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辩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交臂呼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褐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看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茬住了前又盖住了屁股,黑色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饿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有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全都污染着草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干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与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潇洒精干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寻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黄色,像是蒙了一层黄色的瓷釉。鹿兆鹏仍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头说:“要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强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做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装黑烟的吊盏油灯错黄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妈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暴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草山寨一下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设想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见习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荐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长抱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情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暴动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还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们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此完结了。”黑娃问:“事情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暴动的时光,想没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猎肉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句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黑娃立即敏锐地做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下说。要说明日跟大拇指当面说。”鹿兆鹏说:“那当然。你还是很义气。”黑娃说:“天快明了,咱们睡觉。明日个跟大拇指当面说。”

黑娃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杆上吊着的灯盏已经点火,在夕阳的红光里闪耀。那是一只生铁铸成的盆子,里面装着麻油,燃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黑烟滚滚,空中飘浮着未燃尽的烟袖絮子。这是重要宴庆的信号。伙房里接连传出煎油爆炒的脆响。弟兄们出出进进嘻嘻嚷嚷,显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着。他找到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兴致勃勃地说:“弟兄们好久没有团圆了,今日个慰劳一顿,二来为你解解心烦;三来嘛,你有朋友到来,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应款待。”黑娃想告诉大拇指兆鹏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声说:“先吃了饭再说。”

大吃猛喝一毕,尚未醉的倒的土匪们练开了功夫,有的练拳,有的舞刀,有的练枪法,有的练爬树翻墙,有的练捆缚敌手,倒显得生龙活虎,黑娃引看兆鹏进入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喧,不讲客套单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说你想入伙?”

“是的。”兆鹏点点头。

“真的?”大拇指套问。

“真的。”兆鹏平静地肯定。

“你把‘真的’这话连说三遍”大拇指盯着他说。“看你能不能说得出来?”

“好咧好咧!”兆鹏释然笑了,“说真的也真的,说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说,充满了自信,声音的平静愈显出透里知底的给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纳进你的游击队。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还算得准。”兆鹏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坦然笑着反问,“真要这样,你说行不行呢?”

“天爷!空里的鹰地上的狼,飞的和跑的拢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轻俏地调侃起来,“你是堂堂共产党头儿,我是土匪,咋也拢不到一搭喀!”

“咱俩差不多。搁秤上吊-吊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鹏也是一腔调侃的调儿,“滋水县通辑我悬赏一千块硬洋,县赏通辑你也是大洋一千块,咱俩值的一个价码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里凝结的紧张气氛顿然松弛下来;他始终没有说话,斟酌了三人之间的关系而决定自己不必开口;他只期望这两个人之间不发生冲突,无论谈判的结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图扩延刚刚出现的轻松气氛,就以打浑的口气,说“滋水县的‘共匪’头子和土匪头子值的一个价码!了哇了哇!”

兆鹏适时地掌握着松活了的气氛:“我了解你。你是个灵醒(聪明)的木匠。你是个不怎么样的和尚。你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红军指挥官,这一点我肯定无疑。你当山里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才来找你的……”

大拇指收敛了笑,冷冷地说:“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庙当和尚那阵子就知道你。你也是个灵醒人。但我这个寨子里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关系,黑娃是个可靠的义气的人。黑娃愿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还有哪些弟兄情愿跟黑娃一搭投靠游击队也都放他们走,我还让他们把家伙一起带走……”

黑娃打断大拇指的话说:“大哥你说哪里话!我跟你绝无二心,可以指天为誓……”

兆鹏坦率地表白说:“我刚才说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你说的是真话。我明白,无论谁家当权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国民党悬赏捉我,日后有一天共产党把事形成了,还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夭,你兆鹏坐江山拾掇我的时光,能给我一个浑全的尸首就遂心了。”

兆鹏由地动了情:“这又何苦哩?你一进红军队伍就会明白,你肯定比当土匪活得畅愉。告诉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击队,我们已建立起来一个正儿八经的红军军团,军长是正儿八经的黄浦军校训练出来的……”

大拇指并不动心:“我刚才把话说到尽头了,黑娃愿意走就跟你走,还有哪些弟兄愿意走的话也跟你走,家伙都随手带走。我算义气了吧?旁的话你再甭说了,你日后能给我一个浑全尸首就算义气之交咧!”

黑娃再次上有:“我而今连尸首浑全不浑全都不顾虑。”兆鹏笑笑说:“我也没想让你当下跟我走。我跟你打个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时候想开了,再给我打个招呼,我来接应。”

大拇指说:“那好……日后再说吧!”

“兆鹏说:“我们肯定会见面的。”

半年以后,他们果然又见面的,鹿兆鹏作为俘虏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时光,探马回来报告大拇指,有一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人马闯进山来,在离山口几十里的章坪镇安营下寨,遭到了政府军的包围,一个军的人马给连窝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几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离他们山寨三十来里的双岔沟歇下了,大约二十来人。双岔沟只有三五户人家,住得散散落落,这一股红军就住在沟梁上的茹姓人家城。大拇指当即叫来二拇指黑娃,让探马把这件事再述一遍,然后问:“兄弟,你看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说:“油水厚不厚?红军些秕谷瘦皮,谅也没多厚油水。”探马插话说:“他们都捐一杆快枪。”黑娃又问:“这一杆子红军打哪儿来的?是不是山里那几股游击队的一股儿?”探马说:“山里那几段游击队全是本地猴儿,滑得黄鳝一样。这杆子红军是从山外闯进来,人生地不熟,刚进山就给捂住了。弄不清哪达来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儿。”黑娃说:“大哥你定点儿。你看中那二十几杆快枪的话,我带弟兄们去拿回来就是了。”大姆指却不象黑娃那样轻松:“本来嘛,咱们跟红军游击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车,各辗各的辙。黑娃你心里本不愿意挫红军。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红军有丝连才这么说。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红军。这回不同。这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蹬踏到黑窟窿里了,撞到舅家门板了,出山是绝然出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过上两天,让葛条沟那帮子扫风着了的话,非吃不结,红军手里的快枪就落到他们手里了。这样子的话,不如咱们先动手把家伙缴了……”黑娃听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们。”黑娃站在往常发号施令的石阶上,连连发出三声尖锐的唿哨,匪徒弟兄们便从各个角落拥到平场上来,作为大殿的山洞里灯盏齐发。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阶上部署行动:“从双岔沟两边摸上去包围姓茹的那一家,记住:只缴家伙,不准伤人,缴下枪来放人走;不许开枪,只准吓诈,实在缴不下枪来,放走算求。”弟兄问:“咱们不开枪,他们要朝咱们开枪咋办?”大拇指沉吟一下说:“万不得已要开枪……只许打三枪!”在最后确定谁领头去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黑娃执意去,大拇指毫不动摇地说:“轮我的食,轮到你守窝了。”

完全是万无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拼杀。天空落着夏季里不大常见的蒙蒙雾雨,山道湿滑,伸手不见五指。土匪们灵如猿猴,一直摸到双岔沟梁上站岗放哨的卫兵脚下,一个土匪蹿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双腿把他撂倒,另一个上匪同时把一块烂布塞进他的嘴里,前门和后门的两个哨兵几乎同样被擒获。当土匪们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低的屋脊上响了一枪,那儿还隐伏着一个暗哨。但是为时已晚,土匪们从前门后门和树枝围成的篱笆墙踏过去,把茹姓山民的两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炕上和脚地上以及台阶上的红军士兵疲惫不堪反应迟钝,有三五个反应迅敏的人刚摸起枪,就被土匪缴到手了。土匪们三个人对付一个红军士兵绰绰有余,缴了枪就把他们统统逼进一间屋子,最后从山民火炕上拖出来的那个伤员,腿上淌着血一步也挪不动,由一个红军士兵背着他从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虏转过身去面向墙壁,然后才让弟兄点着了一枝火把,拿到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伤号面前一照,他几乎吃惊地叫起来,那是兆鹏。大拇指立即发布命令:“你们现在可以走咧!你们在这山里扎不住脚赶快出山去,记住不要结帮搭伙,要零碎单个往出走,不要开口说话,一开口就露馅了。”那些红军士兵还背对着他没有动,大拇指吩咐两个弟兄架起受伤的鹿兆鹏出了门。回到山寨,大拇指对迎上前来的黑娃说:“真是撞到家门舅家门板了——你的共产党大哥给我弄来了。”

黑娃在灯下一看,兆鹏昏昏迷迷不辩生人熟人,小腿肿得抹不下裤子,整个脚面和脚趾都被血浆成红紫色。大拇指唤来大先生。大先生提着药葫芦跑来,用剪子割开左腿的裤子,用水洗了伤口四周的瘀血,皱着眉对大姆指和黑娃说:“糟求咧,是个瞎眼儿!”枪子穿透了身体被土匪们称作亮眼儿,未穿透被称作瞎眼儿,弹头还留在小腿肚儿里。大先生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将就着治好外伤,让人家出山进城到洋医院去掏枪子儿;二是我给他掏出来再治好,可咱没麻药,怕他受不住疼。你说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说:“干脆给他掏出来。”大拇指对大先生说:“掏!”大先生解开布包,取出一只带环儿的钢扦儿,刚挨住伤口,兆鹏就惨叫起来。大先生迟疑一下说:“这人没咱的弟兄皮实。”大拇指笑着对黑娃说:“就这副虚气儿他还想入伙哩!咱伙里弟兄可都是断胳膊折腿不吭声。没这股子毒劲儿还想入伙当上匪?绑起!”于是七手八脚把兆鹏的身子和手脚都摁绑在木板上。大先生说:“我下手了——”话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带环儿的钢扦子塞进伤口。兆鹏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来。黑娃说:“把嘴给塞住,叫得人心烦。”于是又用烂布塞进嘴里。大先生捏那根钢扦儿在腿肚里寻找弹头,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一股热血的腥气从小腿肚里拉出来,扔到盛着清水的铜盆里,当啷一声脆响,水面上就绽开一片耀眼的血花,伤口里头的血嘎嘟嘟涌冒出来,大先生不慌不忙拨开药葫芦的木塞儿,把紫红色的刀箭药倒人伤口,拿一只带药勺儿的钢扦往伤口里头塞,血流眼见着流得缓了少了,随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只药葫芦儿,往伤口四周撒上一层厚厚的黑色药面儿,然后用布条垫着麻纸缠裹起来。大先生瞅着被他折腾得完全昏死的兆鹏说:“没彩没彩,这人没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没彩。”他摸摸兆鹏的额头,拨下塞在兆鹏嘴里的烂布,把两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鹏咽下去,然后说:“抬走。让他睡去。睡醒来就没求事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兆鹏睁开眼睛嚷着要喝水。他强挣着坐起来,把伸到眼前的水碗抱住一饮而光,才瞅着递给他水碗的人惊奇地叫起来:“黑娃黑娃,怎么是你?”黑娃抿抿嘴没有开口。大拇指却说:“你忘了你说的‘咱们还会见面’的话啦?这回是我请你来人伙儿!”兆鹏猛地转过头,瞅住站在炕脚地上的大拇指:“我咋就落到你手里了?”黑娃接往说:“你多亏落到大哥手里了。”兆鹏转着眼珠朝后倒下,靠在背后垫着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两个眼皮痉挛似的弹动着,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泪珠儿……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失败的进军。省委接到了一支红军武装企图攻打西安的密讯,派鹿兆鹏化装潜入红军部队传达省委意见,要求红军指挥官做出一个详细周密的进攻方案,省委讨论之后才能作出决定,同时将西安地区守军布防的情况提供给红军指挥官,供他们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选择。鹿兆鹏扮装成一个受聘赴任的教书先生,顺利地通过渭河平原,进入渭北高原之中刚刚创立的根据地茂钦。茂钦这个象遗落在山间的一粒羊粪一样默无声息的村镇,现在在北半个中国日渐显露声名。南有瑞金北有茂钦。茂钦中华苏维埃的红色旗帜在莽莽苍苍黄土高原上看去确似一簇生动飞扬的火焰。共产党人在这里创建起来第一支农民武装,黍作红三十六军。鹿兆鹏的到来使红军最高指挥员之间的争论更加激烈,争论双方的力量对比是二比二。廖军长和王副政委干脆把进攻西安说成是葬送红军的冒险行动;姜政委和权副军长力主进攻西安,理由比反对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时候,廖军长首先表现了妥协,才使进攻派占了上风。鹿兆鹏向他们传达了省委意见,唯一坚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争论,事由是省委没有肯定这个行动计划。廖军长立即更改了违心的妥协又恢复了反对派的真实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静地反问:“省委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进攻呀?敌方在西安的布防情况我早已清楚不过,嫡系和杂牌正大眼瞪小眼乌龟瞅王八,咱们趁这个空子正好得手;缓后无论乌龟吃了王八还是王八吃掉乌龟,他们就成铁板一块无缝可钻,失掉战机了。省委要我们报一个详细作战计划是多此一举,一切已经成熟。”姜政委对廖军长的摇摆不定有点生气,用一句粗话讽刺说“尿尿去了屙下屎来——连稀稠都拿不住了!”这样子的话怎么带兵打仗?你可是咱们四个人中独独上过军校的指挥员呀同志!”廖军长脸红了,不仅没有发火,诚挚的声音令人感动:“姜政委,你挖苦我两句我不在乎,我弄起这一杆人马来着实不容易,我只担必弄不好又丢光了咧……”鹿兆鹏心里颤悸了一下,这个长着四方脸盘英俊漂亮的陕北汉子,一口鼻音浓重言词笨拙的话令他感动。廖军长是黄埔生,投身国民革命战功赫赫;国共翻脸以后,他带着他拉出来的那一部分队伍参加了习旅的暴动,暴动失败后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几年间又创建起红三十六军来。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军来的,他很尊重这个前额突出有点象列宁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点说不清为什么的怯惧心理。姜政委说:“军事行动上的摇摆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场的动摇。”王副政委与大脑门子政委一丝也不妥协:“这仅仅是一个具体军事行动的分歧,与立场无关。”廖军长痛苦地扭曲着脸沉默了。姜政委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王副政委下连当兵,鹿兆鹏同志做副政委。”鹿兆鹏说:“我必须赶回去向省委汇报。”姜政委说:“不急。打下西安咱们一起去汇报。”鹿兆鹏急了说:“我也反对这个行动。”姜政委说:“你反对我也要你做副政委。”

鹿兆鹏在根据地住了下来,发现在红军士兵里头却没有这样严峻分歧和争论,而且洋溢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战斗热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讲演特富进力和鼓动力量:“南昌暴动失败了,广州暴动失败了,咱们这儿暴动也失败了,国民党高兴的近乎得意忘形。我们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国的反动派敲响第一声丧钟,共产党还存在,真正的革命刚刚开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声音被热烈的呼喊打断了,他谦逊地低着硕大的脑袋等待呼声结束,然后扬起头来分析这次行动的形势:“西安的嫡系初调入陕,两眼紧盯着杂牌子地方军;杂牌子地方军收罗的都是土匪民团,属于乌合之众,十有八九都是逛窑子抽大烟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经打。咱们红军不是一个顶仨,而是以一当十。渭北地区农协运动开展最早,地下党遍布各个村镇,我们路过之地会一呼百应,我们一举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国革命的第一红色政府,必将照亮整个北半个中国……为了共产主义,同志们,努力冲锋啊……”

整个红军陷入一种激战前的狂热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当伙头兵时,竟然连连受到士兵们的嘲笑和鄙视。廖军长现在尽可能认真地按照在黄埔军校学习的指挥艺术设计这场进攻……队伍终于拉出山沟进入坦荡如砥的关中平原了,此时刚刚黎明。鹿兆鹏此时才弄清白,这支号称三十六军的红军部队上实际只有九百多人,不过是一个团的编制力量,心里就愈加忧虑和胆怯。在山区小镇茂钦根据地里,九百多人显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雾雨蒙蒙的关中平原上以后,这九百多人的队伍就不再显示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反而觉得过于细瘦了点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许多千户大村,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骚扰,根本不曾发生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人的衣服的军队是国军、上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细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里极为罕见的阴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来一把柴禾。士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的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点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溅湿了泥巴,变成落汤鸡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纹儿,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发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给泥巴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立六十里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肉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鸡尽饱吃啦……”姜政委给士兵们打足气后,就把另外三个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移地说:“我回省省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不带,只身走掉了。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篙蓬茅草地带,三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有脑袋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和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汇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见,主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说不上话咽下一口唾液,廖军副政委的鸡肠小肚,不客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他说:“你们俩的意见呢。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弛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死我一个我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就好了。”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路引得好。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附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仓。队伍一刻也不停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陡;到根本没有什么路,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不满。权副军长是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惭愧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这位陕北军长一句:“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丰肉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

临近午夜,队伍进入秦岭深处的章坪镇驻扎下来、全镇动员了十几户人家一齐点火熬烧包谷糁子。士兵们喝罢就躺下。鹿兆鹏刚刚睡下就被枪声惊醒,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像母亲在锅里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响。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冲出住屋,跌进一个长满藤蔓和青草的壕沟,趁势躲在那里观察一下阵势,随之就悲哀地发现,章坪镇四周完全被包围了,敌人像合围的网一样从南北两面的山坡和东西两边的山道围堵过来。红军战士四处奔逃,无法形成突围力量。他贴着一条低矮的坡根往前蹿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约是在冲出屋子后门时挨上枪子了。鹿兆鹏往前蹿一截就伏下来隐蔽一会儿,看着敌人黑漆漆的身影从他头顶的缓坡上跃过去,他的头脑十分清醒,十分镇静,这使他自己也很吃惊。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自豪地闪出一个念头,行啊我还行!他蹿过那面坡楞进入一条河沟,发现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来:“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沟沟岔岔里就有人吆喝起来:“三十六——三十六来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鹏拾拢起二十几个逃散的三十六军战士,沿着河沟跑过二十多里,拐弯改变方向进入双岔沟……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们从滋水桥撤离的那一刻起,一张网早已向他们张开,当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国军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洞穴里住过半月,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山,四沟八岔去寻打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分儿。我不死你不死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鸡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临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吩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年月曰共匪三十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搭帮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插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刺他说:“岳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朝后院追——”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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