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宴西这样说,周弥便把黑色皮质夹子的驾照一合,给他放回储物格里。

却也不去看左手的“本人”,拥着膝盖上的大衣,转头看窗外。

谈宴西又笑了声,“都验明正身了,还不肯搭理我?”

周弥问:“你想聊什么?”

谈宴西的回答是调高了车载音乐。

倘若她不愿意交流,那便算了,他不会勉强。

周弥觉得自己渐渐开始认识谈宴西这人了,他是过于清高到不会向谁放低姿态。而即便看似放低,也不过是一种手段。

她觉出心底的那股心慌感,但不想做开启话题的人。

最后放任自己不说话。

一首一首的歌里整理情绪,结果理来理去都还是乱的。

他的歌单小众到她一首也没听过,几分迷幻的节奏和人声,并不怎么吵,像是醉酒后穿过一道尽头是眩光的幽深回廊。

不知不觉就到了上一回停车的路口。

周弥依旧在此处叫停,谈宴西转头看她一眼,好似跟她确认,是不是真不用送她进里面去。

车速减缓,靠边停了下来。

周弥手臂塞进大衣的衣袖里,穿好了才去拉车门。

手指停了会儿,低声说:“医院的地址,我发到你微信上。”

谈宴西笑说:“你不如直接发脑电波,试试我收不收得着。或者,你就不告诉我,让我顺着医院一家家找去。”

周弥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就没加过微信,显得她这话跟开空头支票似的。

她手指去摸包里的手机,够着的瞬间,又停下。

在这一刻吊诡地心生别扭,不愿用扫码的方式跟谈宴西互加好友,不管是谁扫谁的。

她手收回来,去拉储物格,她记得刚看驾照的时候,瞥见里面有支签字笔。

把笔拿出来,摸了摸自己大衣口袋。

原想写在手帕纸上,意外摸到两张电影票,好像是上回跟宋满去看电影时,随手揣进来的。羊毛的大衣不常洗,要洗也得送干洗店,因此这票据还好端端的,只是热敏纸的正面,印刷的字体已经淡了许多。

翻到电影票的背面,写下自己的微信号,miazhou。

抬手,递给了谈宴西。

紧跟是放回笔,关储物格,拉车门的一系列动作。

她的骄傲甚至不允许她说一句:那你记得加我。

像在玩什么交换主动权的游戏:她主动迈出了一步,下一步,看谈宴西。

倘若他不加她的微信,两人就断这儿也行。

下了车,掌住车门,同谈宴西道再见。

谈宴西一手掌着方向盘,于微沉的黑暗里看向她,仿佛洞穿她的心思,笑说:“回头可记得给我通过验证。”

周弥顿一下,把门合上了。

-

周三。

原是放晴的天,阴云又在高楼顶上堆积,欲雪欲雨,混沌沌似清水里衍墨,白天黑夜没个界限。

早高峰把谈宴西赌了两小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中午。

那日跟周弥加上微信之后,找她问了医院和病房号,原打算找个时间去探望,结果工作上出了点事,连夜飞国外。

滞留一周多,回来估摸着周弥妹妹手术都已经做完了。

谈宴西照着病房找过去,推门一看,没见周弥或者疑似她妹妹的病人。

这才想起来,她应该已经不住这间了。

走廊里打个几个电话,问到新的病房号,换乘一部电梯,上楼去。

长长一道走廊,消毒水和日光灯,营造出一种隔膜感的清静。

快走到底,谈宴西推开右手边的一道门。

里头宽敞一间房,支两张病床。

靠门口的这一张,躺着个睡着的女孩子,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脸苍白浮肿。还在输液,床头各式仪器都开着,监控体征。

谈宴西往床头看,病人资料卡上,名字是“宋满”。

周弥,宋满。

名字是一对儿的。

他确定这应该就是周弥的妹妹。

周弥不在房间里。

谈宴西走近,瞧了瞧顶上挂着的药水袋,还有一半多。

问隔壁床陪护的家属,说周弥办事去了,一会儿回来。

谈宴西拖开椅子在床尾坐下,等了约半小时,周弥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沓单据。

她进门时脚步顿了一下,倒没什么吃惊的神色,打了声招呼,声气很是虚弱。

谈宴西起身,凑近一步,解释说:“早几天就该来的,临时有个事出差,没赶回来。”

周弥“嗯”了一声,忽想起什么,问他:“你安排的?”

——上周,宋满刚入院没两天,护士就过来安排她换了病房,住到高层的VIP区去。

后来主治医生来巡房,交代术前的注意事项,顺带跟了个生面孔的医生,说是院里德高望重的专家。专家通知她们,原定于周一的手术,重新排期,安排在周二的第一台。届时他亲自主刀。

宋满的心脏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家里也没什么关系,不至于惊动到这种规格的专家出手。

除非是有人做了安排。

谈宴西反应一下,说:“嗯。”

“谢谢……手术很成功。”

她这一句道谢,恐怕比认识谈宴西以来说的每一句话都真诚。

但仍然是清淡的语气,尤其这种受恩于人的时候,怕太殷切了显得态度谄媚。

谈宴西微微点了点头。

周弥不说什么了,把那叠单据丢进抽屉里,再转身去瞧药水袋子里的余量。

病床附近就这点空间,免不了觉得他存在感强烈,克制了自己没去看他,抬手把透明的塑料药水袋转过来,里头还剩三分之一。

谈宴西余光里,她毛衣衣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截手腕。

低头看,她头发绑了马尾,后颈毛衣领口上堆积蓬松碎发,莫名的有点儿学生感的稚气,和她明艳的五官不相称。

“吃饭没有?”

周弥摇摇头,手放下,又转个身往床边柜那方走去。

手臂却被一把牵住,谈宴西低头来看她,“你多久没休息了?”

她脸色过分憔悴,眼球里布满红血丝。

周弥听见这个问题,竟是迟钝地反应了一下,“不知道……前天凌晨三点就起了,昨天一晚上没睡。”

谈宴西微讶:“到现在?”

周弥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崔佳航出差去了;程一念只请得到半天假,昨天宋满手术的时候过来了一趟;至于顾斐斐,在北城待了没两天就又走了,现如今也不知她在哪个城市风流快活。

所有事,基本只能她一个人来,尤其昨晚,术后的第一个晚上,不敢有闪失。

照料病人的苦,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尝,今回尤其心惊胆战。

困极了一晃神,回神时也会特意看看心率监测,再碰碰被子里妹妹的手指,确定那是温暖的。

谈宴西说:“你该去休息了。”

“这里离不开人。”

然而,谈宴西这话压根就不是商量。

他拨了个电话,三两句话就安排妥当了,“等会车来门口接你,附近有个酒店,你去睡一会儿。”

“我都说了这里离不开人。”

周弥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语气有多臭,严格来说都像是在甩脸子。她不是故意,只是累到调动不起多余情绪。

偏偏谈宴西一点没生气,笑意无奈,有种长辈般的包容,“这不有我吗?”

她愣了下,又听见他低声说:“我替你看着。你妹妹有个闪失,我拿命偿给你,好不好?”

这样温和的、哄人一般的语气。

-

一小时后,周弥冲过热水澡,躺在酒店的客房里,神思涣散间,仍觉得荒唐而不真实。

谈宴西是她什么人,熟人都算不上。

她是疯了吗,他们才见几面,她就敢把宋满暂时交给他看顾。

可她是真的累,都没法跟人说。

妹妹手术成功,绷紧的弦一下放松,像一截弹簧失去应力。

还能撑得下去,但叫人点破,那疲惫就层层地漫上来。

眼下,这点感慨都没想到头,周弥直接睡过去。

睡前脑子里想的最后一句话是,是谈宴西说,这不有我吗?

屋里气温适宜,浴袍绵软舒适,被子蓬松温暖。

哪怕是个陷阱。

哪怕一头栽进去是个死。

眼下,她放弃抵抗。

周弥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八点钟。

沉沉的黑暗里,手机闹钟在房间的某一处焦躁地叫着,定的是六点,这么叫了两小时,她竟然一点都没听到。

她爬起来,摸到手机,若干未接电话,若干微信消息。

先都没理,起床洗漱穿戴之后,就叫了个车往医院去了。

睡眠后的清醒,把周弥的理智一并带回来,她再次懊恼起自己把妹妹丢给了一个外人。

脚步飞快地到了病房门口,停下,顺敞开的门往里看一眼。

很叫她没想到,谈宴西还真就守在床边,坐在那张硬邦邦又毫不宽敞的木头椅子上,显得那么纡尊降贵。

他倒也没闲着,笔记本电脑支在了床边柜子上,半侧着身体,架着腿,目视屏幕,手指不时滑动触摸屏,打了个呵欠,神情十足的百无聊赖。

心率监控的机器,上面的数字一切正常。

周弥不自觉勾一下嘴角。

无论他们初见他多冒犯,几回下来他又多自行其是且莫名其妙。

她决定不记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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