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宽敞的走廊上,上午挂号的病人仍然引颈等候着轮到自己看病的机会。其中,第一外科的门诊室里更是挤满了候诊的病人,护士透过麦克风叫唤病人名字的高亢声音中,也带着几分疲惫。

米白色的门诊室以隔板隔成了五间,最里面的诊察室内,佃讲师从刚才起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位病人。这名叫安田太一的看上去有五十四、五岁的病人,看完诊后仍然光着上身,一动也不动地杵在那里。

“我十分了解你想请财前教授看诊的心情,但我是第一外科的讲师,已经帮你做了胃液检查、X光检查和胃镜检查,诊断出是胃溃疡。为了安全起见,明天还要再照一次X光,请你照我说的去做。况且,今天也不是教授看诊的日子。”佃一脸不知所措地说。

自从安田太一、两星期前第一次来初诊后,佃已经为他做了各项的检查,目前怀疑是贲门癌,根本没必要特地请教授复诊。

安田太一抬起黑黑瘦瘦的脸:“我知道讲师比一般的医生厉害,但我只要让这里最厉害的财前教授帮我看一下就好。况且,我刚才在走廊上候诊的时候,亲眼见到财前医生走进另外一间诊察室了。”他执意要求道。

“你一定是看错了,今天门诊医生的名牌都挂在走廊上,你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佃有点恼火,但又怕激怒这个死脑筋的病人,怕他会一气之下闯进正在为特诊病人看诊的教授诊察室,因而极力耐着性子说服他,但安田太一却怎么也不肯穿上衬衫。

“我怎么可能看错?那张浓眉大眼、充满男子气概的脸,就是常常出现在周刊和报纸上的财前医生,绝对错不了!和我一起来的员工也说是他,对不对?”

经营一家中小型油漆公司的安田太一问一旁帮他拎着皮包、陪他一起进诊察室的年轻职员,职员很确定地回答:“对,刚才财前教授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走到最里面那一间诊察室了,绝对错不了。”

“即使真的是财前教授,今天也不是排定的教授看诊日。”

除非是特诊病人,否则,在非教授看诊日时,根本不可能由教授为病人看诊。

“是吗?其实我也带了介绍信……”

安田太一似乎看穿了佃的心思,从站在他身后的职员手上接过皮包,找出一张名片,是大阪商工会专务理事的名片。像财前教授那么有名的医生,自然经常有人拿着介绍信来找他,佃就得把介绍信分成ABC不同的等级,然而要分辨到底哪一个等级以上要由财前教授来看诊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甚至比为病人看诊更伤神。

尤其最近这一阵子,财前教授忙于学术会议选举,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说:“财前教授真的在教授诊察室吗?”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旁边的护士,但这位“菜鸟”护士却傻傻地老实回答说:“对,没错。”

“你看,我没说错吧?”安田太一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穿上了衬衫。

“我不知道教授方不方便为你看诊,不过,你跟我来。”

这位病人被诊断为疑似贲门癌,正好是财前教授的专长,因此,佃就让年轻医局员继续看其他病人,自己则拿着X光片、胃镜照片和一堆检查报告,带着安田太一走向隔壁的教授诊察室。

“我是佃,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好。”财前的口气十分傲慢。

佃走了进去,刚为特诊病人看完诊的财前正在用消毒液洗手。“有什么事吗?”

“有一位病人拿着商工会专务理事的名片,坚持要请教授帮他看诊……”靠财前一手提拔成为讲师的佃拿出安田太一交给他的名片,像年轻医局员一样战战兢兢地说明道。

财前用护士长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瞪着佃说,“佃,你是讲师呀!身为讲师,你总该知道,在非教授看诊日,除非是特殊状况,不然即使病人带了介绍信来找教授,也都是由讲师看诊的,你怎么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

“真的很抱歉,我也这么告诉病人,但他带了介绍名片来,我就……”

佃连声赔着不是,正要退出去,安田太一突然钻了进来。

“请问是财前医生吗?我很清楚像您这样的名医一定很忙,但既然来到浪速大学医院,就想让您为我看一下诊。只要是您帮我看的诊,即使说我是癌,我也能够接受。”

安田太一低声下气地靠近财前,财前心中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并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这名病人刚好约摸是五十四、五岁,再加上理着五分头,以及略微肥胖的中等身材,简直是两年前接受贲门癌手术后死亡的佐佐木庸平的翻版!财前顿时觉得不寒而栗,佃并不清楚佐佐木庸平生前的长相,所以无法了解财前内心的恐惧。安田太一和一般的病人不太一样,颇为能言善道。

“我并不是不相信佃医生的诊断,这也是我身为中小企业老板的悲哀啊——公司的一切都要由老板一肩挑起,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妻儿老小和公司的员工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所以,在担心有可能罹患癌症的时候,如果能有大阪最好的,不,是全日本最好的医生看一下,也会比较安心。前不久我千拜托、万拜托,好不容易才请到商工会的专务理事帮我写了介绍信。虽然今天不是您看诊的日子,但您刚才好像也看了一个病人,可不可以让我也沾一点光?”

他的一双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老是卑躬屈膝地将“中小企业、中小企业”挂在嘴上这一点,也和佐佐木庸平生前如出一辙。他看财前一语不发,就得寸进尺地喋喋不休。

连身为中小企业老板这一点也和佐佐木完全相同——财前的内心泛起了一种复杂的不安,为了掩饰这份不安,他对佃说:“那我就看一下X光片吧,马上帮我准备。”

在佃准备时,财前一直望着窗外。他想,只要看一下X光片后就把这名病人打发走,以消除那种无可名状的不舒服感觉。

财前的身后,佃和护士正打开X光读图机的电源,将X光片夹在扣环上。

“教授,已经准备好了。”

财前转过身来,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一走向读图机却脸色大变。

“教授,目前还没有做X光透视,还无法做最后定论。但依我的诊断,这个部分有阴影,我在想,会不会是……”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打断了他:“不需要再做X光透视了……”

不需要再做X光透视,就可以看到贲门小弯侧有一个胡桃般大的阴影,是很明显的贲门癌。财前出于本能地大声吆喝:“肺部X光片!”

“那个,还没有拍……”

听到佃诧异的声音,财前才惊觉到自己的失言。在现阶段根本不可能拍肺部X光,但财前对自己联想到佐佐木庸平而情不自禁地要求拍肺部X光片感到万分狼狈。

“不,我是说,为了安全起见,要记得照。”财前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言,又再度看着读图机上的胃部X光片。

“不需要再做X光透视。是比较早期的贲门癌。”

“卡、卡尔……是什么意思?”安田太一问道。

“没事,是胃溃疡的意思,要立刻住院动手术。”财前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急忙说道,却不敢正视病人安田太一的脸。

“原来不是癌,只是胃溃疡。那就不要动手术,现在这种情况,吃药应该也可以治好吧?”

“不行,这种胃溃疡用内科治疗已经来不及了,还是要动手术。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发展为癌症,所以,要尽快住院动手术。”

财前一说完,安田太一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财前医生,求求您,如果非要动手术的话,就请您帮我动手术。如果是其他医生帮我动手术,我情愿不动手术,吃药就好。”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胃溃疡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谁都可以做。”财前似乎想逃避。

“如果您不帮我动手术,我就干脆不治了。等变成癌以后,我写封遗书,死了算了!”

安田太一仍然执拗地恳求着财前,彷佛像是佐佐木庸平的亡灵挡在财前面前一样,财前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财前想要逃避这份不安,却又有一种挑战的雄心——自己即将面临上诉审的证人讯问,怎么可以被一个偶然相似的病人给吓倒?他的情绪剧烈地起伏着。

挂着历代校长肖像画的近畿医科大学校长室内,理长事冈野、学术会议选举地方性候选人重藤教授以及参谋增富教授三个人正在研商选举策略。

近畿医科大学目前由一位七十多岁,来自东都大学的退休教授担任校长,大学的实际经营权都掌握在理事长手上,而且,由于校长在半年前就因糖尿病开始长期疗养,因而这次的选举由冈野理事长全盘掌控。虽然冈野理事长个头很小,看起来很不起眼,但大大的莲雾鼻和两片厚唇却很有将才风范。

“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愈来愈好玩了。自从重藤教授开始在有关交通伤害的电视节目中露脸后,对手就慌了手脚。我看到今天早报上,大幅刊登了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出版广告,较劲意味十足。增富教授,你上次和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一起出席演讲会时的情况怎么样?”

听到冈野理事长问及上次平和药厂主办的“循环系统疾病”演讲会的情况,增富教授立刻探出瘦瘦的身体:“在演讲会后的宴会上,简直是老狐狸和老滑头的交锋!一个是担任财前教授幕后参谋的鹈饲医学部长,一个是洛北大学在这次选举中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鹈饲说:‘神纳教授,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故意露出好像第一次听到的惊讶神情,神纳也说:‘其实,我根本无暇参加什么学术会议选举,我还有一大堆研究要做,所以极力推辞。’双方都高来高去的,我乐得隔山观虎斗。据我看来,神纳教授必定会打着‘学界进步派’的招牌,吸收内科学会以及各个有实力的临床学会的选票,也会在台面下积极拉拢缺乏研究经费的基础方面的学会,他们采取的应该就像剑道中所说的‘无声出击’的策略。而财前教授应该会利用‘食道外科专家财前’这块响亮的招牌,在媒体上大肆宣传。今天早报上《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这本书的广告,也是大张旗鼓地登着‘外科学界的大权威——滝村名誉教授赞不绝口的一本书’这样的广告词。我相信那本书的内容一定只是搜集以前在学会杂志上发表过的论文,稍微加工了一下而已,但搭出版个人著作的便车,的确是学者竞选宣传最好的方法。因此,我们也必须采取强力而又有速效的策略。”增富教授一改在平和药厂宴会时大智若愚的态度,积极表达自己的意见。

重藤教授穿着新订作的英国西装,蛋白石领带夹在胸口若隐若现,一身少壮派企业家模样:“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们要更进一步利用和电视台方面的关系。既然是商业电视台,找赞助厂商买下时段,规划连续性的节目并无不可。除了和我们学校有往来的药厂、医疗器材商以外,也要动员供应医院桌椅、床铺、照明器具的厂商赞助。我准备做一档关于交通伤害,尤其是交通伤害后遗症启蒙教育的节目。医生上娱乐性节目常受到抨击,但这是正正当当的教育节目,别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他脸上浮现着微妙的笑容。

冈野理事长鼻孔翕动着,说:“如果能利用电视做宣传当然最理想,要好好利用。重藤教授是本校的招牌教授,既然由重藤教授担任候选人,理事会决定要不惜重金投入这场选战,所以,钱的方面不用担心。”他允诺在资金方面全力协助。

重藤马上接口:“没问题吗?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学校有很多开销,还要支持我的选举资金……”虽然他说话的态度很客气,但其实是在确认理事长的承诺。

冈野的厚唇吸着烟,用力地吐出一口烟雾。

“最近要在东大阪市设立新分院,资金方面的确比较紧些,但只要你能当选,花个三五百万选举经费并不算什么。因为,你一旦当选,日后募集五万元一张的医院债券,或是向厚生省相关机构申请设立许可证,在和文部省大学学术局或厚生省等政府机构交涉时,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就等于是学者教授的光环加上议员的实力,一切都好说了。那些官僚狗眼看人低,根本瞧不起没有任何头衔的人。另外,只要在入学招生简章中漂漂亮亮地印上‘本校拥有担任学术会议会员的师资’几个字,在招生上也可以发挥不小的作用。”

这位私立学校的理事长从学校经营的角度分析着学术会议会员的价值。

“这么晚了,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怎么还没来?”冈野理事长看着时钟问道。

原定五点召开的研商会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事务局的工作人员刚好带着织田校长走进来。冈野赶忙起身迎接。

“原本应该我们去拜访您的,还让您特地赶过来,真不好意思。”他谦虚地打着招呼,请织田校长坐在正面的沙发上。

“是我提出要在这里商讨的。我们学校的理事会刚结束,等一下我还得赶下一个行程,你们也知道我很忙,来这里对我比较方便。对了,你们谈到哪里了?你们三个诸葛亮在一起,一定想出了好主意了!”

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看起来不过五十五、六岁,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五、六岁,黝黑的肤色透着一种精力旺盛的感觉。他除了担任校长一职,还兼任理事长,在经营方面也很有实力,是私立大学校长中难得的人材,对促进私立学校的团结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

“织田校长不在场,我们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既然要和富有传统的国立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竞争,我们这方面如果不以私立大学联盟的方式迎战,根本不太可能赢。织田校长,如果你这位私立大学联盟会长不到场,我们根本谈不出名堂。”

冈野一再强调“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绝口不提刚才从自己学校的经营角度对学术会议选举所打的如意算盘。

织田校长将双手靠扶在沙发上,说:“最近,政府新设立了不少公立医科大学,对私立医科大学的招生造成很大的冲击。好学生都被公立大学抢走了,私立大学的学生素质大为降低,甚至好的教授、副教授也都被公立医科大学延揽走了。老实说,我们学校目前基础学的教授还悬缺着,实在让人伤透脑筋。况且,私立大学的医学研究费用平均只有国立大学的一成左右。从研究的角度来看,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关我们这些私立医科大学和私立大学医学部的存亡。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认真检讨重整私立大学的方案,上一届本校推举的候选人惨败了,所以,这次更要整合所有私立大学的力量,一定要打败国立大学。”

他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三个人,继续说道:“为此,首先要反省上一届地方性选举败选的原因。依我看,上一届就输在私立医科大学最弱的一环,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医专升格为医科大学,同校的毕业生之间分成了医专毕业派和医科大学毕业派,双方水火不容。连在校友会的捐款等各个细小的问题上,双方也都针锋相对。洛北大学就是利用这两派之间的暗斗,分散了我们的选票的。因此,这一次的选举,我们必须和每一所学校的医专派和医科大学派充分沟通,整合双方的意见,我也会积极参与各校的沟通会。其次,我发现有许多人有学术会议选举权,却没有去登记。要解决这个问题,各校一定要安排一位固票的负责人,并通过教授会、副教授会、讲师会、医局会以及校友会的会报等,大力呼吁他们去登记。”

参谋增富教授也表示:“我也正为这个问题伤透脑筋,我去请教了各校的教授,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在登记时,要在登记卡上详细填写在学会杂志上刊登的论文题目、刊登日期等资料。而且,每隔三年要重填一次,大家都因为怕麻烦,干脆不去登记了。我想,既然我们学校推派了候选人,就由我们去搜集各校有资格者的名册,再请工读生代为登记。”

“这招太妙了。我会立刻派我们的医局员走访各校。”重藤也显得兴趣十足。

增富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另外,从洛北大学兄弟学校中独立出来,加入我们私立大学联盟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也不可小觑。它的前身是女子医专,我准备去他们的女医师公会打点打点,希望他们可以协助整合近畿一带女医生的票。恰巧内人是女子医专时代的毕业生,目前在那里担任讲师,也在女医师公会里做点事。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很守信用,一旦她们答应的事,就会信守承诺。”他笑着说道。

“对啊,你太太是女医师公会的会长。听说,大学募款时,女医师公会虽然对捐款的数目不表赞同,但几乎人人都会捐款。她们的活动能力不输给妇女团体,你这主意不错。”冈野绽开两片厚唇。

大和医科大学的织田校长也接口道:“女医师公会的着眼点很不错。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都和女医师公会扯不上关系,那么这方面就麻烦冈野理事长和增富教授负责。我则打出私立大学联盟的旗号,除了向关西的私立大学拉票以外,还要去拜访东京的K大学和G大学的医学部,和他们研讨如何向在近畿地区的医院工作或开业的毕业生拉票。”

听织田校长这么自告奋勇地出马相助,重藤坐姿端正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太自然,他低头行礼道:“织田校长,您是医学界的老前辈,又是私立大学联盟的会长,能够让您为我这么两肋插刀,实在是我毕生的荣幸,我绝不能输。”

织田重重地拍了拍重藤的肩膀:“你是众人口中的‘交通伤害专家重藤’,绝对没问题,我声援你也是值得的。”

“但对方毕竟是浪速大学的财前教授和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他们可是两大强敌。”

“你认为他们哪一方比较强?”

“我们刚才也聊到这个问题,他们的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吧。”

“这么说来,财前教授的那件官司并没有对他产生负面影响。”

“对,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不像一般的事件,只要身为医生,总是会担心不知道哪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第一审胜诉的财前教授后势看好,而且,虽然官司现在还在上诉,但他还是决意参加学术会议选举,这对医生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们认为,如果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就能够在今后激增的医疗官司中,充分运用这个对医生一方有利的判例,因此医师公会的那帮人更是积极付诸行动,全力声援他。尽管我们不能拿财前的官司攻击他,但神纳教授打着‘医学界进步派’的旗号,很可能会挑战医界的禁忌,打出抨击官司的这张王牌。到时,他们一定会打得你死我活,我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重藤流露出相当的自信。

“就这么办。这次,就算是为了私立大学联盟的面子,我们也不能输。除了我以外,私立大学联盟的其他干部也会全力以赴。”

织田斗志昂扬,似乎想要一雪自己学校的候选人在上届选举中的败选之耻。

财前坐在教授室的主管椅上,心神不宁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点五十分。

想到即将为长相和佐佐木庸平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安田太一施行贲门癌手术,第一次看到安田太一时那种背脊发凉的可怕感觉又再度清晰地涌上心头。

既然这个病人让自己有这么不舒服的感受,为什么还会答应帮他动手术?财前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因为病人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不,绝对不是。相反,财前最讨厌这种软弱的丑陋姿态。那难道是为了消除自己面对这位神似佐佐木庸平的病人时,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我是财前。”

“这里是中央手术室,病人已经完成麻醉,即将进入可以接受手术的状态,请教授做好准备。”

“好,我这就下去。”财前用力挂上电话,从主管椅上站了起来。

由于是教授亲自操刀,再加上是罕见的贲门癌手术,中央手术室内气氛紧张。

财前一走进准备室,护士长便拿着手术衣和手术帽,绕到他身后。财前绷着脸,一言不发,护士为他绑好手术衣上的带子,戴上口罩,为他消毒过的双手戴上薄型橡胶手套。准备就绪后,财前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才站在通往手术室的自动门前。

自动门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一走进去,平时在抄读会上负责记录的江川担任第一助手,其他两位助手和麻醉医师也已经就位,一起行礼迎接财前。财前走向手术台,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夹层楼面玻璃围起的观摩室。由于是财前教授,亲自执刀切除贲门癌,观摩室内挤满了医局员。这种座无虚席的盛况,让财前联想到佐佐木庸平的医疗官司开庭时,法院旁听席上的人群。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要把这些观摩者赶出去的冲动。

财前再度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病人仰卧在手术台上,他站在病人左侧的中央,也就是操刀者的位置,低头审视着在麻醉作用下放松的腹部,他伸手摸了摸病患肚脐上方的肌肉,表情比往常显得更小心谨慎。

“腹部太硬了,到底是怎么麻醉的?”

他突然喝斥站在病人头部位置的麻醉师。

“但我已经用了足量的肌肉松弛剂,我以为已经够软了……”看到财前一脸不悦,麻醉医师害怕得结巴起来。

“不要自以为是!如果没有充分放松,剖开的部位无法充分张开,手术区就会变小,会影响手术的进行。如果手术时肠子突然飞出来,执刀者怎么受得了!”

平时的他对自己的操刀技术极为自负,绝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然而此时,他却连腹部的放松状态也斤斤计较。

“现在也没办法了。算了,开始动手术,手术刀!”

他向在一旁负责递器械的护士发出命令。雪白的无影灯下,财前专用的特制手术刀发出冷冽的光芒,递到他的手上。剎那间,财前的脑子里闪现出两年前为佐佐木庸平动手术时的情景。安田太一的脸看起来彷佛是佐佐木庸平,白布下仰卧的身体好像突然坐了起来。这种错觉让财前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差一点要往后退。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挑战的心情,令他的手伸向躺在手术台上病患的胸部,将手术刀划向剑状突起的下方。

当财前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割得太深了,红色的鲜血喷洒着流向两侧,比平时的出血量多了许多。财前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出血量的问题,继续将手术刀拉下腹部,但第一刀的错乱感觉仍然残留在刀上,正中切开的刀口变得深浅不一,出血情况十分严重。三位助手讶异地面面相觑,慌忙用止血钳止血后,用开腹钩撑开腹部。

财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触摸着出现在手术区内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腹部器官,确认癌细胞没有转移后,就开始触诊胃部。当他捕捉到猎物时的锐利眼神也不像平时那样充满气魄,财前的脑海里再度浮现佐佐木庸平的幻觉,好像自己正在摆弄的是他的遗骸,这种心惊胆颤的感觉在他的心头不断堆积。

来到贲门部后,他的右手食指触碰到了肿瘤。他用力翻转小弯侧,果然如同X光片上所看到的,那里有一个胡桃般大小的肿瘤。肿瘤发生的部位、大小和形状虽与佐佐木庸平的情况略有差异,但手术本身和当时一模一样。

“教授,您不舒服吗?”财前的汗珠已经从脖颈滴到胸口,第一助手江川抬头看着他。

“不,没关系!癌症虽然只局限在贲门部位,但已经侵蚀到食道下方,所以,要采取全胃摘除术将整个胃摘除,再将食道下方和肠管连结。”

说完,他第一次抬头看了看手术室墙壁上的挂钟,一点二十分。刚才进入手术室时是一点十一分,只过了不到十分钟而已,但他已浑身疲惫,好像已经动了一个小时的手术,喉咙也干得冒火。

“尖头刀!”

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一握住尖头刀,便迅速着手切除胃部。他割断十二指肠的前端,将切口双重缝合后,放回腹腔内,准备拉出食道。他将包覆食道的厚实横膈膜环状割开,将手指伸了进去,想要拉出食道,却无法顺利拉出来。

“开腹钩没挂好,再重新挂好!”

财前大声怒骂着,再度将指尖探了进去,拉出食道。第一助手用食道钳固定后,接下来就要割断食道和胃。当财前握着尖头刀碰到食道下方,想要一刀割断时,尖头刀突然从他手上滑落了。剎那间,手术台上病患的身体好像突然后退,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传递器械的护士马上熟练地递上替代的尖头刀,但手术室内已然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像财前教授这样的执刀者,竟然会让手术刀从手上滑落,这让第一助手江川等人都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财前的眼中布满血丝,再度握住尖头刀,谨慎地将尖头刀刀尖放在食道下端,小心翼翼地割断胃和食道,鲜红色的血立刻溅了出来。财前在口罩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手握着切除的胃,那份温热的触感,又让他回想起拿着佐佐木庸平的胃时的感觉,他几乎想将切除的胃一下丢进处置台上的托盘。

“接下来缝合食道和空肠。”

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度伸进腹腔,抓住肠子的前端,拉至刚才切除胃时切断的食道切口处,用钳子夹住后,开始缝合。食道虽然被钳子夹住了,但很容易滑落。一旦缩进纵膈洞的深处,就难以缝合。财前用力拉着食道仔细进行缝合,以免发生缝合不全。当他正准备打最后一个结时,缝线竟然断了。

“啊!”财前忍不住叫了出来。缝合时的断线,代表在打结时用力不当。三名助手早就发现今天的财前不同于以往,从一开始正中切开时的大量出血,到割断食道和胃时滑落尖头刀,乃至在缝合胃和空肠时的线头断掉……这些状况竟然会发生在像财前教授这种名手的身上,未免也太不正常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三名助手感觉彷佛有一道黑幕笼罩着无影灯照射下的手术室,他们惴惴不安地看着教授。财前的脸上汗如雨下,身后的护士虽不停地为他拭汗,但他手术衣胸前的部分完全湿了。财前重新缝合,但不再像往常那么大胆利落,反倒像初学者般小心谨慎,一针一线地缝合着。好不容易才缝合结束,脸上早已大汗淋漓。接下来,只要将腹腔内其他器官放回原位,将剖开的腹部皮肤缝合完毕即可。

“手术完成了!”

财前嘶哑着嗓子说完,看一眼时钟,下午四点十六分,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了三小时五分钟,比平常多了一个多小时,他却觉得好像经历了一场四、五个小时的激烈而漫长的奋战。

“教授,可以将病患送回恢复室吗?”

“对。最近因为一直忙于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所以有点累,让大家担心了。老实说,刚才在手术时,我有点头晕。”

他瞥了一眼观摩室,似乎也是说给观摩者听,然后便像死里逃生般地离开了手术室。

回到教授室后,财前仍然无法摆脱为安田太一动手术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手术后,他在手术室隔壁的浴室沐浴完,连内衣也换了,照理说应该有一种神清气爽的舒服感。然而,回到教授室,喝杯咖啡,抽了雪茄,那种无可名状的压抑仍然挥之不去。

在明亮得令人眩目的手术室中,财前曾感觉到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一星期后,上诉审的证人讯问就要开庭了,在割断食道和胃时,尖头刀竟然会从自己的手上滑落,这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想到这里,他立刻拨打桌上的专线电话。

“是我。”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电话彼端即传来庆子懒懒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给我?”

“虽然早了点,但我等一下会过去。”

“是吗?今天原本我还想去店里的,那我就在家等你。”

从财前的语气中,庆子知道他是从教授室打的电话,讲个三两句便收了线。

财前唤了隔壁的秘书,交代说要去商讨学术会议选举的事。然后,刻意摆出一副烦恼的神情走出教授室。

车子停在帝冢山的高级公寓前,财前随即以避人耳目的速度快步闪进电梯,上了五楼。他轻轻地敲了敲庆子的房门,门立刻打开了。庆子身穿一件大V领洋装迎接财前。

“你脸色好难看,发生什么事了?”凭着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生的敏感,庆子立刻发现财前的气色不佳。

“没有啦……”财前摇了摇头。

“但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最好休息一下。”

庆子为财前铺好了床,财前却说“帮我倒杯威士忌就好了。”然后便倒在沙发上。

庆子纳闷地凝视着财前:“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学术会议选举遇到什么状况了?”

财前一边喝着冰镇威士忌,一边摇摇头:“不,是手术的事,今天的手术!”

他终于讲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提及,今天在为和佐佐木庸平神似的病患动手术时内心的起伏不安。

“当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好像手术台四周躺满了尸体,只有我一个人握着手术刀。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那,手术顺利吗?”

“嗯。虽然很惊险,但最后还算顺利。”他大口呼出一口气。

“那根本就不用在意嘛。你这个人坏归坏,没想到也有胆小的时候。只不过遇到个外貌神似的病人,就吓成这个样子。话说回来,既然这个病人这么讨厌,不要帮他动手术就好了,为什么还答应下来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虽然百般不愿,但被他说着说着却又不知不觉地答应了。”

“对了,那个柳原医生知道今天手术的事吗?”

“不,那家伙很胆小。连我都吓成这样了,何况是他!我没告诉他。”

“那就好了。既然这次动的是和佐佐木庸平先生同样的贲门癌手术,只要手术成功了,或许还可以在上诉审时派上用场。这次可要做好术后处置,别又让他死了。”庆子像母豹般睁大了眼睛,用一副比财前更沉着的冷淡语气说道。

“庆子,你这个女人可能比我更冷酷、更坚强。我都快受不了了……”财前说着,把威士忌一饮而尽。

“你说些什么呀!我喜欢的财前五郎可是有着机械般精密的双手和坚强毅力的外科医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屹立不动。现在上诉审都快进行到证人讯问的阶段了,你还在说这种丧气话!”庆子不以为然地打断了财前的话,“官司的事,应该已经安排好了吧?”

“对。除了之前的河野律师以外,又多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国平律师。同时,也仔细侦察了佐佐木那边的动向,避免有对我方不利的证人或鉴定人出庭作证。”

“柳原医生是你这里最重要的证人,有没有安排好?”庆子将一双美腿跷在沙发上,喝干了第二杯冰镇威士忌。

“当然。我太忙了,所以,上次拜托我岳丈让他和心斋桥一家大型药局老板的女儿相了亲。”

“‘大海怪’还真有两下子。你用威严压制柳原,再用学位论文做诱饵,‘大海怪’则送个老婆给他,你们真是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既然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在手术时还会胡思乱想,真是太好笑了。”庆子一针见血地说道。

财前忽地想起前任教授东贞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医生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终究还是无法忘记因自己误诊而死去的病人,一辈子都将萦绕心头,因此,手握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更要特别警惕。”虽然财前一再告诉自己,那不是误诊,而是自己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发生的意外事故,但总觉得彷佛有一股凉风从缝隙中吹来,是那么的不踏实,因而今天手术时才会发生那样的状况。财前眼神呆滞地默默喝着冰镇威士忌。

“你这样怎么行!上诉审官司才刚开始,你在心理上已经输了。既然你这么心虚,我看,干脆和解好了,用钱来解决,你看怎么样?”庆子语气里带着轻蔑。

庆子这么一说,反而挑起了财前的斗志,他想,用尽任何方法,都一定要在第二审中胜诉。他放下威士忌杯,伸出浓毛大手,一把拉过庆子。

“等一下嘛,我还没拉窗帘呢。”

庆子拉上卧室的窗帘,隔绝了户外明亮的光线。随后,以撩人的姿态迎合着财前:“你可要把丽多酒店那个尿骚味十足的小妞给收拾干净,别把她惹恼了。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已经让你忙不过来了,还有工夫去招惹装傻的女人,你真是笨死了。”

庆子满不在乎地交代完有关加奈子的事,便主动爬上财前的身体。

东家英国式的房间内,冷气的温度调得刚刚好。落地窗外,艳黄色的美人蕉和火红的九重葛在夏日清晨的庭院里争奇斗艳,室内只有十七、八度,感觉十分凉快。

东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袍看着报纸,佐枝子则将饭后冰红茶倒在水晶茶杯中,母亲政子双手捧起放在桌上的照片,说:“这么好的对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对方是有名的私人医院院长的长子,曾留学美国,年龄三十六岁,和三十二岁的你刚好相配。而且,上次相亲的时候,对方每个地方都让人满意,对女性也很尊重,不管是衣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政子兀自喋喋不休,佐枝子白嫩的双手轻巧地剥着绿葡萄的皮。每剥好一颗葡萄,就醉心地欣赏着新鲜葡萄那份滋润欲滴的美感。

“唯一的缺点,就是听说他有个聪明、厉害的母亲,而且祖母也还健在。但他们已经答应要帮你们买一幢新房子了。”

佐枝子仍然没有搭理母亲。东悠然地抽着雪茄,继续翻他的报纸,政子仍然欲罢不能。

“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不要不说话,快回答我。我最讨厌人家闷不吭声!既不回答,也不说清楚,这算什么态度!”

政子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佐枝子终于开了口。

“但我不喜欢。”

“你到底不满意对方什么?”

“什么都不满意。从他刻意的装扮,到那种现学现卖的美国式尊重女性的态度,都让我看不顺眼。”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已经三十出头了,对方无论在家世、财产还是在个人背景方面,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对象了呀。”

“母亲,他到底好在哪里?在决定婚姻大事时,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好坏?我可不想用这种肤浅的标准来衡量。上次是因为您整天说个没完,而且还说那并不是相亲,只是陪您去听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团演奏,所以我才一起去的。如果您要问我对这个人的看法,我早就已经说过了。”

佐枝子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位和里见修二相去甚远的相亲对象的形象。他像电影明星般英俊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翡翠袖扣在他暗色白条纹的西装袖口中若隐若现。

这位在谈吐上一直迎合佐枝子的三十六岁男子曾经留学美国,却喜欢欧洲的古典音乐。

他绝对不适合行医,只不过刚好出生在一个从祖父辈起就开医院的家庭,所以才不得已当上了医生。医生掌握着病人的生命,只有像里见修二这种对生命持无限尊重和认真态度的人才适合当医生。佐枝子的心中充塞着对里见的爱恋与仰慕之情。

政子以一副抱怨的态度看着东:“老公,你别整天看报纸,你也劝劝她……还不都是因为你在当教授时,没有帮佐枝子找一个好人家!”

“我也不是没有留意这件事。”虽然东嘴上没说,其实之前在推举金泽大学的菊川做为自己的继任教授时,就想要让他和佐枝子结婚。

“你老是说这种话,什么‘我并不是没有这么做、我并不是没有这么想’,为什么做事总是这么不干不脆、犹豫不决的呢?”

“我不是犹豫不决,只是不像你那么性急。我凡事都会在深思熟虑后才付诸行动。佐枝子的性格和我也比较像。”

佐枝子看着父亲微笑着,政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佐枝子,前一阵子连续有两封寄给你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像女人写的。那到底是谁啊?”

佐枝子没有回答。

“好像是叫龟山君子。她是谁?”

“什么?龟山君子……”东惊讶地问道。

“佐枝子,该不会是那个病房护士长龟山……”

“没错。前一阵子,我不是去父亲的医院吗?那天我回家出电梯时,刚好看到龟山小姐。我听她说,她知道在财前医生总会诊时发生的事,刚好和那件医疗官司有重大的关联。所以,我拜托她,希望她能在上诉审时担任证人出庭作证。我曾经去她家拜访,但她丈夫极力反对。我还是不肯放弃,一直拚命拜托她,可她还是极力拒绝,我们现在靠写信联络。”

政子的脸色大变:“佐枝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牵扯进这件和我们毫无关系的医疗官司?而且,在谈你的终身大事的重要时期,为什么要去管这种无聊的事?”

然后,她又看着东:“老公,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政子突然将矛头转向东,东一脸错愕地说:“佐枝子,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需要这么做。谁都不愿意去法庭当证人,更何况龟山在财前当上教授后不久就辞职了。既然她已经结婚了,你这样不是造成别人很大的困扰吗?既然你上门拜访过她,而她也拒绝了,就不需要再为难人家了。关口律师和里见经常来找我商量佐佐木一方鉴定人选的事,我也算是间接地在协助他们。我觉得你母亲说得对,你别再管这起官司的事了。”

东在为女儿的安全担心。

“父亲,难道您可以满不在乎地说,这件官司和您完全无关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恕我失礼,父亲虽然培养出财前医生这位医术优秀的接班人,但您教过他身为医学家的道德吗?我还在求学时,祖父曾经告诉我,医学家就像三叶草一样,必须兼具医学、医术和医道,无论缺少任何一项,都无法成为优秀的医学家。”

佐枝子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祖父肖像,身为日本外科学界功臣的祖父穿着礼服,胸前佩戴着二等勋章,显得威风凛凛。东一下子语塞,佐枝子继续缓缓说道:“当然,医生也是凡人。但医生是治病救人的特殊行业,必须比一般人具有更崇高的职业道德。如果父亲曾经教导财前医生和其他医局员这种高标准的职业道德,财前医生就不可能成为第一外科的教授,也不会发生眼下这样的事。”

东默默地听着佐枝子的话,他看了看时钟,起身准备前往医院,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教授,有您的特快专递。”

年轻的女佣将寄给东的特快专递放在桌上。东立刻拿起这封信,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正木彻——是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

东讶异地急忙拆开信封,看完信后,对佐枝子说:“佐枝子,正木副教授准备担任佐佐木方鉴定人,但财前利用K大学是私立大学这一点,利用K大学的首席理事——他也是法律界的重要人物——向他施压,暗示正木副教授如果执意担任鉴定人,将来可能无法顺利登上原本已经内定的教授宝座,甚至可能会被赶到不入流的医院或研究所去。财前这个人简直太卑鄙了……”东的眼中满是怒火。

“佐枝子,你就继续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会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会以不同于之前的态度来对付财前。”

东似乎下定了决心。

医师公会顾问律师国平的车缓缓行驶在尼崎沿河工厂林立的小路上,一路寻找着。

在卡车和水泥车川流不息的工业区内,这辆装设冷气的高级房车特别引人注目,家庭主妇和小孩们纷纷从木造住宅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国平正在寻找曾经在浪速大学医院担任病房护士长的龟山君子的家。车子沿着河边的路往南开了两个街口后右转,终于看到了三光机械的宿舍,但车子无法再开进去。国平下了车,不停地用麻纱手帕拍打着胸前的尘埃,手里拎着一盒点心,站在门口挂着冢口门牌的第五户房子门前。前面的落地窗刚好开着。

“有人在家吗?冢口太太在家吗?”

“在。请问是哪位?”

房里传来一阵炒菜的油烟味,可能正在准备晚餐,一位穿着宽松洋装的女人探出头来。

“请问你以前是不是叫龟山君子?”国平彬彬有礼地问道。

“对。有什么事吗?”君子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位衣冠楚楚、装扮和自己家格格不入的客人。

“你果然就是曾经在浪速大学医院病房担任护士长的龟山君子,抱歉,这么冒昧登门造访。我有些事想请教你,恕我打扰了。”

国平不等君子回答,便径自走进玄关旁开着电风扇的四迭半房间。

“你辞去病房护士长一职后,护士们和年轻医局员们都称赞你的人品,可见你很受欢迎。”国平面带笑容地说道。

“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

“啊,失礼了。我是财前教授委任的律师国平。”君子闻言,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其实,相信你也知道,我是为官司的事来找你的。在你担任病房护士长期间,有位叫佐佐木庸平的病人住院。听说,这位病人手术前会诊时,你也刚好在场。”

“嗯……不,我不在场。”

“咦,那就奇怪了。安西医局长把这位病人从住院到死亡期间,曾经参与诊疗和护理的医局员和护士名单都列了出来。我看了那份名单,发现当时你担任病房的护士长,那次教授总会诊时,你也在场。你应该听见过财前教授向柳原医生做出什么指示的。”国平凝视着对方,细心观察着她的反应。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君子虽然否认,但国平没有放过她脸上掠过一丝的抽动。

“如果你当时在场,即使没有完全记住那时的情景,应该也会记得一、两件事吧。身为病房的护士长,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君子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离开那家医院快两年了。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上的事忘得一乾二净……”

说完,她便像海螺闭上口盖一样,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喂,我回来了。肚子好饿,吃饭,吃饭!”

她的丈夫冢口雄吉一路吼着走了进来。君子狼狈地正想起身,国平马上站起身来,冲向玄关。

“您是冢口先生吧?冒昧登门造访,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上了名片,雄吉将满是汗臭味的工作服一丢:“上次是个叫东的医生女儿来,今天换律师了……为什么老是跟我们纠缠不清呢?你们不管来几次都没有用。”

君子在一旁惊慌失措地戳着丈夫的手臂,但为时已晚。雄吉误把国平律师当成是佐佐木的辩护律师了。

“东佐枝子小姐真的来过吗?”国平既惊讶,又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啊,来过两次了。第二次还带了水果来,被我丢了出去。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们都不会去为一个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人的官司当证人,和医生作对没什么好处,我们才不做这种吃亏的事。”他狠狠地撂下这句话。

国平立刻挤出一张笑脸:“不,我不是控告医生的病人家属的律师,我是财前教授委任的律师。您太太在当护士长时,刚好参与了财前教授的总会诊。我今天来,只是想要提醒您太太,如果她记错了当时的事,做出对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证词,不仅会影响到财前教授,对你们今后也会产生不良的影响。”

他的态度虽然恭敬有礼,却是话中有话。他很明显地在暗示,如果君子这么做,将会产生对他们不利的后果。

“刚才冢口先生也说了,无论如何,都不要笨到和医生作对的地步。一旦生了病,医生和病人之间绝对不是平等的关系,而是治疗者和被治疗者的上下级关系。”

他说完后,脸上泛起了笑容。雄吉的脸上倏地露出复杂的表情,那是平民百姓在极力维护自身的生活之外,对那些倚仗权势的人所具有的与生俱来的一种厌恶感。

“我们不帮任何人说话!不管谁说什么,我们也不会帮任何一方作证,你别耗在这里,我们不欢迎你!”

“但是,冢口先生……”

国平的话还没说完,便立刻被打断了——“我老婆怀孕了,别再烦她了。如果你还不快滚的话,小心我揍你!”

他抡起拳头,肩膀上露出车工工作练就的结实肌肉。国平不禁害怕起来,但还是结舌地说:“不可以动手。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应该动手。那,我就告辞了。”

他以律师的姿态说完,手上还拿着点心盒就走了出去。走出玄关,经过两、三户人家,在光线比较暗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袋,迅速塞进点心盒的包装纸内,再度折返冢口家。

“你怎么又来了?这次又想干吗?”

“不,我忘记把礼物拿给你们了。”

“我们不要这种东西,你带回去!”

“请你不要这么凶嘛。只是一盒点心,聊表心意而已,请你别客气……”他强人所难地说完,像是怕遭到对方拒绝似的快速走出玄关。

国平快步走到车子等候的地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大汗淋漓的他随即吩咐司机前往堂岛财前妇产科。

车子在财前妇产科旁的住宅前停下,国平一下车,老女佣立刻出门迎接,领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冷气开得很足的和式房间。

身穿白袍的又一一看到国平,便迫不及待地问:“龟山君子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坐在又一身旁的财前五郎也担心地看着国平。国平一边坐下一边说道:“真的好险。东佐枝子竟然去拜托过龟山君子,请她当佐佐木方的证人。”

“什么?东佐枝子……”财前五郎的脸上尽是错愕。

“结果怎么样?”

“龟山君子的丈夫算是那种大老粗型的人,脑筋转不过来。”他把刚才在君子家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财前又一晃着像海怪似的光头,说:“哇,那可真是惊险啊!后天就是上诉审的证人讯问了,幸好你发现了龟山君子的事,在紧要关头阻止了她。多亏你想得周到,准备了两个信封,一个包一万,一个包五万,在感觉情况不妙时,就拿出五万元的信封塞进点心盒里,而且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名字,这一招实在太高明了。她老公虽然自以为是地唱着高调,但现在这时候可能已经打开点心盒,一看到这五万元,态度绝对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

“不,那家伙很古怪,很可能会把钱退回来。不过,到那时候,我再去找他们公司上头的人,让高层对他施加压力。”

“你认识他们公司的高层吗?”

“对。刚好我在四年前接手过三光机械专利申请的诉讼案件。”

“那就太好了。真不愧是国平律师,有一肚子的锦囊妙计!”又一称心如意地说道。

但财前五郎更想知道龟山君子到底知道多少事:“你觉得龟山到底知道多少?”

“问题就在这里。我虽然问了她好几次,但她一直推说不清楚,忘记了。最后还说什么‘女人一旦走入家庭,就会把以前工作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之后就噤口不说了。财前教授,你认为她知道多少?”国平反问财前。

“虽然那时候龟山的确是病房护士长,但我已经想不起来那次总会诊时,龟山到底有没有在现场。在教授总会诊时,只要病人的情况出现变化,病房的护士长就会赶过去处理,所以,很可能她是后来才进来的。但即使她进入病房,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我身旁看我诊疗的情况。”

财前突然想到,龟山君子的个性很温顺,颇得前任教授东的赏识,但在自己当上教授后不久她就离职了。对此,他有点不放心。

“龟山君子说,她不会帮任何一方,再说,她也不可能马上出庭作证。对了,上次北方万力料亭那个服务生,应该处理好了吧?”国平再度向又一确认。

“当然搞定了。我上次说了,我又去万力玩了两、三次,暗地里调查五郎举行国际外科学会饯行会那天曾经在场的艺妓和服务生,最后打听到五郎在走廊上打电话时,有一个叫阿绢的服务生刚好从他身后走过。我就给了她一点小甜头,封住了她的口,绝对不会有问题。”

当时,财前五郎在饯行会高潮时,接到柳原报告病人病情恶化的电话,他带着醉意回答:“一定是发生了术后肺炎,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经有点醉了。”岳丈又一已经谨慎地为他湮灭了这个事实。

“最后,只剩下医学方面的证人和鉴定人的问题了。财前教授,你已经采取相应措施了吧?”

听国平这么一问,财前立刻露出精悍的眼神,点了点头。

“首先,是如果在手术前进行肺部断层摄影,会有怎样结果的问题。为我鉴定的是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幸好,他是这次学术会议选举全国性的候选人。前几天,我亲自跑了一次奈良,告诉他我会为他统合全国性的选票,也请他担任我的鉴定人。所以,他这方面不会有问题。另一方面,准备做佐佐木方鉴定人的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那里,我已经通过他的岳父以及K大学附属医院首席理事,用下任教授的宝座做交换,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那么,在学校方面,柳原医生和金井副教授是我方的重要证人,他们两位该不会有问题吧?”

“当然。柳原医生是死亡病人的主治医师。在我去欧洲期间,金井副教授是代理外科主任,代替我掌管第一外科的医局,并负责督导医局员,所以,他同样负有相当的责任,不可能乱说话。况且我平时就很注意这两个人,尤其金井副教授是证人讯问中第一个出庭的证人,我已经和他讨论得很详细了。”

财前神情自若地微笑着。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位护士打开了拉门。

“医生,加岛屋的媳妇已经开始阵痛了,请你过来看一下。”

护士报告了大阪一家百年老店老板的夫人的情况,又一并没有起身,反而吩咐护士说:“不用紧张。那个媳妇每次都叫得很大声。”

“但她一直要求帮她打针,我们根本劝不动她。”

“她还真会找麻烦。阵痛的时候,哪有什么针好打的?如果她那么喜欢打针的话,就给她打一针维他命,让她安心吧。”他吩咐完,再度转过头来面对国平。

“真的很抱歉。我们继续讨论官司的事。除了证人以外,鉴定人方面也已经安排妥当了,再加上有国平律师这么能干的律师,第二审绝对是赢定了!来,我敬你一杯。最近一直忙着处理那桩贪污官司的河野律师应该也快归队了吧?”

他喜形于色地为国平律师斟酒。

位于芦屋川山边的东家二楼书房内,夜晚的自然凉风吹了进来,比开冷气还凉快。

东穿着夏季和服,正在整理书桌上的书籍。

“金井,欢迎欢迎,你好久没来家里了。”

以前堆满有关肺癌和致癌理论书籍的桌子上,如今放满了医疗行政和医院管理相关的书籍。金井瞥了一眼桌上的书,行了一礼后,浑身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

“难得来家里,别那么紧张,放轻松点。”

金井虽然追随东专攻胸腔外科,也颇受东的赏识,但在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中却临阵倒戈,向财前派靠拢之后,财前也论功行赏地让他当上了副教授。听到东这么说,金井内心的这份痛苦使他更为坐立难安。而且,在东担任教授的时代,造访东家的客人络绎不绝,如今这种门庭冷清的景象,也令金井心情沉重。

“最近医局怎么样?”东努力使金井放松下来。

“毕竟我们医局的人很多,难免会有许多不满。虽然我有时候会提出一些建议,但……”

“是不是财前听不进去?”

“也不是这么说,但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这帮人老是跟前跑后的,在这方面,我的确有点无法发挥。”他不由得吐露出内心的不快。

“佃最近怎么样?他的个性很机灵,带人应该没有问题。但他好像不太用功,他能胜任讲师的职务吗?”

“这方面有财前教授罩着他,所以没有问题。可是只要教授一声令下,他总会把事情做得有点过头,今天也……”

金井话说到一半,便陷入了沉默。佃最近一星期以来,带着三位选举专属的医局员潜入奈良、和歌山等兄弟学校和兄弟医院,为学术会议选举拉票。今天晚上更深入敌后,单独潜入三重大学,争取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选票。但金井话说到一半,又吞了下去,正在含糊其辞时,门被推开了。

“金井先生,好久不见了。”佐枝子一身清爽的蓝色夏季和服,端着饮料走了进来。

“彼此彼此,久未上门问候,请你不要客气……”金井立刻起身。

高高瘦瘦的金井显得有点局促,佐枝子白皙的脸庞上绽开了笑容。

“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很久没来了,请多留一会儿,我父亲会很高兴。”

她为金井和父亲倒了啤酒后,便悄悄地退出房间。她宛如一阵轻风,离开后,房间仍然飘散着清爽、柔和的空气。金井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找我有什么事?”

东喝完了杯中的啤酒,说:“不为别的,后天就是财前那件官司的证人讯问,你有什么想法?”

金井原本略微放松的脸再度紧绷起来。

“财前教授出国期间,我被任命为代理外科主任,负责门诊、病房会诊和督导医局员。这次的事不仅事关财前教授,也和我个人息息相关。”

“嗯,这点我了解,但这和财前可能误诊病人是两回事。万一他真的是误诊的话,你应该以医学的观点说实话。医生最好不要误诊,但毕竟医生不是神,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绝对没有误诊。当发生误诊时,如何处理便考验着这个医生的医德,也关系到医学的进步。尤其你专攻的是胸腔外科,如果在上诉审第一个争议点中,也就是关于胸部X光片的阴影问题上做出伪证或错误的证词,很可能因此否定了你十多年来持续进行的研究成果。”

金井低着头,沉默不语。

“金井,我知道你担心万一自己说了实话,会失去副教授的职位,对不对?但在这次上诉审中,财前并不一定会胜诉。”

金井惊讶地抬起了头:“但是,财前教授在鹈饲医学部长的支持下,用尽各种手段,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邀请了一流大学著名教授担任医学鉴定人,我不认为有败诉的可能……”他难以置信地回答。

东放下了啤酒杯,说:“原告的律师在第一审时对医学一窍不通,但这一年半来,他拜访了许多专家,也曾经来向我请教,提出许多第一审时根本不曾想到的问题。同时,有些医学家愿意从促进医学进步的立场接受病人一方的委托担任鉴定。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在研究胃癌转移到肺部方面成绩相当优秀,他就是其中的一位。”

“正木副教授要担任鉴定人吗?果然是……”金井吃惊地反问道。

“绝对不会错。是关口律师拜托我把正木副教授介绍给他的,但财前却看准了对方是私立大学这一点,利用K大学同时是法律界的大老的首席理事向正木副教授施压,这些都是正木写信告诉我的。但正木副教授说,他纯粹是站在医学的立场,勇敢地站出来做鉴定人的。另外,大河内教授也会再度担任上诉人一方的鉴定人,出庭阐述病理解剖的结果。所以,你不要满脑子以为财前在上诉审中也会胜诉,在日后采取行动时,也要考虑到财前万一败诉的情况。”

金井的脸色逐渐转变:“教授,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不到宣判的那一刻,谁都不知道判决的结果。但我站在以前曾经直接指导过你的立场,为你的将来担心。所以,才特地在证人讯问之前和你聊一聊这个问题。”

在第一审时,东因为在教授选举中和财前有复杂的利害关系,所以无法担任原告一方的鉴定人,得以在一旁袖手旁观,他也曾为此感到庆幸。但如今,他已经不再是旁观者,而要和女儿佐枝子站在同一阵线了。

晚上十点过后,佃走进三重大学的校门,来到医学部大楼前。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没人后才上了楼梯。虽然他已经蹑手蹑脚地轻声走路,但每走一步,老旧的木造地板就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佃索性脱掉鞋子,只穿袜子一路小跑跑到外科三宅副教授的办公室前。推开门,立刻看到在消化道学会中已熟识的三宅正在等他。

“没有被别人看到吧?”

“当然。你看我是这样来的……”

他拎起鞋子给对方看。三宅终于放心地关上门,并把门反锁。这间副教授室只是徒有虚名,三坪左右的房间内塞满了桌子、椅子、书架和文件夹。天花板很低,上面布满漏雨的污渍,玻璃窗的窗框也歪了,夹着雨丝的风从窗框中窜了进来。

“耳闻不如一见,这幢房子是不是让你吓了一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大学,几乎都是利用以前部队的宿舍或学校建筑当做校舍,只是幸好这里没有冤死的亡魂出来吓人。和浪速大学新建的大楼相比,简直有着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差别。”

看三宅那酸溜溜的口气,他的确很像这间老旧而阴森的房间的主人。

“不,看到这间研究室,真让我们感到汗颜。您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在设备也不齐全的环境下,还经常在学会中发表优秀的研究成果,真让人佩服。”

佃夸张地称赞道,并将带来的“约翰走路”威士忌放在桌上,三宅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高级舶来品——在浪速大学的医局里,随时都会有五、六瓶病人送的“约翰走路”。三宅随即拿来杯子。

“佃先生,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见面,比在小餐馆或酒吧见面安全多了。”

三宅看着漆黑的窗外。透过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窗帘的缝隙,隐约可见灯光下雨水淋湿的病房大楼。佃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被赶到了地方大学的医学部,差点伤感起来,但想到自己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拉票,才潜入对方阵营,立刻鼓起如簧之舌。

“三宅副教授想得真周到,在这里就不需要在意服务生和公关小姐,可以放心地说悄悄话了。对了,上次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一个月前,曾经秘密地写信和打电话给三宅,请他帮忙拉三重大学选票的事。三宅贪恋不舍地品尝着威士忌,皱了皱眉头说:“这件事很伤脑筋。我好不容易私下向有权投票的人拉票,可是前天,我们教授突然在医局露脸,并指示医局长说,我们是洛北大学的兄弟学校,大家都要投神纳教授的票。”

“之前不是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吗?后来怎么样?”佃着急地问道。

“我们教授在明年二月就要退休了。所以,那些现实的医局员表面上满口答应,但私底下答应我的那些人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们也会继续协助财前教授拉票。”

“是吗?三宅副教授,看来我们找对人了,多亏我们之前一再拜托你。”佃为三宅倒着威士忌。

“佃先生,我们学校有那么多教授、副教授,你为什么会偏偏选到我?”三宅的语气中,似乎透露出有点后悔当初答应佃的意思。

佃注视着胆小而沉闷的三宅,说:“三宅副教授,就像你自己刚才也提到的,你们教授明年二月就要退休了。至于继任的教授人选是由副教授的你升格,还是由洛北大学的讲师空降,目前刚好处于十分微妙的状况。”

“但这只是我们校内的问题,怎么会和学术会议选举扯上关系……”三宅不解地侧着头。

佃将自己坐的椅子往三宅挪了挪:“像副教授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不知道我们的用意吗?”佃故意吊足了三宅的胃口。

“你也知道,财前教授在外科学会很吃得开,你在学会或在学会杂志上发表论文时,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堂堂的三重大学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展露锋芒。藉以阻止洛北大学的人空降到贵校当教授,进而协助你顺利当上教授。所以,希望你在这次学术会议选举中,尽可能多拉一些三重大学的选票。”

只要财前在外科学会发挥一点影响,当遇到有相同的研究内容要发表时,可以轻而易举让受他赏识的人先行发表或是增加发表时间,如此,就能树立三宅副教授在学会中的地位,而这的确有助于争取下一任的教授职务。三宅对这个堂而皇之的大交易显得有点犹豫,沉默了片刻:“你怎么知道洛北大学的讲师会空降到我们学校?”三宅谨慎地问道。

佃露出眼看着鱼儿快要上钩的眼神说明道:“滋贺大学和你们一样,也是洛北大学的兄弟学校。今年七月,我像往年一样带学生去琵琶湖畔的坚田进行暑期实习时,刚好遇到滋贺大学研修班的人,我是听他们说的。”

佃告诉三宅,最近有一位洛北大学的讲师空降到滋贺大学当生物化学教授,而这样的人事安排完全是为了帮洛北大学推举的候选人神纳教授拉票所做的布局,滋贺大学的年轻副教授和讲师们十分气愤地说,洛北大学的手法太龌龊了。他们还说,洛北大学一定还会再用这种手法,插手各兄弟学校的教授任命,下一个应该就轮到三重大学了。

佃看到三宅酒气微醺的脸上显得愈来愈激动了,便乘胜追击:“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本来就是洛北大学毕业的,和洛北大学的关系很密切,浪速大学不太方便插手干预。但你们的医学部长是名古屋大学毕业的,名古屋大学在学术会议选举中属于中部地区,有很多事情还有努力的空间。而且我们也听说你是继任教授的热门人选,却得和来自洛北大学的空降部队竞争,如果你能协助浪速大学拉票,财前教授绝对会在外科学会中拉你一把,让你在教授选举时处于有利的地位。”

正当他滔滔不绝地想一口气说完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佃和三宅面面相觑,酒一下子就醒了。

“哪一位?”三宅竭力以平静的口吻问道。

“副教授,您还在吗?我是警卫,我看到灯还亮着,所以过来看一下。”

“哦,原来是警卫大叔,辛苦了。我还在忙,等会儿就离开了。”

他松了一口气回答道。等警卫走远时,佃又为两人的杯中斟满了酒,想重拾酒兴。三宅喝着酒,回想着刚才佃的话。

“是吗?我也对滋贺大学的那则人事安排感到纳闷,原来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拉票才动的手脚!这么说来,我们学校还比较幸运,在十一月底的学术会议选举以前没有教授退休,他们才没有采取像滋贺大学那样露骨的安排……”

三宅显得忍无可忍,他满腔怒气地接着说道:“佃先生,既然我们已经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就不必理会我们教授的想法。我会采取隐蔽作战的方式,尽我最大的努力。但话又说回来,虽然财前教授在外科学会很有实力,可以在外科学会拉我一把,但本校毕竟是洛北大学旗下的学校,只要我走错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所以,还要请你们多多关照。”他再三叮咛着。

“大家的立场都一样。我深入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敌阵和你谈妥了一些事,如果到了投票的关键时刻,你们却临阵倒戈,把票投给洛北大学,不仅会使我们的票数比原先预估的大幅减少,而且,更因为你们是把票投给对方,一来一回,就会相差很多。”

“我了解。投票日是十一月三十日,在投票日前十天左右,我至少会整合二百张选票给你。”

“那我这趟深入敌后的行动就太值得了,这是财前教授给各位医局员的一点慰劳。”

佃把昨天从财前的存折里提领出的十万现金装在信封袋内,放在桌上。他举起威士忌酒杯,三宅也同样举起杯子。深夜,这两个人在破旧的校舍内,为学术会议选举买票成功干了一杯。

财前五郎躺在教授室窗边那座崭新的贵妃椅上,他将腿搭在椅架上,尽情放松刚做完一台肝癌手术的疲惫身体。

贵妃椅柔软的真皮内胆填满了羽绒,松松软软的,躺起来特别舒服,椅背和扶手上都镶着凸显木纹之美的巴西花梨木——这张贵妃椅是造型和功能的完美结合,是一位病患同时也是财前的特诊病人的关西财界大老为了答谢财前帮他动手术而特地赠送的。美国和欧洲大医院的教授级医生,动完手术后都会躺在这种椅子上休息。想到这里,财前便觉得这张价值二十多万的椅子躺起来更加舒适,但想到明天就是上诉审证人讯问的开庭日期,愉快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这时,一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财前叫柳原五点到教授室来一趟,一定是他来了。

“进来。”

柳原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教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却不敢正视财前,他还是像以前那么拘谨。

“上次相亲的事怎么样?”

财前以轻松的口吻问起相亲的事,试图使柳原放松心情。柳原立刻涨红了脸,嘀嘀咕咕地蠕动了几下嘴巴,低着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不是这样……但对方是野田药局,那家店很大。我只不过是个乡下穷……”

财前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那你更要把握这个机会。我虽然不知道你对结婚抱持着什么态度,但我想,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你自己看看我们医局的六十位医局员前辈就知道,如果你将来想要当上讲师和副教授,光靠头脑是不行的。住在破旧的公寓里,靠夫妻两个人辛苦赚钱才能养家餬口,那么即使能够当一名医生,也当不了医学家。”

的确有许多医局员虽然脑筋很聪明,但必须靠打工维持生计,最后只得离开大学这个做研究的地方。

“我听我老丈人说,对方虽称不上是大美女,但也很有魅力,不是吗?”

柳原顿时面红耳赤。他回忆起相亲时看到的野田华子的丰唇,激发了内心的生理冲动。

“搞什么,害我担心了半天。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也很满意嘛,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财前从贵妃椅上坐了起来:“对了,你的学位论文写得还顺利吗?”

“数据实在太多了,简直无从着手,很难总结出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

“对,你的《从呼吸循环机能的角度探讨高龄手术病患的处置治疗》的确是个不太起眼的主题,要是没抓住重点,就很难写得下去。这段时间你要好好集中精力写论文,明天的上诉审证人讯问不必放在心上。你身为病人的主治医师,只要说出和第一审相同的证词就好了。”

财前不露痕迹地说道。柳原这才了解财前把自己叫到教授室的真正用意。他先提起学位论文当做诱饵,真正的用意是命令他作证时必须说和第一审时相同的证词。柳原的眼镜差点儿掉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对我刚才的指示有什么疑问吗?”财前的话中充满了掌握学位论文生杀大权者的威吓。

“不,我了解教授的指示了。”柳原面色惨白地行了礼,离开了教授室。

柳原走后,财前看了一下腕表,穿上上衣,走出教授室。他搭上停在医院玄关前的车子,前往位于北新地的丽多酒店。金井副教授和佃讲师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他在丽多门口下了车,侍者立刻带偶尔前来消费的财前走向里面的包厢座位。

“教授,怎么这么晚才来?”耳边传来带着鼻音的妩媚声音,加奈子靠了过来。

“我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客人来了没有?”

“来了,就在那里。你们要快一点说完,等一下要陪我。”

财前看了看里面的包厢座位,金井副教授不谙风雅地端坐着,显得格格不入,一旁是今天风尘仆仆从三重县赶回来的佃讲师,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让你们久等了。”财前坐在两个人的面前,金井和佃立刻正襟危坐。

“不用了,这种地方不需要礼数周到。金井,自从我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后,在诊疗工作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还有佃,选举事务都是你在帮我张罗。今天晚上找你们来,是为了犒赏你们,尽管放轻松。来,给金井君调纯酒,我和佃要喝冰镇威士忌。”

财前吩咐完,便让加奈子坐在自己旁边,又为金井和佃分别安排了公关小姐。

当酒端上来时,佃说:“教授,刚才我老爸打电话给我,说西宫医师公会拉到的票比预期的更多。我今天早晨向您报告的三重大学的事和我父亲的这通电话,让我今天晚上的心情特别好。”

佃讨好着财前。佃老家的人在西宫开了家大型外科医院,他父亲是西宫医师公会的实力派。

“这么看来,医师公会相关的票源掌握得不错。除了大阪以外,奈良、和歌山方面的成绩也不错,比原先预估的理想。但关键的兄弟大学和兄弟医院方面,好像还没有进展。”财前侧着头思考着。

“教授选举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除,比如说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或是目前担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前任东教授,这些人可能会从中作梗吧。”佃露出机灵的眼神。

“很有可能。金井,你是东教授在学问上的嫡系弟子,你们有时候可能会在学会或是其他场合遇到,你认为怎么样?”财前举着杯子问道。

昨晚才去过东家的金井显得有点慌乱,他说:“最近很少有机会看到他,所以,不太清楚这些事……”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财前虽然感觉到金井不寻常的样子,但想到今天晚上的目的主要是谈明天上诉审证人讯问的事,便又让公关小姐帮他倒酒。

“算了,今天晚上不谈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来,金井,再喝一杯。”

“但我明天是第一个出庭的证人,今天晚上不能喝太多。”

向来酒量很好的金井难得地推辞着,佃立刻在一旁敲着边鼓:“对了,金井副教授明天是第一个出庭的证人。不过对方只是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律师,他的讯问也没什么好怕的。”

佃今天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财前觉得单独邀金井显得不自然,所以才找他来作陪。

听到佃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着,财前也不露痕迹地叮嘱道:“但千万不能大意。既然对方上诉了,就代表他们也有了相当的准备。金井,你是第一个出庭证人,要把握我们之前讨论好的重点。”

“教授,这次真的能胜诉吗?”昨天晚上在东教授家时,东告诉他说财前并不一定会胜诉。此时,他谨慎地问着财前。

“那当然,我们找了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等一派阵容强大的鉴定人,而且,打官司通常是第一审的判决最严格。愈往上,打到上诉审,甚至打到最高法院,法院愈会顾及到官司对社会的影响,判决结果也愈会稳妥。所以,你不必担心!对了,来高兴一下,跳个舞吧。”

财前故意信心十足地说,金井推辞说不会跳舞,但财前还是硬找了一位高挑的公关小姐给他,自己则拉着加奈子进了舞池。

乐团开始演奏《圣路易斯蓝调》,次中音萨克斯风的乐音响彻了舞池。

“我明天也要去看开庭。”加奈子猫一样的柔软身体紧贴着财前,调皮地说道。

“别说得好像去看电影或看戏一样,那可是开庭。”

“凡是我没看过的事,我都想见识一下,我从来没有看过开庭。”

“我说不行就不行。”

财前说完,抬起了头,突然在转动的反射球上看到一张酷似佐佐木庸平的男人的脸。财前不禁停下脚步,定睛端详着,那张脸却在剎那间消失于光影之中。虽然只是错觉而已,但他却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之兆。财前用力抱紧加奈子,转入舞池中央,似乎想藉此抛开这不祥之感。

当他们转进舞池中央,加奈子的娇躯贴着财前,撒娇地问:“我明天还是想要去看看,可不可以嘛?”

“别说傻话了。你也听到我刚才和金井、佃说了,现在正是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挤在一起的关键时期,绝对不能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所以,你明天绝对不能去。”

“那,今天晚上你要带我出去玩……”

“这怎么行,明天就要开庭讯问证人了……”

“如果你今天晚上不带我出去玩,我明天就去看开庭,也会整天打电话去你学校。”

说完,她尖尖的下巴往上一抬。她撅嘴的样子虽然很可爱,但如果处理不当,这张小嘴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都会说出来。

“那,我不能过夜,只能去近一点的地方,你想去哪里?”

“好吧,那我就忍耐一下,去滨甲子园附近就好了,开车去那里只要四十分钟就到了。”

加奈子乐不可支地说,财前却想起了鹈饲医学部长的话——“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学术会议选举时,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黑函打败。”庆子说的没错,必须搞定这个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的二十一岁小妞。今天晚上先暂时安抚她一下,至少在学术会议选举前,要让她安分一点。

滨甲子园饭店的窗外波涛起伏,室内只开着一盏夜灯,昏暗的灯光下,财前重重地仰躺在床上,一手抱着像猫一般柔软的加奈子,感受着欢爱之后的慵懒虚脱和残余的情欲热潮。加奈子像花瓣一样的双唇抵在财前的胸前。

“在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之前真的不能再见面了吗?”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好几次了,在学术会议选举期间,如果不注意点,经常会因为女人的事遭到黑函检举,所以,至少在学术会议选举之前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们的秘密。今天晚上,我也是陪着金井先生和佃先生到最后,我们分头来这里会合的。以后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事的。”加奈子扭动着身体,似乎并不想顺从财前的意思。

“丽多酒店经常有药厂的人出入,当初我也是因为和药厂的人去店里,才会认识你。况且,许多大学医学部的人也常去那里,还是小心为妙。”

“没关系。我会小心的,我们像以前那样不就好了吗?我喜欢你身上那消毒水和着鲜血的味道,你在床上的时候也还是外科医生。”

她举起财前的大手放在鼻子前嗅个不停。今晚的欢爱不仅没有摆平加奈子,反而让她愈陷愈深,财前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拜托你,你要听话。至少在十一月三十日学术会议选举之前,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财前爱抚着加奈子,加奈子立刻瞪大杏眼,端详财前片刻,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那好,我们来约法三章。”

“什么约法三章?”财前一时摸不着头绪。加奈子翘起的嘴唇突然往前一撅,这是她得意时特有的表情:“如果你官司和选举双双获胜,每个月就要用二十万包养我。如果只赢一个,价格就减半。”

“包养,你……”财前真的不知所措了。

“你包养我,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加奈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但这种事怎么可以这么轻易作决定。况且,你还这么年轻……”财前五郎觉得事态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关系,我喜欢你。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是那种才貌双全的公关小姐,所以不够资格?”

财前吓了一大跳,但仍然保持镇定地说:“但是,你只有二十一岁。”

“二十一和三十一还不都一样。如果你不和我约法三章,我就让你不得安宁。”

“你这根本是恐吓。”

“我才不管什么恐不恐吓的。如果你和我约法三章,我就乖乖地等到你官司和选举结束;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向你保证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柔软的长发往财前脖子上绕,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年轻女子特有的、酸酸甜甜的味道。财前抚摸着她的头发,暗自思忖着,每个月二十万的价格显然太高了,但只要加奈子肯乖乖听话,自己就会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目前暂且答应她吧。

“好,那就按你说的约法三章,但在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结束前,你绝对不能给我惹麻烦。”

“那当然,万一你出了什么问题,对我也没有好处。这段时间,我会找个年轻男人玩一玩,反正只剩下四个月了……”加奈子扳着手指期盼着。

财前思索着,自己必须在这四个月内为官司和学术会议选举浴血奋战。想到这里他再度粗暴地将加奈子的身躯压在自己毛茸茸的胸膛下,想把那些烦恼抛在脑后。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灯火通明,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佐佐木信平难掩内心的紧张和不安,正听着关口律师的谈话。经过漫长的书面审理准备程序,明天终于要开始上诉审的证人讯问了。关口律师一边概述至今为止十几次书面审理的经过,一边担心地看着佐佐木良江。

丸高纤维趁星期天佐佐木商店人手不足的时候,突然上门搬走了货品。自从佐佐木商店遭到这种名为“珍珠港袭击”的恶劣手段催债后,良江比之前更显憔悴,瘦削的脖颈上的增添了许多银丝,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佐佐木太太,你还好吧?如果累的话,可以躺在这张长椅上休息一下。”关口指了指前面的长椅说道。

“大嫂,虽然这样对律师有点失礼,但最近两、三天,你的气色很不好,也常常喘不过气来,还是躺一下吧。”

庸平的亲弟弟信平经营针织品生意,从第一审起,就和良江等家属齐心协力地打这场官司。此时,他担心着大嫂的身体,良江却摇了摇头。

“没关系,关口律师,请你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不舒服,就不要客气,尽管躺下来休息。”关口亲切地关心道。

“那我来说明一下上诉审的争议点。基本上我们的主张和第一审大同小异,但由于当时我们的医学知识不够充足,所以漏失了一些问题点和原本应该追究的责任。在第一审后的调查过程中,我已经针对这些问题取得相关的医学证据,足以证明对方怠慢了医生的注意义务。”

关口点了一根烟,思考着如何让佐佐木良江等人更清楚地了解情况。

“首先,第一个争议点,就是手术前肺部检查的问题。虽然肺部X光片中出现了无法鉴别的阴影,但财前被告却没有做断层摄影检查,导致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第二,是化学疗法的问题,如果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发现有癌细胞转移,就可以在手术后使用化学疗法,抑制转移灶的恶化。但由于对方没有做,致使手术引起转移灶恶化,加速病患死亡;第三,虽然此次是针对有转移灶的胃癌动手术,却没有在手术后将切除的胃做病理检查,导致无法确认转移灶,这个处置也有疏失;第四,在手术后一星期病患呼吸困难时,照理说必须立刻做X光检查,却因为对方的怠慢,误将癌性肋膜炎诊断为术后肺炎,对呼吸困难的症状缺乏适当的处置,更进一步加速了佐佐木庸平的死亡。以上四点就是这次上诉审的争议点。”

关口的语气虽然十分平静,但这段期间他发挥了极大的忍耐力,凭着一股热情,爬过医学界厚实的围墙,撬开医学家贝壳般紧闭的嘴,也为此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才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听了关口的说明,良江沉默片刻,似乎在内心反思关口的话,然后抬起了头。

“律师,我丈夫是因为这个叫财前的医生漏做了那么多医生该做的事,所以才死的吗?”她奋力嘶吼着,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对。我在上诉审中和财前他们对决的关键,就在于原本有三次机会——也就是在术前的断层摄影、术后的病理检验和呼吸困难时做X光检查——这些都可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无论在哪一个阶段,财前教授都没有做到原本必须做的检查,因此没有对转移灶采取适当处置,导致了庸平先生的死。对此,我将彻底追究。”他的语气坚定有力。

“其次是上诉审时,要向对方请求损害赔偿金额的问题。在第一审前,我们曾经按照以下的方式计算——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时的收入,按他身为商店老板的月薪二十一万,以及每年两次的奖金二百一十万来计算,年度总收入为四百六十二万元左右,再乘以霍夫曼系数,计算出如果他活下来的话,预期收入为三千七百五十五万元,再加上针对家属承受痛苦所提出的精神赔偿,总计为三千九百五十五万元。但实际的问题是,一个国立大学教授的收入,可能无法支付三千九百五十五万的金额。当时考虑到,与其要求高额赔偿,让对方支付几分之一,还不如将赔偿金额设定在对方有能力支付的范围内,让对方全额接受,这就等于让对方全面承认自己的过失。因此,包含精神赔偿在内,总计提出了八百万元的赔偿金额。这次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不知道你们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

关口为了推翻第一审判决,四处奔波搜集医学资料和证据,但对于损害赔偿的问题,一直没有时间和良江他们做最后的沟通。

信平看了看良江,说:“我曾经和我大嫂谈过这个问题。自从我大哥死后,店里的经营状况奇惨无比,而且,我们曾在报纸上看到某件交通意外的官司,原告提出了一亿元的赔偿额。所以,这次我们很想增加求偿金额。实际的情况是,我们至今还没有付清您为我们前往东京和北海道的工作费、住宿费等旅费,以及搜集医学资料的相关费用。况且,委托鉴定人,也必须给对方一个人五万元。但是,即使我们现在提出八百万以上的赔偿金额,却可能连印花费都付不出来……”

至今为止,关口已经代垫了近二十万的出差费、资料搜集等费用,而向对方请求高额赔偿,相应地,印花费用也会增加。以佐佐木商店目前的经营状况来看,似乎无力承担这些费用。

“对。基本上我也赞成提高金额,但八百万的请求额需要六万元的印花费,假设请求三千万赔偿,光是印花费就超过二十万。所以,目前暂时不要决定金额,可以视官司的发展以及是否能够筹措到钱而定。反正只要在官司结束前提出求偿金额就可以了。”

“律师,谢谢您总是设身处地地为我们着想,还让您为我们担心钱的事,实在很抱歉。”良江含泪致歉,信平也低垂着头。

“不用在意这些事。明天是第一次证人讯问,信平先生要做为上诉人方的证人出庭。为了证明佐佐木庸平的死亡对佐佐木商店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在明天的主讯问中,我会问得很深入,请你好好回答。”

“好,我了解。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中小企业的老板一死,经营会变得多么困难。但听说对方这次还增加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这两位律师一定会在反对讯问中极力找我麻烦,对我们不利。光想到这一点,就让我信心大减。”信平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两位律师的确很厉害,一定会在反对讯问中为难我们,这的确让人担心。不过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的主张不像财前那样是以谎言堆砌而成的,我们要求的是正义公理,只要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落入对方的陷阱,就会无所畏惧。”

关口鼓励着信平,信平回答道:“我知道了。我会坚定信心出庭作证。但除了我以外,其他证人和鉴定人都没问题吧?”

“里见医生当然没有问题。浪速大学的大河内教授也欣然同意再度出庭。至于龟山君子,她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刚好听到财前教授驳斥柳原医生,说没必要做断层摄影,所以她是这场官司的关键,但她目前还没有答应出庭作证。东教授的女儿说,她会不厌其烦地去拜托她,极力说服她出庭作证。另一方面,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虽然他承受了来自K大学高层的压力,但既然他已经答应要做鉴定人,就会从纯医学的立场进行鉴定;北海道大学研究化学疗法的长谷部教授也应该很有希望。”

听关口这么说,良江突然倾身向前:“律师,这一次、这一次真的可以证明那个倚仗国立大学教授的权势、名为财前的冷酷医生误诊,我们可以胜诉,对不对?这一次应该不会再输了吧?万一又输的话,我也不想活了……”

良江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憔悴而深陷的双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万一又输的话……关口也有同样的想法。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股不安。关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到良江他们无助地望着自己,他几乎不敢正视。

“上诉审是申张我们的正义主张,也是在官司中胜诉的最后手段。而且,这次的判决很可能成为日后医疗纠纷官司的判例,因此,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输,也不可以输!”

关口坚毅的口吻强调,他不仅是说给佐佐木良江和信平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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