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要求很简单,让苏绾帮他把水缸装满。

苏绾夸了海口,只好回去跟陈良妃说了声,拎起两只木桶跟着小沙弥去泉边打水。

“住持今日要去同安堂,跟贺神医探讨医术,上回来寺里逼着贺神医相救的那位施主,快不行了。”小沙弥拎着小小的木桶走在前面,一本正经的语气,“施主可是看上贺神医了?佛家说无缘莫强求。”

“这话不是你师父教的吧。”苏绾好气又好笑,“为何给他写信就一定是看上他了,莫非有很多人托你送信。”

“不多,只是来添香油的施主总跟菩萨祈求,想要嫁与贺神医。”小沙弥愁眉紧锁,“菩萨很忙,管不过来这些事。”

苏绾乐不可支,“所以你便以为我也是看上他了?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师父难道未有教你听其言观其行,再分善恶。”

小沙弥回头看了她一眼,更糊涂了,“那作恶之人做了好事,好人做了坏事,要如何分?”

“我答不上来。”苏绾好笑认输。

小沙弥也不问了。

苏绾走在后边看着他光溜溜的脑袋,唇角弯着浅浅的弧度。

刚才他说,福安寺的住持要进城,跟贺清尘讨论那个地痞的治疗方法。看来神医对败血症也束手无策。

以目前的医术水平和药物数量,败血症发病后很难治愈。

贺清尘能注意到问题所在,等出宫后她便能跟他讨论如何做实验,研制出能在这个世界用的药物,不止是治疗外伤。

贺清尘是专业人士,相信他的能力,自己只提供思路就够了。

苏绾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愈发希望日子能过得快一点。

到泉边打了两桶水回到福安寺后厨,小沙弥眼神亮晶晶地单手竖掌行礼,“施主是真心想送信,小僧一定帮送到。”

“你不可亲自送,到同安堂附近找人帮忙送过去,我不想贺神医知晓我在此处。”苏绾拿出信递给他,又给了他一把糖,“此信关乎靖安数万百姓的生死,小师父一定要好好送过去。”

“阿弥陀佛,施主放心,小僧一定办妥。”小沙弥吞了吞口水,眼馋地看着她手里的糖。

“一半是我给你的报酬,另外一半是给送信之人的报酬,谢谢你啊。”苏绾将糖塞到他手里,拎起水桶脚步轻快地离开后厨。

小沙弥收起糖果,双手合十行礼。

苏绾经过大殿附近,意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昨夜在梦中见过的未来的状元郎,顾孟平。

他是与母亲一道来的,估摸着是中元节法会人太多,因此母子俩今天才来。

苏绾远远看了眼,收回目光的间隙眼前多了一道身影。少年看着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身上穿着青色粗布衣衫,眉眼异常漂亮而眼熟。

是原主的弟弟。

她昨天回汴京曾在门外见过他。

“阿姐?”邵宁迟疑出声。

昨日中元节,他与奶奶去放河灯,奶奶说起阿姐一直抹泪,念叨着不知她入宫后是生是死。

后宫妃子带着宫女到福安寺茹素一事,城中早就传遍了,奈何他脱不开身一直未有机会前来打听。

今日上工,师父给福安寺送檀香,他便跟着来了。

方才他跟菩萨许愿,保佑阿姐平平安安,未曾想……这么快便见到阿姐。

他早看到她了,跟了许久不敢认。

“阿驰。”苏绾回他一句,赶紧看了看左右继续往前走,嗓音压得很低,“跟上来。”

原主弟弟本名苏驰,她卖身入宫时苏驰刚五岁。

要不是昨天提前回汴京看过,真在路上遇到都认不出来。

“嗯。”邵宁紧张跟上。

苏绾带着他走到没人会注意也看不到的地方,停下来认真打量他一阵,说,“不可告诉奶奶你遇见我之事,也不要与任何人说。回头你辞了工去念书,阿姐过几日便让秦大哥给你们送银子。”

“阿姐赚银子不易,念书之事再说吧。”邵宁低头避开她的眼神,“大伯如今跟官府的人来往密切,等我考中进士爹娘留下的铺子也拿不回来。”

“能拿回来,相信阿姐。”苏绾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语气严肃,“不试试怎知不行。”

邵宁抬头看她,“可是……”

“没有可是。”苏绾板起脸,抬手指向扶着母亲走上台阶的顾孟平,“那人的学问最好,你去找他教你,他若不肯,你便问他是不是徒有虚名,他若是动怒你就问一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就会教你。”

“那是国子监的顾大才子,我认得。”邵宁不明所以,“还有他答不上来的问题?”

顾孟平是国子监公认的才子,自打去馥香坊买过一次香料,东家的小小姐便日日念叨,托了好几人去打听他是否有婚约。

说起他,脸上便露出娇羞的笑容。

“有。你且去问他入仕该忠君还是忠国,他若是答忠君。你便再问,君主昏庸当如何。”苏绾压低嗓音,“他若是说另择明君,你就再问若无明君当如何。”

邵宁怔怔看她,“阿姐此题的答案是忠国?”

“是。你去试试,他若是愿意教你回头你便把馥香坊的活辞了,安心读书,银子的事阿姐想办法。”苏绾眼底浮起欣喜,“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便可回家。”

原主这弟弟好聪明,一点就通。

邵宁又回头看了眼顾孟平的背影,重重点头,“我听阿姐的。”

“去吧,我如今不能离开福安寺,奶奶若是问起你为何辞工,你只需说是想拿回爹娘的铺子,拿回咱家的田产。”苏绾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

还好,这小子不混账。

“阿姐保重,我等你回家。”邵宁一下子红了眼,“我给阿姐攒了一份嫁妆,还以为再无机会给阿姐。”

秦大哥一直很照顾他和奶奶,却从不说阿姐的近况。他听馥香坊其他的学徒说,当今太子最喜欢杀宫女,还以为阿姐也……

“傻小子,阿姐不需要嫁妆,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奶奶。”苏绾也有些鼻酸。“过段时日阿姐会让秦大哥给你送信,我先回去了。”

这个弟弟当真不错。

“阿姐一定要保重。”邵宁的眼泪掉下来,“我去读书,听阿姐的话。”

“嗯,把眼泪擦了别让人发觉,去吧。”苏绾又拍了下他的肩膀,咬牙转身走开。

她一定要活着离开皇宫,把弟弟培养成才,不负原主给自己的这个身份。

邵宁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走远,擦干眼泪往大殿的方向跑去。

阿姐还好好的,他要读书做官,拿回爹娘留给他们的铺子和田产。他要让阿姐风光出嫁,让阿姐日后不再吃苦!

邵宁一口气跑到大殿前,顾孟平和母亲刚进去跪拜。

他等在门外平复了一会情绪,见顾孟平出来旋即上前行礼,“顾公子好,听闻公子的学问一等一的好,不知公子可收学生。”

“不收。”顾孟平暼他一眼,径自往外走。

做杂工的小子,学堂都没进过也想当自己的学生。

“公子不肯收,还是徒有虚名?”邵宁按照阿姐教的,从容看他。

“哪来的狂妄小子,在下是否只有虚名轮不到你置喙。”顾孟平面露不悦。

这小子眼神清亮,长相也周正好看,倒是不像找茬之人。

“我有一题,若公子能答得上来我便认错,不在纠缠公子。”邵宁有些紧张,“若公子入仕,是忠君还是忠国。”

“自然是忠君,无君如何能称之为国。”顾孟平收起不耐烦看他。

此子穿着寻常,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书童,亦不像是哪家的公子哥,为何会问如此问题。

“若君王昏庸当如何?”邵宁又问。

顾孟平心中一动,“何人给你举荐的在下?”

他若再答另择明君,这小子必定还要追问若无明君当如何。差他来问自己这道题之人,想必是看上了这小子,同时又可试探自己。

太师倒台一事,国子监内的学子多数拍手称快,都期望太子早日登基。

此题像是韩丞相所出,又像是太子所出,无论是哪一个差此子前来阻路,自己都要收下这学生。

“无人举荐。”邵宁见他改口顿时有了底气。

“明日卯时,你到国子监外等我。”顾孟平神色冷淡,“错过了不可怨我。”

“学生一定准时到。”邵宁恭敬行礼,“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夫子见谅。”

顾孟平摆手。

邵宁又鞠了个躬,掉头去找师傅。

阿姐好生厉害,一道题便让国子监的才子收下自己。

顾孟平目送他走远,敛眉琢磨方才的问题。君主昏庸,是与人结党推举新君,还是忠于北梁任凭君主更迭?

回头接了母亲下山,顾孟平又琢磨了一遍,霎时茅塞顿开。

此题乃是太子所出。

君主昏庸,身为臣子若盲目结党,所推新君未必不昏庸。只有忠于北梁,才可让自己在党争之乱中,免于同流合污。

若明君上位,自然看得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顾孟平长长地吐出口气,愈发自信自己在来年的春闱中,可脱颖而出。

此时要做的,便是戒骄戒躁安心准备。

能被太子注意到,自己更不可恃才傲物。

*

过了晌午,皇宫各处都安静下来。

御书房外的宫人打起瞌睡,蔫头蔫脑。

赵珩将和靖安及临近几个县有关的奏折理好收起,闭上眼往后靠去,无意识抬手摸了下唇。

女帝数次亲他也不见她慌张,自己亲她一下,还是无意间亲到她便吓醒了?

莫非……她并未婚配?

赵珩唇角扬了扬,又摸了下唇起身出去。

“殿下,贺大夫差人送了信来。”孙来福取出怀中的信,嗓音压低,“说是要事。”

“嗯。”赵珩接过信拆开,看到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眼底漫起浅浅的笑意,信步走下台阶。

女帝也在担心靖安干旱一事,让贺清尘转告他,赈灾之外一定注意预防山火。

她许是以为,自己会趁着韩丞相有所动作之时,将计就计不顾百姓死活?

今日早朝,他借着谢丞相之口,命户部尚书亲自前往靖安赈灾。

又飞鸽传书谢梨廷,命他抽调人马赶往靖安查看灾情,顺便将贺清尘的师傅和百多个师兄弟保护起来。

赵珩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

女帝在信的末尾提醒贺清尘,务必尽快将信送到。预防山火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阻止有人恶意纵火。

靖安山林起火,城中百姓可能不存活口。

信中未有说明何人会如此安排,以她昨夜在文德殿的安排,不是韩丞相也会是林尚书。

靖安大火焚城,附近的百姓必定起义造反,如此一来韩丞相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宣读父皇给他的圣旨。

监国不利,他这个储君必须撤掉。

赵珩抿了下唇角,快步走下台阶坐上轿辇,“回东宫。”

“是。”孙来福跟上去,吩咐轿夫起骄。

殿下今日一早,摸了上百次唇,偶尔走神还会笑,神色古怪。

莫非是昨日出宫,遇到合眼的姑娘了?

太师倒台后徐贵妃那外甥女下落不明,太子未有下令通缉,其余女眷也并未流放北境,中途改道去了禹州。

他还让这些女眷等学堂开起来后,负责教授当地的女子识字,教授她们如何做账。

此事乃是自己亲自安排的,因此一清二楚。

太子今日的神情如此古怪,总不会是看上了徐贵妃的外甥女,还将她藏在宫外吧?

不可能!孙来福果断否定这个了推断。太子看上谁,都不可能看上徐贵妃的外甥女,小皇子的死他不会轻易忘掉。

回到东宫门外,江崇已经在候着。

赵珩下了轿辇,冲他略略颔首,“进去说。”

江崇点点头,微微偏头跟孙来福耳语,“殿下今日的心情起伏有点大。”

“你昨日陪他出宫,他可是见到了什么人?”孙来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打听,“太子是不是看中哪家的千金了?”

“他昨日去追了个男子。”江崇说完便跑。

孙来福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太子他……断袖?!自己要如何跟皇后娘娘交代?

赵珩浑然不知江崇跟孙来福说了什么,一进寿安殿立即叫来暗卫。

“殿下。”暗卫从屏风后出来,拱手行礼。

“即刻飞鸽传书给梨廷,命他再抽调人马到靖安巡查附近的山林,若是抓到欲在山林纵火之人,留活口顺藤摸瓜。”

他故意将户部尚书支去靖安,无论是林尚书还是韩丞相,都会趁此机会有所动作。

尤其是韩丞相。

户部尚书是他的得意门生,赈灾之事万万不会出错,朝臣也不会觉得此事是他所为,只会怀疑林尚书与自己。

“是。”暗卫领命退下。

江崇摸了摸鼻子,“禹州来信,秦王过几日入京。另外,到汴京府告官,说陈良妃窝藏徐贵妃外甥女之人,是韩家的死士。”

“此事无需再查,月底之时你以换防为由将林尚书的人全部撤下去。”赵珩沉下脸,“凡是身份不明确者一个都不要留。”

六皇叔入京,应该是来与他商议登基一事。

此前不动林尚书的人,一是因为尚未到换防的时间;二则,这些人都是父皇选出来的,自己无故撤换,太师和韩丞相必定以此为借口,力证他意图谋逆。

如今太师死了,再把韩丞相弄下去,赤虎军有六皇叔出面,那些被骠骑大将军撤下去将领,会一呼百应。

林尚书一伙便不足为惧。

“属下这便去安排。”江崇行礼退下。

赵珩看了眼天色,换上常服等保护自己的暗卫回来,随即出宫前往同安堂。

贺清尘一直忙,天黑下来才有空。

洗了手进茶室坐下,他不用问也知赵珩的来意,脸上浮起苦笑,“还是街上随便找的人送来的信,我看完便去了珠玉楼。”

“无妨,她还会再给你送信。”赵珩掩去眼底的失望,说起正事,“同安的医馆开起来后,禹州和其他地方也会开,届时会需要很多人手你抓紧时间安排。”

“大概一两日师父便会回信。”贺清尘给自己倒了杯茶,“靖安干旱之事不解决,百姓到处逃荒,怕是再有一年就要成荒城了。”

“不会。”赵珩简明扼要,“此事绝对不会发生。”

他已命工部前往平崇县,核查是否可以开渠引水,最多月底便会出结果。

“嗯。”贺清尘含笑点头。

赵珩见天色不早,吃了口茶起身告辞,“医馆有任何事但凡解决不了,都可传信与我。”

“是。”贺清尘起身送他。

赵珩带着暗卫走出同安堂,想了想,回昨日女帝去过的糖果铺,买了一包糖带上,转头回宫。

“那人好像是林尚书身边的侍卫,城门已经关了,他这是要去何处?”暗卫回头看向城门的方向,“小的跟过去看看?”

“不必了,另外安排人盯着。”赵珩也看到了那人。

暗卫应了声,叫出来一名同伴吩咐一番,林府又出来人。

赵珩危险眯起眼,与暗卫一起迅速藏好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珩:下次可以直接跟我说,不必写信。

苏绾:先给我一块免死金牌。

赵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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