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探花真的不好了。

科考三年一度,每一个进士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一甲前三更是万万里挑一,不然前几年父子两探花的名头也不会传得那么广。

但我可以理解老李探花的意难平,毕竟今科的三甲文章已经被张贴出来供人抄阅,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前面两位的文章虽也算得上佳作,却比不上探花文章精简风流,李慎那个探花的位置当真来得憋屈。

据说殿试当天是封名排序,原本三甲已定,偏偏觐见时皇帝觉得李慎眼熟,问了他家世,一问之下得知他父兄都是探花,顿时想弄个佳话,点了李慎做探花。

结果名封一开,李慎的文章正在首位。

皇帝想凑好事,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大李探花那回就把老李探花就吐了血,皇帝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觉得自己凑了一桩好事,于是亲笔写下对联,点名送给老李探花。

老李探花收到对联的当天又吐了一口血,不过这次比上次要严重得多,毕竟上次只是个探花名头,看不见摸不到,怄几天气也就罢了,这次的对联是天子派人一钉钉敲在李家大门口的,老李探花天天要上衙的人,出一趟门就看见对联,出一趟门就看见对联,没几天人就躺下了,起初只是头晕,后来就是昏迷,水米不进。

这事自然没人捅给皇帝听,和老李探花关系好的不吭声,关系不好的也不敢在这事上触皇帝霉头,消息传到林府那会儿,都是李恬收到信,准备回家侍父疾的时候了。

说是侍疾,谁都知道,这就相当于回去见最后一面了。

李慎刚好还没被派官,上官也抬了抬手,放他和李恬一起回去。

我有点不大放心,毕竟李恬自己也是个病秧子,万一看着他爹没了,自己也倒了,以林诗音的性格,大概要过很久才能缓得过来。

而且这个世道,她以后当真还能再找到李恬那样合心意的夫君?

但凡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对我来说就不算麻烦。

我找了个时间跟林大人谈了谈。

我准备去一趟保定。

林大人起初坚决反对,他担心我的安全,毕竟从小养在深闺,上次上京是和家人一起也就算了,这次李恬李慎都已经出发两天了,眼看是追不上了,他又离不开京城,保定虽然近,但路上风险多,就算带足了人手,他也不放心。

我给他表演了一个徒手碎镇纸。

林大人书房里的那个纯铜长条镇纸被我拧成螺旋状,然后一拧两半,再一下下揪碎。

林大人最终同意我去保定。

在我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把他专程寻来的护卫打翻一地之后,他也同意了我一个人去。

我收拾了几身衣服,带了一些碎银,轻装上路。

我在上路的第一天过半时就遇到了据说已经出发两天的李恬和李慎。

毕竟四条腿的马跑不过两条腿的我。

但我决定不管他们。

我拿着地图直奔保定,直到摸到李家世代居住的李园门前,一共花了两天时间。

我拿着林大人的拜帖敲开了李园的门。

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我想看看老李探花还有没有救。

一个人躺在床上水米不进,对于大部分医者来说,就是油灯将尽,有一天算一天熬日子了。

这会儿已经有了官鸽传书,速度比马行快得多,保定距离京城比较近,直线距离三百多里,飞鸽也只用飞这么远,老李探花水米不进的消息传到京城,算时间也没过去多久。

我见到了眼眶红红的李夫人,她看上去比林夫人要憔悴得多,我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很好,李家一家四口,三个都有病。

我跟着李夫人去探望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老李探花,也是那一套折磨我好几年的注解版四书五经的注解人李闻道。

几天水米不进,五十不到的老李探花瘦得露出骨相来,眼窝深陷,脸颊凹陷,面色蜡黄,却仍旧带着几分年轻时的风华,头发斑白,可见平时操心比较多,看面相我就已经猜到他的病因了,再一探脉,果然验证了我的猜测。

老李探花长期郁结在心,又时常暴怒,伤肝,又被天子对联气得火气上头,一时肝气上涌,导致昏厥,不是大事。

但如果他再昏厥下去,就要活活把自己熬死了。

我问李夫人,“大夫是怎么说的?”

李夫人哭着抹了一把眼泪,说道“都说是怒气积郁,一时上头,醒过来就没事了,可怎么都叫不醒,针刺也不管用,喂药也喂不进去,这可不是要了我的命!”

我叹了一口气,李夫人是天生的心疾,治不好的那种,平日不能大喜,不能大悲,哭了这几天人已经看着不太好,神思恍惚,气息颤弱,这次老李探花要是没熬过去,她还真可能跟着一起去了。

我安慰了李夫人几句,走到老李探花的床边,装作给他再次把脉的的样子,指尖运起一丝内气,从他脉门入,自心脉一分为二,一部分向上至心脑,一部分向下至肝脏。

过了几天的时间,积郁的死气已然淡去,老李探花之所以不醒,恐怕是他自己潜意识里不想醒。

简单来说,就是生无可恋了。

我松开他的手腕,对李夫人说道“不知李大人在城中可有什么看不过眼的人?或是时常惹他生气的。”

李夫人又擦了一把仿佛流不干的眼泪,说道“有……可多了,就没几个跟他对付得来的。”

我想了想,说道“劳烦夫人写几张帖子,请平日最能惹李大人生气的,嘴最厉害的,能把李大人气得暴跳的人过府一叙。”

李夫人不明白我要做什么,我宽慰她,“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夫人放宽心,我的这个法子要是没用,还有第二个方案,只是第二个方案就得让李大人受些罪了。”

也许是我的稳重让李夫人看到了希望,她总算不哭了,去洗了一把脸,当真写了六张请帖来,最上面的一封我看着有些眼熟,仔细想想,才想起来是李慎原先的那个老师,叫什么宋齐先生的,就是被老李探花气得辞业的那个。

六张请帖,来了五个人,还有一个前两天回乡了,好在最有战斗力的宋齐先生来了。

在我解释之后,其余的人尚有些疑问,不敢轻易开火,但宋齐先生没有丝毫犹豫,衣摆一撩,袖子一挽,就坐在了老李探花的床头,开口就道“听说二公子高中探花了,李兄门口那个对联我也看见了,真不愧是天子亲笔啊。”

昏迷着的老李探花面上没有半点反应。

但我按着他的脉搏,却能感受到宋齐先生开火时他的脉象一瞬间的蹦跳。

我给宋齐先生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

宋齐先生捋了捋胡子,毫不客气地说道“知道二公子为什么只得了个探花吗?因为李兄这个当爹的就这几分本事,根不好苗不正,李兄自己当年不也就是个探花,我倒是觉得,两位公子能得探花,实在是天子开恩。”

老李探花的眉头一跳。

宋齐先生视而不见,又道“要我说,李家当真是占便宜,状元需有经世之才,乃天下文人榜样,探花就不一样了,文章过得去就够了,最重要的是长得漂亮,能得天子欢心,李兄当年不也就是这样吗?”

老李探花的心脉慢慢地从近乎死人的缓慢一跃而起,直到超出了常人的心脉速度也没停下。

宋齐先生慢腾腾地放出最后一击,“所谓子承父业,李兄当真让人羡慕,一门三探花啊,等以后你家两个公子再生儿子,生得漂亮些,本朝的探花也许就让你们李家包下了,到了后世,一提李家就是美男子,多好。”

老李探花眼皮都没睁开,眉头却皱得死紧,显然对外界刺激已经有了反应。

宋齐先生话说完,其他几个和老李探花一直不对付的人也围了上来,这个说你李探花就是靠脸得来的探花位,那个说你家两个公子才华都是吹出来的,那个说天子的对联写得特别好。

也没过多长时间,忽然有人停了一停,问道“刚才李探花是不是说话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人说道“哪说话了,没听见。”

就有人犹豫着说道“那咱们继续?”

冷嘲热讽的声音顿时再度响起,这一次明显比先前放不开的时候热闹得多了,还有个大概是长期吵不赢老李探花的,越嘲讽越精神,两眼都在发光。

在这样的围攻之下,老李探花从喉咙里发出来的那几声无意义的响动,几不可察。

但我立刻发现了。

坐在床边的宋齐先生也发现了,他顿了顿,严肃地离老李探花近了一些,我以为他又准备说些什么刺激老李探花,却不想宋齐先生犹豫了一会儿,对着老李探花的脸……呸了一口。

宋齐先生大约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呸完立刻放下袖子掩口,一副斯文人的样子。

然而这一呸的效果也是拔群,一直死命转动眼珠就是睁不开眼的老李探花被呸得猛然睁开了双眼。

效果堪比诈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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