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月的天, 再明媚也总好似揣着几分晦暝。

陈玉在此之前大约了解过吴巧的家庭,但除了美术课其他时段学生的举止思想都不归她管,但现在人是周日的美术补习上出事的, 她的责任和班主任一样重。

听李蔓说完她才知道这孩子问题挺多, 也才知道除了被班里同学孤立之外还和其他班的同学有恩怨, 走到这一步看来是她自己承受不了了, 想想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这些外人也许觉得她轻视生命, 可如若发生在他们身上呢,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压力,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压力,年年都有人跳楼自杀, 年年都有人喝□□自杀。至于吴巧,他们该反思的是他们给予她的环境压力, 他们的粗心大意,而不是责怪她轻易放弃。

陈玉扶着额头坐在走廊椅上久久不出声,静静等待手术的结果。

学校领导安慰吴巧母亲,也都是老师, 句句都带着人情味, 都觉得可惜惋惜, 一番宽慰让发愣不敢置信的吴母嚎啕大哭起来, 哽咽到说不出话, 她依旧不敢相信, 活生生的人怎么会......中午还和她一起吃饭啊。

黄卫兵匆匆赶到, 急的一头汗,今天周日,他本来带着孩子老婆在公园玩, 接到教务处主任电话马不停蹄赶来,一路都在提心吊胆,那颗心差点飞出喉咙口。

见吴母情绪不稳定,黄卫兵也就没想她聊吴巧的情况,道了个歉被校长带到一边,隐隐约约听到呵斥声。

李蔓手心发寒,她觉得自己无法在这里待下去,这场手术也许要四五个小时,也许要十来个小时,边上是陈玉的沉默不语,前方是吴母的哭声,周围是领导的叹息声,远处是校长的斥责声,走廊顶上的天花板似摇摇欲坠即将跌落,要将他们都掩埋。

李蔓说:“我去外面走走。”

陈玉点头。

李蔓没有坐电梯,她走楼梯,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一声声敲在心窝上,窗户敞亮,外面几颗梧桐树挺拔如峰,阳光打在阔叶上竟有灼烧的错觉。

李蔓靠着窗户边上的栏杆,上面积了一层薄灰,尘埃在空气中飞舞,肉眼可见。

她手肘撑在栏杆上,手掌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手上淡淡的血腥味。

口袋里手机震动,是裴邺坤。

李蔓接起电话,一向平静的她声音难得有了几丝颤栗。

裴邺坤在医院里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问道:“你人呢?在哪?”

“在四楼楼梯间。”

“等着,我上来。”

“嗯。”

裴邺坤从楼梯口拐上来,李蔓面朝光,背影淡淡,地上的影子被拉扯的很长。

李蔓想的投入,没注意背后的声响,他双手从后而绕,环住她的腰。

裴邺坤低声问道:“那孩子在做手术?医生有没有说什么?伤的重吗?”

李蔓不觉得临近三十度的气温被他抱着会热,她背脊发冷,只觉得温暖,就像消融冰雪的冬日暖阳,她转过身靠在他胸口,双手插过他腰身,十指扣住。

“我不知道......我心里没有底,撞到学校新翻修的草地,挡去不少伤害,可三楼下来......”

裴邺坤一手搂住她腰一手按住她脑袋,轻轻拍着抚摸着。

“老天爷给了机会,会好的。”

“我一直在想我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上午的时候她就心不在焉,我以为她还在想周五晚上的事情,想着过几天她自己释怀了就好了,却没想到她其实已经钻进了死胡同。如果我中午留下她和她谈一谈也许......”

“这事不怪你,你都还没转正。再说了,这孩子的问题也不是一两个月就形成的,上回和她吵架的同学应该是她初中同学,祸根早早就种下了,不是一朝一夕但靠你就能解决的。”

李蔓闭上眼,嗓音微哑,“我没有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是身为她的老师我还是要承担一部分的。我不知道每个班级有多少学生像吴巧这样比较内向自闭,这类学生很敏感,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其余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她,未经历社会心理承受能力比较脆弱,很容易酿成畸形不健康的心理,我很想很想去帮助这样的学生。”

做教师是她初中毕业后的目标,也很幸运,现在她如愿以偿,可是眼下事情发展的离谱,这不是她要的。

裴邺坤叹口气,“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学生也是,要是每个都阳光积极,哪来后面的那么多茬。”

李蔓这人没有什么坏心思,除了脾气倔点脑袋笨点有时候死板一些,其余都挺单纯的,做事也是一心一意的类型,她想做好的就会拼劲十二万分的力气去做好,坚韧的像石头缝中的小草。她想做教师,想帮助这类学生,不管寓意是什么,但她肯定会十分负责的用心的去做,只是现在这情况,大概让她觉得心痛。

教师这个职业挺特殊,既是赋予知识的人,也是教人做人的人,更是学生的第二个父母,世上绝大多数老师都是很好很好的,他们期盼自己的学生成绩耀眼前途光明,除了父母外大概他们是第二个如此迫切希望的人。

她浅浅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说过的一位老师吗,我说我讨厌他,害怕他,我说我不想上学。你还说要帮我去揍他。”

裴邺坤以为她要说揍他这个梗,心虚道:“虽然那时候我很混,但揍老师这种不行的。”

李蔓说:“我是说,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厌恶去上学,尤其是星期三,上午有他的数学课,下午还有一节,每次上课铃一打,他从窗户边出现走进来,我的手下就会出汗,手也会抖,持续一整节课,所以每天到放学的点我都会觉得真好,解放了,我又熬过了一天。”

她从小数学成绩就不好,从幼儿园开始,真的是脑袋笨没有天赋,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期中考试数学只考了六十多分,把黄美凤气的冲到老师办公室说要看卷子。

整个小学数学成绩都是倒数的,一年级的数学女老师,很苛刻,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二年级的数学男老师戴着厚重的镜片凶巴巴,三年级四年的数学老师温温和和,到了五年级,就算想好好学习可早就被贴上不识字的标签,那时候也是无意间发觉一个陌生的老师接管班级,可是早就对学生有等级之分,他们看待学生的眼神之分太明显。

李蔓到现在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的名字,郁立伟,人很高,单眼皮,细长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的剑影,犀利锐利。

那时候都传言说他是整个小学里最严格的老师,放学路上李蔓还听到家长叫好,说严格的老师好啊,黄美凤也是这样的想的。

李蔓记得,有一次她很努力的写题目,那次的四道数学题她不会的也去请教同学,所以那次上课她抬起了头,她想老师会觉得她进步了吧。

第一道题很简单,但还是有人错了,郁立伟改完作业回到班级发了个火,大约意思就是说了很多遍但是还有人做错,大概四个同学做错了。

他把题目讲解一遍后说:“李蔓,我看四个人里肯定有你。”

李蔓看着手中的作业本一愣,她的明明是勾,顿时之间,她再也不手抖出汗了,她为什么要怕他,有什么好怕的,她有一种豁出去的冲动。

她咬牙,硬气的反驳,说:“我是对的!”

全班同学双手交叠整齐的坐着,没人敢出声。

郁立伟瞧她几眼开始说下一题。

无声和无视携来最具冲击的侮辱,无声无息中一寸寸的削掉她的皮,疼不在血肉而在心头。

整堂课李蔓都没有学进去,她的胸腔像有火在烧,反驳之过的快感将她淹没,她没什么好怕的。

但到底才十来岁的年纪,还是女孩子,她性格也不是强势的那种,这团火焰很快消失,往后的日子里她依旧会手心出汗,依旧会手抖腿抖,她甚至更害怕了,她在郁立伟眼里就是个差生,他带着有色眼镜看她,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她害怕会再有那样的污蔑。

李蔓没有告诉黄美凤,同学也没说,就只是和裴邺坤说她讨厌那个老师讨厌上学,可谁的学生年代没有这样的感想,裴邺坤当时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发泄发泄。

随着太阳的西移,地上的光影微微蠕动,李蔓淡淡的声音飘在这层光晕之中,缥缈又赤|裸裸的真实。

李蔓说:“没有人能明白我当时的恐惧,真的度日如年。”

裴邺坤揉揉她脑袋,“小笨蛋。”

早知道当初就去揍那个人一顿了,管他什么伦理道德。

李蔓也有一位十分感激的人,好在五年级以后毕业离开了小学,到了初中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像过去一样混混日子,让老师看不起。

六年级要分班,有一场分班考试,她的成绩依旧不理想。

她的班主任是一位微胖的大叔,讲话笑呵呵的,李蔓坐在班长前面,顺其自然成为了好朋友,那就是顾七夕,她成绩很好,在小学的时候略有耳闻,原以为她是个比较不近人情的女生,可偏偏相反,她十分的搞笑乐观。

班主任教的是数学,很有一套。

新学期新气象,李蔓也打算重新开始好好学习。

她的语文成绩一直不错,语文老师不知道怎么,格外器重她,大概是因为第一个周末的第一份作业,她习惯性的会把阅读填空的两行写满,语文老师觉得她是非常认真的人。

一个学期下来,同学的各自优点都慢慢展现,李蔓也是,她绘画有天赋,班主任时常夸她。

第二个学期她做了宣传委员,人生中的第一个班干部职位。

班主任是个会挖掘学生长处的人,他懂得旁敲侧击的鼓励学生,他告诉李蔓,你很有天赋,将来指不定会成为大画家,他说你得努力学习,画家也需要知识。

那是李蔓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一视同仁和公平对待,她被老师夸奖被老师寄予期待,她觉得自己是很棒的人,她可以做的更棒。

初中四年,李蔓最感激这位班主任,从倒数的差生到年级前十,他真的如书中所说,是一盏引领学生往前走的灯。

李蔓到现在也会想起这两段截然不同的经历,她如果没有遇到这样一位恩师,如今她会是什么样子。

这世上也有和她一样的人吧,不太爱说话,性格内敛,怎么都做不好事情,怎么埋头学习都一团糟,被老师打入差生的分类从此不能翻身,这世上也有和她一样的人吧,想成为很好的人,可是迷茫的找不到方向。

有的老师像郁立伟一样严格,不能说不好,只是他的教育方法不一定适合每个学生,有的老师像那位班主任一样随和,他懂得随机应变去应合学生,懂得怎么建立学生的信心。

李蔓一说,裴邺坤记起来了,那位胖胖的大叔他有印象,但没有教过他。

前几年那位老师退休回了老家,李蔓就再也没见过他,可是她会记一生,因为他改变了她的一生。

李蔓说:“我想成为他这样的老师,我想少一些和我过同样经历的学生,这样的弱势群体太容易被人忽略......”

说起往事她难掩激动,话语里隐隐有了哭腔。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这样从头到尾明明白白说过,一直自己放在心里反复惦想,压抑着束缚着,坦白于人前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心里有多酸涩。

裴邺坤抱紧她,轻拍她肩膀。

李蔓想到吴巧,胸中情绪汹涌,几行眼泪不自觉的滑落,她不再说话,努力压制自己颤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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