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特总也听不够收音机里的访谈节目。

“我讨厌自己的脸,”一个女人说,“这是个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在所有你可能给我看的脸之中,从容貌的角度来说,这张脸只能是最难看的。但是,我怎么能够不看呢?即便你把我所有的镜子搬走,我仍然会找到一个办法看的。从一方面来说,我怎么能够不看呢?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讨厌它。换句话说,我仍然在看。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它是谁的脸?我可以做什么—忘记它就长在那儿?假装它是别人的脸?我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梅尔,是找到别的也不能接受自己脸的人。这儿有几个问题可以让我们切入正题。不管种族和肤色,你出生之前长得什么样?你死之后看起来会是什么样?”

芭比特几乎整天穿着运动衣。这是一件普通的灰色外套,宽松下垂。她穿着它做饭、开车送孩子们上学、到五金店和文具店买东西。我对此考虑了一段时间,结论是其中没有什么过分别扭,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没有理由认为她正在陷入冷漠和绝望。

“你感觉如何?”我说,“说出实际情况。”

“什么是实际情况?我现在与怀尔德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怀尔德有助于我渡过难关。”

“我指望你又是从前的那个健康、开朗的芭比特。我和你一样—假如不是更迫切地—需要这样。”

“需要是什么?我们全都需要。这其中哪儿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你感觉是否基本上与以前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否仍然为死亡的事情而苦恼?那恐惧还未消失,杰克。”

“我们必须保持活力。”

“活力是有帮助的,但是怀尔德帮助更大。”

“这是不是我的想象—”我说,“或者他确实是比从前说话更少了。”

“他说话够多了。说话算什么?我不要他说话。他说得越少越好。”

“丹妮斯为你担心。”

“谁?”

“丹妮斯。”

“说话是收音机的事儿。”

丹妮斯不让她母亲出去散步,除非她答应抹几层防晒霜。那姑娘会尾随她走到房子外面,往芭比特的颈背洒上最后一滴防晒油,然后踮着脚尖均匀地擦拭。她试图将它抹在每一处暴露的地方,额头、眼睑。她俩就这样做的必要性激烈地争吵过。丹妮斯说,太阳对于一个好皮肤的人是一种危险。她母亲声称,这事情整个儿只是对于疾病的炒作而已。

“此外,我是一个跑步者。”她说,“一个跑步者,就其定义而言,比起站立者或行走者来,更不易受到有害射线的侵袭。”

丹妮斯迅速转身面向我,双臂伸展,她身体的姿势在恳求我纠正这个女人的糊涂观点。

“最糟的射线是直射的。”芭比特说,“这就是说,一个人移动得越快,她就越可能只受到部分的侵袭和偏斜的照射。”

丹妮斯张着嘴巴,身体弯向自己的膝盖。说实话,我真不能肯定她母亲是错的。

“这事整个儿是一种合伙搭配销售,”芭比特总结性地说,“防晒霜、营销、恐惧、疾病。你不可能有了一样,而没有另外一样。”

我带海因利希和他耍蛇的朋友奥列斯特·墨卡托一起外出,到一家表演脱衣舞的餐馆去吃饭。那是下午四点钟,此时是奥列斯特训练时刻表上每天吃主餐的时间。根据他的请求,我们去了“文森特的卡萨·玛丽娅”酒吧,这是一座有细长窗户的碉堡式建筑,它似乎是某个海岸防御体系的组成部分。

我发现自己想念奥列斯特和他的蛇,希望有一个机会与他深入地谈谈。

我们坐在一个血红色的遮阳棚里。奥列斯特用他粗壮的双手抓起结着丝带的菜谱。他的肩膀好像比以前更宽了,严肃的脑袋有一部分埋在它们中间。

“训练进行得怎样?”我说。

“我现在将速度稍稍放慢了一些。我不想太快到达顶峰。我知道该怎样照顾自己的身体。”

“海因利希告诉我说,你为了进蛇笼做准备而坐着睡觉。”

“这我已经完成了。目前我正在做另一件事。”

“譬如说呢?”

“摄入碳水化合物。”

“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的原因。”海因利希说。

“我每天多吃一小点儿。”

“这是因为他在蛇笼里必须高度警惕,比如当一条曼巴蛇逼近时要聚精会神等等,这样就会消耗掉大量的能量。”

我们叫了意大利面和水。

“告诉我,奥列斯特。你离那个时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你是否开始觉得担忧?”

“什么担忧?我只想进入笼子,越快越好。这就是奥列斯特·墨卡托要干的全部事情。”

“你神经不紧张吗?你不考虑可能发生的事吗?”

“他喜欢积极肯定,”海因利希说,“这是当今运动员们的要旨。你不纠缠于消极的事情。”

“那么告诉我这一点。什么是消极的事情?当你想到消极的事情时,你想的是什么?”

“这就是我所想的。没有蛇,我就什么也不是。那才是唯一消极的事情。消极的事情是,如果这不成功,如果保护动物协会不让我进入蛇笼。假如他们不让我行动,我怎么可能成为我所做事情中的佼佼者呢?”

我喜欢看奥列斯特吃饭。他根据空气动力学原理吸入食物,这涉及压力差、吸入速度。他悄然无声并且目的明确,先用叉子卷起面条,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每次在他舌头上滑过一小团淀粉食品,他看起来就更加妄自尊大。

“你知道你可能挨蛇咬。我们上次谈过这事。你想过没有,当蛇的毒牙咬住你手腕之后会发生什么?你想过可能会死吗?这是我想了解的。死亡不让你害怕吗?它经常出没在你的思想里吗?让我把话都说开了吧,奥列斯特。你怕死吗?你经历过恐惧吗?恐惧有没有让你发抖或出冷汗?当你想到笼子、蛇及其毒牙时,你是不是觉得有一个阴影降落和掠过房间?”

“就在前天我读到了什么?今天死的人,比世界历史上其余时间加在一起死的人还要多。再多一个人有什么呢?在我努力把奥列斯特·墨卡托的名字载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之际,我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我看着我儿子。我说:“他是不是在告诉我们,这二十四个小时里比起人类历史至今为止的其余时间,有更多的人正在死去?”

“他是在说今天死的人,比以前的死者人数加起来还多。”

“什么死?请界定死者的含义。”

“他是在说现在是死的人。”

“现在是死的,你指什么?每一个死的人,现在总归是死的。”

“他是在说坟墓里的人,那些你可以计数的已知的死者。”

我专心致志地听着,努力去把握他们的意思。第二盘食物给奥列斯特送上来了。

“但是,人们有时在坟墓里会躺上几百年。他是否在说,坟墓里比其他任何地方有更多的死人?”

“这取决于你所说的‘其他任何地方’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清自己的意思。淹死的,炸成灰的。”

“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死的人更多。那就是他说的全部意思。”

我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向着奥列斯特。

“你正在故意去面对死亡。你着手做的,正是人们耗费毕生精力努力不去做的事:死。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的教练说:‘呼吸,不要想事。’他说:‘去当一条蛇,你就会知道蛇是怎样一动不动的。’”

“他现在有一个教练了。”海因利希说。

“他是一个逊尼派穆斯林。”奥列斯特说。

“铁城有一些逊尼派教徒住在机场附近。”

“逊尼派教徒大多数是韩国人。但是我想,我的教练是一个阿拉伯人。”

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统一教团信徒大多数是韩国人?”

“他是逊尼派教徒。”奥列斯特说。

“但是,统一教团大多数信徒才是韩国人。然而当然啦,他们也不都是,只有他们的领导层才是。”

他们思考着这件事。我看着奥列斯特吃饭。我看着他叉起意大利实心面条塞进喉咙里。那严肃的脑袋一动不动,只有一条让食物从机械的叉子上哧溜下去的通道。他传达了何等的目的!如此一丝不苟地遵循动作的套式,又是何等的意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是自身存在的核心,那么奥列斯特好像致力于扩大这个核心,使它成为一切。更全面地掌握自我,是否就是运动员们之所为?我们可能会羡慕他们身上与体育运动无关的英勇无畏。他们在营造出一种危险的同时,以某种更深层次的意识逃脱它;他们存在于天使的视野范围内,能够摆脱普通的死亡而实现一种飞跃。但是,奥列斯特是运动员吗?他什么也不做,就是坐着—在一个玻璃蛇笼里坐六十七天,等待当着众人的面挨咬。

“你将无法自卫,”我说,“不仅如此,你将与之同处一个笼子的,是世上最黏糊糊的、令人恐惧和厌恶的动物—蛇。人们想到蛇就做噩梦,爬行、扭动、冷血、产卵的脊椎动物。人们为此去找精神病医生。蛇在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中占据一个特殊的黏糊糊的位置。然而你自愿进入一个封闭的空间,与三四十条世上最毒的蛇关在一起。”

“什么黏糊糊的?他们不是黏糊糊的。”

“那名闻遐迩的‘黏糊糊’是一则神话,”海因利希说,“他要进入关有两英寸毒牙的非洲加蓬蝰蛇的笼子里去。也许是十几条非洲曼巴蛇。曼巴蛇正巧是世上行动速度最快的陆地蛇。大谈‘黏糊糊’是不是有点儿不着边际?”

“那正是我的论点。毒牙。蛇咬。每年五万人死于蛇咬。昨晚电视上讲的。”

“昨晚电视上什么事情都有。”奥列斯特说。

我真佩服这个对答。我猜想,我也喜欢他这个人。他是从某种庸俗的渴望出发,正在建立一个帝王般堂堂的自我。他会坚韧不拔地训练,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大量摄入碳水化合物。他的教练会总在他身边,他的朋友也被吸引到他所激发的危险氛围中来。随着他越来越临近关键时刻,他生命的力量会增大。

“他的教练正在教他怎样按照老式的、逊尼派穆斯林的方法呼吸。一条蛇只有一个样子。一个人可以是一千个样子。”

“去当一条蛇吧。”奥列斯特说。

“人们越来越感兴趣,”海因利希说,“就像它开始是一回事儿了,就像他真的要做这件事了,就像他们现在相信他了。一揽子解决了。”

假如自我就是死亡,那它怎么能比死亡更强大呢?

我要了账单。眼前几次闪现出格雷先生。一个穿着灰色裤衩和短袜的湿淋淋的形象。我从皮夹里抽出来几张钞票,使劲地用手指头擦摸,以确保没有其他钞票与它们粘在一起。汽车旅馆的镜子里可以见到我妻子的全身,白皙的身体、丰满的乳房、粉红的膝盖、粗短的脚趾,只穿了一副薄荷色的暖脚套,那模样就像狂欢时领头喝彩的大学二年级学生。

我们到家时,我发现她在卧室里熨衣服。

“你在干什么?”我说。

“听收音机。但是它刚才没声音了。”

“如果你认为我们在格雷先生的问题上已经告一段落,那么现在到时间让你了解最新情况了。”

“我们是在谈论作为综合体的格雷先生,还是作为个人的格雷先生?两者的区别大着呢!”

“那当然啦。丹妮斯压实了那些药片。”

“那是否表示我们彻底结束了那个综合体?”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你这话是否表示,你已经将你的男性注意力放到汽车旅馆里那个人身上去了?”

“我没说那话。”

“你不必说那话。你是一个男人。男人遵循杀人愤怒的轨迹。它是生物学的轨迹,普通的盲目无声的男性生物学轨迹。”

“真整洁,还熨手帕呢!”

“杰克,你死的时候,我就倒在地上,躺在那儿。也许最终,很长时间之后,他们会发现我在黑暗中蜷缩着,已经是一个不能说话、没法动弹的女人。但是现在这段时间里,我不会帮你找到这个男人或他的药物。”

“真是熨烫和缝纫的女人之永恒的智慧。”

“扪心问问你自己,为了减轻你那古老的恐惧,或者为了你孩子气的、傻乎乎的、受伤害的男性尊严而进行报复,你还想做些什么吧。”

我穿过走廊去帮斯泰菲打好行李。一个体育节目播音员说:“他们不是在讥笑—他们是在说:‘布鲁斯,布鲁斯。’”丹妮斯、怀尔德与她待在一起。我从那种躲躲藏藏的气氛推测,一定是丹妮斯正在就探望远方父母的问题面授机宜。斯泰菲乘坐的航班将从波士顿出发,然后分别在铁城和墨西哥城停留,但是她不必换飞机,所以情况似乎好办一些。

“我怎么知道我会认得出我母亲呢?”

“你去年见过她,”我说,“你喜欢她。”

“假如她拒绝送我回来,那怎么办?”

“为了那样的念头,我们感谢丹妮斯。谢谢你,丹妮斯。别担心,她会送你回来的。”

“假如她不送怎么办?”丹妮斯说,“这种事会发生,你知道。”

“这一次不会发生。”

“你就必须将她绑架回来。”

“不会有那样做的必要。”

“如果有必要呢?”斯泰菲说。

“你会那样做吗?”丹妮斯说。

“一百万年之内不会发生这种事。”

“这种事一直在发生。”她说,“一个家长带走了孩子,另一个家长雇佣绑架者去把她弄回来。”

“如果她扣留我,怎么办?”斯泰菲说,“你会做什么?”

“他只好派人到墨西哥去。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但是他自己会做这事吗?”她说。

“你母亲明白,她没法留你,”我说,“她一直在到处旅行。所以这事根本不可能。”

“别担心。”丹妮斯对她说,“不管他现在说些什么,到时候他会把你弄回来的。”

斯泰菲带着极大的兴趣和好奇看着我。我告诉她,我会亲自到墨西哥去,竭尽一切把她弄回来的。她看着丹妮斯。

“最好还是雇人。”大女孩出主意说,“那样的话,你就有了以前干过这种事的人了。”

芭比特进来,带走了怀尔德。

“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她说,“我们都与斯泰菲一起上机场去。我们都去,都去,都去。”

“布鲁斯,布鲁斯。”

第二天有一场涉及有毒气味的疏散行动。到处可见标有SIMUVAC的汽车。身穿米莱克斯服的男人们在街上巡逻,其中许多人还手持测量危害程度的仪器。设计疏散行动的咨询公司召集了一小帮志愿者,到超市停车场的一辆警车里去,他们将由计算机进行拍摄。先是半小时自己弄出来的恶心和呕吐。这个插曲将制成录像带,然后送到某地进行分析。

三天后,有一股真的有毒气味从河那边飘过来。镇上似乎有一阵子一切停顿,只剩下认真的思索。交通更慢了,司机们特别客气。没有官方出面行动的迹象,没有出现小公共汽车或漆着红黄蓝三种基本色的小救护车。人们避免直接对视。鼻孔里有一股刺激的臭味,舌头上有一种胡椒的辣味。随着时间的流逝,什么也不干的主观愿望似乎加深了,牢牢地扎根了。还有一些人干脆否认他们闻到过任何气味。涉及气味,情况总是那样的。有人声称没有看到自己无所作为的讽刺意义。他们参加了“模拟疏散”行动的演习,但是现在不太情愿为此逃命。有人奇怪是什么造成这气味的,有人看起来忧心忡忡,有人说见不到专业技术人员,就表示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们的眼睛开始流泪了。

大概在我们最初意识到这股气体之后的三个小时,它突然消散了,避免了我们去一本正经地细细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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