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到一半,抬头仰望天空,看到了月亮。往下爬的田中也停止了动作,他果然也盯着月亮。

“你不是这座岛上的人吧?”田中问道。我没有回答,之所以装假没听见,是因为正好吹来了一阵风。我很想干脆应他一句:田中先生,你不是凶手。

聚集在监视塔四周的人们挥舞着手电筒,迎接田中。他们纷纷放心地说:你总算下来了,还以为你会怎么样呢。

“没事吧?”小山田凑到我身边。

“我发现即使两个人爬上去,监视塔也不会倒。”我用大拇指指着背后的梯子。

日比野将毛巾丢给我。好像是因为下雨,他跑回家拿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日比野相当激动,怒气冲冲地逼问田中,不理会其他人要他闭嘴让田中休息,扯开嗓子吼道:“要是监视塔因为你倒下来的话,伊藤岂不是当场死亡啊!害大家急得半死!”

田中微微地俯身点头:“嗯,是啊。”他的个性阴沉,再加上天色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好像在笑,似乎正甘愿接受日比野的教训。我将毛巾丢还给唠叨的日比野,他闭了嘴,然后对着我说:“回去吧。”

“那条毛巾用了很久吧?”老实说有股霉味。

“从很久以前一直用到现在,算是古董了。”

他这么评说着手里的毛巾,当场摊开它。毛巾的白色部分泛黄,上面还有蓝色线条,右上方用某种墨水写了“德”字,是个虽然已经晕开,但不会消失的汉字。

“这是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传家宝。”

“那个‘德’字是什么意思?”

“天知道。”日比野耸耸肩,“回溯历代祖先,可能有哪个祖先的名字里有个‘德’字吧。”

“请小山田先生送我们冋去吧。”我一说完,日比野一脸遭到背叛的表情说:“为什么要跟那家伙同路?”我凑近他撒了一个谎:“因为发生曾根川那件事,我半夜回家有点怕,还是跟警察一起走比较安全。”

因为轰说是“小船”,静香以为是一艘很小的船,但实际上不是。那是一艘大船,足以容纳二三十人享受乘坐游艇的乐趣。

从甲板进入船舱,是一片宽敞的空间。地上铺着塑料地砖,没有任何东西,令人联想到冷清的体育馆。轰说,货物都放在这里。确实,偌大的空间可以停放几辆车。掌舵室位于前方高出一阶的地方。刚才只是害怕的轰,现在脸上展现出了舵手的威严。

城山命令静香在宽敞空间一角的栏杆旁坐下,萨克斯风盒子倒在旁边。

城山则站在她身边,拿着手枪,不时往舵的方向看一眼,然后低头看着静香。

“你觉得有那种岛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瘾君子或醉汉。换句话说,他处于正常状态。照理说他很正常,但实际上他疯了。

看来这个男人真的是警察。他也跟派出所联系过了。

这个制服警察为什么能够独自远行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个派出所好像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要把偏僻的小岛变成乐园。”城山一脸认真地低喃道,用舌头舔着嘴唇。“首先,我要在岛民面前枪毙那个像熊的男人。”“咦?”静香抬起头。

他似乎在想一个新的游戏。“轰在那座岛上好像是个重要人物。所以,我要在岛民面前,枪毙那个重要的轰先生。”

突然,静香感到了愤怒,想站起来揍城山,但马上就被制制伏了。静香变得和刚才一样无法呼吸,城山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无法呼吸。就在她差点晕过去时,城山放开了手,就像是看准了时机似的。

静香当场跌坐在地上,她发现城山的目的并非让她窒息,而是要让她打从心里感到害怕,她没想到无法呼吸竟然是如此痛苦和不安的东西。

“下次再反抗的话,我就打断你的牙齿!我会用枪柄揍你,把你整排牙齿都敲下来,然后再把拳头塞进你嘴里,到时候就算你下巴裂幵也不关我的事。我会把手伸进你的喉咙。”

那口吻与其说是夸张的威胁,更像他过去曾经做过的事。

静香明白了,这个叫城山的男人并不是那种迷失自我的笨蛋,他很冷静,比一般人更有常识。他是一个藐视、嘲笑常识与道德的人,他是一个比谁都聪明、冷静、懂得如何运用恶意的男人。静香皱起了眉头,心想:搞什么,这样就天下无敌了吗。船身摇晃,她将背靠在船柱上,放弃挣扎地闭上了双眼。

我和小山田走在黑暗的小路上,这一路上连个入影也没有。我想起了那个叫安田的青年,那是今天下午的事,但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不知道小山田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向我发问,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旁。

打破沉默的人是我,我本来就打算那么做,才拜托他送我回家的。我没有勇气把事实直接告诉日比野。我总隐约察觉小山田比外表看起来更细腻敏感,所以我认为如果可以的话,应该告诉小山田,而不是日比野。

“我问过田屮先生爬上去的原因。”我一说,小山田的眉毛挑动了一下。“是吗,”他说。

接着,我快速地说明了在监视塔上与田中先生对话的内容。一口气说完,连换气都忘了。

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他会一笑置之,但事实证明他没有。小山田虽没有出声应和,但也没有打断我或嘲笑我。

我跟他说明,田中把水泥砖砸在曾根川头上,那是优午想出来的点子,园山的太太之前还活着,园山至今仍故意说谎,以及他可能将优午的头带回了家。

“你认为我会相信吗?”他听我说完之后,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知道,我没有证据啊。”

“那你觉得警察会相信吗?”

“怎么可能,”我马上笑了,“这种事情不能告诉警察。”“我是刑警。”

“我不是在对刑警小山田说。”

我们同时叹了一口气。

“优午到底还是完成了他的计划。”我认真地说道。

“他是个了不起的稻草人。”刑警耸耸肩,“你把那件事告诉日比野了吗?”

“我没时间跟他说,而且我不方便说。”

“那你是要我告诉日比野吗?”

“我想,他信赖优午的程度大概远超过他自己所想的,如果知道真相如此,他的情绪一定会跌到谷底。”

“优午一定也很喜欢那家伙。”小山田应道。然后,他嘟嚷道:“日比野大概会想知道真相吧。”

我在内心自言自语:不,他讨厌听到真相。我不太相信那些公然表示讨厌虚伪的人,我觉得人若生活在一个弥天大谎中,反而比较幸福。

日比野应该也不希望有人把岛民的真心话当面告诉他。

“可是,园山带优午的头回家是要做什么?”

“一定是优午拜托他的,优午想道歉。”

“向谁道歉?”小山田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看着我。

“应该是向大家道歉吧。他想为至今绝口不提未来、冷眼旁观的态度向大家道歉。”

“那跟园山有什么关系?”

“总之,优午想向园山太太道歉。”虽然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想优午应该也知道园山太太的死期将近,他一定很害怕,没能与卧床不起的她见上一面,连句抱歉都来不及说,对方就那么走了,所以才会拜托园山。毕竟稻草人不能走路。

“优午想见她。”我说。

“稻草人会去见她吗?”

兔子小姐在市场里说过的类似的话掠过我脑海,她很想听听丈夫说话,于是她说:“至少把我的耳朵带去。”虽然那是一句玩笑话,却近似于恳求。

“优午希望至少自己的头能被带过去。”我说,“插在田里的稻草人,无法见到卧床的园山太太。所以,他请人将他从田里拔出来,至少把他的头带过去。”

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还是有这种可能。只剩下一颗头的优午,去见了园山夫人。小山田并没有笑。“所以,他请园山把他的头带过去吗?”

“大概。”

“兔子亲眼看到了园山吧?”他说。

“那是巧合。”

“真的只是巧合?”

“怎么?”

“兔子是在半夜被她老公叫醒的吧?那是巧合吗?因为她醒来时刚好看到园山,所以园山才没有嫌疑。”

确实,如果还有其他岛民看到园山,而且没有兔子小姐的证词,说不定人们会更怀疑他。

“那真的是巧合吗?”与其说小山田是在问我,不如说像是在问我头顶上那团看不见的东西。“优午会不会是我们的幻觉?”

“我觉得不是。小山田先生还在主张那是岛民的错觉吗?”“优午是我们最重要的稻草人。”他用的不是过去式,这一点让我觉得很温暖。

不过,此时我内心涌起一个疑问。我说:“樱……”虽然警方无视“樱”的存在,但我非问不可。“会不会是因为没办法交给樱去办呢?”

“什么意思?”

“优午无法将这件事交给樱去办吗?就算田中没有特意杀掉曾根川,但那个任务应该还有樱能负责。就算放任曾根川来岛上猎鸽,说不定樱也会枪毙他。”

这时,小山田或许可以装傻地说:“我不认识叫什么樱的男人。”但他没那么做。“樱不一样。”

“不一样?”

“樱只枪毙那些做了什么坏事的人。所以,如果他要杀曾根川的话,一定是在曾根川猎杀旅鸽之后。”

我想通了,等悲剧发生之后再动手就太迟了。等他猎杀了旅鸽之后再杀他就没有意义了。说不定那两只鸽——是世界上最后一对鸳鸯鸽,绝对不能失去,非得在曾根川猎杀鸽子之前设法阻止他。因此,就算樱能够制裁犯罪者,也无法防范于未然。

我来到公寓前面。不可思议的是,我感觉好像回到了真正的家。我想起日比野第一次出现的那个早晨,我看着他那张像狗的侧脸,让他带我参观整座岛。虽然我当时不安又疑惑,但那还算是个愉快的经验。

“日比野一直在被佳代子小姐那些人耍啊。”我原本并不打算打小报告,但我讨厌将琐事放在心上,于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小山田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那家伙大概今后也会一直是那种调调。”

“日比野受伤了。”

“不过那家伙到了明天,只要一站在佳代子小姐面前,还是会髙兴地嘻皮笑脸。应该不会错,我想就算他隐约感觉对方可能不喜欢他,也还是不会讨厌对方。”

“为什么?”

“他好像少了某个重要东西,少了成为人最重要的东西。”“田中先生会怎么样呢?他会被逮捕吧?”

“警方也许会逮捕他。”

“你怎么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谁会认为杀害曾根川的人是田中呢?说出来只会被笑而己。”“我认为那不只是田中先生个人的行为。优午派给大家任务,而且说不定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座岛就有一个目标。”我想说,这是全岛的责任。这么一来,会不会一切就这么含糊地一笔勾销了呢?

“警察真没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山田的笑容。

“你不觉得吗?”

“这世界上有能干的人吗?”

“顶多就是稻草人。”

我不了解他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在即将告别时,小山田到了最后一刻才回头,抖也忍不住问我:“这座岛怎么样?”

我发出“啊”的一声,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是外来者了。那是打从一开始就了然于胸的口吻,似乎很早就听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说过似的。

“你知道名侦探吗?”我问道。

“那是什么?”

“我们住的城镇里有那种类型的小说,故事中会出现一种人物叫做名侦探。”

“书里的角色啊?”

“对,名侦探。”

“名侦探。”他像是在背诵似的低喃道。发音有点奇怪,也许他以为“名侦探”是专有名词。

“小说里会发生命案,替如有人被杀。然后,名侦探最后就会破案,找出凶手。”

“那,他会猜对吗?”

“应该这样说,他所决定的人就会变成凶手。不过,他无法防止犯罪发生。”

小山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就像优午一样。”

“我也那么认为。”

无法防止犯罪发生,但是能指出真相。如果我是侦探本人,应该会这么大叫:“简直是胡闹!”我会揪着头发苦恼不知道要救谁。

“这对优午来说是个重担吧。”小山田说。

“你知道破解任何命案

的名侦探会怎么想吗?”

“怎么想?”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会导致命案发生。’”我想名侦探应该会这么想,猜测自己是不是因为另一个世界才有这些举动,“优午说不定也思考过相同的事,或许他也想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这个世界才无法改善。’”

“什么意思?”

“优午知道,就算把未来告诉某个人,结果还是不会改变。即使他思考过任何可能性,这个世界还是不会变好。渐渐地,他开始怀疑,问题出在能预知未来的自己身上。”

“就算优午不在了,这世界也不会有所改善。”

“我也那么认为。”不过,我稍微能够理解优午选择自杀的心情了,他想离开,离开神明的位置。

“我听到了一段有趣的话。”小山田向右转,就此渐行渐远。他挺直的背影看起来还真像个武士。

我打开公寓大门,心想今天可以马上入睡了吧。我脱下袜子随手一扔,打算洗把脸,然后在床上躺平。

一到早上,我就会强烈地感觉自己是在仙台阴暗的房间里。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大概会对什么狗屁稻草人一笑置之,何况早就绝种的鸟类怎么可能今天还会出现。我大概会气愤地吼道:“别闹了!”我会高声笑道:“什么抽象画画家!”大喊;“樱花凋谢吧!”然后,我一定会后悔,为什么不住在那座岛上。一定是这样。

我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吸进潮湿的空气,感觉睡意从脚趾头往头顶慢慢攀升。睡吧,我期待日比野明天也会敲门叫我起床。

让日比野的敲门声把我叫醒吧,然后回仙台去。

大概是在早上抵达的吧,静香连手表也没戴。

天气很好,日照在冬天算是强烈的,令人心旷神怡,感觉不像有一名警察用手枪指着自己。冷冷的风,舒服得有点讽刺。

轰走在前头,静香和城山紧跟在后,城山的步伐从容稳重。

船只停在崖下的小海岸旁,随兴的停泊方式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带我去伊藤那边!”城山一下船,马上命令轰。

轰只发出低吟声,然后默默地前进。半路上,轰频频望向静香手上的低音萨克斯风,一脸怨恨,仿佛想说那乐器是他最痛恨的东西了。

城山无法想象伊藤是在怎样的因缘际会下来到这座岛的。岛上的风光明媚,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片稻田,光是想象稻田在初夏时呈现翠绿,在收割期时被整片金黄覆盖的场面,心情就平静了下来。

“没有计程车吗?”城山霎时一脸认真地说,然后咋咋舌,“不可能会有吧。”

不协调的景色吸引了静香的目光。就乡村的房舍而言,它们显得雅致,正方形的白色房子有着四方窗,阳台向外突出,并非只有老旧砖瓦和铁皮。说这里是欧洲历史悠久的城镇,看起来也有几分神似。西式风格的房子零星散落各处,有些墙壁刷着配色新颖的油漆,也有些木造平房,采用日本自古以来的建筑形式。

静香注意到一路上儿乎没有电线杆和广告招牌。或许是这个缘故,感觉和仙台的田园地区格格不入。远方只看得见几个小小人影,好像还没有人察觉到静香他们。

继续走了五分钟左右,沿路上出现了民房。

“要不要去看看那房子?”城山对轰说,用词客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静香感受着那声音的震动,心想:这警察大概一直用这种口气命令过许多人吧。如果有一种行为叫做“精神屠杀”,他肯定是一直在毫不在乎地反复着。

轰起先摇摇头:“往前走吧,伊藤就在不远处。”他弯着腰,简直就像一头惧敌的熊,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平衡,当场跌倒。那一瞬间,静香看到城山用鞋子踢沙,仿佛对跌倒的人扬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静香看着看着,感觉浑身寒毛直竖。

“废话少说,快走!向那户人家要杯茶吧,我可是特地从都市来的。”城山并没有用手枪威胁人,但他的声音气势十足。

轰脸上充满痛苦的表情,起身拍一拍屁股上的沙,乖乖地改变方向。

那是一栋小平房,外观说不上是西式或日式,有一个围着白色栅栏的小院子,那里坐着一个男人。轰走进院子,城山和静香也跟了进去。

“早安。”轰一副提心吊胆的口吻,向男人打招呼。他动作僵硬地举起手说:“樱。”

这个季节应该没有樱花吧?静香对那个字感到不可思议。

男人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将视线转向静香他们。

“嗯……可以打扰一下吗?”城山改用以往对待市民的客气语调,“我想向你请教几件事。”说完,他向前踏出一步,像是在强调自己身上的制服。

“这、这两个人好像是伊藤的朋友。”轰凑近男人耳边吞吞吐吐地说道。跷着一双长腿的男人,这才把正在阅读的书本放在圆桌上,抬起头来。

他有一副俊俏得令人惊艳的容貌,长发随风飘逸,看起来犹如细丝,脸颊十分清瘦。静香发现城山也有点震惊,还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静香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城山看见了那个美男子,会不会心生不良意图呢?这种不安袭上了静香心头。

若是彻底分析城山的欲望,应该就是想要玷污所有美丽的事物吧。

城山的双唇此刻愉悦地微微扭曲。

男人跷着二郎腿,一语不发地盯着静香一行人,也像是眯起双眼,正在眺望远方的景物。

“我有点事想要问你。”城山又往前走了几步。轰一脸不安,像是要仰倒似的节节后退。

“你……”男人开口说。

静香感到不可思议,因为眼前的男人发出来的声音,竟然和城山酷似,是一种低沉、冰冷的声音。这场景看起来很梦幻,就像一对双胞胎。

“我是警察。”城山从口袋里亮出警察手册,让对方看。

“你……”男人似乎对警察手册毫不感兴趣,又重复了一次,“你踩到了。”他指指城山的脚底。

城山望向自己的鞋子,将脚抬离地面,以确认自己踩到了什么,但似乎没有。“我踩到什么了?”他生气地说。

“那里埋了花的种子。”男人缓缓地说。

静香恍然大悟。听他这么一说,城山四周有翻过土的痕迹,颜色呈现出微妙的差异。

“那又怎样?”城山不耐烦地加重语气。

然后,就在下一秒钟,静香因为惊吓过度而发不出声音。

男人架起了手枪。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枪的。像是突然一眨眼就出现了。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的景象:一个普通男人,就那样坐着用枪指着警察。

“你竟敢用枪指着警察?!”城山声如洪钟地嚷道。不过声音大归大,却不带一丝情感。“放下枪!”他吼道,“我是警察,放下枪!”

静香半带佩服地认为,说不定城山是那种天生能让人乖乖顺从的人类,他发出的命令声具有可怕的效果,让人听了想发抖,马上唯命是从。

“放下枪!听到没!”

明明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静香却直打哆嗦。这是个令人害怕的声音,不同于流氓勉强挤出来的狠话,而是抹杀精神的声音。一种强劲粗暴的声音,虽不会震动地面,却能经由听觉一把揪住心脏。静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可以预期。

美男子或许会遵从城山的命令,放下手枪吧。他不可能反抗城山,而且还会因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的反抗企图而跟城山道歉吧。

城山会对拼命谢罪的男人微笑吗?他大概会和气地对那男人说:抬起头!然后慢慢地展开残酷的折磨。一定是那样。

静香怯生生地睁幵眼,虽然可以想象即将会发生什么事,但她非得亲眼瞧瞧不可。

那男人真的长得很美,那张脸出乎意外地没有扭曲变形。

他的表情仿佛在眺望树枝下的结草虫,枪口依旧对准城山。

“那不是理由。”

静香听见男人那么说,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

在那之后,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无声的黑白电影。

一个人倒在地上,那是身穿制服的城山。男人击出的子弹并没有瞄准城山的脑部或心脏。城山按着胯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他拱起身体俯卧在地面上,然后晕了过去。

男人面不改色,只是瞄了城山一眼,那幅景象简直荒谬极了。男人再度拿起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读了起来。

城山还在呻吟,他咬牙试图站起来,口中冒出泡沫,扭动身体的模样几近丑陋。

静香甚至怀疑,男人是不是认识城山。不然,那么近的距离,没理由不射穿他的胸膛或脑门。他这样,只让人觉得他是故意要折磨城山才瞄准胯下的。城山呲牙咧嘴地抽搐着,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轻抚他的背,不愿让他轻易死去。

―阵睡意袭来,静香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双眼。

醒来时,她仰躺在树影处,看到轰不耐烦地走过来。她原本想问城山怎么样了,但没有开口。眼前的情景变了,她不是在刚才城山中枪的地方了。

她完全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见伊藤吗?”她听见熊一般缓慢的声音。

我满心期待那个敲门声。我在十分钟前醒过来,阳光从窗帘外穿透进来,我知道今天是个晴天。

日比野指着我笑道:“昨天真是累死人了。人只要活着就会发生许多事。”

安田的事、私闯轰家的事、园山的事,还有爬上监视塔的田中的事,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我突然想起了祖母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祖母去世时,我不在她身边,因为我当时逃走了,所以不可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一名皮肤白皙的护士事后犹豫地告诉我:你祖母还讲过这种话!由于祖母说话尖酸刻薄,护士有时候很怕她,却没想到她会讲出那种话,还反复问了她好几遍。

“诚然,我是爱他的啊。”

她说祖母受到癌症的百般折磨,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变得很平静,甚至反常地露出了无所畏惧的微笑。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呢?日比野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爽朗的表情,清楚地想起了祖母的那句话。

“今天又有什么事?我己经做好心理准备,又会发生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吧?”

“是啊。”他爽快地承认,我一点也不惊讶。

“一个叫静香的女人来到了这座岛上。”日比野说。

我愣住了。这座岛是一块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的惊人土地。

他告诉我,是轰带静香来的。我们又在细细的田埂上奔跑,阳光瞄准我们的头,从很高的角度照射下来。

“轰大叔来了我家,要我带你过去。”

“她为什么会来?”我边跑边说,声音卨亢,呼吸紊乱。

“因为寄出了那张明信片,所以她来了,对吧?因为我要你编个急事把明信片寄出去,所以事情演变成这样,对吧?”日比野频频窥视我的表情,仿佛在向我确认:我帮到忙了吧?我不是累赘吧?

我心想,就算再紧急也用不着带她来吧。

与她重逄变成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静香伸直双腿坐在树荫下,我举起右手向她打招呼:“辛苦你了。”那种打招呼的方式,和我在那家公司上班时并无二致。

日比野在我身后,轰站在静香身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向谁寻求解释,但还是姑且那么一问。

“我们受到一个怪警察的威胁。”轰快速地回答。

我听到警察,感觉心脏像被捏碎般的痛楚:“城、城山。”

“没错,那人就是姓城山。”静香的嘴唇微微颤抖,她肯定是见过城山了。

“那家伙在哪里?”

静香低着头,像是要咽不想说的话。

“樱杀了他。”轰点点头说,“樱毙了那个警察。”

“樱?”这时,我感觉肩膀放松了,“那,城山呢?”

“被射到那个部位,应该会死吧。”轰低吟着。

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深深的一口气,紧张的情绪获得解放,差点跌坐在地上。

“那就好。”

“不报警行吗?那个警察被枪杀了。”静香柳眉微蹙,加强语调。

“没关系。”我只说了一句,“那是好事。”

“那叫什么好事?”

“改天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她的口气尖锐,但我四两拨千斤地带过。我还说:“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会一起回仙台,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反正她看起来也累了,我们决定

先回我的公寓。

“你的公寓?”

“不,只是我擅自借用而已。”

“擅自借用是犯法的吧?”

“不是。”我期期艾艾。“就说了那是好事嘛。”我只能这么说。

她责难我:“抢劫便利商店是怎么回事?”

我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跟我一起想原因吗?”她就生气了。这种相处模式跟以前一模一样。

如果回到仙台,我一定会被逮捕吧,警方打算以哪种程度的惩罚来对付这小家子气的抢劫犯呢?罚就罚吧,我要接受惩罚重新做人。

日比野将脸凑近我,问道:“她是伊藤的女朋友吗?”我简短地回答:“不是。”于是他换个方式问我:“她接下来会成为伊藤的女朋友吗?”

“我们只是一起到岛上观光。”

我将日比野介绍给静香。他出乎意料地害羞,连个招呼也没办法好好打。

“他长得很像狗吧?”我对她咬耳朵,她似乎同意我的看法,轻轻点头。

“那就是明信片上的山丘?”静香指着右边,我转头便看到了那座山丘。

接着,静香说带来了低音萨克斯风。果然,她拎着那只和我交往时就爱用的箱子,似乎是因为我在明信片上写了这件事的缘故。但我已经忘记我写了什么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轰突然回头瞪我,然后才将视线移向静香,接着又盯着她手上的萨克斯风。

“你怎么了?”我出声问道,轰不回答,满脸通红地继续往前走。

我的脑筋幵始运作。霎时,各种景象交错,人的对话倒转,推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想起了若叶躺在地面聆听心跳的声音,她感觉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并引以为乐。

接着,我想起了轰红通通的脸。

我不请自来地跑去他家,他极力隐瞒着什么。可是,在我潜入地下室以后,却只发现了普通音响。

“嗯……”我停下脚步。

轰冋过头来,日比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和静香面面相觑。

“我知道了。”

眼前又是一片模糊的景象,我脑中犹如蒙上了一层浓雾。我有预感,如果说出答案,这团谜雾大概就会散了。

静香皱起了眉头问:知道神么?

我转向轰,朝他比出“万岁”的手势,我双手投降,对他说:“上了你的当了。”

轰有秘密,我现在知道了,而且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只有他与外界往来,却没有独占任何东西。

并不是只有音响,而是他隐藏了音响。

“日比野,我知道了。”我清楚地说,我解开谜底了,我知道轰为什么充满了优越感。他独占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知道什么?”

“那个传说啊,这座岛上少了什么。”我的语音颤抖,兴奋之情渐渐涌现心头,我变得情绪激昂。

日比野也一样,他一开始皱着眉头,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现在眼中逐渐散发光芒,仿佛开始摇起了尾巴。

只有静香像个局外人,一脸不悦地站着。

“我们去那座山丘吧。”我神采奕奕地伸直手臂,指着那座山丘。

日比野低声欢呼。说不定他马上就会哭出来。

“什么意思?”静香问道。

“你要在那座山丘上演奏低音萨克斯风。查理·派克或是你随兴编的披头士都行,你要在那里尽情吹奏。”

“吹就吹。”

“大家都在等你。”

她一脸错愕。

“大家一直在等你,大概……”我回头看看日比野,“多久了?”

他立即用亢奋的声音回答:“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我也说,“大家都在等你。快啊,如何?”我简直像是在挑战般地看着她的脸。这样如何?

说不定她也终于开始认为这只是个恶作剧。

于是我再也忍不住地高声大喊。

“这座岛上缺少的是音乐!”

少年抱膝坐在空无一物的水田里。

他和亲手制作、竖起的稻草人面对着面。

少年闭着双眼,他期待优午再次开口说话,但是叫了好几次,稻草人都没有回应。

或许自己做的稻草人还是不行吧。当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一抹不安骤然袭上心头,那感觉就像是猛然回神,发现在庙会最热闹时全世界只有自己在忘情地跳舞,然后全身因孤独感而僵住。

后面传来一阵自行车的停车声,刹车发出“叽”的一声,感觉有人下车。他睁开眼睛往后一看,是邮差草薙和百合。少年当然认识那两人,有些腼腆地朝他们低头行礼。

他们直接走到少年身后,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少年点点头。

“这是优午吧?”百合微笑道。草薙和百合闭上眼睛,伫立俯首。少年心想:这两人也跟我一样在祈祷吧,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这时,有只鸟飘然在眼前降落,那只不知名的灰鸟轻轻地敛起羽翼,直接停在稻草人的手臂上。

“啊!”少年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啊!”草薙和百合也有相同的反应。

过了一阵子,三人之中有人说:“欢迎回来。”

我们在晴空下,踩着轻快的脚步朝山丘前进。

“会被樱枪毙的!”轰凑近我,一脸担心地低声说道。

“咦?”

“那家伙讨厌吵闹。”

我理解了,原来是那个原因啊。轰怕樱,虽然他把音响藏起来一定是想要独占,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轰是在害怕樱。樱也对我说过:“人很吵,所以我讨厌人。”说不定那是他的口头禅。或许轰是怕私藏的音响被公开的话,自己也会被樱盯上。

“他曾经就因为嫌吵而枪毙了一个小孩。”轰唐突地说。

“那是误会。”我应道,“樱或许讨厌噪音,但他喜欢诗。你用音响播放音乐,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说起来都与读诗属于相同范畴。放心吧,没问题的。”我对他点个头。

通往山丘的坡道并不陡,但是很漫长。我们排成一列,我领头走在最前面。

走到了一个大转弯处后,我们看到了山丘的顶端。我说:我们打算爬到那里。静香翻了一个白眼说: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我们自然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个。”我指着那个引起我注意的山丘。

“什么?”我身后的轰悠哉地问道,他说话总是从容不迫。

“那个,不是头吗?”我半信半疑地问道。因为有些距离,它看起来只有一根大拇指大小,我看到一个球形物体在树底下,没有戴帽子。“会不会是优午的头?”

轰探出了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然后摇摇头说:“不可能。”

我再次眯起眼睛确认。“不,果然是优午的头。”明明视力不好,我却一口咬定,有人把优午的头带来了。

大概是园山吧。那天夜里他为了让优午见到他太太,所以把优午的头带回家了。

然后,想必园山又将优午的头带到了那座山丘上。

只剩下一颗头的稻草人不可能还活着。即使如此,优午还是想去见园山的太太,他也想去山丘吧。

日比野过了一会儿才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急躁地说:“快走啊!”

我与伫足的静香四目相交。

“虽然我只在这座岛上待了几天,却不想忘记这里的事。”我这么一说,她冷冷地“哼”了一声。

然后她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还没向公司请假。”

我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当然,工作比较重要。”

小雅不再在那儿奔跑了。田埂上长满了杂草,草尖弄得她痒酥酥的。

水田里挤满了金黄色稻穗,所以没办法踩进田里。

“优午。”小雅伸出双手围在嘴边喊道。

站在一块水田中央的稻草人,面向着小雅站立的田埂。

小雅看见稻草人的表情。“我家的德之助究竟跑哪儿去了?”她大声喊道,那口吻简直像是稻草人也有责任。“我公公到家里来了。”

一开始,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风吹过稻穗时发出的“咻咻”声音。

“他一定在禄二郎先生的坟地。”

正当小雅想再度出声询问时,稻草人回答了。

“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德之助先生喜欢在那里看书。”

她一边听优午流畅地说着,一边笑道:“你真的很清楚啊,你该不会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知道吧?”

“未来的事我也知道,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小雅听见优午这么说。

“少臭屁了。”她再度对稻草人笑了。心想,会说话的稻草人真饶舌。她歪着头不解,禄二郎那么寡言,为什么做出来的稻草人会那么多话呢?

“这么说起来,你也知道那件事吗?这座岛上少了什么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时候谁会带那个东西到这里来吗?”小雅一副“你明明不可能知道,少自以为是”的口吻。

稻草人回答:“我知道啊。”他的模样像个意气用事的孩子。“了不起,”小雅调侃地应和道,“既然如此,那你说说看呀。”

稻草人想了一下,然后说:“不过,我不能理解那是什么,就算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也听不见。”

她笑道:“哎呀呀,那是借口吧?”

“不过话说回来,那是用来听的吗?不是东西?根据传说,我以为那一定是某种东西。”

“那东西没有形体,只能用来听。”

“那样的话,感觉挺无聊的。”

优午苦恼地说:“我并不擅长听,因为我的构造使然。”

“那个传说中的日子是哪一天?”

“恐怕是一百多年以后吧。”

“随你怎么说。”小雅愕然地说道。

稻草人还想说话。

“到时候,你能不能将我搬到那座山丘上?如果不是站在这里,而是在更近的地方,说不定我也能理解那是什么。站在这里的话,一定听不见,什么也无法理解。”

“过了那么久,我早就死了。再说,如果把你从土里拔出来,你也会死的。”

“没那回事!”小雅觉得优午动怒的模样很好笑。

“你一定会死的,你连这个都不懂吗?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无知。”

“稻草人又不能走路,只有请人将我从土里拔出来才能移动,不是吗?”

“所以我说,你那么做的话会死的。你明明说能预知未来,还说那种话,真是笨蛋。”

小雅耸了耸肩。

后来,稻草人打算逐一解说未来会发生的事,于是小雅举手制止道:“等一下、等一下。”

“最好不要知道未来的事情,这样比较有趣。如果有人问起,你最好告诉他:‘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优午偷快地笑了,但他的笑声只有停在手臂上的几只蜻蜓听得见。

小雅优雅地将细痩的双腿跨出水田,背对着优午越跑越远。盘旋天际的鸽子们听见她呼唤德之助的声音。

沐浴在逐渐西沉的火红夕阳下,优午肩上的榉树落叶仿佛现在才受到惊动似的飘落地面。

优午遥想着百年以后的事情,轻轻地笑了。手臂上的蜻蜓们呼地一下都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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