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棠一直留到天黑才走。

我这段新的感情很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意思,毕竟只是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高棠大约是今天刺激太过,也没有对我的想法提出异议。

总体来说,我很满意。

我也曾经思考过为什么我每到一个世界,身边总要有个人陪着,结论很多,但归根究底只是寂寞,朋友无法填补我的寂寞,在无数个安静到冰冷的夜晚,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温热的胸膛,我会感到一种发疯般的恐惧。

普通人恐惧未知,恐惧死亡,而我恐惧的是寂寞。

之所以是高棠,很有可能是他身上单纯热烈的少年气息感染了我,他实在年轻得过分,一眼望去,便和死别是个不相关的词。

隔天高棠没有来,反倒是陆小凤找到了我,他说他预备离开京城了,最近又有一桩麻烦的事情找到了他。

我仍然问他,“报官了吗?”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苦笑道“戚姑娘啊,总有一些事情是官府解决不了,而我可以做到的吧?”

他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竟然是那个刚刚办完金鹏王朝的案子,还没来得及回京述职的金九龄遇到的麻烦事,他先前就和陆小凤提过,没想到就这么个办案的时间,临近塞北的地方又发生了一起同类型案件。

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名为绣花大盗的盗匪,据说是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男人,每次抢劫前都要坐在人家的必经之路上绣花,绣得还挺好,而且喜欢扎瞎受害者的眼睛。

我有些古怪地说道“胡子把脸都挡住了,你怎么知道绣花大盗一定是个男人?”

陆小凤点点头,“这也是我怀疑的地方,而且他的绣作……”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好了,让我打人杀人容易,跟我谈案子实在是难为我了,你去查案吧,要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就说,我收你一半报酬。”

陆小凤苦笑着走了。

我觉得他一点都不为难,他明明就很喜欢这些事情。

又是一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上官雪儿的事情在一个月后解决,由于花满楼的陈情,加上小姑娘确实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她被判吃半年牢饭,然后就可以释放,据说花满楼已经为她找好了愿意收养她的人家,还是富商,一出狱就可以认爹娘。

相比之下,上官飞燕要可怜得多,她在刑部的时候就已经扛不住审讯招认了杀死大金鹏王真正的后人丹凤公主的事实,她手里还有一些别的人命,加起来也有十来条,按照大宁的律法,斩首都是轻的,后来到了诏狱更是被严刑拷打,锦衣卫对于江湖人是很警惕的,进去就得勾断琵琶骨废武功,因为上官飞燕练过不需内力的针法,又被额外挑了手筋,其他的刑罚花郎中没有多说,但我也能猜到一些。

高棠大约是有做锦衣卫的朋友,偶然听我提了一句,就兴奋地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我这才知道诏狱诏狱,是皇帝下诏才能下的狱,关的全是犯了大罪的高官显贵,之前的先帝贵妃齐家满门在还没有判决的时候,就是被关在诏狱里,也是因为这个,花郎中才会以为他的朋友在劫难逃。

进了诏狱的人通常是不会被放出来的,运气好的可以很快死在锦衣卫的手下,运气不好的就得被关到死,而一般案子过去之后,锦衣卫不会再额外折腾人,但诏狱是个黑狱,常年不见阳光,没有声音,潮湿而封闭,一天只有一餐,蛇虫鼠蚁横行,夏天会热死人,冬天会冻死人,真正意义上的热死冻死,大部分的犯人都活不了几年。

之所以说上官飞燕可怜,是因为诏狱里的犯人大部分是因为通敌叛国,欺君之罪,大型贪污等等罪行进去的,像她这样只是杀了几个人的罪,基本上到刑部已经顶天,她只是托了青衣楼的福,才有幸在诏狱里度过余生。

高棠的重点不在诏狱,而是齐贵妃一家。

他一边偷瞧我的表情,一边说道“齐贵妃当初在闺阁时为了救落水的先帝受寒,导致不能生育,先帝因此爱重齐贵妃,纵容她在宫里横行无忌,害死许多宫妃皇子,天子是当初皇后向先帝下药所生,整整十六年,中宫成冷宫……天子和先帝之间并无父子之情,齐家又实在犯了重罪,所以天子才下手狠了些。”

我感到奇怪,“你为什么总向着皇帝说话?”

高棠呐呐地说道“我是怕你误会……”

我更奇怪了,“误会什么?误会皇帝不够英明?齐家的事情明明做得够好了,既惩处了犯事之人,又没有牵连无辜,一定要说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话,皇帝登基两年,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办齐家?”

高棠连忙解释道,“齐家树大根深,仗着先帝信重在朝中安插了许多要职,天子一早便查明齐家诸多罪责,但是保险起见只能徐徐图之,这两年间天子借由吏部官员变动,将齐家扶持的人手从重要位置逐个拔离,这才下定决心动手,由锦衣卫打头阵,趁齐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将他们一网捞尽,更不是故意牵扯无辜,只是当时怕有漏网之鱼。”

听起来更像个明君了。

但我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捧着半边西瓜,挖最中间的瓤吃。

我以前吃的都是香瓜一类的瓜,汁水不多,也不够甜,西瓜别称青门瓜,绿皮红瓤,一口下去清甜可口,汁水丰沛,和架子床一样,我吃过一次就喜欢上了,再也不想吃别的瓜了。

宋朝那会儿也有西瓜,只是要从辽国运过来,会种的人也不多,我见过,但因为对我来说长相有点奇怪,并没有吃。

这会儿差不多快要入夏,按理来说西瓜的时令还没有到,不过高棠说他的庄子上已经有熟瓜了,每次来都要给我带一两个,不会多,怕我放坏。

我吃西瓜只吃里面最中间的一块,因为那个最甜,也没有籽,我懒得吐籽。

高棠起初还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吃,等知道我的理由之后也无奈了,于是我每次吃完中间瓤,他都会接过瓜继续吃。

非常节俭的一个小孩。

这也是我猜测他很有可能身份不像自己说得那么高,甚至有可能是外室私生庶子一类的原因,穿得好,出手大方,很有可能是他最近比较受宠,也许正是因为他总挂在嘴边的皇帝表哥开始给他机会了,少年人有自尊,我非常体贴地没有追根究底。

入夏之后,宫里选秀的事情就要提上日程了。

虽然宫里还没有消息,不过按照去年议定的流程,最多一个月,肯定就要选秀了。

大宁的选秀和我所知的选秀不一样,本朝高祖吸取了前人经验,怕外戚篡权,所以留下遗训,大宁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必须从平民百姓家中遴选。各地府衙筛选一轮,基本上一个地方只能选上一两个,美人多的地方就多选几个,然后凑个百十来个进宫选秀,说起来先帝齐贵妃出身不低,能入宫纯属撞运。

就像高棠说的,天子十八,中宫无后,这次的选秀说不得就能出个皇后贵妃什么的,对于许多适龄少女来说,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

我现在走在街上,到处都可见戴着面纱或是帷帽的少女出入脂粉衣料首饰店铺,毕竟自家养着裁缝绣娘的大家小姐大部分是没资格参选的。

不得不说,满街美人,衣香鬓影,挺美好的一幕。

如果我看中的料子没有被买光,那就更美好了。

我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兴致低落地走回家。

家门口有个牵着小白狗,眼巴巴地看着我的高棠。

我忽然又高兴起来,却又有一点矜持,瞪他,“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高棠连忙说道“昨天我是有公务,这个季节各地都在防治疫病,乱糟糟的……”

我现在已经知道,他在朝里是有正当官职的,具体做什么解释不清,反正就是他皇帝表哥一忙,就得叫他过去跟着一起忙,经常天不见人,陪着我的时间又少,最少的一次,他跑过来放下西瓜就走了,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十七八的少年人,本来就是抽条的时候,被繁重的公务一忙,眼底经常带着熬夜的青黑,整个脸颊上都快没肉了,瘦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来。

我觉得总这样不行,但他显然很喜欢。

我也渐渐地表示理解,年轻人,总是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

但理解归理解,没时间陪我就是错。

我罚他只能看着红红翠翠吃瓜,也不给他喝茶,一口都不给。

高棠一点都没有被惩罚的不快,反而心满意足地用那双漂亮的星眸看着我,嘴角弯起,比他脚边的小白狗还要乖。

我虎着脸让翠翠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他的笑容更大了一些,咕嘟嘟喝了半杯下肚。

太乖,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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