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进京的时候,李恬就远远地替我指过地方,而且官邸都是聚在一起的,找到李慎的外祖家没有那么难。

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我原本也只是想瞅瞅李慎现在什么样子了,没想到的是他还醒着。

不光醒着,还在看书。

十七岁的少年比起离开时多了几分书卷气,眉眼也和李恬越发相似,如果不是那一头泛黄微卷的长发,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他。

我站在窗下看了一会儿,准备离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李慎放下书站了起来,随即走到窗前准备关窗。

李慎的房间跟我的房间格局一模一样,有两个窗户,他却没去近的那个,直直走到了我站着的窗下。

我没有躲,于是和他正脸相对。

李慎吓了一跳,随即目光落到我的头发上,他不确定地问道“霜儿?”

我点点头。

李慎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奇怪地看看我,问道“姨父回京了吗?”

我拍了一下虫子,点点头。

李慎把窗户开得大了一些,说道“这里没人,你进来吧,我院里有井,外面虫子多。”

我利落地翻了进来。

李慎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见他桌上有个杯子,才放下心喝了几口。

李慎叹气道“还跟以前一样讲究,放心吧,是没用过的。”

我放下茶杯,说了第一句话,“你怎么还胖了?”

李慎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却还是调笑的语气,说道“别提了,从我离开保定到京城这一年多,我快被外祖母养成猪了,吃点青菜都得背着人,不然外祖母就觉得我受委屈了,就刚才,送猪心汤的才走。”

他把桌上喝了一半的猪心汤指给我看。

平心而论,我说李慎胖了只是和当年的小少年对比出来的,他其实也不算胖,男人脸上要没几两肉也漂亮不起来,就林诗音那样的小美人,脸上的肉也是两个指头掐得起来的。

只是他给我的感觉并不像一个好吃好喝养着的人,他看上去太累了。

我没什么忌讳地问他,“你在这里过得不好?”

李慎起先惊讶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道“没有,过得很好。”

我不上当,看了看他的房间,又看了看他的脸色,问道“你一直待在这里,没出去过?没人跟你说话,没人陪着你?”

李慎叹着气摸了摸我的头发,说道“小机灵鬼。”

他坐回书桌边上的椅子里,向后按了按脖颈,才道“我一直以为在家里就够苦的了,到了这里才发现我爹至少还是心疼我的,我在家里写一个月的文章,至少也能歇几天,想出去虽然要问过我爹,但他很少不答应,这里……我要说整整一年多,我只有会试那几天离开过这个院子,你信不信?”

我看着他,说道“你怎么不装病了?”

我记得李慎原先在林府的时候,学得闷了就会装肚子痛,他自有一套让大夫都辨不清的说辞,每次装病都能获准停课一两天。

李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里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装给谁看?”

我放下茶杯,走到李慎的面前。

李慎抬起眼睛看着我。

他的眼睛原先是很好看的,黑白分明又有光亮,但现在光亮很淡了,眼白下面带着血丝,眼底有一层很深的青色。

我摸了摸他的头。

李慎起初有些想要躲避的意思,但他躲了一下没躲开,索性也就不躲了,微微闭上眼睛,任由我摸他的头。

我说道“科考真的那么重要?”

李慎摇摇头,说道“那都是他们,我才不喜欢当官,做一辈子官有什么好的,每天天不亮去上衙,夜深了才回家,做京官还要上朝,季度又有朝考,没几个撑得到告老,死在任上的倒多,不如带把剑行走江湖去。”

我看着他那一副标准病书生的样子,差点没乐出声来。

李慎倒不觉得有什么,又道“人生一世,天大地大,哪有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的道理,别跟我说做官还能换地方做,被朝廷当牛做马调来调去,那更没有意思,要不是我爹逼着想让我给他争口气,我宁愿做个纨绔子弟,整日呼朋唤友,寻欢作乐,那才是人生乐事。”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那你到底是想行走江湖,还是做纨绔子弟?”

李慎叹了一口气,“哪轮得到我考虑。”

我摇摇头,说道“那是你自己的将来,你难道要一辈子听你爹的话不成?”

李慎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吧……其实还挺想考个状元的。”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

李慎笑出了声,说道“我从四岁开蒙,学了一肚子之乎者也,我不拿状元,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寒窗苦读?”

我拿起桌上的砚台朝着他砸。

李慎笑着接过了砚台,砚台里虽然没墨了,但上面一层黏稠的墨痕,李慎手里弄得全是墨汁,倒也不生气,笑着倒了点茶水,用帕子把手擦干净。

他一边擦,一边微微垂着头,低声说道“慎者,谨也,同忧虑,又有顺服之意,像要替我自己盖棺定论,我要是能选,我连李慎这个名字都不要。”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怎么想起方应看的理论来,便道“人这辈子最少要有两个名字,第一个名字父母所起,第二个名字本心而发,只是很少有人会给自己起第二个名字。”

李慎抬起眸子看向我,问道“霜儿有几个名字?”

我毫不犹豫地说道“两个。”

李慎没有再问,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李慎把手擦干净,放下帕子,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以后有机会,我也想改个名字。”

我好奇地问道“那你现在想好了吗?”

李慎也毫不犹豫,说道“想好了,就叫李寻欢。”

我顿了顿,问道“你真的不再想想了?”

李慎问道“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

是挺好,压根就不像个人名。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跟李慎、不,跟李寻欢争论。

这个不像人名的人名,对我来说四舍五入等于个江湖外号,倘若这里也有江湖的话,李慎以后大约也可以被叫个“寻欢公子”,就跟那个什么话本里的“千面公子”差不多。

寻欢公子跟我聊了大半个时辰,体力就跟不上了,连连打哈欠,我看了看外面,月亮都老高老高的了。

我说道“困了就去睡,也不知道你明天早上什么时辰起……”

李慎打着哈欠说道“卯时。”

我连忙催他,“还能睡两个时辰,快去睡觉,我走了。”

李慎却连哈欠都不打了,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我看向他,他说道“那你明天还来吗?”

我想说不来的,但在那双血丝蔓延的眼睛注视下,终究还是咬牙说道“来,我明天早点来。”

李慎笑了一下。

他有着苍白,疲惫,笑起来却仍然好看的一张脸。

我心软地想要摸摸他的头,却忽然发现他站直身子的时候,我根本够不着他的发顶。

看来这里的伙食确实没有亏待他。

李慎一点都不明白我的想法,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就放开了我的衣袖,并且站得更直了一点,准备去洗漱睡觉了。

我愤怒地翻出了窗外。

还寻欢公子呢,一点眼色都不会看,吃屁去吧。

我翻回了林府。

然后就在林府里撞见了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在我的床上半闭着眼睛假寐。

我冷静地去倒了一杯冷茶,走到床边准备泼他。

假寐的人睁开了眼睛,但我的茶水已然泼在他的脸上。

我看见那人瞳孔猛地一缩,随即笑意盈盈地用帕子擦了擦脸,脸上的易容竟然连个褶子都没起。

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我脸上还能出现这么风情万种的神情。

我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来人娇声笑道“你不认识我?那你可知我跟了你多少天?”

我计算了一下,说道“三十三天吧,你是在半路跟上我们的,最开始盯着诗音,后来总是看我,我没搭理你,这几天你就开始打扮成各种各样的人出现在路上,最近的一次三天前,你打扮成驿站官接待我们,但那个驿站官被你捆在马棚里面没死。”

来人脸皮抽了一下。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你没有恶意,这是你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来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姑娘有些嚣张了。”

我把手里的茶杯砸向他的面门。

来人连忙运起轻身功法想要躲开。

他仍然没有躲开,但我只是轻轻砸了一下,速度虽快,力道很小。

甚至比茶杯自己落地的力道还要小。

来人被我砸了一下,他的武功在我看来不算低了,这个我甚至没怎么听过有江湖人存在的地方,他有接近先天高手的实力,眼力自然不会差。

他的态度果然变得很好,甚至有一些谦和了。

我说道“不要顶着我的脸和我说话。”

我不觉得我的脸适合谦和的表情。

来人顿时听话地摘掉脸上的面具,浑身一阵骨响,个头随之长高,从一个小小的女童身材长成了……一个我刚刚到他胸膛偏下的高大男人。

他原先穿着的,我的衣裳也被撕裂了,残破地挂在他的身上,一副暧昧难言的样子。

我没有一巴掌打死他,实在是这几年被养得脾气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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