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

这里本应该寂寂无声。静谧,死一般的肃穆沉寂。

然而只有尖叫声。

迪伦睁开眼,马上感到目眩。一道强烈的白光刺进她的脑袋。迪伦努力想转身摆脱,然而那白光却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也随之移动,紧紧跟着她,吞噬了身后的黑暗。迪伦看着这道光,目瞪口呆。

这道白光来得猛烈,然而转瞬间就消失了。迪伦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眼前跳动着五颜六色的光点。不知不觉间一张脸出现在视线中,迪伦不由得吓了一跳。

接着它便填满了视野,这张苍白的脸上满是闪亮的汗水和红墨水般的痕迹。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嘴边的胡楂很浓密,看口型他好像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迪伦努力集中精力想听清他说些什么,但尖厉的耳鸣声让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摇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的嘴上。慢慢地,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人在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

“能听见我说话吗?看着我。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迪伦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后,这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听到他讲话。他实际上是在大声喊叫,声音紧张而嘶哑。

怎么刚才自己就听不见呢?

“能。”她终于吐出了一个字。嘴里满是热乎乎黏稠的液体,不可能是唾液。她咽了一下,感觉舌尖有股金属的味道。

那个人看上去如释重负。他又用小手电照了照她的脸,亮光晃得她的眼晴眯了起来。接着那人又用手电把她的身上从上到下照了一遍。迪伦看见他把光对准了自已的双腿,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接着又重新看着迪伦。

“你能动一动胳膊和腿吗?有感觉吗?”

迪伦尽量集中注意力。她能有什么感觉?火烧火燎的感觉。疼痛,极度的痛楚,剧烈的疼痛。她屏住呼吸,哪怕胸口轻微的起伏也让她觉得害怕。她到底怎么了?

全身每一处都在痛。的的确确就是——每一处。她的头感到阵阵抽痛,肋骨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挤压着,胃里好像有一池酸性的岩浆在燃烧。再往下呢?她闭上眼,尽力感觉双腿的反应。它们在哪儿?也许她感觉不到它们只是因为折磨人的疼痛正从全身各处如潮水般袭来。迪伦惊恐万分,感觉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狂乱的心跳让她全身每一处痛感都急剧飙升。她尽力想挪挪脚步,换换位置,感觉不舒服极了。

“喔——呜!”她这一声听起来像是喘息,又像是呜咽。她只把双腿挪了一点点,可能只有一厘米左右,然而浑身迸发的痛苦让她发出足以窒息的颤抖。

“好了,好了,亲爱的。”那个男人皱了皱眉,他咬着小手电,手在迪伦腰下挪动着。然后拖停了一下,把手在马甲上蹭了蹭。迪伦的眼晴掠过那件黄绿色对比强烈、其丑无比的马甲。他的肩上别着一个徽标,但迪伦的注意力不在这儿。他刚才擦掉的是血吗?他刚才摸到了她腿上的伤口,血是从那里来的吗?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每一次呼吸都让肺部刺痛。

“亲爱的?”那个人抓着她的肩膀,晃了晃。

迪伦强迫自己看着他,尽力要把眼前可怕的事情想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迪伦。”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迪伦,我要离开一下,就一分钟。不过我马上就回来,我保证。”他冲她笑笑,然后起身,沿着车厢一路挤过去。迪伦看着他离开,这才注意到这节窄窄的车厢里满是穿着马甲的男男女女——消防队员、警察,还有医护人员。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蹲在座位旁,或者夹在刚出现的人缝中,他们跟迪伦谈话、交流,温言抚慰她。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然而迪伦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等一下。”她哑着嗓子说。然而话说得太晚了。

她抬起手,伸向他消失的方向,但稍微一动就让她异常疲惫,她的手缩回来,无力地垂到脸上。脸湿漉漉的,她的手指一摸,发现上面沾着泪水、汗水和血水。她把手撤回来,仔细端详,那层混合物在手电和应急灯这些人造光源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发生了什么事?崔斯坦去哪了?

她想起刚才自己身子往下倒,为防不测,胳膊向外伸,当时脑子里只想着不要摔倒在地,和地上的那些尸体躺在一起。她松开了他。她松开了他为了自救,为了脸不至于沾到人死后残存的血迹上。她松开了他。

迪伦的肺部很痛,但她忍不住气喘吁吁,而且感觉一阵反胃。眼晴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样,喉咙里堵得厉害。此刻不管什么伤痛都变得无足轻重了,迪伦的泪水肆意地流淌。

她松开了他。

她从唇缝间挤出一个“不”字,“不,不,不。”

她几近疯狂地在地板上挪动着身体,然后把手插进裤袋,手指绝望地摸索着,全然不顾自己的每个动作都会引来一阵剧痛。她的心脏有一阵子痛苦地停止了跳动。那朵花,它还在,如果花能穿越过来……可是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呢?为什么他没有躺在自己的身边?是不是在自己撒手的时候失去了他?

“对,就是她。迪伦?”有人叫她的名字,这让她分神了片刻,“迪伦,我们要把你轻轻移到担架上,亲爱的。没问题吧?我们需要把你抬到外面,好好检查一下你的伤势。只要把你送上救护车,我们就会给你止痛的。你能听明自我说的话吗?迪伦,亲爱的,要是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听明白了。她正躺在一辆救护车上,止痛药固然好,能帮她平息腹部的灼烧感,然而它们却无力医治她心里裂开的口子,那种怅然若失、空落落的痛楚。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人们费了一会儿工夫把她抬到一个丑陋的黄色担架上。她的脖子被一个高高的塑料颈围固定住了,她只能盯着天花板。人们都轻手轻脚,不断好言安慰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加重她的伤势。

迪伦几乎听不到他们说话,她能做的只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从嘴里费力地挤出一个“是”或者“不”。他们把她抬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了片刻的欣慰,因为这时她既不用听他们讲话,也不用回答他们的问题。

把她抬出车厢花的时间似乎要更长。不过当他们出了车厢,脚踩到了隧道路面的石头上时,她就感觉到他们的脚步立刻变得轻盈起来。他们似乎急着把她抬到外面,越快越好。迪伦的心里丝毫没有因此而惊慌。

躺在担架上的迪伦在颠簸中朝前移动着,周围的空气变得跟之前大不一样了。一阵阵微风吹散了郁积的潮气,水雾凝成的小水珠滴在她蓬乱的刘海上,让她燥热的额头略感清凉。一些医护人员们正在前头带路,迪伦尽力想回头看,看看四周。无奈脖子已经被牢牢地固定住了,肩膀也被皮带绑着,所以她根本没办法大幅度移动身体,而且来回翻动几下眼球也会让她的脑袋一阵刺痛。不过,在气喘吁吁地躺到担架床上之前,她还是瞥见了一团模糊的自然光晕。她快要出去了。

身后响着沙沙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两个人就这样把迪伦稳稳当当地抬入了秋日傍晚灰蒙蒙的暮色中。迪伦看着出现在半山腰的精巧的石拱门,他们抬着她穿过石门,随后渐行渐远,石门张开的大口随即湮没在黑暗中。出了隧道口大概走了十米,他们转了方向,开始步履蹒跚地攀上陡峭的路堤。就在此时,迪伦看到了他。

他坐在隧道出口的左侧,手放在膝盖上,注视着她。

在这个距离望过去,只能辨认出他是个男孩,大概十几岁的样子。山风吹乱了他浅茶色的头发,拍打着他的脸。

“崔斯坦。”她低声说,轻松和喜悦一下子充盈在胸中。她看着他出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如痴如醉。

他成功了。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隔在了他们之间,是一个消防队员。迪伦静静地看着他俯下身子,给崔斯坦的肩上披上了一条毯子。那人在向他询问着什么,迪伦看到崔斯坦摇了摇头。接着他慢慢地、有点笨手笨脚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对着消防队员讲完了最后一句话后,他开始朝她的方向缓缓走来。就要走到她跟前时他冲她一笑。

“嗨。”他喃喃地说,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拍了拍迪伦身上的毯子。他的手指顺着她身体一侧慢慢划过,最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嗨。”她也轻声回了一句,嘴唇颤抖着露出了微笑,“原来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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