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围绕铸造厂兜了两圈,寻找德国人从前在此存在过的踪迹。我的车子驶过成排的房屋。它们建在陡峭的小山上,是一些正面狭窄的木房子,涂沥青的房顶攀缘而上。我的车子在大雨拍打中驶过汽车终点站。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找到那家汽车旅馆,那是一座傍着高架道路水泥支柱的平房。它名叫“大路汽车旅馆”。

短暂的快乐,严厉的措施。

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地区,这个地区里的仓库和轻工工厂都被人用喷漆涂得一塌糊涂。汽车旅馆的门前没有汽车,里面有九个或者十个房间,全都是黑洞洞的。我先开车兜了三次,仔细观察这个地方。然后我将车停在一个街区之外高架道路下面的石子地上。最后我步行往回走到汽车旅馆。这是我计划中最初的三个步骤。

这是我的计划:车子在这个地方的前面开过几次;在此地点若干距离之外停车;步行回去;找到真名或化名的格雷先生;向他的肚子开三枪,伤得他遭受最大程度的痛苦;擦干净武器上的指纹;把武器放在死者无力动弹的手里;找一支蜡笔或者唇膏,在全身大镜子上涂写一个意思含混不清的自杀遗言;取走死者的全部“戴乐儿”药片;悄悄溜回车里;开车到达高速公路入口处;朝东向铁匠镇方向驶去;在河边的老路上停车;把斯托弗的这辆车停放在特雷德怀尔老头的车库里;关上车库门;在雨和雾中步行回家。

漂亮极了。我的心情重又轻飘飘起来。我是在清醒的意识中开展行动的。我看着自己分别采取的每一个步骤。随着每一个独立步骤的完成,行动的过程、组成部分、与其他事情相关联的事物,就变得清晰如在眼前。雨水大滴大滴地落到地面上。我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新事物。

接待室大门的上方装着铝制的遮篷。门上的凹槽里排着小塑料片做的字母,拼成一句话。那句话是:NU MISH BOOT ZUP KO。

真是莫名其妙的话,但是属于高深的莫名其妙。我沿着墙往前走,一边向窗户里看。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背靠墙,站在窗沿上;转过脑袋用眼角往房间里看。有些窗户无遮无拦,有些则装了百叶窗或挂着落满灰尘的窗帘。我可以辨认出黑洞洞的房间里椅子和床的模糊轮廓。卡车在头顶上方轰隆隆驶过。倒数第二套房间里灯光闪烁,而且最为微弱。我站在窗沿上倾听。我转过脑袋,从右眼角往里看。有一个人坐在一张矮扶手椅里,抬头看着闪烁的灯光。我感觉到自己是一系列事件串联而成的网络的一部分。我深知全部事件的确切性质。当我向着强烈的、具有摧毁性质的暴力前进时,我越来越朝着事情的实际状态靠近。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地面闪着光亮。

我突然想到,我用不着敲门,门会开着。我抓住把手,小心地拧开了门,轻轻地溜进房间。偷偷摸摸,何其简便。每桩事情都会简便的。我站在房内,意识到存在的东西,注意到房间的色调、窒息的气氛。信息向我涌来,慢慢地,内容越来越多。当然,那人是一个男子,四肢摊开坐在矮脚的椅子里。他穿夏威夷衫和百威广告裤。塑料拖鞋在他脚上晃荡。矮墩墩的椅子、皱巴巴的床铺、机织地毯、破旧的梳妆台、黯淡的绿色墙面和天花板裂缝。金属吊架上的电视机悬在空中,向下对着他。

他先开了口,目光却未离开灯光闪烁的灯罩。

“你是心情忧伤还是精神抑郁?”

我背靠门站着。

“你是明克。”我说。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我,看我这个有一张不起眼的脸和一副塌肩膀的友好的大个子。

“威利·明克算是什么样的名字?”我说。

“这是一个名和一个姓,与任何人的姓名一样。”

他说话是不是带一种口音?他的面孔别扭、凹陷,然而额头和下巴突出。他在看着没有声音的电视。

“这些脚步稳当的加拿大盘羊中,好几只已经被安上了无线电发射装置。”他说。

我可以感受到事情的压力和情况的紧张。那么多的情况正在发生。我觉得脑细胞正顺着神经通道积极地运动。

“你到这儿来,当然是为了弄些‘戴乐儿’。”

“当然。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消除恐惧。”

“消除恐惧。清理系统网络。”

“清理系统网络。那就是他们要到我这儿来的原因。”

这就是我的计划:不通报姓名就进去;取得他的信任,等待他不加防备的时刻;取出“楚姆瓦尔特”自动手枪;向他的肚子开三枪,伤得他痛苦时间达到最长;将手枪放在他手里,以示其为一个孤独者的自杀;在镜子上涂几句半通不通的话;把斯托弗的汽车留在特雷德怀尔的车库里。

“你既然来到了这儿,就表示同意遵守某一种行为方式。”明克说。

“什么行为方式?”

“房间行为方式。房间的关键在于它们是在里面的。除非明白这一点,否则任何人都不应该进入房间。人们在房间里采取一种行为方式,在街上、公园和机场里采取另一种行为方式。进入房间就表示同意某一类型的行为方式。据此推论,这一行为方式就该是房间里面采取的行为方式类型。这不同于停车场和海滩的标准。它即为房间的关键之所在。任何人不了解这一点,就不应该进入房间。进入房间的人与被他人进入其房间的人之间,存在着一个不成文的约定—这一点是不同于露天剧场、室外游泳池的。房间的目的源自房间的独特性质。房间是在里面的,它不同于草坪、牧场、田野、果园,对于这一点房间里的人都必须予以认同。”

我完全同意,它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假如不是为了弄个明白、看个确切、瞄准目标,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听见一声噪音:微弱、单调、白色的。

“你要做你的项目中所需穿的运动衫,”他说,“就先要问问自己:哪种式样的袖子符合你的需要。”

他鼻子扁平,皮肤是家种花生的颜色。汤勺脸究竟是何等样长相?他是不是美拉尼西亚人、波利尼西亚人、印度尼西亚人、尼泊尔人、苏里南人、荷兰籍中国人?他是不是一个综合体?多少人来此索购“戴乐儿”?苏里南在哪儿?我的计划究竟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仔细地观察他的宽松衫上的手掌印,他的百慕大短裤面料上重复的百威商标。短裤太大了。双眼半闭着。头发长长的,而且像尖刺一样竖着。他懒洋洋地摊开手脚,那姿势就像一个滞留机场的飞机乘客,一个早已被无限期的等待、机场的嗡嗡声拖垮了的人。我开始为芭比特感到惋惜。这个苟延残喘的男人,如今是个平庸的非法药品贩子—竖起的头发像尖刺一般,在一家死气沉沉的汽车旅馆里快要发疯了—此人居然曾经是她寻求庇护和宁静的最后希望。

耳边响起破碎声,撕裂声,旋转着的小斑点。这是一种被强化的现实。浓重,同时也透明。表面闪光。雨水状如球体、水珠、飞溅的水花,拍打着屋面。接近于暴力,接近于死亡。

“情绪紧张产生的不悦,也许需要特殊规定的饮食。”他说。

当然,他以前并非总是这个样子。他曾经是一位项目经理,生气勃勃、咄咄逼人。即便是现在,我仍然能够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看见残留的若隐若现的精明和智慧。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白色的药片,向自己嘴巴的方向一掷。有些进入嘴巴,有些飞落别处。碟形的药片。恐惧的结束。

“如果我能称呼你为威利的话,我倒要问:你原本是从哪儿来的?”

他陷入沉思,试图回忆什么。我想使他安下心来,让他谈谈他自己,谈谈“戴乐儿”。这是我计划的重要部分。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转过头来朝房间里看;使他安下心来;等待他不加防备的时刻;在他肚子上打三枪,使他遭受最大的痛苦;拿走他的“戴乐儿”;在河边大路下车;关上车库门;在雨和雾中步行回家。

“我并不总是像你现在看见的这个样子。”

“这正是我所想的。”

“我那时从事重要的工作。我自鸣得意。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死亡没有了恐惧,就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可以与这样的死亡相安无事地活着。我是看美国电视学会英语的。我在得克萨斯的桑港有了第一次美国式的性经验。他们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我但愿自己能记得。”

“你是在说,就我们所知,不存在没有恐惧因素的死亡。人们得调节自己来适应它,接受它的必然到来。”

“‘戴乐儿’无奈地失败了。但是它的成功肯定会到来。也许就是现在,也许永远不。你手上的热量真的会使金黄色涂层粘到蜡纸上去的。”

“你是在说,最终会有一种有效的药物,一种消除恐惧的治疗办法。”

“接着就是一宗更大的死亡。在产品方面来说更加有效。这是用‘伍莱特’肥皂洗工作服的科学家们所不了解的。倒不是我高高地站在‘宗主县体育馆’的顶上,产生了什么对抗死亡的个人看法。”

“你是在说死亡会适应吗?它躲避我们与它理论是非的努力?”

这一点与默里有一次说的话意思相当。默里说过:“想像一下你的对手腹部受到猛击,你看着他在尘土中淌血。他死,你活。”

腹部受到猛击,几近于死亡,几近于金属的弹头对于皮肉砰的一击。我看着明克吞下更多的药片,像舔糖果似的舔着它们。他一边盯着灯光摇曳的灯罩,一边向自己的面孔上抛掷药片。波、射线、相干光束。我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新事物。

“只是在你我之间,”他说,“我才像吃糖果似的吃这玩意儿。”

“我正是这样想的。”

“你想买多少呢?”

“我需要多少呢?”

“我看到的你,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矮胖的白人男子。这一点道出了你的苦恼吗?我看到的你,是一个穿灰上衣、浅棕色裤子的人。告诉我,我所说的正确程度如何。你要做的事,就是将华氏温标转换为摄氏温标。”

此时出现了一阵沉默。物体开始发出红光:矮墩墩的椅子、破旧的梳妆台、皱成一团的床铺。那张床安装有小脚轮。我想:这位就是折磨我的那个灰不溜丢的人物,那个偷我妻子的男人。当他坐在床上往自己嘴巴里抛掷药片时,她有没有推着他坐的床,在房间里转圈儿?他们有没有各自斜躺在床的一边,向下伸出一只手臂当作桨那样划动?他们做爱时有没有使床转动起来?弄得装有转轴的小轮子的床上,枕头和床单都成了乱蓬蓬的一堆?现在看看他,他的脸在黑暗中发出红光,龇牙咧嘴地露出一副老态。

“我几乎忘记了,”他说,“忘记了在我被人错误地免职之前我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光。有一个戴着滑雪面罩的女人,她的名字我此时记不起来。美国式的性经验,我告诉你,这就是我怎样学会英语的。”

空气中充满了超感觉的物质。离死亡更近,离第二视觉更近。无比强烈。我向房间中央走近了两步,我的计划漂亮。循序渐进:先取得他的信任;掏出“楚姆瓦尔特”自动手枪;向他腹部射三颗子弹,使他腹内痛苦达到极点;清除武器上的指痕;在镜子和墙上写上有关自杀的迷狂言辞;拿走他的“戴乐儿”存货;偷偷溜回到车里;驾车到高速公路入口处;向东驶向铁匠镇;把斯托弗的汽车停在特雷德怀尔的车库里;在雨和雾中步行回家。

他吞下了更多的药丸,好多粒扔到了他百威广告裤的前裆上。我走上一步。阻燃地毯上到处都是碎裂的“戴乐儿”药丸,被踩过,被碾碎了。他向灯罩抛掷了几粒药片。那套灯具镶着胡桃木装饰板和银饰。那幅画卷得厉害。

“我现在拿起金黄色颜料金属软管,”他说,“我要用调色刀和无臭松节油,调稠调色板上的颜料。”

我记起了芭比特说关于该药副作用的话。我想试验一下,便说:“飞机正在坠落。”

他看了我一眼,抓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眼睛逐渐出现痛苦的最初迹象。

“飞机正在急剧下坠。”我说,并将每个字音都以干脆和权威的口气发出。

他踢掉拖鞋,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飞机坠毁时应该采取的姿势,脑袋尽量向前,双手交叉在膝盖后面。他像小孩或小丑似的急急地将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他的上下身灵活得像可以折叠的两个部分,自动地完成了这个动作。真有趣。那药不仅使服用者将词语混同于它们所指代的事物,还让他们以有点儿程式化的方式去行动。我看着他颓然倒在那儿,颤抖着。这就是我的计划:这样用眼角扫视各个房间;进去时不予通报;吓得他发抖;向他腹部连射三枪,使他的肚子最大程度地开膛;在河边大路下车;关上车库大门。

我又向房间中央走一步。当电视上的图像跳动、摇晃,变为乱糟糟一团时,明克好像越来越生动了。事件的真正性质,事物的实际状态。最终,他使自己从紧紧的蜷缩中脱出,潇洒地站起来,在忙乱的气氛中轮廓清晰。到处是白噪音。

“含有铁、烟碱酸、核黄素。我在飞机上学会了英语。它是航空的国际语言。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白人?”

“来买东西。”

“你非常白,你知道吗?”

“那是因为我正在死去。”

“这玩意儿会治愈你。”

“我仍然会死去。”

“但是那没关系,结果是一样的。这几条好玩的海豚已经配置了无线电发射器,他们遥远的漫游也许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我在意识中继续前行。物体发出红光,一种秘密的生命从它们内部升腾而起。雨水拍打延伸的圆面屋顶,溅起细细的水珠。我第一次明白了雨究竟为何物。我明白了潮湿是什么意思。我理解了有关自己脑子的神经化学、梦的意义(预警的废料)。到处有了不起的玩意儿,缓慢地涌动,涌动着穿过房间。丰富、浓密。我相信任何事情。我是佛教徒、耆那教信徒、达克河的浸礼会教友。我唯一伤心的是芭比特,她竟然不得不吻这铲子似的凹脸。

“她戴了滑雪面罩,这样就可以不吻我的脸了,她说我的脸是非美国式的。我告诉她,房间是在里面的。不接受这一点就不要进入房间。这不同于正在出现的海岸线、大陆板块,这是关键所在。或者你可以吃天然的谷物、蔬菜、鸡蛋,而不吃肉、鱼、水果。或者吃水果、蔬菜、动物蛋白,不吃谷物、牛奶。或者吃大量豆浆来摄取维生素B12,吃大量蔬菜来调节胰岛素释放,但是不吃肉、鱼、水果。或者吃白肉,但是不吃红肉。或者吃维生素B12,但是不吃鸡蛋。或者吃鸡蛋,但是不吃谷物。实用可行的组合是无穷尽的。”

现在我已准备就绪,可以杀死他了。但是,我不想放弃原计划的安排。那计划是周密细致的。驾车驶过那地方若干次;步行走向汽车旅馆;扭转脑袋,用眼角扫视各个房间;找到化名为格雷先生的人;进入时不予通报;取得他的信任;慢慢地向前;搞得他发抖;等待他不加防备的时刻,掏出.25口径的“楚姆瓦尔特”自动手枪;向他的肚子射上三颗子弹,使他痛到最深处、痛苦最剧烈、为时最长;把武器放在这受害者的手里,以暗示一个汽车旅馆住客老一套的、预见得了的自杀;用他自己的鲜血在墙上涂几个粗鲁的字眼,以证明他临终时的迷狂;拿走他的“戴乐儿”存货;偷偷回到汽车里;取道高速公路到铁匠镇;把斯托弗的汽车停在特雷德怀尔的车库里;关上车门;在雨和雾中步行回家。

我向前走出阴影,进入灯光摇曳的范围,设法亮出自己。明克看着灯罩。我把手放进口袋,握住武器。我轻轻地对他说:“一阵子弹扫射。”我的手揣在口袋里。

他蹿到地板上,开始向浴室爬去,还回头看着;那模样像孩子、像哑剧中的小丑;他运用了强化形象的原则,但仍然露出内心真正的恐怖、明显的畏缩着的恐惧。我尾随他进入盥洗室,经过他肯定与芭比特在那里摆过姿势的全身镜子;他那邋遢的器官,像反刍动物的那东西一样晃荡着。

“连续射击。”我低声说。

他双臂抱住脑袋,两腿夹紧,试图蹲在抽水马桶后扭动。这时我在门口出现。我清楚自己正在出现,从明克的观点看我自己,觉得自己膨胀了,威胁着他。到告诉他我是谁的时候了。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告诉他我是谁,让他明白将要慢慢地、痛苦地死去的原因。我说出自己的名字,解释我与那个戴滑雪面罩的女人是什么关系。

他将两手按在自己的腹股之间,企图将自己藏在马桶后的水箱下面。房内的噪音具有所有频率上同样的强度。四处都是声音。我掏出“楚姆瓦尔特”自动手枪。强烈和无名的情感砰砰地撞击我的胸膛。我明白在意义的网络中自己是谁。雨水大滴大滴降落在地上,使地面发光闪烁。我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新事物。

明克从腹股间抬起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抓出来更多的药片,往张开的嘴巴里一掷。他的脸出现在白色房间的尽头,一种白色的嗡嗡声,一个球体的内表面。他坐了起来,撕开衬衣口袋寻找更多的药丸。他的恐惧是好看的。他对我说:“你有没有怀疑过,在三十二颗牙齿中为什么这四颗造成如此多的麻烦?我一分钟之后回头来告诉你答案。”

我开了这枪、这武器、这手枪、这火器、这自动手枪。枪声加上了反射声波,在白色的房间里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响。我看着鲜血从受害人的腹部喷射而出,形成一个精美的弧形。我惊叹这种富丽的颜色,感觉了非具核细胞形成颜色的过程。流淌又减弱为滴血,洒得地砖地上到处都是。我看见超越言辞的东西。我明白了红色是什么。我是以其关键的波长、亮度、纯度来看它的。明克的痛苦是好看的、强烈的。

我开了第二枪—仅仅为了开一枪,为了重新体会一下这种经验,为了听听声波分成一层层穿过房间,为了感觉一下猛烈的反弹在我的手臂上通过。子弹击中他,进入右髋骨里去。一块紫红色的血迹出现在他的短裤和衬衣上。我停下来注意看他。他跌坐在马桶和墙之间,一只拖鞋不见了,两眼只剩下眼白。我试图从明克的观点看我自己:若隐若现、高大突出、获取着生命力、存储着生命得分。但是他已彻底完蛋了,再也不能有什么观点了。

事情进展顺利。我高兴地看到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利。头顶上卡车隆隆驶过。浴帘散发出发霉塑料薄膜的味道。丰润、无比强烈。我向前走近跌坐在那儿的人,小心地不踩上血迹、不留下马脚。我取出手帕,擦干净武器,将它放在明克手里,小心翼翼地拿掉手帕,煞费苦心地将他皮包骨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按在枪柄上,巧妙地将他的食指塞进扳机护圈里。他的嘴角上吐了一点儿白沫。我后退几步,审视那轰轰烈烈时刻遗留下来的现场、发生在阴影笼罩的社会边缘的暴行和孤独死亡的场面。这就是我的计划:后退几步;看看这个惨状;确保所有的东西都正确就位。

明克的两只眼睛从他头颅上的眼眶突了出来,它们闪烁了一小会儿。他举起一只手,扳动扳机打中了我的手腕。世界从内部坍塌了,所有那些生动的结构和联系都埋葬于一堆堆平常事物之中。我失望了。心灵受伤、惊讶、失望。我借以实施计划的高层次能量中,发生了什么事?疼痛在加剧,小臂、手腕和手上都淌满鲜血。我往后趔趄,眼睁睁看着鲜血从指尖往下滴。我苦恼和困惑不解。我的视野边缘出现彩色的星点,熟悉的飞舞的微粒。多维度、超感觉,统统成了眼前的混乱、一堆令人眩晕的杂物,毫无意义。

“这可以表现出某种热空气的突出边缘。”明克说。

我看了他一下。还活着。他怀里是一摊血。按照重新恢复的物质和感觉的正常秩序而言,我感到自己正在看着他,第一次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人类古老的糊涂和古怪的癖性又一次在我身上流动起来:同情、悔恨、慈悲。但是,在我能够帮助明克之前,我得先对自己做一些基本的救护工作。我又一次掏出手帕,设法用我的右手和牙齿将它紧紧地绑在左手腕的枪眼上方,或者说是绑在伤口和心脏之间。然后,并非很清楚是为什么,我在伤口上吮吸了一会儿,再吐掉吸出来的血水。子弹打进皮肉很浅,又转向飞出。我用未受伤的好手抓住他的脚,把他拖过血迹斑斑的地砖地;那支枪仍然握在他的拳头里。此地有赎罪的事情可做。拖着他的脚通过地砖地,通过洒有药片的地毯,穿过大门,然后进入黑夜之中。这件事情巨大、雄伟、景色优美。先犯下恶行、再设法用高尚的举动弥补,较之于始终如一地过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是否更好?我知道,当我拖着这个伤势严重的人穿过黑暗和空荡的街道时,我觉得自己善良有德行,双手沾着血迹的同时也是庄严高贵的。

雨已经停了。我看见我们身后留下了这么多的血,吃了一大惊。主要是他的血。人行道上的图案是有条纹的。一个有趣的文化遗址。他软弱无力地举起手来,将更多的“戴乐儿”药丸咽下去。拿着枪的手拖曳着。

我们来到汽车里。明克的两腿不由自主地乱踢,同时身体有一点儿像鱼那样翻动扭转。他缺氧,所以不断地发出无力的大口喘气声。我决定试试口对口的人工呼吸。我朝他俯下身,用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他的鼻子,然后设法将我的脸向下贴到他的脸上。这个动作中包含的别扭相和讨厌的亲密性在此等情势下使它显得更加高贵、更加伟大、更加慷慨大方。我不断设法凑到他的嘴上,以便将强大的气流吹进他的肺里去。我收拢嘴唇,形成一个漏斗状。他看着我俯身向下,也许他在想自己将被人吻了。我尝到了其中的嘲弄意味。

他的嘴巴周围全是回吐出来混有“戴乐儿”的泡沫、嚼成两半的药丸、聚合物的小碎块。我超越愤怒,感觉伟大和无私。这就是通向无私奥秘的钥匙,或者当我置身公路下面满地杂物的街上,跪在伤者面前有节奏地吹气、做人工呼吸时,它对我来说好像是这样。超越厌恶,忘却那令人作呕的躯体,拥抱它的全部。这样过了若干分钟,我感到他苏醒了,呼吸也正常了。我继续俯在他身体上方忙碌,我俩的嘴巴几乎碰到一起。

“谁向我开了枪?”他说。

“你自己开的枪。”

“谁向你开了枪?”

“也是你开的枪。枪在你的手里。”

“我这么做是干什么?”

“你失去了控制,你不必负责任。我原谅你。”

“你究竟是谁?”

“一个过路人,一个朋友。这无关紧要。”

“有些蜈蚣长眼睛,有些不长。”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经过许多次失败的尝试,终于把他弄到汽车后座上,他瘫在那里呻吟。现在已不可能清楚我的双手和衣服上究竟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我心中的慈悲心高涨。我发动了汽车。我手臂上是抽动的疼痛,现在不那么火烧火燎的了。我单臂驾车穿过空荡的街道,搜寻哪儿有医院。铁城产科医院。慈悲之母。怜悯和亲善。我会接受他们提供的任何东西,即便是城内最糟糕地区的急救病房也行。身负各种各样的刀伤、子弹进入和出来的枪眼、钝器伤、创伤,以及服药过量、严重神智昏迷,到头来,这儿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送奶车、一辆送面包车、几辆重型卡车。天空开始放亮。我们来到一个大门口上面有一个十字霓虹管的地方。这是一幢三层楼房,原本可能是一个五旬节派教堂,一个日托托儿所,某个严密的青年组织运动的国际总部。

那儿有一个走轮椅的坡道,就是说我可以把明克拖到门前,而不必用他的脑袋撞水泥台阶了。我把他从车里弄出来,抓住他滑溜溜的脚,往坡道上移动。他用一只手压住腹部以阻止流血。拿枪的手拖曳在后边。到黎明了。这一刻有一种开阔感,一种庄严的怜悯和同情。我向他开了枪,又使他相信是他向自己开的枪;然而此刻我感觉到,在把我俩的命运联在一起、实际地领着他迈向安全时,我就给我俩、给我们所有的人带来了荣誉。我从未想到过的是,一个人赎罪的尝试可能会延长他犯罪时所感觉到的兴奋。对于这罪行,他现下正在寻求弥补。

我摇响了铃。大约几秒钟之后,有人出现在门口。一个老妇人、一个修女,穿着黑衣服、戴着黑面纱、倚在手杖上。

“我们被枪打中了。”我说,将手腕举到空中。

“我们这里那样的事见得多了。”她带着地方口音平淡地回答,一边转身回到里面去。

我将明克拖过了门口。这地方看起来是个专科医院,有候诊室、带帘子的小单间、标着“X射线”和“眼测试”的房门。我们跟随老修女来到创伤室。护理员走出来,是两个长着相扑运动员身体的矮胖男人。他们将明克拎起来放在一张桌子上,以干净利索、训练有素的动作撕开了他的衣服。

“扣除涨价因素后的实际收入。”他说。

更多的修女到来,个个年高德劭的模样,互相说着德语。她们走路时,衣服发出的声音。她们带来了输血设备,带轮子的小车运来了盛着闪闪发亮的器具的盘子。我们遇见的第一个修女走近明克,从他手里拿掉了枪。我看着她将它扔进写字台的一只抽屉里,里面已经有了大约十支手枪和六把刀子。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杰克·肯尼迪在天堂里与教皇约翰二十三世握着手。天堂是一个有点儿云的地方。

医生来了,他已经上了年纪,穿着一身蹩脚的三件套西服。他对修女们说了一通德语,然后检查明克的身体,后者身上裹着床单。

“没人知道海鸟为何飞来圣米格尔。”威利说。

我慢慢地喜欢他了。第一个修女把我领到一个小房间,去处理我的伤。我向她提供了有关枪击的一种说法,但是她显得没有兴趣。我告诉她,那是一支旧枪,打出来的子弹毫无力量。

“这样一个暴力国家。”

“你在德国城里待了很久吗?”我说。

“我们是这里的最后一代德国人。”

“现在住在这儿的,基本上是什么人?”

“基本上没有人住在这儿。”她说。

更多的修女走过,沉重的祈祷念珠在她们的腰带上晃来晃去。我觉得她们是一道心旷神怡的景色,那是一种让飞机场里的人们微笑的整齐划一的仪态。

我请问了这位修女的尊姓大名。赫尔曼·玛丽修女。为了取得她的好感,我告诉她,我知道一点儿德语—我以前对待任何类型的医务人员总是这个样子,至少是在一开始的阶段,在我的恐惧和不信任感压倒我试图争取有利的任何希望之前,我一贯这样做。

“Gut,besser,best.”我说。

一丝笑容出现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我对着她用德语数数,指着实物说出德语名称。她愉快地点着头,一边清理伤口,用消毒纱布包扎我的手腕。她说,我用不着上夹板,她还告诉我,医生会开一张抗菌素的药方。我们在一起数到十。

又有两个修女出现,她们憔悴、衰老。护理我的修女对她们说了几句话,我们四个人就可爱地进行了一场孩子式的对话。我们用德语说了颜色、各种衣服、身体的部位。比起那些研究希特勒的学者来,这一伙说德语的人让我感到更加自在。在诵读这些名称时,是不是有某种天真无邪的东西,从而博得上帝的欢心?

赫尔曼·玛丽修女对枪伤做了最后的处理。从我的椅子这里,可以清楚看到肯尼迪与教皇一起在天堂里的画。我内心对于这幅画有一种掩掩藏藏的崇敬。它使我感觉良好,情绪振奋。总统死后仍然精神饱满。教皇的平易近人散发出一种光芒。为什么它不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在时间上提前一些,背靠一层毛绒绒的积云,让他俩在某个地方相遇和握手呢?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像某部关于变化多端的神与普通人的史诗中那样,相遇时身处九霄云外,形容姣好、精神焕发呢?

我对护理我的修女说:“如今教会关于天堂是什么说法?天上是不是仍然是原来的天堂,像画中的那个?”

她转过身去,看了一眼那幅画。

“你认为我们愚蠢吗?”她说。

我对于她回答中的激烈分量吃了一惊。

“如果它不是上帝和天使的住所、那些被拯救者的灵魂安息处,那么按照教会的说法,天堂是什么呢?”

“被拯救了?谁被拯救了?这儿有一个笨脑瓜儿,他居然到这里来谈论天使。给我看看天使!请啊!我想看看。”

“但是,你是一个修女啊。修女们相信这些事儿。每当我们看到修女时,就会被提醒仍然有人信仰天使、圣人、所有传统的事物,这一点美妙而喜人,颇令人鼓舞。”

“你的脑瓜儿如此笨,竟然会相信这个?”

“关键问题不在于我相信什么。那是你们相信的事情。”

“这倒是真的。”她说,“没有信仰的人需要有信仰的人。他们拼命需要有人相信什么。但是,给我看一个圣人。给我看看哪怕圣人身上的一根毛也行。”

她俯身向我,她呆板的脸罩在黑面纱里。我开始担忧起来。

“我们在这儿照料有病和受伤的人。仅此而已。你要谈论天堂,你就必须另找一个地方。”

“别处的修女穿女装了。”我通情达理地说,“你们这儿仍然穿老式的制服。修女服、面纱、沉重的靴子。你们一定相信传统。原来的天堂和地狱、拉丁式的弥撒。教皇是永远不会犯错误的。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界。伟大古老的信念。地狱是燃烧的湖泊,那儿有长着翅膀的恶魔。”

“你流着血从街上来到这儿,还告诉我要花六天时间创造宇宙?”

“第七天上帝休息。”

“你还要谈论天使?在这儿?”

“当然在这儿。还能到别的地方去谈论吗?”

我感到沮丧和困惑,几乎叫嚷起来。

“为什么不是在世界末日到天空中去打仗的军队?”

“为什么不?你为什么是一个修女?为什么你们要把那幅画挂到墙上?”

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睛里充满了鄙夷的快乐神情。

“那是为了别的人,不是为了我们。”

“但那是滑稽可笑的。什么别的人?”

“所有别的人。别的一辈子相信着我们仍然相信的人。我们在这世界上的任务,是去相信没有人会认真地当回事儿的东西。完全彻底摈弃这类信仰,人类就会毁灭。这就是我们为何在这儿的缘故。一小撮人,去体现古老的事物、古老的信仰。魔鬼、天使,天堂、地狱。如果我们不佯装相信这些东西,世界就会坍塌。”

“佯装?”

“当然是佯装。你当我们都傻了?从这儿滚出去。”

“你不相信有天堂?一个修女?”

“如果你不相信,为什么我应该相信?”

“假如你相信,也许我会相信。”

“假如我相信了,你就用不着相信了。”

“一切古老的糊涂观念和胡说八道。”我说,“信仰、宗教、永恒的生命,伟大古老的人类骗术。你是否在说,你们并不认真对待它们。你们的奉献只是一种佯装而已。”

“我们的佯装就是一种奉献。有人必须显得好像相信。假如我们宣称真正的信念、真正的信仰,我们的生命不会就此少一点儿认真。由于信仰从世界上畏缩退却了,人们就觉得有人相信就更为必要了。山洞中眼光野蛮的人,穿黑衣的修女,不开口说话的僧侣。只剩下我们这些人来相信:傻瓜、孩子们。已经摈弃信仰的那些人必须相信我们。他们肯定自己不相信是正确的,但是他们明白信仰不应该全部消失。没有一个人相信时,就什么都完了。永远必须有一些有信仰的人。傻瓜、白痴、那些听得见声音的人、那些用舌头说话的人。我们就是你们的疯子。我们贡献自己的生命来使你们的无信念成为可能。你们肯定自己是正确的,但是你们不要每个人都像你们那样思想。没有傻瓜,就没有真理。我们是你们的傻瓜、你们的疯女人,黎明起身祈祷、点燃蜡烛、向塑像祈求健康长寿。”

“你们都已长寿,也许这管用。”

她发出格格的笑声,露出非常老的牙齿,差不多透明了。

“很快就不会了。你们将失去你们的信仰者。”

“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不为任何事情祈祷吗?”

“为这个世界,蠢货。”

“什么都没有生存下来吗?死亡就是结局吗?”

“你想知道我相信什么或我佯装相信什么吗?”

“我不想听这种事情。这是可怕的。”

“但是真实。”

“你是一个修女。像一个修女那样行事!”

“我们发誓。贫困、贞操、服从。严肃的誓言。严肃的生活。你们没有我们,就不能生存。”

“你们中间总归有些人并不是在假装,而是真的相信。我知道有这样的人。多少世纪的信仰不能在几年中就这样消失了。有很多研究这些课题的领域。天使学,就是研究天使的神学分支,研究天使的科学。伟大的思想家们思考这些事情。如今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家。他们还在思考,还在相信。”

“你居然抓住一个人的脚拖着从街上来到这里,还谈论住在天上的天使。从这儿滚出去。”

她用德语说了些什么话,我没有听懂。她又说了起来,话稍为长一些,同时把脸向我贴过来,话变得更加刺耳,口水更加多,喉音更加重。对于我的懵懂,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可怕的惬意。她是在向我喷洒德语,词汇的暴风雨。当她继续进行演讲时,她变得越来越亢奋。一种强烈的兴奋进入她的话音中。她的话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富有表现力。血管在她眼睛里和脸上变得活跃起来。我开始发现一种抑扬顿挫的声音、一种有韵律的节奏。我认定她是在背诵什么东西。连祷文、颂歌、教义问答。可能是诵读《玫瑰经》时数念珠的奥秘。用藐视的祷告来奚落我。

令人尴尬的是,我觉得它动听极了。

当她的声音变得微弱时,我离开了小房间,四处游荡,直到我找到那位老医生。“Herr Doktor.”我叫喊道,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某个人。他调响了他的助听器。我拿到了我的药方,询问威利·明克是否还行。他不行,至少一段时间里还不行。但是,他也不会死,这一点就使他胜过我了。

驾车回家的一路上平安无事。我将车停在斯托弗家的车道上。后座上沾了血。方向盘上也有血,挡泥板和门把手上血更多。人类文化行为和发展的科学研究,人类学。

我上了楼,对孩子们观察了一会儿。全都睡着了,他们在梦中摸索前进,眼睛在紧闭的眼睑下快速转动。我上床躺在芭比特身旁,和衣而睡,但是脱了鞋子。我知道这样子她就不会奇怪了。但是我的头脑仍然在剧烈运转,我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我下楼到厨房去,沏了一杯咖啡坐着,感到了手腕上的疼痛,加快的脉搏。

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了,只有等待明天日出,那时天空就会发出青铜钟似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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