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肉收缩,血脉扩张,左心房供血不足,在生生的疼。

青夏骑在战马之上,看着大漠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丢弃的盔甲兵器,只感觉一颗心似乎被人紧紧握紧,西北风呼啸的吹着,扬起她身后漆黑的披风,飞腾纷扬,鼓舞的飘着,像是断翅的苍鹰的羽翼在长空中搏击,无力的,但却充满了不屈服的倔强。

青夏咬紧了嘴角,深深的吸气,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继续前进。”

声音很是低沉,听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主帅的沉着和冷静,极大的鼓舞了那些惴惴不安的士兵们,可以让他们仍旧保持着一丝清明和信心,继续向前走去。的确,这一路,若不是青夏的竭力压制和算无遗策的计谋相助,可能还未到楼兰,士兵就已经哗变了。

这已经是第四片战场,血腥的味道越来越重,南楚军人们的尸体也累积的越来越高,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丢盔卸甲的逃亡,遍地破碎的旗帜和马粪,很轻易就可以推算出有多少大军经过此处。仿佛是有一根坚钉狠狠的插进心里,大片大片的鲜血呼啸的涌出,压得心头越发的沉重。

终于全都来了吗?

年轻的将军嘴角轻轻的冷笑,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全都搅到了这片昏黄的大漠之中,趁火打劫,抑或也可以说是落井下石。西川、北秦、东南蛮邦、西北藩国、东齐余孽,全都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挺进了这片千百年来无人问津的浑黄大漠,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冷箭陰谋,无孔不入的暗算较量,终于还是齐齐调转箭头,一同对准那个任性倔强的男人。

他一定会没事的,五年前的河套会战,四年前的松露岭之战,两年前的西黑之战,收复南疆,平定东齐,进军海市,这些年来,他身经百战,哪一次不是凶险异常,哪一次不是生死攸关,又有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置之死地而后生?哪怕现在孤军深入,哪怕现在毫无补给粮草,哪怕现在面对着数十倍于己的敌人,他也不会有事。他天生就是光芒普照的王者和战神,行走于刀锋血雨之间,绝不会死在敌人的铁蹄之下。

她坚信这一点,一直坚信。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心疼的无法自抑,仿佛是有人在心脏上方悬挂了一只利剑,每一次的跳动都会深深的刺入血脉,鲜血长流。

青夏紧紧的握紧拳头,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吐出,似乎把那些浑浊的空气全都咽下去一样。

她要前往楼兰,无论前面挡路的是谁,她都不会手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经过了两日的跋涉,楚军终于在第三日赶到楼兰外的陆贾商道,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青夏的一颗心终于狠狠的沉了下去。就像是一个知道大漠上行走的旅人,知道哪一处有泉水,可是赶到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早就已经是一片干涸的荒漠了。

遍地狼藉的尸体和兵刃,血污一片,笙旗寥落,食腐的鹰鸩在天空中盘旋,不时的发出凄厉的尖鸣,还在寒风中燃烧的火把噼啪作响,有脂肪烧烤的香气在空气里回荡,却让人几乎一口呕吐出来。满目所见,到处都是败落的痕迹,战火的灼烧彻底摧毁了这一片昔日热闹繁华的商旅之地。狂风呼啸,黄沙翻滚,似乎连上天也有不忍,欲掀起黄浪将这里的一切掩埋。

“大人,”宋杨迟疑的上前,想说什么,可以嘴唇泛白,却始终没有开口。那些事实血淋淋的摆在眼前,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去自欺欺人了。

队伍中渐渐有细微的喧哗,这一路所见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惊慌失措的情绪在军中蔓延了起来,一双双眼睛渐渐变得通红,曾经热血沸腾的腔子也逐渐的冷却,剩下的,只是浓浓的失望和彷徨。

“继续前进,兵发楼兰。”

沉重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恍若是刀子划过生铁,青夏挺直的背脊是那样的倔强,她眼神冷冽的望着前方,驱马前进,身后的士兵们齐齐一震,同时抬起头来望着他们的主帅,眼神各异,有那般的崇敬和畏惧,却也有那般的不信任和怀疑。

“大人!”一名小校突然皱眉说道:“陛下的人马已经死伤殆尽,前面最起码有数倍于我们的大军,我们这般冒失轻率,末将认为不妥。”

青夏头也不转,只是半眯着眼睛侧头望着他,眼内锋芒毕露,隐隐有若寒冰下的暗流。

小校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在青夏目光的注视下却突然有不可抑止的紧张,他深处舌头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一路所见,北秦、西川、匈奴各部都有发兵,我们人困马乏,兵力不足,实在不应该和敌人正面相抗。”

“哦?”低沉的声音微微上扬,淡淡的说道:“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末将,末将认为,”小校微微有些迟疑,半晌,才低着声音说道:“末将认为我们应该回撤,回到大楚,重整兵力,再,再卷土重来。”

“是吗?”年轻的将军轻哼一声,淡淡的说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末将只是为大局着想。”

“我看你是考虑你的项上人头!”凌厉的声音突然响起,青夏双目一寒,厉声说道。

小校双腿顿时一颤,嘭的一声跳下马背跪在地上,沉声说道:“末将不敢!”

青夏看也不看他一眼,眼神在众人的身上一一扫过,许久方才声音低沉的说道:“再有敢乱军心者,不需要匈奴动手,本官就会要了你们的脑袋。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不成功,便成仁,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黄沙滚滚,白甲黑袍的将军背脊挺拔,驱马前行,一步一步坚定的走向大漠的深处。

五十里,三十里,十里,七里,一路战火狼藉,越接近楼兰,战况越发的惨烈。青夏的大军没有遇到任何的敌军,这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大军迅速前进的同时也说明所有的敌人都去追击那个她想要营救的男人去了。到了圈马地,斥候终于传回情报,跟着惊慌失措的斥候进入楼兰的时候,鲜血横流的修罗场终于彻底的呈现在众人的面前,好似一只重锤一样砸碎了众人本就微不足道的希望。

青夏坐在马上的身躯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她缓缓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只大概的看了一眼,就调转马头,继续向西。

当天下午,夏青大都督向部下拿出三日前楚皇派人秘密送来的书信,宣布了南楚大军诱敌深入以便一网将敌人打尽的战略,一众南楚士兵到了此时才算真的放下心来,重拾信心跟着夏青都督继续上路。

然而众人之中,只有宋杨清楚的知道三日前没有任何信使秘密前来,那封定下策略的书信,是青夏自己写的。

战况越发恶劣,天气也更加的坏,大漠上的气候向来没有一个准,一场巨大的风暴毫无预兆的袭来,让青夏的大军不得不退回空无一人的楼兰古城,静候风暴的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无数双手,在缓缓的接近这颗沙漠上的璀璨明珠。

一片浑黄的大漠上,一身青甲的青年将领放下望远镜,白皙如玉的脸孔上两条秀眉轻轻皱起,一双凤眼微微半眯,像是犀利的鹰。

身穿紫色华服的锦衣男子状似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从一辆华丽的马车上慢腾腾的爬下来,镶嵌着美玉的靴子踩在沙地上显得十分辛苦,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的走上前来,对着年轻将领说道:“探子回来了吗?这么大的日头,该找个背陰的地方睡一觉才是。”

年轻将领转过头来,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身侧的侍从,双眼淡漠,语气淡淡的对着紫衣男子说道:“应该快了,若是累了,去车上休息一下,人回来了我会通知你。”

紫衣男子似乎没有注意将领冷漠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铺在地上,径直坐下去,低着头一副要睡着的样子,“一路都在睡,也睡的差不多了,出来晒晒太陽也好。”

年轻将领对着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下属会意,连忙跑到马车旁,从里面取出一把大伞又跑回来遮在男子的头上。紫衣男子慵懒的斜了下眼睛,瞟了伞一眼,语重心长的说道:“南儿,我都说了,这一次来就是要晒晒太陽,你又不是不知道,清湖的宋才女说本王太过于陰柔,没有男子气概,宁肯削发为尼也死活不肯从我。哼哼,本王纵横花丛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要不是本王不愿意用那些下乘的手段,任她怎样三贞九烈,也休想逃出本王的手掌。等本王回去,就让她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男子气概。”

年轻将领面色不变,眼光却微微有一丝波动,可是转瞬就已经消逝,只是恭敬的点头说道:“义父,大漠日头毒,义父若是真的想要晒太陽,还是等回去找个好地方吧。”

“恩,你说的也对。”紫衣男子微笑着点头说道:“还是南儿最细心,大漠这里的事情交给你,本王就可以放心了。”

年轻将领点了点头,说道:“请义父放心。”

紫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满身浓郁的香风顿时四散溢出,懒散的嘟囔道:“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有南疆的那个老大夫在手,不愁楚离那个疯子不上钩。再说齐安、骨力阿术还有龙格家的人都不是摆设,就算秦之翔有二心,咱们也还有后招,现在只怕花溶月那个野女人不肯好好合作,这个女人的底细本王一直没搞清楚,长的还那么漂亮,真要本王对她下手本王还真狠不下这个心。”

被叫做南儿的将领低着头沉声说道:“义父放心,陆华陽正在监视花溶月,一旦这群马贼有异动,我们雇佣的那伙佣兵立刻动手,不会误事的。”

紫衣男子的年纪看起来比轻甲将军大不了几岁,却被他一口一个义父叫着,也没有丝毫不自在的表情,反而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才不相信陆华陽那个女人,女人嘛,画眉涂粉还差不多,提刀上战场像什么话…..”刚说到这,顿时住口,不好意思的看了南儿一眼,笑眯眯的凑过去,趴在他的耳边小声的说道:“我可不是说你啊。”

他略带酒气,更多却是花香的温热呼吸喷在年轻将领的脸上,将军白皙的脸孔上顿时升起了两朵微微的红晕。将军的声音略略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那义父为什么还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北秦?”

紫衣男子哈哈一笑,很是得意的摇头晃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个东南大都督不是进了大漠了吗,她们两人,可是天生的死敌啊!”

天上的苍鹰突然凄厉的叫了一声,紫衣男子转过身去,一边摇摇晃晃的向着马车走去,一边哼哼呀呀的唱道:“牙床咯吱青纱帐,玉臂雪肤美娇娘,丰乳肥臀胭脂肉,香汗淋漓绮梦汤。”

轻甲将军站在原地,看着紫衣男子远去的背影,一双眉渐渐的皱了起来。

“少将,”一名下属上前轻声说道:“前方斥候已经接近楼兰,正在等您的下一步指示。”

少将低头看着那张凝聚了无数鲜血的大漠地图,突然伸出嫩白的手指狠狠的点在了楼兰古城之上。

就在西川的昭南少将和刚刚自封为西陵王的燕回对话的时候,大漠的另一角一伙黑衣人却在飞速的奔驰着,马蹄声踏破了沙漠的荒凉,奔驰了半日,直到日落西山,才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大帐的帘子被掀开,齐安看了眼来人,眉头轻皱,沉声说道:“什么事?”

“大汗有信。”

齐安接过那人递过来的书信,拆开看了一遍,随即对着那名黑衣人的头领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大汗,就说我答应了,就按他说的办。”

那群人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出去,一会的功夫,就听到蹄声远去的声音轰鸣响起。

一名三十多岁的儒生沉吟半晌说道:“太子,这些匈奴人可靠吗?”

齐安淡淡的轻哼一声,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他们不用可靠,只要够蠢就可以了。”

说罢,迅速写了一封信,交给儒生道:“找稳妥的人交给燕回,就说匈奴人已经大怒,骨力阿术虽然有怀疑,但是为了弹压匈奴各部落的怨恨不得不发兵楼兰,之前楼兰的那场屠杀也要算在楚离的头上,到时候就不怕匈奴人不红眼睛。我们的人正在引着楚离往楼兰的方向去,就是要做的似是而非,骨力阿术有脑子,不代表其他匈奴人也有。”

想了想,他又说道:“庄青夏深谙追踪之道,进大漠的第二天我们的人就被她甩下,现在不知道她已经到了哪,千万要留意,不能再被这个女人坏了事。”

儒生沉声应是,继续问道:“太子,我们也要去楼兰吗?”

齐安陰沉一笑,靠在椅子上,缓缓说道:“这么热闹,本太子怎么可以不去?楚离的死期不远了,作为老友,我理应去送他一程。”

青夏根本不会知道在她火速行军赶路的这段时间,因为她对大漠地形的熟悉和没有遇到战事阻挡,早就已经抢到了比她早进大漠的楚离的前面,抢先一步赶到了楼兰城。西川和北秦的联军屠杀队刚刚离开,他们就来到了这个栽赃陷害的城池。这一路行来,最近的时候,她和楚离甚至只隔着两座沙丘。

这一点,不光是青夏,就连燕回齐安等人也是没有想到的。

齐安等人的计谋很简单,但却非常的有效,他们在当地抓到了大批的汉人,换上事先带来的南楚军装,制造楚离军力大损的假象,以便在匈奴人发现自己家园被毁之时知道楚军也同样伤亡惨重,从而更加有信心去和楚军对抗。这样他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省下很多麻烦。

然而,匈奴人还未赶到,他们却依靠这个计谋险些害的青夏所帅的楚军哗变,好在一场大沙暴的袭来,阻挡了青夏等人的脚步,让他们不得不滞留在楼兰城中,从而认真的查看了那些尸体,终于发现了不妥之处。

发现了这一切之后,青夏顿时隐约发现了一点苗头,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战争经验让她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这楼兰城有可能会成为最后一战的关键地点,就算不像她猜测的那样,匈奴人也必定会来到楼兰,只要跟着这群被仇恨冲昏了脑子又深深熟悉大漠的匈奴人,就必定能找到楚离的下落。

于是,青夏就安营扎寨在楼兰后方的土山之中,隐蔽下来之后,他们再一次开始了之前在各个部落的屠宰场中所做的一切——伪造杀人现场,抹去一切楚军的痕迹,将脏水泼向西川北秦的头上。

青夏的行军迅速、超强的反侦察跟踪能力、以及对大漠的了解,都远远的超出了齐安燕回等人的意料。在他们想象里,青夏此刻应该还在龙牙沙漠附近打转,并被马贼花溶月截下,大战之后落入陆华陽的包皮围之中。而不是最先赶到楼兰,并一再破坏他们的陷害计划,使得认为是楚军杀害自己族人而发兵楼兰的部落数量大打折扣,最后聚集的还不到两万,反而要求骨力阿术攻打西川的匈奴人却足足有十多万人。

当燕回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庄青夏赶到了,反而认为是齐安在中间捣鬼,秦之翔暗中默许,毕竟西川目前还是匈奴人的盟友,对于重信的匈奴人来说,被盟友出卖,显然会引发更为严酷的后果和仇恨。于是他很坚决的停止了最近一批和齐安北秦交换的消息和信件,有所保留的放慢了脚步,静候事态的转变。

反之齐安也是如此认为,在他的想法里,西川和北秦是互相陷害,从而坏了大事。

而北秦却仍旧是悄无声息,正如他们一开始的态度一样,温吞如水,不露半点锋芒,只是继续按之前的计划潜伏不动。

所有的消息传递都陷入僵持,楚军的行踪也完全失去了踪迹,少了大多数匈奴人的协作,南楚大皇好像彻底消失在大漠上一样,再无一人知道他的下落。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不得不重新凝聚在楼兰之上,静静的等待着那座死城究竟会转出什么花样。

一片风雨飘摇的大漠上,除了匈奴人内部闹得不可开交之外,其他几方都好像陷入了冬眠,不敢再有半点异动。

这是一场严酷的心理战,虽然各方力量还从没有丝毫的碰面,可是他们的战术、智慧、耐心和分析能力却在不同的层面交锋,战况激烈。而青夏这个二十一世纪的超级特工,也依靠她顽强的心智、过硬的专业素质、还有超出这时代的战术运用,略略占了上风。

所有人都在缓缓的试探,悄悄的接近,古朴中带着浓厚血腥味道的楼兰城,风云际会,云雾翻腾。

五日之后,楼兰外的赤水河垣上,缓缓的响起了西川特有的号角声,齐安知道,骨力阿术知道,青夏也知道,这个声音所代表着,最具防备之心的燕狐狸,也已经到了。

赤水河垣地势奇特,类似于黄土高原,千百年来被河水冲刷,渐渐好似一个巨大的平台高高的矗立在大漠之上,下方沟壑纵横,因为有水源,就形成了小片的绿洲,是以各方明明知道其他势力隐藏在河垣下方,却不敢贸然前去查探,只是小心的潜伏着,等待着那个最先沉不住气的人。

两日的静候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没有任何举动,因为他们都很有默契的知道,那个最为重要的人,至今还没有踏足这片浑黄的土地。

沙洲飞白鹭,青衣带蓑笠。夕陽西陲,红云满布,一匹通体雪白的双峰骆驼脖间系着一串金铃,叮当着缓缓行来,上面坐着一位一身青袍的年轻公子,眉目疏朗,姿态洒脱,在一名白发老丈的引领下,于炽热的烈陽之下,渐渐走进了那座死寂的古城。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这个外来人的身上,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挡。

如今的局势是一片微薄的冰面,下面早已经暗流汹涌,需要的只是那颗砸碎冰层的石块罢了。

青夏看到那名青衣男子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秦之炎。她站在大营之前,看着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站立的男子,卷着黄沙的风吹过他的长发,飘飘散散的在干燥的空气里飘摇。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可是那双眼睛却好似穿透了千年万年,匿藏了太多的沧桑和坎坷,细细的鱼尾纹熨帖的游弋在他的眼角,却丝毫无损他的风华。男子也看到了青夏,眼睛渐渐弯起,牵起嘴角,然后温润的一笑,声音醇厚的说道:“请问这位姑娘,这里可有投宿的客栈吗?”

时光飞掠而过,有谁的心微微抽搐,悄悄的滴出血来。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走进这样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还敢这样安然的向一位一身戎装的军人询问客栈在哪里的。更何况青夏的装扮,即便是最熟悉的亲信也不可能轻易认出,除了当年的军校教官,这个人是第一个一眼就认出她是女扮男装的外人。

当晚的楼兰城内一片安静,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毕竟大战在即,所有的人全都暗暗的磨亮了自己的兵器,等待着那誓死的一战。

青夏坐在书案前,看着青衣男子优雅的喝下一杯花茶,面色不变,手心却微微有丝丝冰凉的汗水。

“你是什么人?”

男子淡淡一笑,轻轻挑眉,说道:“过路人。”

“楼兰此地几日前鲜血横流,后山的万人坑至今还聚集着大批的秃鹫,各方大漠势力齐聚,眼看就要爆发大战,你这个路人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进来,未免太过于大胆了一点。”

“各位将军要打仗与我何干?”男子一笑,眼眸闪过一丝难掩的锋芒,嘴角温软的牵开,露出一排白皙的牙齿,继续说道:“更何况,人都有一死,楼兰百姓的死活,似乎更与我无关。”

青夏眉头轻轻皱起,双眼在男子的身上来回打转,凤眼微眯,终于站起身来,呼啦一声打开大帐的帘子就走了出去。

男子目光温润,笑吟吟的望着前方,缓缓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眼下的局势十分危机,表面上,是青夏将所有的敌人都吸引来,钳制了他们的兵力,让他们看不清虚实的困在楼兰,为楚离开辟出回楚的道路。可是实际上却是青夏的军队被各方势力围困于此地,团团包皮围,若不是占着楼兰城的地利,可能早就已经被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瓜分蚕食。

而最令人揪心的是,楚离若是知道自己被围困于此,会不会不顾危险的冒险前来?

她可以为了楚离孤军奋战,拖住各方大军的脚步为他开辟通途,那么他会不会因为自己而放弃逃生的希望,而傻傻的投入死局?

青夏站在营地里望着天上的圆月,静静的等待第七批斥候的回报。然而更鼓敲过了三响,仍旧没有一声马蹄的声响,她知道,如今的楼兰城,已经成为一个可进不可出的围城。

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青夏以为是来劝自己回去休息的宋杨,声音略略有些疲倦的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还不想睡。”

一件温暖的披风突然披在了自己的肩上,青夏鼻尖微动,一颗心仿佛瞬间被人捏紧,那种淡淡的,整夜游荡的梦中的川贝香气在空气里浮动,就像是早春的杨柳一般摇曳飘荡,面色苍白的女子顿时回过头去,双眼大睁的看向来人。

男子微微一笑,似乎半点也没有注意到青夏的失态,只是笑着说道:“已经入秋,大漠夜里最是陰冷,将军小心了。”

青夏微微有些发愣,面色从震惊、欣喜、不能自抑,渐渐变得淡漠、失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楼兰已经成了一座孤城,你进来容易,想再出去,怕是困难了。”

男子一笑,笑容温和,眼睛醇和如浩瀚平静的海面,他一撩衣袍竟然就坐在青夏旁边的石台上,靠着经历过千百年风雨琢磨的古朴栏杆,轻声说道:“那就不出去了,等战事平息了,再走也不迟。”

青夏本想对他说战事结束后这一座城池的人可能一个也活不了,可是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也许太傻,就静默不言,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姑娘有心事吧?”

青夏也不回答,只是静静的仰着头,看着上空的星辰。男子也不以为意,反而继续说道:“在下刚刚在帐内卜卦,发现破军星移位,本该于三年后爆发统治星野的星辰却于今日就有了末路的态势,想必是有外力干扰了星辰的轨道,真是令在下百思不得其解。”

青夏眼梢微挑,淡淡的应声道:“是吗?公子年纪轻轻,没想到却是占卜问卦的高手。”

“不敢不敢,在下也只是略通一二。”男子一笑,说道:“天上的每一颗星辰都对应着下面的命势,苍生庸庸碌碌,对天下大势无关痛痒,可是帝王将相却都有各自的命星,星辰的轨道早已预定,所有的一切只是顺应大势的发展而已。”

“哦?照公子这么说,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早已定好的,无论为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了?”

“也不尽然,”青衣男子笑道:“虽说命运不可逆转,但是在下遍观多年的星野图,发现还是有例外的。比如一千三百年前的秦二世胡亥,就是变死星为昭明,帝王异主,星图大乱,千年不复太平。还有八年前的南楚后宫之中,一颗命星横空出世,再一次打乱星图,可见人力纵然渺小,但仍旧有改变大势的可能。”

青夏眉头一皱,猛地回过头去,双眼锐利如鹰,却见那名男子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丝毫没有半点表情的变化。

“秦二世占据帝王命格,从此天地间再无后世雄才,他一人的成功,却是以无数英雄的庸碌为代价的。反观之,姑娘以女子之身封侯拜相,领兵出征,也改变了太多人的命势,若不是姑娘,如今坐镇北秦的必不是秦之翔,南楚大皇,也不必陷入这样的危局之中。”

“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夏的眼神越发锐利,带着隐含的机锋,男子朗朗一笑,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过是一个路人,恰巧在这个时候经过此地,很快也就会在此地消失,碰巧发现姑娘心里的那杆天平在左右摇摆,于是斗胆前来指点迷津。”

青夏眉梢轻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男子温和的说道:“世间运势多变,星野不断变幻,但是万变不离其中,如同长河十曲毕竟东去,百川转折终会汪洋,历史在哪里偏转,最终也会归结于哪一处,所有的一切都会淹没在历史的浪潮之中,包皮括很多东西。”

男子突然一笑,眼神沉静的说道:“我今日所说的这一切,姑娘可能此刻还不是很明白,但是将来总有一日,是会了悟的,在下只希望,未来若是有机会能将一切还原于历史的时候,姑娘可以顺水推舟,给后世的子孙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大风卷起男子的一身青衫,他站起身来,柔和一笑,衣衫磊落,墨发飞扬,说道:“叨扰了姑娘半日,在下也该离去了,很多年没闻过大漠的风了,真是怀念这个味道。”

男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是说起话来却好像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沧桑,青夏凝眉望着他,突然说道:“你能出去吗?”

男子点头道:“姑娘可是有话要在下带出去?”

青夏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却深深的相信他必定有离去的办法,咬着嘴唇,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想请你帮我截住一个人,告诉他我已经回南楚了,这里只是一个幌子,说我在盛都等他,一定要活着回去见我。”

青袍男子眼睛微微眯起,轻笑道:“如今姑娘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不出三日,必将受到敌人的大举袭击,依在下所看,姑娘根本无法撑过十日,若无援军,这片大漠就是姑娘的埋骨之地了。”

青夏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固执的问道:“你能不能办到?”

男子看着青夏明亮的眼睛,半晌,突然轻笑出声,伸出手来,说道:“信物呢?没有信物,他怕是不会相信我。”

青夏深深吸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一只朴实无华的青色玉佩,上面系着青白两色的繁杂绳结,玉佩上刻着两个娟秀的小篆,笔画繁琐,在月光下隐隐有一丝清冷的滋味。男子低头看了两眼,也不说话,就放进怀里。

“你若是真的能出去,可以可以再带走一个人?”

男子调侃道:“姑娘不是自己想要随在下而去吧?”

青夏转身就向大帐走去,男子跟在后面,一路前行,突然听到一阵如黄莺般的歌声,青夏站在帐外轻轻咳了一声,歌声顿止,一个一身火红的少女登时探出头来,看着青夏笑颜如花的说道:“大将军,你来啦?”

青夏尴尬的推开她的手,指着身后的男子,说道:“这位是….”刚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眼神有些奇怪的向后望去。

男子会意,连忙笑着上前说道:“我姓梁。”

青夏点头道:“这位是梁先生,他会带着你离开楼兰,去找你的族人。”

阿洛贝大惊,眉头一皱,上前一把拉住青夏的手臂,叫道:“不行,我不能扔下你自己走。”

青夏眉间轻蹙,突然拉着阿洛贝的手说道:“你跟我来。”然后,就拉着她进了大帐,一会的功夫,两人一同走了出来,阿洛贝面色通红,青夏若无其事的对梁公子说道:“就摆脱你了。”

“你放心。”

白发的老丈牵着骆驼缓缓走了过来,远远的站在一旁,梁公子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对着青夏轻笑着说道:“逝者已矣,往世不可追,姑娘辛苦一生,也该珍惜眼前人了。”

青夏目送着阿洛贝和这昙花一现的梁公子渐渐远去,终于抬起头来,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所有的一切,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做不到的,她都已经做了,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只要楚离接到她的消息,定会平安回到盛都,就让她在这里拖住这群虎狼,放楚离东去。

长风呼啸,带起血腥的风。

次日一早,南奴赤利的首领阿木图就带兵率先攻打起楼兰城来。

冲耳之际到处都是喊杀声,士兵们在城墙上来回的奔跑着,不断的挥舞着战刀砍断城墙上抛上来的钩锁,用利箭向城下还击。

城头上满满都是楚军的形貌,那些漆黑的战甲闪动着噬人的寒芒,让下面的匈奴人越发坚定了前面敌人的身份,南奴赤利作为没被青夏发现的一处遭到屠戮的部落,对楚军的恨意已经深入骨髓,阿木图为人彪悍,一马当先,带着一群匈奴人,骑在马上呼啸的厮杀而来。城墙高达数丈,他们就用钩锁钩梯掷上城头,悍不畏死的向上攀爬,后面有大批的弓箭手来回奔走,向上射箭,以掩护他们,可是在楚军的热油沸水利箭的阻击下,仍旧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大片的鲜血和人头仿佛是割麦子一样的齐刷刷的倒下去,黄沙遍布,血泥糅杂。

青夏站在墙头上,指挥着众军有条不紊的反击,南奴赤利是草原人,擅长马战,攻城并不精通,所用的方法十分笨拙,人数也不够多。有了之前黄彪的偷袭草原,如今匈奴大军出兵,再也不敢倾尽所有了。青夏知道真正的战役还没有开始,是以也并没有用尽力气。

一日的攻城就在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时间里缓缓过去,双方伤亡都不大,但是傍晚的时候,西北方却陡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青夏闻声背脊顿时一凉,她知道,骨力阿术终于耐不住寂寞,要向自己发动攻击了。而自己为了安抚士兵所说的楚离的援军,却永远也不会来了,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撑下去。

城墙之下,密密麻麻的匈奴兵像是一片乌云一样缓缓的覆盖上来,浸了油的牛皮铠甲被火烤的硬邦邦的,行动间发出铿锵的声响,雪亮的战刀闪动着嗜血的寒芒,配合着那些裸露在外的粗壮的膀子,越发有浓重的杀气迎面扑来。

这样彪悍的士兵若是在平地遭遇,可能只要三个回合就可以撕开楚军的防线,青夏此次胜就胜在她在西川人之后,在匈奴人之前赶到楼兰。燕回屠杀楼兰满城,本是为了激怒匈奴,坐视匈奴和南楚开战,却不想被青夏横插一脚,破坏了他的计划不说,还占据了楼兰地利,使得现在的攻城要多费许多功夫。并且,最可气的是他直到现在都要不能断定城里的将领究竟是谁。因为大部分匈奴人的退战,让他失去了楚离的下落,又以为庄青夏仍旧在龙牙和花溶月陆华陽缠斗,是以,对城中人物身份的猜疑,让他越发的小心了起来。

匈奴人避开主城,分成两侧双翼从变成搭梯强攻,骨力阿术部下的匈奴人远不是南奴赤利能够相提并论,那些赤着膀子的大汉嘴里叼着狼刀,双手各握着一把匕首,在城墙上插一刀就向上攀爬一步,停下来时找到粗糙的落脚点,抓起身后的弓箭就向上射来,如同壁虎一样紧紧的扒在城墙上。

一桶一桶的沸水滚烫的浇下去,可是夜里风冷,等水浇到匈奴人身上的时候已经不再滚烫,掉下去的人也越发的少,青夏到此时才知道骨力阿术为何选在这个时候进攻,而此时城中已经没有滚油了。

战马的嘶鸣,人声的惨叫,箭矢排空,所有的声音都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青夏站在城头上,一身白色的战甲,身后的黑色披风在猎猎翻飞,她没有冲到最前面,只是坚定的站在城头上,让所有的楚军都能看到她,看到他们的主帅。她只想让他们知道,即便是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她仍旧和他们在一起,为了南楚,为了家园,为了各自的信念,在顽强的坚守着。

隆隆的战鼓轰隆的响了起来,脚下的大地仿佛随着各人的心在一同跳动,楚军发了疯一样的嘶吼,面对着数十倍于他们的敌人奋不顾身的厮杀着,死守着这座唯一的屏障。

战争不是暗杀,个人的力量在此刻显得是那般的渺小,青夏看着密密麻麻如蝗虫一般的敌军,坚定的握紧了腰间的长槍,背脊挺拔,如同一只挺立的丰碑。

她一直知道,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会毫不犹豫的为楚离而死。曾经的她,只是会觉得对他有亏欠,只是想通过一些别的方式去偿还,可是此刻,她却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欣喜。她很开心的想,她救了他,他可以活着,可以安然无恙的回到南楚,她用她的生命守护了他的江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些难言的心事阻挡在他们之间,她的血肉洒在这片跌宕的大漠上,铸成了他铁桶一样牢固的万里河山,永远的守护着他的子民,这样的她,会不会就算是一种特别的爱?

八年来,他们相互纠缠,相互伤害,却又总是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的为对方挺身而出。他的冷漠,他的霸道,他的的谋算,他的欺骗,他的倔强和固执,他的受伤和失望,还有他们之间一起走过的那么多年,那么多往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回荡在她的脑子里,不用再如曾经那般,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是对那个人的亵渎。

也许,自始自终,她都是爱着他的,因为爱,才会有恨,有失望,有不甘,更会有担心,有害怕,有挂念,有愧疚和不舍,每一次危难之际,她的脑海之中第一个回荡的人都是他的脸,都是他一身黑甲剑眉星目的模样。他的爱太沉重,太浓厚,她回应不起,更说不出口,那么就让她为他而死,用这种方式去报答那永远也无法吐出唇角的刻骨铭心。

命运让她一前一后爱上了两个人,注定了要让她为一个走遍天涯海角,再为另外一个奔赴黄泉。

礌石、滚木、石灰、沸水,全都派上了用场,匈奴人完全用人命铺出了一条路来,城墙上几处缺口突然同时被打开,匈奴的匈奴人口里叼着狼刀赤着膀子爬上了城楼,楚军不敌,瞬间就有几人丧命。惊呼声顿时响起,下面的匈奴也齐齐欢呼,青夏眉梢一挑,身形瞬间化成一股旋风,长槍有若蛟龙,点刺挑杀,状似疯魔,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全都是最直接最实用的方法,槍槍刺入敌人的要害,鲜血喷涌,腥臭逼人,人如槍,槍如人,出手迅速,好似神迹,弹指间刺出百槍,诛灭百人,白甲将军长槍柱地,旋风收势,面色冷然的看着前方,眉心的血丝缓缓流了下来,可是她的面色却没有一丝波动。

楚军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真正见到青夏动武,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文弱,智谋决断算无遗策的大都督竟然还是一个武艺上的高手。短暂的沉默之后,巨大的欢呼声陡然响起。南楚的军人们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迅速的回到各自的拼杀之中去,匈奴人顿时苦不堪言。

燕回放下望远镜,嘴角牵起,转过头来淡笑道:“果然是她,南儿,你有对手了。”

昭南少将面色沉静,沉默的带上头盔,穿好护甲,刚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说道:“义父,刀剑无眼,请不要靠近战场。”

燕回点头笑道:“你让我去我也不去,没得弄脏了我的新袍子。”

凄厉的战鼓突然响起,匈奴人还没完全退出战场,西川的大军就呼啸着压了上去,齐言坐下的大将孟郊对齐安恭敬的说道:“太子,莫昭南出兵了,我们要不要上去?”

齐安骑在马上,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先不忙,等西川退下来我们再上。”说罢,东齐太子陰狠的一笑,摩挲着一旁的望远镜,低声叹息道:“没想到真的是你,你还真是对他死心塌地,只是不知道,我们这样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下去,你能坚持多久呢?”

整整三天,青夏都没有合过眼睛,楚军伤亡并不大,实际上是对方的进攻并不猛烈,但是却从未有丝毫的停歇,他们仿佛是商量好的一样,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轮番上阵,不给楚军半点休息的时间,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无休的缠斗,似乎在等待什么一样。

青夏当然知道他们在等什么,若不是有梁公子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悄悄出营,她也可能早就出城和对方决一死战。

他们在等,等待楚离杀进来救自己,而自己也是在等,等待楚离远离大漠,为他赢得离去的时间。

天色渐渐灰暗,坦搭的士兵渐渐退了下去,声势渐小。青夏一身银白的铠甲已经变得满是血污,三日以来滴水未尽严重消耗着她的体力,她将队伍分成三队,轮番上阵,每一队只有三千人,防范起来十分吃力,可是这也好过无休止的与敌人对抗。

火头军抬上了几口大锅,好在楼兰富庶,人虽然死了东西还在,他们并不至于断粮。

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被端上了城楼,前排的士兵们还在战斗,后排的军人却端着饭碗开始大吃,几口将米饭吃下去后立刻站起身来,接替前面的士兵继续守城。

前天的下午,青夏正和一群士兵一起吃饭的时候,一只流箭射来一下子穿透了一名黑衣卫的脑袋。那是匈奴特有的射鹰的箭,劲头很大,上面还带着倒刺,噗的一下射掉了黑衣卫的半边脑袋,白花花的脑浆撒了青夏一碗,跟雪白的白米混在一起,竟然那般的和谐。

士兵们迅速将死者的尸体拖到一边,然后吃饭的继续吃饭,战斗的继续战斗,青夏紧咬着嘴唇,强行抑制住想吐的冲动。她知道,她是主帅,如果连她都坚持不下去了,那么,他们这队孤军深入的南楚精锐,就必将死的没有半点价值。于是她端起饭碗,几口将那些腥热的米饭吃了下去,连带着翻腾的胃酸,涌起的酸水,一同狠狠地咽下去。

那天晚上,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疯狂的呕吐,几乎将一颗胃也吐出来。

战争是残酷的,但是她有自己的希望和信仰。

楚离,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平安。

三天,五天,七天,十天.

二十天,整整二十天!楼兰之战已经进行到白热化,楚军的体力被耗到了极致。可是令下面的各方联军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那座楼兰城已经到了怎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地步,无论是怎样的摇摇欲坠,但那上面的黑龙旗帜却始终屹立不倒,顽强的好似万古耸立的雪峰一样的矗立在上。

各方的领袖都已经敏锐的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整整二十天,完全足够从此地回到华容小道,而楚皇却始终没有现身,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离去,而他们在这里故作聪明的所谓的引敌入瓮的计划不过是被对方将计就计,用来拖延他们的时间,好放楚皇东去?

终于,就连一向放浪形骸如燕回都登时变了脸色,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同时做出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若是他们发兵三十多万,共同联军进入大漠,却只和对方一队不足一万人的队伍缠斗,那此行就将成为华夏大陆最大的一个笑话,西川、东齐、北秦、匈奴,也将成为整个天下的笑柄。

抓不到楚离,此行将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楼兰里的楚军转头离去。所以,一同会战将近一月,各方统帅第一次召开了会议,决定集结所有大军,共同出兵,消灭东南大都督夏青在楼兰城中的军队。

次日一早,第一波所有大军集体出动的战役终于开始,铺天盖地的军人潮水般的涌向摇摇欲坠的楼兰古城,厮杀声和惨呼声充斥天地,血泥糅杂,草木含悲。

青夏早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以一万大军拖住对方三十万联军半月有余,这样骄人的战绩已经足够她欣慰。最重要的是,楚离一定已经回到了南楚,没有后顾之忧下,青夏也敞开心扉,不想再同他们戏耍下去。

所有的一切必须要做一个了断,想要吃掉自己,也必须要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血战到了黄昏,楼兰城城头几次爬上了敌军的影子,但在黑衣卫的顽强厮杀下,却终于保住了那面飘摇的龙旗,联军彻底震怒了,他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不到一万人,并且已经不眠不休血战了一个月的军队会有这样巨大的战斗力,那座看似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楼兰城却始终坚挺的挺立着,好似风中的残烛,好似每分每秒都马上就要熄灭,但却一直发着亮光,并且似乎将会一直亮下去。

整日的激战,无论是楚军,还是联军,都已经疲倦了,联军们不再抱有今日结束战争的幻想,南奴赤利和女真各部已经在部署退兵。然而就在这时,联军攻势较弱的西城门,却自动打开了。

所有人都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他们无法想象,这个时候楼兰城的城门被打开究竟意味着什么,那群躲在城上终日放冷箭的南楚人一旦跑到平地上怎么可能是三十万联军的对手?

但是不管怎样,所有人霎时间轰的一声全都迎了上去,率先冲进城门的诱惑太大了,让这群人听不到莫昭南的号令声,完全陷入了自顾自的冲杀之中。

一队五千人的骑兵突然自里面冲杀而出,人人披着黑甲,肩上系着红色的肩带,平举着锋利的战刀,在他们之前,一身白甲的年轻将领身后招展着漆黑的披风,像是一只孤傲的苍鹰一般,她缓缓的举起右手,面色平静的看着对面潮水一般汹涌奔来的敌军,眼神宁静,除了冷冽的寒芒,没有一丝一毫畏惧的情绪,突然,她将手重重的挥下去,长风呼啸而起,卷起她的披风猎猎翻飞,肃穆的军队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呼,迎着火红的夕陽,冲杀而去。

这是一场三十对一的战争,没有任何人会认为防守的那一方会有丁点胜利的可能,然而世事总是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而去,所有人无法想象的那一刻,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后无去路,前有追兵,孤身陷入死地,没有补给和外援,这是一场必输的战役,所有的南楚军人们都抱着必死的信念而来。然而,在很多时候,一只顽强并且不惧生死的队伍,是无敌的!

大地在脚下颤抖不已,之前的自大和嘲笑渐渐化作不可抑止的恐慌,整齐的黑甲骑兵们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逼近,狠狠的压了上来。前排的联军还没反应过来,连一声惊呼都没喊出嗓子,就被巨大的压力瞬间击溃掀飞,南楚的军人们战马高昂,来势惊人,挥舞着巨大的战刀,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在他们年轻的主帅的率领下,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凶悍的弹压上来。

燕回放下望远镜,向来玩世不恭的面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嬉笑,他双眉紧锁,看着莫昭南及时整顿大军退回,却也没有半点欣慰之情,一张白玉脸孔满是陰霾,带着说不出的寒冷。

半晌之后,昭南少将一身戎装的走进,铿锵跪在地上,对燕回沉声说道:“昭南办事不利,请义父责罚!”

燕回面色不变,缓缓的转过头去,看着莫昭南,沉声说道:“你能看出危机,及时带着主力撤退,已经不易。”

“义父……”

燕回摆了摆手,静静的望着前方的战局,天色渐黑,联军被杀的丢盔卸甲,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三十万大军迂回的追杀着那一万人,可是追着追着竟然被他们各个击破,一口一口的蚕食掉联军的力量。联军兵败如山倒,狼狈不堪,拖着破败的旗帜疯狂的向大营的方向退却,没人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联军一方一片哭天抢地的悲戚。

莫昭南皱着眉头,眼神沉静,隐隐带着一丝锋利的锋芒。

燕回突然轻声一笑,语调饱含深意的指着前方说道:“你看懂了吗?”

莫昭南点了点头,说道:“对方的指挥官,非常高明。”

“何止高明,就算是大秦战神秦之炎复活,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燕回不无赞叹的说道:“他们虽然只有五千人,但是机动灵活性非常大,击溃了我们的侧翼之后,没有正面和东齐的齐军对抗,反而迂回的绕过去袭扰骨力阿术的铁甲军,这个弧线绕的非有艺术,既避免了将自己的后方暴露在骨力阿术前锋军的正面威胁之下,又压制了匈奴人的迅速回转,更以匈奴人作为屏障,阻挡了东齐和我们西川的进攻,为他们的攻击赢得时间。匈奴人骑兵突出,不尊军令的人大有人在,等于免费为他们做了前锋击溃了自己的阵型。”

“对方的将领对战事的把握非常精准,能够敏锐的察觉出我军的破绽和弱处,并加以利用迅速的制造短期局部的优势,善于制造混乱并且将混乱扩大,一旦抓到机会就会誓死咬住,并且善于调整队形绝不恋战。她看穿了我们不是一个统帅,有效的利用各方的嫌隙,对战争手法的巧妙把握简直到了艺术的境界。就算我们有三十万大军,也只能像是一个死人一样,被弱小的野狗一口一口的蚕食,这样高明的作战方法,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莫昭南眉头紧锁,想了许久,方才沉声说道:“这个庄青夏,果真厉害。”

“厉害的还在后头,”燕回冷冷一笑,站起身来,若有所思的说道:“此战的真正麻烦还在后头,三十对一的失败,没有人愿意承认,尤其是死要面子的匈奴人。你的提前退兵,齐人冲乱匈奴人的阵型,匈奴内部不相互回援,会成为此战的最大的后遗症。”

燕回眼睛望着已经陷入一片欢腾的楼兰城,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这是联军第一次联手,就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信任可言。庄青夏,我真是小瞧她了,她曾经在西川从军,我就一手将她放走,西川,失去了一个中兴了千载良机。”

漆黑的夜色中,黑色的南楚黑龙大旗在长空中呼啸。

战事果然胶着了下来,燕回已经不再抱任何铲除楚离的希望,一个月已经过去,三方联军死在楼兰城下的人马已经足足有七万之多,而那座楼兰城,却仍旧顽强不屈的挺立在那里。

他们已经不可以就这样离去,不然,此次领军的各位将领们,将会彻彻底底的失去全部的军心。

他们已经成了全天下的笑话,现在重要的只是这个笑话会闹多大而已。

但是,经过之前的第一次联手,大规模的战斗已经组织不起来,各方只能各自为战,来对抗那个神出鬼没的新一代战神。

而此时此刻,在楼兰城里,楚军已经断粮三天了。

五天前,莫昭南袭略楼兰的粮草,青夏当时在外面对抗齐人,等赶回去的时候,楼兰的粮仓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不得已下,他们不得不从各家各户搜索粮食,但是毕竟只是杯水车薪,到如今,他们已经再也无粮可吃了。

青夏无奈之下,不得不下了一个绝令——杀马!

楚军顿时哗然,没有了马,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战死在这里,再也没有了逃生的机会。尽管明知道逃生的机会很小,但是事到临头,众人还是惊慌失措了起来,之前因为胜利而带来的喜悦不翼而飞,只剩下满满的彷徨和凄凉。

青夏没说什么,只是当先举起了刀,一刀砍在了自己的战马的脖颈上,黑马倒在地上,眼眶里有大滴的泪水缓缓的落下来,定定的望着青夏,一动不动。

这匹马,还是当日楚离送给她的,已经跟了她很多年,她咬着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银白色的头盔戴在她的头上,覆盖住她紧皱的眉头,腔子里有滚烫的热血在奔涌,是那般的腥甜。她强行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不再去想任何事,只是决绝的转过身去,向着城墙走去,背脊挺直,像是苍老的松。

所有的南楚士兵们都看着他们的主帅,这些日子的接触下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文弱的东南都督,而是他们心底真真正正的战神。

噗噗的杀马声回荡在空气之中,青夏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前面被染成一片血红的战场,缓缓的握紧拳头。

楚离,你可还好,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现在,就让我继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你扫清那些挡路的石头吧。

呼的一声,又一阵攻击冲击而上,青夏的眼神顿时锐利了起来,她扬起头来,望着前面黑压压的大军,一丝悲凉的气息顿时升腾而起。

在经过了十多日的沉寂之后,对面的联军终于在燕回的努力下,再一次完成了这一次共同的出兵。

而这一次,她已经无力再去还击了。

“将士们!起锅灶,煮马肉,大吃一顿之后,将对面那些人铲除!”

剧烈的呼啸声轰鸣响起,所有的楚军嘶声大吼,弯弓搭箭,等待着联军的再一次围击。

黄沙飞舞,血泥飞溅,三个时辰之后,摇摇欲坠的楼兰城门,终于被人死死的敲开,联军欢呼一声,齐齐策马潮水般的涌入。

青夏率军迎敌,长槍染血,一双眼睛已经杀的血红,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那些熟悉的脸孔一个个倒下去,好像是秋天的麦子,喷溅着腥热的血,倒在一片黄沙之中。

青夏的神智甚至有些迷糊了,很多时候她甚至都在打着盹,只有受伤的时候,那些尖锐的疼痛可以提醒她此刻自己正在做什么。她想,这一次,她可能是真的走到末路了,这里是滚滚大漠,楚离已经回到盛都,秦之炎已经死了,杨枫早已失踪,再也没有任何人会不顾生死的前来救她。

她想起了她的一生,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到渐渐长大,她想起了唐羽,想起李陽,想起无私对她好的杨枫,想起了那个弟弟一般的西林辰,想起了不知在何方的旭达烈,想起了白衣磊落的金少凰,想起了屡次设计陷害她的齐安,想起了清脆竹林中一身青衣的秦之炎,最后,她想起了那个一身黑衣眼神苍凉的男人。

这一生中,有很多人亏欠她,她也亏欠了很多人,可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却突然不愿意再去想了。人都已经要死了,何必再去计较那么多。最起码,最后一刻,她还可以死的有价值。

她的一生,见多了长河落日,见多了各色美景,见多了人情冷暖,好在,她还能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让她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都铭记于心,不管是那些仇恨、陷阱、威胁、抑或是关心、友情和爱。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一直很累,是时候歇一歇了。

楚军已经退到了城楼之上,青夏浴血奋战,在楚军的护卫之下退守在角楼之上,联军围立在一侧,齐人和西川最先冲上城楼,匈奴人还在下面和残余的楚军对抗。

齐安面色陰沉,冷冷的看着青夏,沉声说道:“庄青夏,又是你,你真是该死,只可惜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青夏冷眼望着他,冷淡一笑,缓缓说道:“以我之力,让十万联军埋骨大漠,我死得其所。而你,我会在睁着眼睛等着看你如何收场。”

燕回轻轻一笑,波澜不惊的说道:“怎么,你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又怎会争此朝夕?早晚有一天,有人会替我报仇的。”

燕回道:“谁?楚离吗?抑或是死去的秦宣王?他今日能弃你而去,独自逃回南楚,你以为他将来还有能力为你报仇?”

青夏眼内讥讽斗现,冷笑道:“僵死之虫,尚谈春风,你们带着三十万大军都没能将他怎么样,将来又会有什么作为?一个诛杀亲族的乱臣贼子,一个国破家亡的丧家之犬,只会带着数十倍于我的大军在这里张牙舞爪,简直不知羞耻!”

齐安怒哼一声,厉声说道:“好厉的一张嘴,我只恨当初一时心软,竟没有杀了你,今日,你就跟着死鬼秦之炎去会合吧!”

青夏陡然扬起头颅,用麻木的手臂举起手中的战刀,面色全无一丝半点的畏惧,冷眼看着眼前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齐安冷笑一声,举起手来,对着一旁的侍卫说道:“将这女人给我碎尸万段!”

说罢,一只手就猛地挥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破空之声突然响起,呼啸着带动苍茫大漠上的古朴长风,岁月的光陰流转,天上的武神在悄然凝视,夹带着巨大力量的箭矢突然激射而来,唰的一声轰然贯穿锦衣华服的齐太子的脑袋!

所有人的眼睛顿时大睁,齐安目瞪口呆,似乎想说什么,眼睛里满满都是说不出的惊恐和慌乱,可是下一秒,他的身躯突然重重的栽了下去,顺着高高的城墙,就跌落在滚滚的黄沙之中。

燕回等人惊惧的转过头去,只见极远的大漠尽头,铺天盖地的黑甲军人呼啸而来,由一点而一面,仿佛黑暗的潮水一般,剧烈的提升轰鸣的踏碎了联军短暂的胜利狂想,像是沉重的战鼓一样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城中犹自缠斗的南楚军人们看着远方那面张扬的黑龙战旗,突然不可抑止的发出惊天动地的厉声狂吼。他们的大皇来了,在最危急的时刻,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刹那,他们南楚永远屹立不倒的旗帜,整顿天下,清洗残血,破旧立新的上古王者,拯救众生的救世元神,终于在短暂的沉睡之后,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再一次雷霆而来!

九天十地,幽冥鬼府,所有的神明都在齐声的呼啸:王者归来!

青夏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青丝散乱,战袍翻飞,她全然忘记了身侧的危险,全然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她只是望着那个踏破星辰,夹带着希望之光的黑甲男子,望着他斜飞的剑眉,锐利的眉眼,终于不可抑止的,落下了再也无法掩饰的热泪。

穿破了太久的时光,凝聚了浓厚的爱恋,打破了最后的那一层冰面,在生死关头的最后一刻,双生并蒂的雌雄双星,终于再一次将目光凝聚在了一处。

黄沙滚滚,天地玄黄,时间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概念,天野上星图大乱,千百年来,参商二星,终于汇聚!

*

明晚还是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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