁?”我以医生的口吻询问道。

“我是守护病人的家属呗。”她对我的询问有点儿不以为然,“27床的,龙大兴是我父亲,是你们叫我来守护他的,说是亲人的谈话,对他有好处。”“哦哦,是这样是这样。”我略带歉意地点头。同时,心里在嘲笑自己昨夜在林中遇见她时的惊恐。看着她进了住院楼,我想,但愿黑屋子里发生的事也这么简单。

我在台阶上等到了董枫。她远远走来时,我看见林阴道边几个修剪花木的工人一直对她行着注目礼,我知道这是由于她高挑匀称的身段所散发的魅力。

“对不起,多睡了一会儿。”她说,“我去值班室取钥匙。”看来,黑屋子的人影也让她没睡安稳。她面容有些苍白,一连串的怪事确实让人很难承受。

我们走进了女病区。这里的走廊上比男病区安静得多,因为抑郁型的女病人更多一些,她们不怎么行动,病情发作时一般也就呆在病房里哭或者笑,有的在盆里反复洗一条手绢,有的整天数自己袖口上针眼的数目。

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间被称为“黑屋子”的长期闲置的病房,门上的挂锁依旧完好,贴在门缝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纸条也没有损坏。我移到窗边往里张望,董枫也紧张地凑了过来,室内除了一些杂物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开门进去后,室内潮气依旧,我首先走到那张废弃的黑沙发边,弯腰细看,这沙发上确实没有灰尘。在这到处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的室内,只有被人使用过的东西才会这样干净。昨夜,我看见的人影就坐在这沙发上,看来这事千真万确。

“你看,这假发也被人动过了。”董枫指着放在沙发上的那团长长的假发对我说。因为上次我们进这屋里时,曾将这假发的发梢与沙发扶手对齐放好,这样,如果有人动过,就不可能放回原样。

我很后悔,昨夜应该进屋里来,不管那影子是人是鬼,终会有个结果。而现在,一切都是悬案。

“不过,单玲死后,这假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里呢?”我问。董枫说:“单玲吊死在这里时,头上就没戴这假发。后来吴医生来从绳索上解下了她,尸体就运走了,也许假发就这样一直扔在这里。”

“吴医生后来进过这屋里吗?”我这样问,是因为推想吴医生看见这假发后,也许会将它扔掉的,因为他是为这位脱发的女病人买来的这东西,人死之后,看见它会让人心里不快的。

“谁知道呢?”董枫盯着那团假发说,“总之我没看见吴医生进来过。”我想起了昨夜看见的人影,垂着头,长发一直散落下来,难道,进这屋里来的人迷恋这假发吗?“我明白了,”董枫说,“我第一次看见坐在这屋里梳头的女人,也许就是梳理的这个假发……”“我们走吧。”我拍了一下董枫的肩头说。这一拍让她惊叫了一声。我说:“别太紧张,我已经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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