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看花了三天的时间,把神通侯府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搬到了他的别院。

他的下属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因为他从来只用三种人死士,死忠,深信跟着他可以获取更大利益的人。

有桥集团正式更名为笑看集团。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他也并没有外人想的那样忙得脚不沾地,反而还有闲心给我泡茶。

方应看的泡茶手法真的是非常好,虽然我只喝过他泡的果茶,但就算是果茶,经过他的手泡出来的茶味道也总和旁人泡的不一样,不管是什么滋味的,都带着一股无法被仿制的清甜。

和他这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我本来以为他会怪我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但他从带着我回到别院开始,一句指责的话也没有,似乎堂堂神通侯的爵位只是一个什么都买不到的铜子,丢了也就丢了,连回头看一眼稍微可惜一下都不需要。

不得不说,我当真是很喜欢他这个态度。

方应看来到汴京不过四年,打下的基业却十分庞大,几乎可以和六分半堂以及金风细雨楼这样盘桓多年的势力相媲美,他本人虽然是个先天高手,却一直甘于隐藏幕后,从不和人动手,被他摆在明面的是那个被我打过两次的老太监米有桥,有桥集团这个名字也是方应看为了拉拢他而取下的。

“毕竟他一个积年的太监,要钱无用,要势早有,想让他出力,只好蒙蒙他,让他以为是在和我合作做一番事业,甚至他是凌驾在我之上的,也是半辈子在宫里过傻的人,除了钱和一点吹捧,他从我这里可什么都没拿到。”

方应看说着还笑了,一点也没有利用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的羞愧。

想从他这样的人身上找到羞愧两个字,本来就是一件难事。

我眨了眨眼睛,说道“别这么谦虚,关七被你控制,迷天盟自然也是你的,你的基业比苏梦枕和狄飞惊要大许多,现在是准备锋芒毕露,还是蛰伏下来?”

方应看却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说道“苏梦枕居住的玉塔下有一处泉眼,无人知晓,那泉眼也有寓意——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我奇怪地说道“无人知晓,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应看噎了一下,假装没有听到我说话,继续说道“六分半堂收买官员,上下勾结,也未必没有吞吐天下之志,只是有金风细雨楼这么个大敌在侧,野心无法体现,而蔡京傅宗书一流看着所图不小,实质上只是依附皇权,贪图享乐。”

他慢慢地说道“金是恶虎,辽是凶狼,国无明君,军队积弱,谁都知道大厦将倾,但宋室又偏偏还能再撑几年,或许是十几二十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有人急于匡扶危局,有人只求眼下欢愉,即便是早有反意的苏家父子,也只是在被动等待,因为他们不敢打破当今天下虚伪的太平。”

我不是很喜欢听这些,但方应看在说起时局的时候,整个人好像比平日刻意讨好我的时候还要耀眼动人,像蒙了一层光似的,我不由得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他讲。

方应看又道“金人想联宋攻辽,并许诺以燕云十六州为酬,于是朝中意动了,躁动了,难得上下一心,为此整顿汴京势力,只许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留下一个能说话的,是怕举国之力攻入他国之时,被这些江湖势力背后捅刀,诸葛正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劳劝谏,但谁又听他的?以我来看,辽之后就是宋,金人攻辽可以攻好几年,甚至十年以上,而一旦兵力齐备,攻宋也许都要不了两三年。”

我没见过金军和辽军,但只从那个被威胁到性命甚至可以承认自己是狗,学狗叫的老皇帝身上,就可以看出一个王朝的骨气。

方应看想了想,又说道“我不觉得金人会是最后的赢家,他们残暴无序惯了,只知抢夺不知治理,且攻辽多年,国库空虚,子民疲惫,相反,倘若我日后真的起事,击退金人之后,大敌很有可能是厉兵秣马多年的蒙古。”

我问他,“你把时局看得如此清楚,又很得老皇帝的信任,为什么不试试劝谏他?”

方应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说道“蔡京得皇帝信任,是因为他会纵着他玩乐,傅宗书得皇帝信任,是因为满朝公务九成入相府,使他有时间玩乐,我得皇帝信任,是因为他一怕我义父天下第一的名头,二喜我年少顺眼,颇有几分才学,三便是能和他一起玩乐。”

我不说话了,方应看也不说话了,他把给我泡好的茶放到一边,慢慢地处理起笑看集团的公务来,我坐在边上瞄了几眼,就不怎么感兴趣地专心喝起茶来。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方应看放下笔,起身说道“走吧,出去转转,这别院刚建成没有几天,屋子里还带着漆味,不要久待。”

我跟着他出去,却没有出府,而是在别院的池塘边上走了走,这会儿已经临近冬日了,池塘里光秃秃的,没有什么美景。

方应看说道“我那天赶去皇宫,其实不是为了你。”

我挑了挑眉,点头。

方应看慢慢地说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已经争出了结果,关七不在,迷天盟也成不了事,苏梦枕是个霸道的人,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下一个要和金风细雨楼对上的,很有可能就是我,我不愿意做出头鸟,你刚好给了我一个脱离时局的借口。”

我本来也没有指望他爱我爱到不得了。

方应看轻声说道“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一年前搭上了金辽的线,金国那里,是将宋国和辽人的不和摆上了台面,还有朝中上下对燕云十六州的渴求,辽人那边,则是让他们坚信宋国和金人的会盟已成定局,所以联金抗辽的事情,应当会很成功。”

我眨了眨眼睛,“通敌叛国?”

方应看笑得非常好看,他说道“这难道不是朝中上下一直想要的?”

我又不说话了,对我来说,这些根本没有什么要紧的,方应看说得也很有道理,大厦倾倒就在眼下,战争迟来几年还是早来几年,都是一样的,不破不立,和武道也差不多。

连我这么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偏偏诸葛神侯还在坚持,甚至为了那么个昏君不要我了。

我的情绪有点低落起来。

方应看忽然握住我的手,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低声说道“我意在拾舟,或成或败,但方应看的舟上只会有姑娘一人,倘若我败,请姑娘取我遗体扬灰东海,倘若我成,神州万里,江山美景,愿与姑娘共看。”

我抬眼看着他,他低眸看着我,眼里的情绪复杂得让我看不懂,嘴角也没有一贯的温柔笑意,但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的方应看,当真是我见过的最耀眼的方应看。

我没有答应他。

但已经决定好了帮他。

顶尖的武者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不然当年隋末唐初,也不会闹出那么大的白道魔门之争,只让那些世家门阀带兵打仗自己去争也就是了,白道和魔门人数不多,具体怎么争,用最浅显的解释来说,例如一号政客获得了白道的支持,在撑不下去的时候,白道替他杀了对手,乘胜追击,可以取得胜利,而二号政客是一号政客的下一个对手,二号政客因为有了魔门的支持,魔门高手替他挡下了白道高手的袭击,两方政客可以继续打仗,公平对决。

而这个时代,没有可以替方应看的对手挡下袭击的白道高手。

我过上了每天喝茶遛鹦鹉闲逛听说书的日子。

而方应看在六年后起事。

此时宋国帮助金国灭了辽国,同样的,因为宋兵在战场上的表现极其糟糕,基本上好几个人也弄不死一个辽兵,只能给金兵打杂,这种弱势让金人嗅到了可乘之机,金国扛把子从灭辽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决定全国上下勒一勒裤腰带,乘胜追击灭了宋国。

这个决策非常正确,宋国面对突如其来的强敌,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老皇帝连带着刚刚被禅让了皇位的太子和大批宫妃皇子太监宫女大臣零零散散三千多人被金人一起抓走,第二年宋国就被灭了。

与此同时,大批宋人南下避难,方应看则在此时打出了匡扶宋室的名头收拢散军,并在一个月后抓到了南逃的老皇帝第九子赵构,就地给人家套了身龙袍,这就算是登基了。

我觉得他这样的行为有点过分,毕竟金风细雨楼这样的江湖势力都在前线抗敌,他一下子就釜底抽薪学起曹操来了,但他显然觉得和大批边军一起顶在前面的苏梦枕才是傻子,他将笑看集团这些年来准备的武器马匹军事物资全都拿了出来,一路收容难民,挑选新兵,亲自下场以死士的标准训练军队,一年两季春耕秋收,更大力扶持神机炮营,烟花也不给我放了,天天琢磨着用一点石头粉末炸人。

我替他杀了不少人,他每次让我替他杀人之后,都会推掉一整天的事务,陪我到处走。

在六分半堂正式投靠笑看集团之后,方应看在朝中的官职成了“方相”。

狄飞惊把六分半堂托给方应看之后,带着明显很不甘愿的雷纯走了,而且说好的三天后走,结果当天夜里就留了书,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方应看笑出了眼泪,连连说狄飞惊是个聪明人。

我那个时候正在喝茶,方应看泡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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