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没有原谅他。

我这个人其实很不会处理感情,一是我还没有经历过,二是我知道我自己的性格本身是有一点缺陷的,应该说从小在魔门长大的人性格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问题,而我最大的问题在于很不会和人相处。

我从八岁起被拐入补天阁,过了整整三年被当成雏妓兼刺客驯养的日子,随后升格成正式杀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越是在底层,越能感受到魔门的残酷,我有几次忍无可忍杀死同行的杀手导致被特别监管,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被带出去杀人,我是被养在囚室里的。

没有人会和笼子里的野兽说话。

我对感情的理解,一半来自于八岁前恩爱扶持的爹娘,一半来自当上金牌杀手后短短一年的所见所闻,至于从前的那些任务过程中见到的生离死别,我选择性地不怎么愿意回想。

我对一个男人的要求不是很高,只要他像我爹对待我娘那样全心全意,再温柔一些,冷了知道提醒我穿衣,热了知道给我泡杯茶,笼统地来说,就是适合过日子的男人。

偏偏我还没找到会过日子的男人,就先见了石之轩。

撇去性格上的不合,我确实没见过比他更优秀的男人,不止男人对女人有征服欲,女人同样也有,如果一开始就发现我跟他不合适,我也不至于犹豫,但处都处了这么久,睡也睡了许多回,现在要说他太傲气了很难真心对我,岂非是变着法子说我征服不了他?

那日之后,石之轩就没怎么出过门,倒是裴夫人很快带着孩子离开了,临行之前也没说要见见我,显然石之轩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杨虚彦被留了下来。

影子刺客脱下那身灰不溜秋的衣裳,剪了多余的长发,换上正常的着装,英俊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只是他看上去太阴沉了,十分的英俊硬生生被压下了七分,仍旧是一副不讨喜的孤僻模样。

我不喜欢他。

仔细想想,我应该算作一个标准的魔门中人,活在阴暗里的人总是很向往阳光灿烂的人,就像石之轩,明明已经为了追求武道抛弃过一回女人了,遇到慈航静斋的圣女还是忍不住动了凡心,就像我,明明还没和杨虚彦说过几句话,看到他那副阴沉的样子就觉得讨厌,却很喜欢石之轩言笑晏晏的模样。

如此换算下来,我惊觉石之轩可能并不喜欢我,毕竟我约等于一个小型杨虚彦。

我觉得这个猜测十分有道理!

年轻时候的祝玉妍敢爱敢恨,在阴癸派那么个地方,有资质的女孩日子不会太难过,从可爱的婠婠推算,祝玉妍的性格必然不会太差,碧秀心更不必说,慈航静斋养圣女都好像一个流水线出来的,个顶个的温柔聪慧解语花,我呢?我有个屁。

我沉下脸,把从正堂门口路过的杨虚彦叫进来。

杨虚彦路过的时候动作其实非常迅速,如果不注意看根本不会发现他蹿过去了,但就是他蹿的动作太快了,带起的风声被我察觉到,一抬眼就看见个屁股还没过去。

杨虚彦被我叫住,整个屁股僵硬了一下,还是调转过头来,慢慢地走了进来。

我问杨虚彦,“你师父呢?”

杨虚彦的声音比上次好了一些,大约是上次趴墙角的时候比较缺水,但语气仍旧很干巴“太子与齐王在东风楼设宴,师父说他晚上回来。”

不死印法不光当时能续命,对伤势的后续调养也有奇效,至少常人断了一根肋骨,是不能像石之轩这样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的。

我又问他,“你刚才要去哪儿?”

杨虚彦干巴巴地说道“练、练武。”

他一说练武,我的手就热了起来,但还没热全乎,我一抬眼就看到他那副阴沉的杂鱼脸,原本起的几分兴致顿时就散了个干净。

严格来说我并不是一个武痴,我也不追求什么武道,我练武只为生存,倘若可以,我更宁愿用一身莫名得来的武功换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我不再经历那些苦痛,安安生生地和父母过完一生。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时常会有一种手热之感,尤其是在那天和石之轩一战过后,想跟他打架的渴求有时候会超过想睡他的欲望,更有一种十分渴盼他武道进步的急促心理。

我深吸一口气,暂且压下这股奇怪的心态,转而问杨虚彦正事,“你见过碧秀心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虚彦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十分惊恐。

我不明所以,见他害怕,还安抚地笑了笑,说道“你不要怕,我只是好奇想问一问,见过就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怕什么?”

杨虚彦很快压下了惊恐的表情,用压抑的声音说道“幼时见过,美则美矣,与石师完全不相配,石师之所以和她在一起,完全是因为那个时候神智不清,那女子趁虚而入,迷惑石师……”

我起初还怔愣了一下,随即见杨虚彦额头冒汗,这才反应过来,他完全是在编。

我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要问你这个,我只是想知道,碧秀心的性格如何,和我有什么差别?你师父从前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杨虚彦眼睛都不眨一下,只道“慈航静斋的女子一向佛口蛇心,不比师娘光明磊落,师父没有喜欢的女子,他一心都在魔门大业。”

我懂了。

问杨虚彦等于白问。

我摆摆手,让他走开。

杨虚彦立刻就走了,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很是快速地说道“其实师娘根本不必担心师父是否真心,自古魔门弱肉强食,强者不需在意弱者的想法,想要就去得到,这是师父教我的。”

我愣了一下。

杨虚彦走了,我还在思考他说的话,并且和石之轩那天说过的话相结合了一下。

石之轩说祝玉妍和碧秀心都不能打败他,就不能让他低头,这低头的潜在含义便是我所要求的平等和尊重,所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比祝玉妍和碧秀心要强,他站在强者的立场上自然就不需要尊重她们,而我比他强,所以他说不该拿我和过往的人比,所以他给我我想要的平等和尊重。

我认真地想了想,发觉按照石之轩的逻辑来,我亏了。

转换过来,应该是我站在过往石之轩的立场上,比我弱的石之轩就该把头低得更低一些。

我理清了逻辑,顿时舒坦了。

我坐在正堂的椅子上,一直等到石之轩回来。

他喝了一点酒,身上带着酒气,但周身风仪不减,一身青衫文士服,笑容温煦,似乎跟邪王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我敲了敲椅子扶手,问他,“你喝醉了?”

石之轩眼神清明中带着几分温柔之意,他道“只喝了几杯,姑娘不喜欢酒气么?之轩这就去更衣。”

我差点要顺着他的意思点头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头都点了一半了。

我连忙端起一杯茶喝了两口做掩饰,这才说道“你那天的话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石之轩眉头轻轻地挑了一下,说道“哪里不对?”

我整合了一下思路,慢慢地说道“第一,你觉得人和人之间生来是不平等的,撇去身份地位财富这些虚的东西,单以江湖论,你觉得武功高的人天生凌驾于武功低的人,是不是这样?”

这个逻辑单提出来简直要命。

但石之轩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是。”

我有点兴奋地敲了一下椅子扶手,说道“第二,你说祝玉妍和碧秀心打不过你,所以你不会为了她们低头,换算来说,我可以打败你,你是不是该对我低头?”

石之轩长身玉立,灯光暗影下越发显得轮廓分明,俊美不凡,一点都没有步入了我的语言陷阱而懊恼,他仍旧笑道“是。”

我高兴地说道“所以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根本不应该反抗,是不是?”

石之轩这一次没有说是,反倒是笑得更好看了一些,说道“拖了这么久,到今日才算开门见山,其实之轩很怀疑,以姑娘的性格,如何想得通这一点?”

他嘴上说着询问的话,但其实语气已经十分笃定。

我咬牙说道“杨虚彦的事等会儿再论,你说的开门见山是什么意思?”

石之轩有些惊讶,但随即就是一笑,他道“魔门的规矩从来就是弱肉强食,强者支配一切,弱者接受现实,石之轩做了一辈子的强者,如今被更强者支配,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明明应该高兴的,我却沉默了起来。

石之轩这个人,满肚子强盗逻辑,但到了他自己头上,他倒也不怨天尤人,反倒平静接受,但我若真的接受了这个逻辑呢?

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怀着怨恨入眠,恨那些仗着武功欺凌弱小放肆淫行的魔门疯子,满心都是变强之后报复回去,寄希望于更强之时能够一脚踹翻那些不平等的魔门规矩,如果石之轩的逻辑成立,我固然可以为所欲为,可那些弱小时的恨意与希冀,是否就成了不该存在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

我站起身,一脚踹烂了椅子,绕开石之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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